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瞳少年的一番话,令城下百姓瞬间便炸开了锅。
然而一片纷乱嘈杂之中,却忽然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语气间满含轻蔑之意:
“绥遥城内皆是大昇朝的子民,为何要尊一个带着狄人血脉的贱种为王室正统?!”
图娅循着声音看去,只见说话的乃是立于城头之上的一名女子。只见其头戴金翅凤冠,身披锦绣霓裳,小腹却是微微隆起,似是有了身孕。女子身边还立有一名身披重甲的男子,想来此二人便是飒雪骑口中提到的蓝妃与蓝伯期了。
对方口中的话,便好似根根钢针,刺中了图娅心中最为在意,也最不容别人触碰的禁区,登时令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
自父母双双离世后,年幼的她便因带有南人的血脉在草原上受尽白眼,甚至连至亲兄长,也将自己视作贱种异类。如今一想到入城之后,自己便会再因身上的狄人血统而惹来无数非议,少女只觉得好似被戈壁上最毒的蛇蝎咬上了一口般,心跳加速,呼吸急促,四肢百骸间也传来阵阵麻木。
然而令少女并没有想到的是,身边的将炎却突然伸手出来,紧紧握住了身边妻子因为内心的愤怒而颤抖着的冰凉的手,厉声喝道:
“自立国以来,御北于大昇边境镇守千年,更在寸草不生的销金河南岸,建起了巍峨的绥遥城。然而有战时短,和平时长。你们眼中只见双方连年交战,苛捐杂税层出不穷,对百姓的盘剥经年不止,却是忘记了朔狄之乱爆发前,北境曾有过一段长达三百余年的“刀枪入库,兵不戍边”的历史。那时北方的草原人可自由南下,于销金河南岸定居耕牧。南方的御北人也可娶草原人为妻,养儿育女!今日在场诸位中,又有谁能保证自己身上没有一分半点的草原血统?”
黑瞳少年的这番话,便如同一颗丢入水中的石子,当即激起万千涟漪,引得城下百姓议论纷纷,其中更有人频频点头,表示所言不差。
然而,城头上的蓝妃却是不为所动,有恃无恐地继续道:
“那又如何?此女自幼便同夷狄同食同寝,未受一天礼数教化!如今日允她入得城来,若其怀有异心,岂非在用这城内十万人的性命在赌?难道你们已经忘了就在数月前,老国主还曾派出大军北上征讨这些人?你们又怎知对方今日不是来复仇的?”
将炎又捏了捏妻子的手,再次高声驳斥道:
“图娅的母亲,乃是老国主曾经最为疼爱的恪尊长公主!御北的习俗礼教,皆由其悉心传授给了图娅!之所以会同御北奋力一战,实为护得雁落原上万千臣民平安。如今我身边的这些飒雪骑同诸位一样,皆是大昇子民,也都是御北人!他们能选择同图娅,同一个有着草原人血统的女子并肩立于城下,你们又为何不行?!”
听年轻的和罕说得有理有据,城下百姓之中再次掀起了一片哗然。城头上的蓝伯期忍不住了,连忙抢过了话头:
“眼下我们在说的,可是御北的社稷与正统!”
“我等来此,并非为攻城杀人,更不为图什么御北王位!如今的北方草原,正有上万头吃人的猛兽逡巡,随时都会渡过销金河向绥遥发起进攻!你们认为,仅凭眼下城中那区区千余禁军,如何能保绥遥城无恙?”
不等少年人再次开口,图娅却是突然抬起了头来,仿佛被将炎的那番话所鼓舞,此前眼神之中的犹豫与担忧也一扫而空。言毕她将手一挥,阵中一名赤焰军校尉当即打马上前,将马臀边挂着的一只染血的布袋丢于城门前的地上——布袋咕噜噜翻滚打开,其中所裹的竟是一颗斗大的狼头!
好似为了应证公主所言非虚,城外的旷野上也忽地刮起一阵劲风。风中带来的不仅有清晰可辨,令人毛骨悚然的狼嚎,更有群狼所散发出的,那代表着死亡的骚臭与血腥气。
此番变故,当即如一根丢入了枯柴的火把,将城下本就群情激奋的人群彻底点燃了,齐声叫嚷着要求开门。蓝伯期也不禁有些慌了,却是夺过身边军士手中一柄长弓便向图娅心窝射去,口中还振振有词:
“都是你们这些狄人的阴谋诡计!上古凶兽被赶入入揽苍山多年,早已销声匿迹,又哪里能够成群结队再次南下!眼下若是开了城门,这些伪装成飒雪骑的狄人便可长驱直入!吾妹腹中已怀有闾丘氏的血脉!尔等若是信这狄人,便是对老国主不衷,便是合谋篡位,断绝我御北最后的希望!”
将炎眼疾手快,当即抽出七尺陌刀,当地一声荡开了羽箭,进而引刀而立,乌金色的刀锋直指城头上的蓝氏兄妹:
“今日若不开门,待我们身后那万余头驰狼杀到,莫要说是绥遥城,甚至整个御北,乃至大昇朝都将不复存在,又何来什么希望可言?如今的雁落原十户九空,皆拜这些恶狼所致!而在我们眼中,世上早已没有了华狄之别,更无贵贱之分!我们只有自己想要保护的人,想要做成的事!”
“住口!华狄自古不两立——”
蓝伯期心怀鬼胎,此时见自己争辩不过,口沫飞溅地咆哮起来。然而甫一抬头,却是远远眺见地平线上空,群狼奔腾带起的滚滚沙尘,竟是当场愣住了。其身边的蓝妃也早被那颗狼头吓破了胆,见此情形扭身便走。隆起的小腹却是忽然瘪了下去,进而自裙脚下滚出了一只绣了龙凤的枕头。
“王妃难道——并未怀有左丘氏血脉?”
两旁的进军甲士大惊失色,见此情形,更是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不许开门!否则当场斩了!”
蓝伯期只得抽出佩刀,冲身边的绥遥城禁军厉声喝道。
将炎见状,明白对方已是铁了心,无论如何都绝无可能再开门,于是愤而带起手中的马缰,令乌宸调转了马头:
“列阵,列阵!”
黑瞳少年高喝起来,下令赤焰军同飒雪骑于城下拉开一字长阵——驰狼已至,再费口舌只能是浪费时间。而如今唯一能够救自己、救图娅、救下城门下一众御北百姓的方法,便只有奋力一搏。眼下,将炎心中唯一所期望的,便是远处的那群驰狼,并不是此前在丹克里沙漠中遭遇的全部。
城头之上的蓝伯期见状,也忙令守军引弦弯弓,然而根根利箭对准的,却是于城下立马拒敌的武士后心:
“不过是些畜生,又何足为惧!今日不管来的究竟是狼还是人,都叫他们有来无回!”
此时城下围聚着的百姓,也已远远看见了前方腾起的黄沙与尘土。眼见飒雪骑同赤焰军纷纷调转方向,背对着自己拉开了阵势,他们终于明白自己不过是被人利用,当做阻挡对方的人肉盾牌罢了。既是弃子,便不得不为自己的命运而抗争。只听人群之中爆发出一阵怒吼,却非四散奔逃而去,反倒一齐朝紧闭的城门发起了冲击,口中还义愤填膺地高声叫嚷着“开门”,似乎多日来被拒城门之外的愤懑,也在这一刻尽数爆发了出来!
可愤怒的人群,又怎能轻易冲破绥遥厚重的城门。而地平线那边的狼群在潜藏了数十年后,也第一次向南方的帝国露出了它们狰狞的獠牙。
“骑士们,今日的我们,并非为了某国某君而战,更不是为了哪一朝,哪一位皇帝而战。仔细看清楚立于你们左右之人的脸!今日的我们,是为了自己,也为他们而战!即便血洒疆场,马革裹尸,我们也绝不会向那些丑陋嗜血的畜生俯首系颈,拱手而降!”
“飒沓如雪,骠骑如风!”
“长歌烈酒,可托生死!”
飒雪骑同赤焰军各自举刀而立,用截然不同的语言同时回应起来。甚至连身未着甲的图娅,也握着一柄不知从何处寻来的长刀,立身阵中。随着将炎高举的啸天陌凌空前劈,数千骏马便恍若破晓时荡开天地混沌的一道白赤相融的光,在帝都高地的黑土地上倾泻而出。与此同时,他们身后的城头上,蓝伯期高举着的手臂却也重重挥下!
然而刚刚奔出去没有多远,已经抱了必死决心的骑士却忽然听见身后城头之下的那些百姓中,爆发出一阵雷动的欢呼声:
“城门开了!”
只片刻间,将炎的内心便已经历了由希望到失望,再由绝望重归希望的剧烈起伏。他不敢轻易带马停下,只是匆匆回头一看,却见原本趾高气昂的蓝伯期后背,竟不知何时被人插入一把没至刀柄的短刀。刀尖自那位御北大元帅的胸前破出,让他以一个极度扭曲的姿势从城头上急坠而下,脸上还带着无比的错愕。
蓝伯期身后立着的,只是一位身着皮甲的禁军校尉。然而眼见他动手刺杀上官,却并未有左右同袍上前阻止,反倒有人同其一道朗声高喝起来:
“城门已开,请公主殿下速归,护佑我御北黎民!”
年轻的和罕这才带紧马缰,吹响了腰间挂着的牛角号。冲锋正疾的大军急停急转,甚至连马掌下钉着的蹄铁都磨得滚烫。随着数千军马狂奔入城,远处杀到的大群驰狼也已冲至城下,漫山遍野皆是一片灰褐色,密如过江之鲫。
绥遥城门终于赶在群狼杀到前再次紧闭起来,城下的拒马与鹿角却是来不及复原。将炎与图娅一前一后奔上城头,耳中所听所闻,皆是驰狼迅速接近的报警声:
“驰狼逾三千头,距城下已不足一里!”
“五百步,狼群已入五百步!”
“三百步!”
这一次,却是不等黑瞳少年开口,看似柔弱的混血公主抢先一步高声令道:
“飒雪骑速速下马上城!他们的弓劲箭快,应该能让狼群的速度慢下来!”
图娅沉着冷静地下达着命令,似乎此前,她早已将这些安排于心中演练过许多次了。未等对面的禁军校尉领命,她便又紧接着下达了第二道指令:
“再派人去城中,将所有被蓝伯期遣散卸甲的旧日骑士请回,重录军籍。此次守城,必需有他们相助!”
将炎有些吃惊地看着身边的妻子。没有想到,此前始终默不作声,甚至于蓝氏兄妹折辱之下快要落下泪来的图娅,瞬间变得如此果决。
混血的公主只觉得耳根发热,回头正好对上了夫君的眼神,却是没有躲开:
“夫君是在想,我的态度为何会转变得如此之快吗?”
见黑瞳少年点了点头:“我曾一直以为,你并不喜欢御北。此次南下,也只是走投无路之下的迫不得已。”
图娅紧绷的脸上,终于又有了一丝表情:
“我从不喜欢左丘这个姓氏,也从未喜欢过御北。但现如今是无论御北人还是草原人,于外面那些畜生眼中都是一样的猎物。而我只是希望这城中的万千黎民,都能在被命运吞噬前,有一次可以为自己奋力抗争的机会!”
混血公主若有所思,似乎又想到了过去那些令自己成为了今日模样的经历。时间仿佛在这一刻慢了下来了,面对着或许即将到来的死亡,她的脸上却露出了一丝微笑:
“倒是你,为何会突然对我的想法感兴趣了?”
“我是御北人。若是当年你的外祖父能如你一般,不要同草原人打那么多仗,我家中的日子或许便还能过得去,或许父亲早已经带着母亲、妹妹同我,一齐离开了那座穷困的渔村,或许也就不会……”
将炎说着,目光却是投向了远方,投向了记忆深处那个早已模糊不清的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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