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最后一天的清晨,将炎与图娅终于率领五百骑赤焰军,利用夏季短暂的枯水期,经由一片几近干涸的河床南渡销金河,抵达了御北境内。
然而令他们感到不安的,却是千百年来始终有兵队逡巡着的漫长边境上,如今却只剩下了一座座空置的箭楼、岗哨与大营。
惴惴不安的二人不知是否已有驰狼抢先自己一步渡河,却又无从验证,只得与麾下赤焰军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谨慎地继续向东,向着御北都城绥遥前进。
他们并不敢轻易远离销金河谷,因为一旦进入夏季,整个帝都高地便将迎来一段长达半月的旱期。加之天气炎热,人畜皆不可一日无水,对那些可怖的驰狼而言也是一样。沿着水源而行,若附近曾有狼群出没,便必定会留下痕迹,让人早做防备,不至于临阵磨刀,手足无措。
然而一路东行,却并未能见到如此前那般密集的狼粪,甚至连半点驰狼留下的脚印也未曾寻获。恰恰相反,他们却是在距离绥遥尚有百里之遥的地方,遇上了一队自东从向西逡巡而来,白马银盔的飒雪骑军。
这队御北军足有两千余众。其从未见过,更从未听说世间竟有一支赤甲如火的骑军。他们只道对方是某国暗中训练出的劲旅,欲趁战乱北上图谋不轨,当即在晨雾弥漫的河谷边如临大敌般列开了阵势,军容严整,银枪如林。
而此时,始终提防着驰狼不敢有半分松懈的赤焰军里,每个人的精神也已紧绷到了极限。飒雪骑阵中吹响的集结令,此时对他们而言便似是发起进攻的冲锋号。即便人数处于劣势,然而草原人血液中所天生的勇武彪悍,却还是令武士们纷纷抽出腰间的长刀自行攻上前去,誓为牧云部的荣誉而战!
见对面的赤甲骑军二话不说便挥刀冲将上来,口中更喊着些听不明白的朔狄语,飒雪骑主将也当即出了一声冷汗。他并不清楚面前的这些狄人究竟因何而来,但对方杀气腾腾的样子,却让其不再犹豫,枪头一指,也命麾下将士冲杀过去!
“停!停!停!”
见此情形,本欲亲自上前说明来意的将炎也立时急了。他当即冲着身边疾驰而过的赤焰军武士连下三道叱令,却是根本无法喝止得住。
马蹄下腾起了大片的尘埃。即便只有五百人,但骑军在平原上拉开的锋阵也足长半里。将炎无法,只得打马跟在赤焰军身后,朝着敌阵冲去。
可武士们刚刚奔出百步,阵后却忽然传来一声草原人放牧时才用的尖利呼哨,紧接着一个骑在马上的瘦小身影自赤红色的阵线后方冲将出来,满头青丝迎风招展,身上披着的却明显是一件御北制式的白铁铠!
其正是牧云部的公主图娅。此刻她心中也明白,若是在这里同飒雪骑交手,恐怕从驰狼爪牙之下挽救草原的最后一丝希望都将不复存在,便想也没想便打马冲了出去,利用自己甲轻马快的优势,义无反顾地以血肉之躯拦在了即将交锋的两阵之间,用尽浑身力气高吼起来:
“统统给我住手!”
旭日东升,迎着朝阳的牧云部公主浑身上下,皆散发出耀眼夺目的金光。而这一幕,也终令其身后犹如惊弓之鸟的赤焰军放缓了冲锋的脚步。
飒雪骑主将把一切都看在眼中,也很快意识到对方身份特殊,将信将疑地吹响了收兵的号角,自己则亲率十余众亲兵护卫,驰向两军间那得来不易的短暂且狭窄的和平。
“姑娘是何人?为何身着只有御北将军才会配发的白铁铠,却是领着狄人的骑军?”
终得见面,飒雪骑主将开门见山便问道,右掌却仍压在长枪柄上,不敢有一丝懈怠。
“是……是元逖老将军遣我们来此的。”
图娅清楚地知道,毕竟老将军于飒雪骑中名望甚高,又在绥遥城内有许多旧识。而只有这些旧识之中,或许会有人愿意相信自己带来的有关驰狼的消息。
果然如她所料,对面的将军甫一听到元逖的名字,便忽然恭敬起来,抬手行了一礼:“老将军如今可还安好?在下南汝骥,家父曾是老将军战场上的同袍——”
然而,还不等说完,其便已经从少女微红的眼圈猜出了几分,“姑娘的这身铠甲,该不会便是老将军的——”
不等对方再说,图娅便使劲点了点头,旋即扭过头去,使劲将几欲奔涌而出的泪水憋了回去。
南汝骥见状,也知道自己再问下去便是多嘴,当即将话题拉回了眼前:
“既是老将军遣诸位来此,那姑娘莫非便是牧云部的图娅公主?”
见对方已然猜中了自己的身份,图娅便也点了点头:
“没错。我便是巴克乌沁·图娅,铁沁王与恪尊夫人的女儿。今日我们这些人闯入御北境内实属无奈,所为乃是整个北境安宁,并欲寻求御北的庇护与帮助。”
谁料少女话音未落,对面的飒雪骑将却是苦笑了起来,眼神之中满是悲愤与无奈:
“春月里你们方才在雁落原上击溃了飒雪骑主力,如今因何竟会需要御北的庇护了?更何况如今的御北,早已连自己的百姓都庇护不了啊!”
“将军此话何意?我等此次南下,带来的乃是事关整个大昇朝生死存亡的重要消息。左丘阙此前不是想要见我么?还请尽快领我们入城!”
图娅却并没有注意到对方表情的变化,继续恳求道。然而南汝骥的回答,却如一道晴空霹雳,令她再也说不出话来:
“莫非你们还不知道?如今御北早已陷入了一片混乱,绥遥城门也已封闭了月余。莫说是你们,即便御北寻常百姓想要入城避难都已是奢求!”
“怎会如此?此前飒雪骑自雁落原上突然撤兵,已是十分蹊跷!”
立马一旁的将炎也插嘴问道。
“所有一切,皆因老国主数月前病故而起。如今左丘氏再无继任者,除此,国主生前宠幸的蓝妃侵吞国库,又因害怕军中有人起事,便下令将曾经叱咤北境的飒雪骑悉数解散,只留了千余王城禁军固守城防。我身后这支两千人的队伍,皆是些尽忠职守的老兵,自发组织起来的边境巡逻。可如今,粮草、饲料均已耗尽,再这样下去,恐怕御北举国上下,连眼前这支最后的骑军也留存不住了!”
“蓝妃又是何人?区区宠妃,如何能指挥得动飒雪骑?”
黑瞳少年立刻又问,却是令南汝骥垂目长叹:
“蓝妃非但颇具姿色,其兄蓝伯期更是御北的兵马大元帅,执掌三军虎符将印。兰妃凭借其兄权力上位,更是用自己的如簧巧舌,唆使老国主将无数肱骨重臣治罪,降下狱中含冤而死。家父也因此终日郁郁,不久前于家中染疾身故……”
听对方如是说道,令牧云部公主只觉得脑袋里嗡嗡作响,眼中却是扑扑簌簌地落下泪来,自呓一般地喃喃道:
“来不及了,一切都来不及了……老将军,以及所有英勇死去之人的血,全都白流了!”
对方却不明白为何图娅竟会如此悲戚,当即转向将炎问道:“不知公主口中所言,究竟是何事?”
“是狼!揽苍山中的驰狼,如今已几乎将牧云、邑木、绰罗三部尽数屠尽!”黑瞳少年低沉着嗓子道,双目中似也有万千悲恸。
听闻此言,南汝骥脸上更是万般错愕:“阁下所言当真?自白江皇帝北征之后,驰狼同那些上古凶兽,本当早已绝迹于世间哪!”
“人心叵测。如今有歹人于山间豢养凶兽,意图不轨。事出突然,我等尚不及查明幕后主使究竟是谁。但眼下狼群已至销金河北岸,若无法阻住其势头,或许很快锁阳关以北,将再无一人能得生还!”
“……如今整个朔北,甚至整个昶州都已无兵可用。即便关内驻守的卫梁军会信我们,但于他们而言,凭天堑据守南部四州便已足够,又何必费力去救自己的敌人?”
图娅却仍摇着头,似乎一路上憋在胸中的悲痛与绝望,都在这一刻决堤一般倾泻而出,再难收得回去。南汝骥面色也渐渐凝重起来,然而思虑片刻之后,他却忽然翻身下马,单膝跪于少女面前拱手行礼:
“眼下情势虽不容乐观。可今日公主殿下还是来了,便或许还有一丝希望!”
图娅一见对方面上表情,已然猜到对方想要说什么,忙欲张口回绝。但南汝骥却是抢先一步,冲着身后将士高声喝道,既是说给那两千飒雪骑听,也是说给图娅听,想让她当场断了拒绝的念头:
“兄弟们!今日天不亡我御北,让我等遇到了老国主留存于世间的唯一血脉。这位身着白铁铠的姑娘,便是左丘氏高贵的公主,御北王位的唯一合法继承人!今日她自草原归来,是来挽救北境万民于水火的!诸将即刻便随我恭迎殿下回城,诛杀奸佞,拯救御北!”
似乎已经身处绝望之中太久,飒雪骑竟毫不在意面前的图娅身上带着一半狄人血统,竟是高举手中长枪,齐声欢呼起来。
一旁的将炎曾经见过那样的表情。那是海中行船,许久没有了方向的水手,终于在迷雾中见到了可以引路的极星北衡时才会流露出的兴奋。然而他侧目去看图娅时,却见其似乎对此般结果并没有感到一丝轻松,虽未直接回绝,却也没有点头答应,只是在甲士们的簇拥下,缓缓朝着御北都城绥遥的所在行去。
飒雪骑归来的消息,很快便传至了城中。待白马银枪的甲士簇拥着少女抵达绥遥城下时,却见紧闭的城门前,早已围拢起了数万等待入城的御北百姓。在一手把控着朝政的蓝氏兄妹哄骗下,这些想要入城的百姓正乱哄哄地挤在城门外,期盼着能有机会入城,竟是将通向城门的道路堵得水泄不通。
然而,他们尚未等来城门开启,却是听闻身后有狄人大军杀到。百姓们无处可退,更加无力自保,只能聚于城门之下,瑟瑟发抖。如今他们当中有人惧怕,有人忧心,更有些人家中曾有男丁战死于朔狄人的刀下,胸怀血海深仇,挥舞着双臂于人群里高声谩骂着。即便看到飒雪骑的纛旗,也不肯相信那是御北的军队。
眼下,若赤焰军与飒雪骑强行攻城,则须得在众目睽睽之下,对面前这些已被逼入绝境,欲做困兽之斗的百姓动武。可如若不尽快入城,想要利用绥遥坚固的城墙对抗驰狼的机会便转瞬即逝,再也追不回来了。
图娅远远地立马于人群正前,心中虽然知道这是蓝妃、蓝伯期兄妹设下的诡计,意欲利用这些心中对狄人抱有戒心敌意的百姓掣肘自己,一时间却又不知该如何让对面的人群平静下来,反倒有些不敢再去看那些百姓的眼睛,低下了头去。
正当此时,却听身边的夫君朗声道:
“诸位,今日立在这里的,乃是我的结发妻子,铁沁王的女儿,牧云部的公主,巴克乌沁·图娅!”
少女有些诧异地抬眼看向了黑瞳少年。然而将炎却似清楚她心中的症结所在,并未停顿,而是以更加高亢的声音继续言道:
“但同样,图娅也是已故御北公的外孙女,左丘氏于世间唯一的血脉,更是如今御北王位唯一的继承人!如今国君既归,做臣子的还不速速开启城门,列队恭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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