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人早睡,静待天明。”
屋内赵戮笑着摇头,没来由想起当年远游路上,一位年轻道人说的“又梦又醒”。
赵戮摇头道:“年轻真好。”
鱼沾霖扯了扯嘴角,沉声道:“醒归醒,可不能出去啊!这金霞洞天,可是专门为了替你们遮掩天机所建造,老子换了几十个身份,守在这儿给你们又当爹又当妈的,上万年了。”
赵戮冷笑道:“鱼道长,给谁当爹呢?”
鱼沾霖骂骂咧咧,嗖一声就跑了。
咱这位大宋太子殿下,当年为了不当皇帝,连赵长生都能坑,别说自个儿了。
读书人没有一个心不黑的。
刘清轻声道:“那咱们就该离开这神桥镇,往恨水京城去了,那金属性天材地宝,至今还没有个确切消息,咱们不妨慢慢往那边儿赶?”
漓潇点点头,没有提起那风属性宝物的事儿。
风雷二属自然是极其霸道的,可天地属性之中,还是要以水火为最。
走出神桥镇后,漓潇拿出一枚乾坤玉递给刘清,轻声道:“木属是我姐姐神树山的一根向南枝,火属是我爹赠予你的,我也不知来处,反正我爹最早就是凭借一身火意修行的。据他说,这火至今他也不知是何物,乃是当年彭泽一梦,在那梦中天下所得。”
赡部树作为天底下一等一的神树,所含木属性,自然也是顶尖。张木流珍藏万年之久的火属性,自然也不是什么凡物。早先刘清已经炼化了那枚龙血石,五行之属,填进去了水属性。如今要是能炼化木火二属,就只差金土了。
漓潇欲言又止,见前面那家伙明明走路走在辛苦支撑,还要强装没事儿人似的,漓潇只得快步走去,轻轻将其搀扶住。
可还是忍不住说到:“最早炼化水属是对的,可……接下来不一定都能成功。木枝我与姐姐要了不止一根,可火属性,就那一个。万一要是炼化不成,是不是又要耽误好些年?”
刘清笑道:“这谁知道,尽力而为就行了。”
或许是怕漓潇担心,刘清便说道:“漳曲园有一火属性异宝,我与那漳曲园有个十年之约,若是做得到,他山门之火,任我取。”
可漓潇还是皱着眉头,刘清便转移话题道:“我打算去过俱芦洲之后转去牛贺洲,去一趟大雷音寺。而且那边好一个妖修宗门,我得去走一趟。”
这人世间,唯有牛贺洲有那妖修立宗门,释教之包罗万象,的确不是作伪。
漓潇点点头,“出了金霞洞天,你可以去一趟浔州林氏,然后乘坐渡船去往俱芦洲,我没法子陪着你。前不久山中有一场议事,我没参加,可天底下的古老宗门,有一半都来了。”
刘清忽然说道:“放松心神,我带你去瞧瞧一个人。”
本命剑祭出,两人瞬间到了那片白茫茫之中。
那个中年人依旧盘腿尸坐。
刘清淡然开口:“醒来。”
那中年人这才睁开眼睛,缓缓抬头。
漓潇沉声道:“这鬼道人怎么在这儿?”
刘清笑道:“不算鬼道人,只能算是他的其中之一。”
刘清家乡拿出蒲圪洞,应当是与赡部洲那座天寿山差别不大的古老祭地,先前梦中那位,定然是高座之上看不清容貌的石像。而这鬼道人,得了成州蒲圪洞里头儿的雷属宝物,连一道分魂都已经到了合道,不知其三魂合一,究竟有多吓人。还是说这鬼道人,尚未跻身渡劫,只是三道分魂都到了合道境界,合三条大道,一举渡劫?
刘清笑着说道:“晴雨一脉的孟晚山,算是师伯的道统传人。在江城时,我曾在他本命神通之中,借了师傅道法,与春熙联手斩了两尊合道。我估计这家伙当时就想蹦出来,可又怕我随时能借来道法,所以没出手。等我到了斗寒洲,他才找机会出手的。”
漓潇点点头,冷眼看向那鬼道人的其中之一,沉声道:“为何非要杀他?”
中年人笑了笑,摇头道:“人世间总算趋于稳定,为何要凭空生出一个变数?万年前有个张木流,如今又要多出你个刘清?”
刘清笑着摇头,“那为何,本体不赶尽杀绝?”
中年人淡然道:“三人各有所思,可归根结底,是为人间大道。”
刘清无奈摇头,“那你就先这样待着吧。”
随手一挥,这人又作尸坐状。
漓潇这才打量了一番这处天地,半晌后才询问道:“这是天地雏形?是不是日后你这柄本命剑想要提高品秩,就得衍化天地?从开天辟地到衍化日月山河?”
刘清点了点头,忽然问了句:“潇潇,你有没有想过,我们每个人,可能都是一个天下?”
漓潇点点头,“想过,很小就想过。”
我们身处与这天下,可天下之外,又有什么?现在知道了,有那六合八荒,可六合八荒之外呢?
两人退出剑术神通之中,刘清小口灌了一口酒,笑着说道:“斗寒洲都是大雪连天了,这栖霞洲依旧是酷暑时节,不晓得这金霞洞天,有无卖绿豆汤的?”
漓潇冷笑道:“卖可以,我可以帮着吆喝,要扛你自个儿扛。”
小样儿,这点儿心思我还不知道?死刘清,不着调儿的时候就是这样,气的人牙床打颤。
要是没猜错,刘清手中的乾坤玉中,五花八门的衣裳多的是。
早先漓潇还没有发现这家伙这样呢,直到那次去酆都罗山,看那卖菜女鬼时,漓潇这才恍然大悟。
怪不得每次说去买衣裳,这家伙总是五花八门挑着买,不就是相看我穿吗?
“说,都拿着什么不正经衣裳?”
刘清挠挠头,讪笑道:“也没有,就带了一身几身素衣,类似于厨娘货郎那种。”
漓潇气笑道:“刘大公子又在哪儿瞧见小厨娘了?来来来,拿出来我穿出去走几圈儿。”
某人臊眉搭眼,低声道:“那不行,这只能在家里穿。”
结果俩人在路上买了一架驴车,刘清坐在前边儿赶着驴车,漓潇一身朴素衣裳,坐在车上,两人就这么往西边儿赶路。
约莫一月时间,冬月前后,刘清修为未曾恢复,可好歹能使上一把子气力了。
今个儿要过一处小城,漓潇居然提议,进城前在乡野村子买些瓜果蔬菜,一大清早便进城,去卖菜。
刘清诧异之时,漓潇撇嘴道:“你得给我买些纸本,要熟宣。到时候某人卖菜,我画某人。”
刘清猛地想起,丈母娘精通琴艺,潇潇也学了不少,可潇潇的确更喜欢画道。
想着想着,刘清有些自责,怎的这么久了,自个儿就尽想着潇潇剑道天赋吓人,总想着怎么帮她修行,而没有问问她到底喜欢什么呢?
被身后绝美女子拍了拍肩头,“想什么呢?我喜欢归喜欢,也得有时间不是吗?”
离那隆裕县还有十几里地,这天黄昏,两人赶着牛车去了一处村子,此地果农菜农极多,进货估摸着便宜些。
这处村子在北侧半山腰,要上去也就一条天然石头所搭建的石阶,倒是不太远,石阶之上,十丈而已。
挑挑捡捡又来回搬东西,两个时辰才装了满满一车蔬果,两人又没地方住,只得往前走,先去城门口,等明日开城门了,便进城摆摊儿就是了。
日子难过,刘清二人不过是闲来无事,西行路上解闷儿罢了。
而一旁不远处,大批的牛车驴车,甚至只考人拉着的车,满满当当挤在城门外边儿。
漓潇轻声道:“是不是再如何富有的国度,都会有穷人?”
刘清点点头,“这是没办法的事儿。”
夜里也是酷热难耐,好在一旁有一条河,不多时间便会刮来一股子凉风,倒是能略微凉快些。
卖什么的都有,卖瓜果蔬菜的、卖自家做的凉粉,陶瓦罐儿,竹筐什么的,好几十号人挤在这儿。
刘清与漓潇是修士,一夜不眠不算什么,可一旁那些个人,就不一样了。
想睡又不敢睡,车上拉的,极可能是一家人未来日子的饭辙儿,哪怕小葱给人偷去一根儿,都是极其不划算的。
好歹撑到了寅中,城门大开,一众人争先恐后往城里挤去,可那守城兵卒,却是两杆长枪横在城门洞,进城者无那一枚刀币就要原路回。
刘清与漓潇拉着车到了一侧,就静静瞧着那些个人,一分钱都没挣到,就先交出去了一枚刀币。
漓潇传音道:“可真黑,一枚刀币能买两斤小米呢,够一家三口吃好几天了。”
刘清轻声道:“他们已经习惯了。”
两人只好也交了一枚大钱,可进门时,那守城兵卒不管好自个儿眼睛,刘清还没有出手,漓潇便皱起眉头施展术法,帮着这几人做了一场白日梦。
估计这几人,打死都不敢再私征城门税了。
刘清好奇问道:“给他们看了什么?”
漓潇笑道:“给他们瞧了瞧饿殍遍野,诈尸进门,要讨个公道。”
人怕鬼,怕的是心中鬼。不过多半凡人见不着心中鬼,漓潇只不过帮他们见了见罢了。
进城之后,跟着这些个人摆摊儿,一条内城小河,两侧都是摆摊儿的。
刘清与漓潇挑了一处不起眼的位置,某人笑嘻嘻说道:“熟宣就可以是吧?那笔跟颜料呢?”
漓潇扬起头,“那自然是多多益善。”
某人撒丫子便跑了,进城时已经注意到一处卖这些玩意儿的书肆,大多书肆,笔墨纸砚倒是有,就是颜料不好弄。
大多画师,那些颜料都是自个儿研磨,且都是价格不菲的宝石。
约莫一刻钟而已,刘清便跑了回来,只是老远就听到一阵撕心裂肺的哭泣。
河岸那边儿,已经聚起了一大堆人。
刘清递过去纸笔,轻声道:“咋回事?”
漓潇沉声道:“那边儿有个老人家,说是好几天挣得三十钱,给人偷走了。”
此刻才卯初而已,怎的就会给人偷了?
漓潇轻声道:“方才忙着卖菜,没留意附近动静。”
只听得河对面那老者哭的撕心裂肺,刘清打眼看去,那足有古稀之年的老人,不住的以拳头击打地面,也没骂人,就只是哭嚎道:“我这是给孙子的救命钱啊!”
行人围堵,也不过是看个热闹,不多时几乎已经散尽。
刘清以心声说道:“瞧瞧,那边儿有个人,应该是个练过拳脚,他在哪儿踌躇半天了。”
漓潇看过去,果然,是一个三十岁上下魁梧汉子,此刻看着那哭嚎老人,手里紧紧攥着一只布袋子。
刘清摇头道:“布袋子也就三十二枚钱,他要是给了出去,自个儿就只剩下两枚了。”
结果刘清话音刚落,那汉子便从布袋子里取出两枚钱,然后小步走过去,蹲在老人那边儿,轻声道:“老爷子,哭归哭,生意不做了?”
老人只好抹了眼泪,但还是有些哽咽,“做,做的,你要个啥?”
汉子借着看东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布袋子塞进老汉手中,然后轻声道:“救急去吧,别声张,万一把贼人又召来了呢?”
说罢便拣起地上一个小竹篓子,起身就走了。空留一个老人怔怔望向他的背影。
刘清转过头,笑问道:“赚了多少钱了?”
漓潇叹气道:“果然生意不好做。”
刘清笑道:“那你先看着,我跟去瞧瞧。”
跟着那汉子出了城,在城外一里地,几处散户居住地,刘清见那男子停下脚步,面色凄苦至极。只见那汉子使劲儿拍了拍自己脸颊,开始挨家挨户敲门。可这几户人家差不多都敲完了,只在最后一家出来时,拎了一小袋子面。
那汉子苦笑着继续往前,大概又走了二里地,到了一处茅草院子,院子是用篱笆围着,一看就知道,这户人家,生活拮据。
又使劲儿拍了拍脸颊,这汉子推开篱笆门,大步走进去,有声无力的喊了一句:“我回来了。”
屋门吱呀一声打开,有个年轻妇人快步跑出来,见汉子手中提着一小袋面粉,立马喜笑颜开,“弄到钱了?”
可汉子沉默起来,缓缓低下了头。
年轻妇人的目光,由惊喜变作失望,一粒粒泪水不住的滑落。
“没弄到钱,你买面做什么?你闺女都要死了,你还有心思吃饭?”
说着逐渐嘶吼起来,“你怎么不去偷?你怎么不去抢?只要治好了你闺女,你死了,我给你陪葬就好了!你怕什么?”
汉子手臂颤抖,一把推开妇人,颤声道:“疯婆娘,我他娘的偷谁抢谁去?我今天偷了,偷了一个卖竹筐的老头子,可他那点儿钱,也是给自家孙子治病的,我不还给他,他的孙子就要死。我拿我一条贱命去换女儿的命,无所谓。可我怎么拿别人家孩子的命,去换我家孩子的命?”
刘清被青白驮着,贴着匿踪符就悬浮在院子上空。
其实早有猜测,是这汉子偷了那老人的钱,临走时,过意不去,又还回去了。
这样的人,除非有什么过不去的事儿,若不然不会如此行事。没良知的人,即便是因为迫不得已才去偷钱,也断然不会还回去。
刘清拍了拍青白,瞬间便到了屋里,果然有个七八岁的小姑娘躺在床上,面色痛苦,咳嗽不停。
外面夫妇俩人不再争吵,年轻妇人只是低声说了句:“你学那拳脚功夫有什么用?赚不到一分钱,连你闺女的命都救不了。”
刘清撤掉匿踪符,小丫头当即满面惊疑。
刘清赶忙竖起手指头做噤声状,见小丫头点了点头,刘清才轻声道:“难受吗?”
小丫头点点头,却挤出个笑脸,轻声道:“你是神仙老爷吗?”
刘清点点头,“算是吧。”
那小丫头咧出个灿烂笑脸,轻声道:“那神仙老爷能不能救救我,我不想死,也不想听我爹娘吵架。”
刘清又点了点头,轻声道:“手给我,我先瞧瞧再说。”
小丫头乖巧至极,当即伸出来手掌。
大致看了看,肺痈,对修士来说,不是什么大病,可放在凡人身上,一个不小心,就有可能丢命的。
刘清低声道:“潇潇,你先过来。”
一道涟漪掠过,漓潇瞬身而来。
刘清轻声道:“帮着梳理一下,肺痈,清了火毒就没事儿了。”
漓潇点点头,手中凝练出一粒清澈水珠,并指将其直想小丫头身体。随后一股子涓涓细流从小丫头身上流淌过去,漓潇收回手指,咧嘴笑的:“好了。”
小丫头果真气喘也好咳嗽也罢,都停了。
刘清看了看漓潇,后者立即会意,轻声道:“不用,我方才连同驴车与剩下的菜果,都给了那老人家,还给了一粒药丸。那个孩子体虚,先天元气不足,我给了一粒小还丹,吃了就好了。”
两人之间,几乎不用多说什么,一个眼神便足矣。
刘清点点头,对着那小丫头说道:“记得告诉你爹,可不是什么善心感动神仙,要是他没还回去那三十枚钱,他的女儿可能真就没了。”
小丫头乖巧点头,轻声道:“谢谢神仙哥哥姐姐。”
漓潇学着紫珠的笑容,俏皮一笑,拉着刘清就此消失。
小丫头下了床,轻轻推开门户,院子里相对无言的一对夫妇,立马转头,睁大了眼睛。
“妮儿?你这么下床了?”
“妮儿,你放心,娘亲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你有事儿的。”
小丫头咧嘴一笑:“爹爹,娘亲,刚才来了一对儿神仙眷侣,把我治好了。”
年轻妇人猛地抱住汉子,拳头不断锤着汉子胸口。
他们都以为,自家孩子是回光返照呢。
结果小丫头蹦蹦跳跳过去,抱住爹娘,轻声道:“我说真的,那个神仙哥哥还说了,若是爹爹没还回去三十钱,可能我就会死了。”
……
日落西山,有个古稀之年的老者,弓着腰,牵着驴车,车上还剩下许多蔬果。
老人从袖口取出一粒药丸子,笑着摇了摇头。
有个灰衣中年人瞬身而来,笑着问道:“怎么样?人还不错吧?”
老人吃下那枚药丸子,如同吃糖豆一般。
“只能说他们救了自个儿一命。”
鱼沾霖疑惑道:“为何?”
老人随意从车上取出一枚林檎果,咬了一口,笑着说道:“若是他不问青红皂白就去救那人子女,我留他何用?若是弄清楚了前因后果,就只管那女孩不管我孙子,那不是本末倒置?还好那小妮子‘多此一举’,若不然,两人都会死。”
鱼沾霖哈哈大笑,轻声道:“所以,你觉得还好?”
老人淡然道:“我觉得人能如此,极好了。”
鱼沾霖神色古怪,低声道:“那个啥,这是张木流的闺女跟关门弟子,还是女婿。”
老人皱起眉头,鱼沾霖笑着说道:“不告诉你,就不带什么动机了,如此你只看人性,能入眼否?”
老人挥手就是一巴掌,“瘪犊子玩意儿,滚边儿上去。”
他娘的,早知道是那小子的后辈,不一人赏两脚,对不住我在豫章挨的那一巴掌。
……
一抹残阳掠过,清漓山上,迎来了第一场雪。
山外看去,茶山梨山依旧分明,可事实上两座山早已合并,以至于整座山头儿,在大阵之内看去,山巅白雪皑皑。
袁县令停灵近两月,已经年近而立的儿子,跋涉数千里,终于赶在灵前尽孝。
袁明书就埋葬在雾江之畔,下葬之日,满城百姓尽数相送。
袁老爷的儿子,改了娘姓,叫明澈,其实官儿做的比自家老爹要大了,一郡之守了。只不过鲜有人知罢了。
河神庙里,柳河与杨生木站在门口,袁明书就在前边儿,看着许多年没见的儿子,嘴唇微动,却还是没出声。因为即便出声,他也听不到的。
不多久,棺材已经放进墓穴,来送袁大人的百姓,每人一把土,都已经足够堆起一座土山。
明澈跪在坟前,轻声道:“爹,儿明白了,都明白了。”
当爹的风评不好,不是官没做好。
只有人魂留在人间的袁明书,猛地捂住额头,这位老人,呜咽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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