一
螺旋的方形楼廊,无尽地向上或向下延伸。围合布满陈尘台阶的,只有四周无窗无门的水泥灰墙。我不止一次梦见自己在其中穿逃,向上或向下。无论多久,无论汗水如何混杂着扬尘抹灰我的身躯,我始终无法从中逃离。只要我停下,向上或向下延伸的楼层中的灯光便一盏盏熄灭,由远及近,直到黑暗将我吞没。
而后,我便如高空投入深渊的石子,坠入幽邃,不停地下落、下落。眼前的流散的水雾拼凑出桑比申禾荀氏族人的愤怒面孔,厉声的斥责与辱骂,纷至沓来。我闭上眼,甘愿深渊弥散我的意识,于黑暗中忘却光明里的凋零。
可最终,我并未逃离任何缚住我的枷锁,于深梯,于氏族,未曾有一丝改变。睁开眼,又是一天,他们的秽语,我洗耳恭听;他们的拳脚,我相待以常。我从最初的心怀怨恨,到如今,只怪自己生在桑比申禾,为其蒙羞。
我曾尝试于高楼、长桥结束自己这不堪的存在,却被那声音一次次拦下。它并非我的意志,却在我覆雪恶寒、饥寒交迫时,持汤沃灌。
无尽的楼廊,没有窗……
喧鹊归林,静鹜潜泳,夜色在晚风中晕开沉墨。湖光月色,予览物者悠扬淡绪。
“希望他们也能体会到这种感觉吧。”荀逸风感叹道。
“桑比申禾,不是每个人都那么容易因景释怀的。”李华从他身后走来,“看样子,他们一直很爱吵哦……”
“还好吧,”荀逸风答道,“不过每次都可以调停的。就像今天帮芮心琳·伊詹彼亚和忻雨琴·桑比申禾和解一样,我再试试吧。”
荀逸风双手插进口袋,沿湖缓步,李华紧随其后。
“你平时在学习之余,有什么爱好吗?”后者问。
“爱好的话,大多数时候都是闷在家里看书,极少情况下会骑车跟着林语诺他们在亚辰的各个角落穿……。”荀逸风回答,毕竟他这种情况出门“只能滋生祸端”,若不是父亲荀朗出差,母亲颜愔不会敢放他出来。
“我跟你差不多,如果考虑远足和骑行一类户外活动的话……嗯,你有看过塞戈兰茨·洛夫莱特的书吗?那个近乎走遍沃罗兰各处的旅者写下了许多家喻户晓的记游篇章。”
“是啊,许多时候我们都是按照他书中的指南出去逛的。”荀逸风叹了口气。
“塞戈兰茨先生在社交平台上发动态说,他这几天到安迈拉错来采风呢,真期待遇见他。”李华说。
“哦——嗯。”荀逸风点了点头,“我不常上社交网站,只听说他最近因为身体原因新作将延迟出版。”
“延迟?网上可没听说有这回事呢,”他停顿片刻,“他不刚刚参与了亚辰市中考的阅读命题吗……”
“还好吧……”荀逸风想起那时表哥图蒙去山藤舍塞戈兰茨先生的宅邸送货时,他和图蒙谈了好一阵子有的没的——这大概就是励志从商者的智慧吧。不过塞戈兰茨的散文被选为中考阅读材料,不是前年的事吗?
思索未果,周围的景象转瞬成空,荀逸风感觉自己似立于一片镜水之上,薄雾浅潭,碧空连池。
“阿卡贝勒,更辰的烛火,已映红锦瑟的腐血。”
此言既出,少年的视野归于混沌,那个奇怪的声音再次出现,“桑洛尔的吟咏·落炎。”
一道火光划过湖面,点燃了湖对岸的灌丛,他回到了现实的世界。
“赶快拿水救火啊!”对岸露营者的影子穿梭在湖岸与火场之间。
“那边怎么了?”芮心琳问。
“生火疏忽了吧。”昕雨琴道。
云气散去,月光将湖畔烛照空明,惊鹊枝头,风拂鸣蝉。兴许在秋季盛典前后,山藤谷地里的稻穗都盛满收获,丰年之意将于鸬鹚巷畔的一片蛙声中送别百年酒坊的陈酿。草地上,篝火在夜空中映出一道流光,三顶帐篷围绕在周围。
荀逸风坐在帐篷边,反复折叠指间的草茎。对面帐篷的女生交换着傍晚拍下的照片,不时朝他看过来,意欲邀请他一同分享。他笑言婉拒,拿起身旁的纸杯,静思良久,杯中清茶已升起薄雾,他将草茎抛向空中的刹那,浅碧成灰。
李华由一旁的灌木萤火间走来,摆弄着手中的相机,“桑比申禾,叫你的同伴回来吧。管理处的人说,天黑最好不要靠近景区栅栏。”他伸手示意将相机递给芮心琳。
少年站起身,环顾湖畔星点灯光中的露营者,“这不是人挺多的嘛。”
“你怎么确定寒印下的茕灵不会在夜间作祟呢。”
“那是什么东西?”
李华笑而不语,“快去吧,总之很危险就是了。”
“行吧。”说罢,荀逸风步入深林,如李华所言,密林即刻吞没了他的来路,他沿着近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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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野生库米契斯花淹没的石径搜寻同游者的身影,于腐木栅栏边寻得争吵的两人。
“你俩好歹也相处三年了,为什么还这么小气,说翻脸就翻脸呢?”荀逸风将他们带出密林,“说好去劝别人,一个说话没注意,另一个还真生起气来,不值当。”
“你懂什么!”季枫道,“就许你们一天到晚炫耀学识?这一路上他不知道因为细枝末节的话嘲笑了我多少次了——”
“所以洛夫莱特就不分场合,跟素不相识的人乱说一通?!还说‘我只是陈述事实’,用得着对别人的每一句见解锱铢必较吗!”
“哇,你的见解真棒。”
“季枫,他说他的,你那么较真干什么,林——”荀逸风连忙跟上,想圆林语诺的说辞。
“友好大使,我一直没好意思说你,只要一有矛盾,你就向着他。”季枫吼道,“果然十几年的街坊感情就是深厚,我没能耐和你们比的,也不用处处针对我吧?!”
“没有,其实林语诺也——”荀逸风对突如其来的转变不知所措。
“我也有问题是吧?”林语诺向他走过来,“我来告诉你什么叫做调解,调解是指双方或多方当事人就争议的实体权利、义务,在人民法院、人民调解委员会及有关组织主持下,自愿进行协商,通过教育疏导,促成各方达成协议、解决纠纷的办法。而不是毫无立场的指责别人、激化矛盾——行了,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吧。”
“看见没,这就是他。”季枫向湖边走去,“永明府养出来的花花公子。”
林语诺冷笑一声,回到帐篷中。
“诺,其实不是你想的那样——”荀逸风跟上他。
“哦?你认为是我的错咯?”林语诺咄咄逼人道。
“够了,桑比申禾,你别再添乱了,你再插手,小心你自己!”季枫吼道。
林语诺将荀逸风推出帐篷,于内拉上拉链。荀逸风朝对面由帐篷中探头观望的女生苦笑,步入石滩,临湖倚石坐下。“这差事,难处理啊……”弦月被浮云遮盖,是为掩饰它不圆满的遗憾吗?
静坐良久,身后传来细石滚落的声音。
“谁?”荀逸风问道。
“桑比申禾。”李华微笑着向他走过来,“调解不顺了?”
“还行吧。”
“我听见了,他们一时肯定是无法理解彼此的,你不必心急,时间会证明一切。至少,你把他们带回营地了。”
“他们平时挺不错,就像芮心琳和忻雨琴一样,就是……”
“你没有必要对我掩饰什么,我只是你旅途中的一位过客——”
少年低头望着眼前的湖水,水中的他并未如自己般皱眉,衣着也与自己相异,他微笑地看着自己,开口道,“帝夋,这些孩子让我想起了我们在圣坛的生活,那时摩拉瑞德带着我们五个在圣木大陆上徜徉四方,怎一个逍遥与从容。”
少年的记忆中混入他从未见过的群山瀚海。
“我等你回来。”李华回答。
“回来?再回到你们那不清不白的‘现实’?他连自己的现实都操控不了,有何能耐涉足别人的现实?”荀逸风惊奇地看看水中的倒影,又看看从容应答的李华。
“你还是这么固执。”
“我不回去,他在宇宙四方的子嗣自然会证明我的清白。我不畏惧时间,我就是时间。”那个声音驱使着荀逸风,少年那些言语中掠住一丝哀伤,身前的湖面结出一层薄冰,倒影消失。
“欸?刚才我说到哪儿啦?”
荀逸风清了清嗓子,“你说,你只是我旅途中的一位过客。”谢天谢地,那奇怪的声音终于离开了。
“鉴于你帮我解决了芮心琳和昕雨琴的事,我也想帮你一个忙。面对别人,你或许有多少顾虑,可现在你的失落,显而易见。”
“好吧,”荀逸风长舒了一口气,“多年以来,和他们成为朋友,我一直珍视这份友情,可他们那么容易吵起来,我每次付出了这么多去调解,到头来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我之所以当初和他们约定来陌山,不仅是想帮他们磨合关系,更是为了调节自己的情绪。一直以来,我都想在别人面前树立起一个阳光、知心的形象,殊不知在我事事不顺、失落伤心时却往往因不能及时关照他人而被遗忘。
“站在我心灵的小屋中,屋外总是狂风骤雨,我透过窗户观察这屋外,时而收留那些迷失于大雨中的人们,他们来了又走了,却不曾留下问候。窗棂,抵挡了屋外的狂风骤雨,也锁住了我心的脆弱。我总是踊跃向过往的人们灌输积极的思想,助他们渡过风雨,却不知小屋早已摇摇欲坠,我不能做到祈求千万广厦去庇护众生,但仍希望帮助他人,也安慰自己。
“既收留这些迷失者令你如此忧愁,那为什么还要继续下去呢?”他的双眸映出清冷的月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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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因为我不想让我担忧的人为我担忧,他们都是我的朋友,我不想让他们怎么样,只希望过往的人们能明白我的意图。”
“所以你更应该开窗遥望,让世界把你看得真真切切,同时,你也把这世界看得真真切切。你没有必要去强迫自己。人们总希望自己能够给他人带去温暖,却不知自己也会筋疲力尽,而拼搏许久后这一切的结果却并不明显。那些祈求也许会改变古之寒士,在当时却好比一纸空文,赋诗者在他北归的途中随梦逝去。人们总以为自己能改变世界,却往往连身边的细微之物都改变不了,那么为何不试着改变自己?对于这世界,人们需要的也许不总是一味地积极,有时也需要展示出人心最真实的一面。”李华沉着道。
“所以,你真的该回去和福斯好好谈谈。”
荀逸风蓦地转过头去,诧异地看着李华。而自己的意识中尚留有余音。
“我站在窗前,萧萧落木,人走楼空。我固不能心系苍生,只想凭一己之力在关心他人的同时,也让他人明白,为自己着想的那个人,其实也需要关心。或许我所言所做不会面面俱到的完备,但我会向自己与他人灌输积极的思想,以求改变他人,也成为更好的自己,这不仅是我过去所努力的,也是我的期望。”荀逸风望向那轮隐于薄云中的明月,长叹道。
桑比申禾,朗博飒十大古老主族姓氏之一,起源于上古时期统一鸿河平原并给区域各部落传授先进农耕技术的山藤骘。最早掌握天文观测与气象监测技术的罗曼诺夫氏族为感谢救他们于饥荒的山藤骘,尊称其为“桑比申禾”,意为“赐予希望之人”。传说朗博飒星球的“月亮”——“桑照”靠近天空中禾陵座的第九颗星时,常预示来年风调雨顺。也正因收到人们的尊敬和爱戴,山藤骘·桑比申禾及其后数百年的子嗣一直秉承“以和为贵,恩泽四海”的理念,齐家爱仁。在通用朗博飒语中的“桑比申禾”——“thumpsharmony”表达了人民对此和睦文明的悸动与憧憬。
然而,如今的族人在与祖训背道而驰的迷途上渐行渐远而浑然不觉,少年独凭那份人情的守恒定律依旧关怀他人,终入不敷出。他不知道这样费力不讨好的事自己还会坚持做多久,它已不够分散自己由家族获得的绝望。
“其实,你并不需要为了我们这样。”林语诺和季枫从一旁的石碓中走出。
“你的小屋已经帮助了太多的失落者,它不值得去做无用的付出而变得更加破败,如果可以,我希望能帮你重建它,为它添砖加瓦、为它的窗前栽上一簇鲜花,让它的窗透进明媚的朝阳。”林语诺煞怀歉意道。
“你刚才和李华同学说的那些话我们都听见了,你希望帮我们和好,”季枫道,“为了你的心意,我们发誓以后一定冷静行事。”
白月复明,烛照四野,身旁的斑竹随风摆动,草地上的篝火无声地燃烧。入睡的人们在光亮的梦路上,愈行愈远。那座心灵中的小屋,此时也沐浴着月光。窗前的芬芳中,房子的主人和来往者畅谈心绪,把酒言欢。他们的笑声在屋外的心田,飘散得很远,很远。
“李华,你和——”荀逸风听见心底的那个声音说道。
“真的,”他笑得很阳光,“我很小的时候,就和他达成了契约。我看见你试图抹去我记忆的那些招式啦,如果你介意,我可以忘记它们。”
“不必了,在这里与你相逢,算是我的荣幸吧。”少年索性任凭那声音倾诉。
“人类,只是诸神的棋子。”
“但他们也手握弑神的力量。”荀逸风为脱口而出的言语后怕。
雾霭氤氲中,他仿佛看见在层林竹柏的浪涛后,庙宇屹立山巅,鸿雁长飞,群楼后浮现灯火通明的古城。
出示过南图的通行证后,一行人乘上通往亚辰市东市区主城的地铁。图殷劫望着远处跑道上起降的客机,浑身发抖。忽然,一只手落在他肩上,他猛地回过头去,甩落兜帽。
“你还在害怕呢?”图蒙道。
男孩点点头,“我……我还是第一次到那么高的地方……”
图蒙微笑着点点头,地铁随即进入星夜湖南一渠的地下,“以后你会习惯的。”
“阿娜姐怎么没跟我们回来呢?”
“她要和洛夫莱特先生去荷坦那边看看,”图蒙瞟了眼手表上显示的行程表,“过几天我们会见面的。”手表一阵震动后,浮窗弹出一条颜漓发来的短信,“昨天早上林语诺跟荀逸风他们到陌山野营去了,洛爷爷要你去他家住几天,顺便跟你交代一下后续治疗的事。”
图殷劫整理好兜帽,“你不去吗?”
图蒙摇了摇手中的璃霜瓶,“我要再去一趟仰清台才行。”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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