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百柱林西南边缘的台地，是氤蒙江镌刻陌山东部砂岩层遗留的平旷之地，又道岩洞众多、危石遍野，早年企图开发此地的先人深入其中大多有去无回，因而台地人迹罕至，于此时成为妖精的乐土。青山之麓青楼雅舍于云蒸霞蔚之山林中庄严肃立，数百米的崖壁下方，一石台脱颖而出。

他们跟随老者步入楼宇之间，先前未见的生灵聚集起来围观来访者。

“你们是颜怡·伊詹彼亚介绍来的吧。”老者道。

“是——是的。”荀逸风望了望图蒙，只见他疑惑地望着自己手心异色的经脉，“您怎么知道？”

“呵，早年老夫奔走于砚山与冕南之间，与人类有过不少交际。陌图寺里那几个当秘书的女孩，老夫是看着她们长大的。”到达一幢镶有“纳灵舍”匾额的楼阁前，老者停下脚步，转身对荀逸风说，“颜漓·伊詹彼亚先生应是两位的外祖父吧，前年筹款重建仰清台时可劳烦他费了心思，虽说人与妖精曾势不两立，但如今受了人家恩惠，我们中许多妖精也改变了对人类的看法，尤其是南图堂和亚辰公安局分管砚山的这些人。”

老者叩了叩屋门，里边未有应答，“阿鶗不在呢，我们直接到台上去吧，宫守应该在那里的。”

“宫守？”荀逸风诧异道。

老者微微一笑，“是的，这里是远古圣坛镜海十六宫仰清台，商懿卿·米朴多玛是我们的宫守。”

图蒙忽然作警觉状，向后退去，“等等，你们是镜海十六宫？那——我——刚才……”

老者云淡风轻地笑了笑，“不必惊慌，仰清台是十六宫中唯一全部设在沃罗兰的镜宫，相比起其他至少在四五个文明星球设分部的镜宫，我们的消息保密性是最高的，而且商懿卿从未有过入神榜之念，所以我们都只是普通的妖精。”

“这还普通？”荀逸风指着那块仍禁锢住他手臂的岩石。

“啊，抱歉抱歉。”老者说着施术解开石锢，“方才老夫的几个徒弟失礼了，在此我向两位道歉。”

图蒙连忙摆手，“不——不用了，先生，是我们失礼——”

荀逸风凝视着老者微扬的眼角，话语间可嗅得山石披苔浸飔的清扬风味。

“商大人，您在这呢——”一位中年男树妖向他们走来，手中层叶包裹着数叠文件，“您看今年冕南分部的基建拨款——”

老者连忙朝他摆手，可图蒙和荀逸风已听见了来者所述。

“您就是商懿卿先生？”

老者尴尬一笑，“让两位见笑了，栖身尘世，此浮名不谈更佳。”他转向树妖，“千峰，阿鶗又出去了吗？”

“他带晞和釴去东市购置人类的生活用品去了。”说着，树妖朝荀逸风和图蒙点头微笑。

“不错，终于有叩访那孤魂的妖精了，但愿博远的钟声没有尘封他的初心。”

说罢，商懿卿施术推开纳灵舍的门，楼中高达百米的书柜映入眼帘，半包围的书柜中央，一本微散银光的书呈展开状悬浮于镜水之上。刹那间，一阵风由楼内吹出，带来一大股茱萸的清香。随着楼顶的环围天窗逐扇敞开，书柜旁方鼎式花盆中栽植的茱萸清晰可辨。

随着商懿卿步入屋内，荀逸风被那植株吸引，走上前去察看。商懿卿带着图蒙走到水池旁。

“图蒙·艾利摩曼兹，颜漓先生曾跟我提起过你，据他所述，你是七周岁左右发觉自己有运用血咒栖物术的异象能力的，是吗？”

“嗯，最初，是夏天时被蚊子叮了，然后在近乎实在恼火的瞬间，空中的蚊子着了魔般一齐坠地。后来，我随父母北上淞都时，被野狗咬了，我一点状况没有，那狗却在牙齿离开我小腿时瞬间丧命。那年秋天，我们一家回百谷镇过上灵节，与表弟和他的几个朋友玩捉迷藏时，我躲在梧桐树上，莫名地就与那些纷落的桐叶融为一体，再者跑到溪边时，我发觉自己竟是一团飘在空中的梧桐叶。”

商懿卿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

“嗯……回去后我跟父母谈起此事，他们都不信，非要我演示给他们看——我那时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当然无从重现，而且抓我的伙伴都说我是跑出了指定范围，所以他们没找着我……此事便作笑谈收场。去年，我和表弟在南图运河公园边晨跑时，他超过了我一大截，为了追上他，我猛地加速，接着就又变成了梧桐叶风。幸好那时公园里人少……从那以后，我便渐渐发现了这股可控的力量。”

荀逸风与图蒙对视片刻，图蒙继续道，“当我想跟父母说说清楚时，他们已经和老颜了解了情况，老颜作为南图的蠲秽卫，懂一些栖物术，在他的指导下，我熟练掌握了这份力量。但同时，我听说血咒栖物术士在整个远古圣坛历史中极为罕见，若不是灵叶转世或极为纯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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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血咒栖物术士家系遗传，要掌握血咒，几乎不可能。而且，近来我总做噩梦，梦见一些似乎真实的事情……商先生，您能解答吗？”

商懿卿手中生出一柄岩匕首，递给图蒙，“滴一滴你的鲜血进池子，让我看看你的梦吧。”

血入清池，海涛、云霞、炎阳、呼喊……一一呈现，商懿卿的嘴角微扬，他看着身旁扑在池缘面色惊悚地观看自己梦境的少年，答案愈发明晰。

“艾利摩曼兹，无论结果如何，你都会接受对吗？”

少年起身，点了点头。

“梦境中的坎洛拉、秦阁上与图柏堂告别的人，都是血咒栖物术士，你们身上有相同的濒死的结生花的味道。所以，不排除你提出的两种可能。

“如果这些都是来自同一灵叶的生命，那么你的灵叶在沃罗兰已经飘荡了数百年，你的每一世，都在沃罗兰。这需要你掌握千灵城的禁术——摆脱鲸涌之潮并控制灵叶洄游的方向，所以可能性较小。”老者长舒了口气。

“但我家并非世代都是血咒栖物术士啊。”

商懿卿挥手，几颗石子飞上书柜顶，取来一本古籍，“你的身份，暂时不能去远古圣坛查证，这点相信颜漓先生也清楚。我有一些线索，大概可以帮你找出灵叶转世的证据。”

他将古籍中所夹的几页图纸递给图蒙。

“如今，也到了我履行承诺的时候。上一位血咒栖物术士，委托我向你传达一个消息：十五年前，仰清台检测到被贬入尘世的远古圣坛原始五神之一的时间之神丘比沙坦的灵叶进入沃罗兰星球，为了保护丘比沙坦，你将和此世的他一同出生、长大。”

图蒙一知半解，“我，保护神？”

“他伤害了太多人，同时也被真正的黑暗侵蚀着，命同血咒栖物术士的你。”

“如今，他在哪里？”

背对荀逸风的商懿卿朝他的方向使了个眼色，“所以，是继续你们的计划还是放弃，这是你的选择。”

荀逸风使劲吸了口植株叶片的香气，不禁有些昏沉地向后退去，霎时，他感到原本燥热的手心平静下来，他走到两人面前。

“商先生，那是——”

“来自蘩生杜医山的千灵萸，有使人静心的功效。”商懿卿抬起荀逸风的手，腕上的能力限制环露了出来，“你是洛塔昆兰症患者？”

荀逸风畏惧地点了点头。

“如果没有这装置，你的火象力量对付刚才的危险应该不在话下——”

“可是，先生，如何使这力量不伤害他人？它的暴动——”

商懿卿摇了摇头，“十分抱歉，人类科学缔造的产物，我了解甚少，我会多加留意，日后有所发现，必定告知于你。我给你一些千灵萸果香囊，你备着，应急用。虽深居山中，我也知道这基因改造的异动残害了多少无辜的桑比申禾人，可是比失控的烈焰更使人害怕的，是无尽的歧视……”

山风溯林，纷叶翩飞，涧流自仰清峰而下为溪边的岩石刻下日色的痕迹，丛林之下的玉叶金，尤像此时走出纳灵舍静眺洛辰宫阙的他，沉思着萼叶归离的答案。涧畔戏水的幼年水妖互相投去水珠；林间藤蔓编织出树妖的身影；雀起时分，风化成型的生命与鸣者共览烟霞。

林风吹过，一柄木剑朝图蒙飞来，他顺势接住木剑将其向地面插去。他望向剑飞来的方向，那位之前嚷着要和他“打架”的风妖男孩此时正持一柄相同的木剑朝他冲来。

“我们的较量还没完呢！”男孩嚷道。

图蒙无心与他争辩，“你们刚才可是都倒地上了，要再来一次吗？”

“靠栖物术获得的胜利有什么值得骄傲的，有本事跟我比剑术！”

“哦？有点意思，来吧。”图蒙挥手，男孩以几乎不可见的速度冲向图蒙，图蒙几次转身闪避，男孩袭击一空，只得在他周围绕着等待机会。

没想到老颜的歪点子居然在这里发挥了作用，自知晓我有栖物力开始，他便着手教我剑术，原来不止为了强身啊。图蒙想着，闭上眼，听凭风过、静循风影，视野氤氲间男孩的步伐慢了下来，台阶上环绕的虚影逐渐汇聚成一个清晰的人身。刹那间，一道剑影由高处俯冲而下，穿过眼镜片中的日色。

风妖径直穿过图蒙所在的方位，静立片刻，转身，图蒙站在原地，安然无恙。

“你这家伙，根本不是人类吧。”停顿片刻，男孩再次将木剑刺向图蒙的胸膛，图蒙侧身避开，伸手扶住将跌下台阶的男孩。

“喂，谁要你帮忙了！我是来挑战你的！你不用栖物术，根本不是我的对手！”

图蒙将插入石阶的木剑拔出，划风为铃，跃下台阶，引得男孩于平地切磋。

荀逸风将香囊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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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鼻尖，随商懿清从楼内出来。

“先生，我刚才听你们有提到‘灵叶’、‘远古圣坛’和‘原始五神’，那是什么？”荀逸风望向老者。

蓝衣笑叹许久，“原本，摩拉瑞德mret告诫我们不要与尘世有过多联系，避免栖物术士干扰尘世正常的发展，可越来越多的自然联系将圣坛和尘世连接得紧密，在一体化的趋势下，如今的圣坛已经无法脱离尘世独立存在。”

他看着少年求知的双眸，心生一计，“说也无妨。”

商懿清唤起阶梯上的沙尘，于空中拼凑出一棵根枝繁茂的椿树，环绕其旁的碎石恍若星点。

“宇宙的尽头，有一棵贯穿时间与空间的巨树，它自天地形成以前便已存在，在众星成形后，它依附于星海中的某一颗行星，将根系蔓延全球，将它含蓄亘古的力量——‘栖物力’注入其中。”

周围体积稍大的石块拼接成球体，“椿树”缩小，附于其上。

“与朗博飒和沃罗兰一样，这颗星球上也孕育了生命和属于它的‘人类’，这些人类中汲取巨树的力量而拥有奇异能力的，称之为‘栖物术士’。同时，世间每一个生命的精神实体都来自巨树的一片叶子，生活在那个星球上的人们发现了这一点，又考虑到巨树似乎无穷无尽的生命，便称巨树为‘上古圣木’，而这些叶子便是‘灵叶’。”

无限放大画面里，风拂红叶，落木离枝而散发金光，它们中不少穿过大气层进入茫茫星海，化作光束奔赴四方。

“在某一时刻，圣木洒向宇宙的部分叶子开始携带并分散它的力量，因而造就了那颗星球以外的栖物术士，比如我、颜漓先生和图蒙。尘世栖物术士中最早登上那颗星球的人见识到那里栖物术的庞大与发达、并对圣木心怀崇敬的，称那颗星球为‘远古圣坛’，圣坛以外的宇宙称为‘尘世’。”

画面回到古椿树下，风卷红叶，细蕊播芳，巨大的树干中走出一位年过半百的男人，他俯视着树下前来朝拜的芸芸众生，举目朝葳蕤处叹息，最后落入人群中与来者促膝谈心。

“圣坛本纪元年，一位自称圣木的精神实体且拥有强大栖物力的人——‘摩拉瑞德’意识到圣坛和尘世栖物力泛滥诱发的重重灾难，便着手调整宇宙的栖物力流淌。圣坛本纪一万年，摩拉瑞德开始寻找一批和他力量相近的人一同管理世界的栖物术，原始五神由此诞生。他们是‘时间之神——丘比沙坦’、‘智慧之神——亚尔兰娜’、‘生命之神——帝俊’、‘元素之神——克兰瓦尔’和‘现实之神——商顿福斯’。而后，以‘空间之神——达姆利修斯’为首的新晋神明逐渐步入世人之眼。在远古圣坛，‘神’的概念是具有绝对强大的栖物力的人。而我们镜海十六宫便是五神直接领导的分管尘世栖物术士和圣坛各国政务的机构。”

话语间，图蒙又将男孩的木剑挑至不远处，剑锋及颈。那少年显然仍不甘示弱，唤来木剑向图蒙冲去。

“宫守便是镜海十六宫的最高领导人。”

“所以除开那些神明和摩拉瑞德，宫守们就是栖物力最强大的人了？”

“可以这么理解了。”商懿清似有打趣般与荀逸风交谈。

他见过许多身居高位、手握重权却为富不仁地轻视位低者的人，在一派乌烟瘴气的亚辰市，商先生身上并没有令人避而远之的戾气。取而代之的，是山川草木的幽芳，在千灵萸的气味散去后，仍若即若离地萦绕四周。

又一道刀光穿过图蒙所站的方位，原本为此揪心的荀逸风已对表哥的实力倍感信服，他望向撑着树干喘息的风妖男孩，大概是因为力竭，那人终于收敛了冲动。

商懿清走下台去，“行啦，泷洑，到时候你奶奶知道你又这么放肆地和别人闹腾，准是要给你吃竹刷的。”

男孩忽然警觉，盯着老者，“奶奶来了吗？”

老者笑了笑，“以泷洑须以大人的速度，从别馆到这儿，五天时间，快到了。”

男孩赶紧朝图蒙行了个礼，道歉后赶忙离去。

“所以，泷洑大人又是……”

“你们该走了，那座镜宫可有着完备的通天门系统。”

图蒙再三谢过商懿清，带着荀逸风向山下赶去。

转身刹那，他分明未见商懿清唇动，脑海中却传来老者的话语，“这次来访，仅作我们的相遇，务必让那个洛塔昆兰男孩忘记今日发生的一切。”

行经台地边缘时，一阵清脆的笛声自竹树之顶悠然而来。黄昏里，少年与天色融为一体，吹奏着云霞聚散的清曲，菱歌夜送晚，垆烟熏人醉。

“雁过处，山湖俱映；桐落下，岭川采撷。施咒于人，尔何尝不隐忍几分苦楚。”

木叶飘零处，一团火焰落入陌图寺中。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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