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埃拉城人来说,战争就像追在屁股后面的恶虎,被它嚼碎是迟早的事。
拿诗人杰罗尼莫的话来说,这都归功于公国内外大大小小的好战成性、贪婪残酷的大小领主。
他们带领一帮横行不法又愚蠢的臣仆烧杀抢掠,所到之处,村镇茅舍一片残垣断壁,田地化为焦土,牲畜被宰杀,葡萄藤被连根拔起,磨坊被砸毁……
所以当伯索公爵宣布放弃战争,转而与叛臣赛尔维斯特罗谈判时,埃拉城的民众深深地松了口气。
城里的贵族却指责公爵避战是心虚的表现,他们更加确定,坐在王位宝座上的绝非真正的伯索公爵。
因为伯索公爵暴虐好战的脑袋里,从来未有过妥协的念头。也有人猜测公爵得了不治之症,活不了多久了,出此下策实属无奈。
爆炸性的消息从宫里不断传来,这一次,公爵突然宣布执行减税令。这简直是难以想象的好事情,天上掉馅饼了!
市民们奔走相告,喜极而泣,大街小巷呈现节日才有的欢乐气氛,人们认为上帝终于眷顾了埃拉城,万能的主终于将它的光辉普照了大地。
不高兴的是贵族们,减税令无疑损害了他们的利益。例如,领主的捕获权被取消了,巡视费权被限制了。
此前许多农民被随意没收牲畜和存粮,也有许多穷苦人为给领主和他的大批扈从提供膳食而倾家荡产。
实物税、粮菜税部分被赎取;强迫的馈赠税被限制;付给领主的直接税被火炉税替代了。
这些新法令使得贵族餐盘里的肉突然减少,他们不恼火才怪。
但在一件事上,穷人和富人的看法惊人的统一,人人都觉得伯索公爵脑子出毛病了。
“上帝在他脑袋里种了一颗石头,如今开花啦!”一个尖嘴猴腮的贩卖圣物的小商贩说。
“放屁!准是魔鬼干的!没听说他的宫殿被诅咒了吗?撒旦从地狱里爬出来,爬上了公爵的床!”卖蜡烛的商人不乐意了。
“魔鬼可不会给咱们减税,你这蠢货!”布商伊戈尔一边掸着布匹上的灰尘,一边撇了撇嘴说。
“你难道脑子被屎糊住啦?忘了他如何把自己的女人扔进咕嘟咕嘟的开水锅啦?公爵能变成好人,我就是罗马教皇!”布摊前的一位脾气火爆的老婆婆忍不住发话了。
“牛的头!我可忘不了他割了我的耳朵!就因为我老娘生我的时候听到了猫叫,给了我一双尖耳朵!”一个羊毛梳理工接茬了。
“镶嵌着宝石的金王冠,套在一颗毛茸茸的狼脑袋上,金丝银线的华服,罩着张牙舞爪的野兽,想想都刺激!”
“管他是狼还是人,只要不吃老百姓的肉就行!”有人这样说。
“瞅瞅你身上还有几丝肉!被压榨成烧火棍了吧!”也有人那样说。
“养肥了再吃你也不迟!巫婆就是这么干的!撒旦也能变天使?鬼才信!别高兴得太早啦!”一位露天理发师手里的剪刀“咔嚓咔嚓”响,嘴里也不闲着。
“也许他真的快要死啦?赶紧在临死前赎罪,哄骗哄骗仁慈的上帝?谁都怕下地狱!小鬼一叉子就把你扔进滚烫的油锅里,太可怕啦!”
“总而言之,公爵绝不可能变好人。”
“他疯了,保准没错!”
“没错!”所有人都赞同。
以上就是埃拉城里的人们对公爵的议论,话题大同小异,看法基本相同。
此时,最不痛快的人,恐怕得算伯索公爵之女克拉丽丝小姐了。她对人们如何评价公爵漠不关心,她只想着她自己的处境。
克拉丽丝从小看多了残酷杀戮的场景,多少在她眼皮子底下活蹦乱跳的人,后一分钟便落得个身首异处。
那个高高在上的、勾一勾指头就能要了别人命的人,正是她的父亲。
把别人的命运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就因为他是公爵,因为他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利。
克拉丽丝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从小便发誓,一定要做女公爵。
她要把所有人的命运捏在她手里,她要摆布别人,而不是任人摆布。
现在,那个被她称为父亲的人,却亲手断送了她的锦绣前程。
宁愿将王位拱手让给谋逆的赛尔维斯特罗,也不考虑自己的亲生女儿,能不让克拉丽丝心生怨恨吗?
她感觉自己像一头迷路的家畜,一个无根之木,茫然无措,孤立无援。
“你担心他回来会危及你的安全吗?放心吧!我绝不允许任何人碰你一根儿指头!”
夏青染理解克拉丽丝的忧虑,他安慰她,并不说出赛尔维斯特罗的名字。他清楚她最不想听到这个名字。
“你为何会那么想呢?”克拉丽丝望着夏青染,露出古怪的微笑,“该担心的人是他!”
她发狠似的自言自语道,“我绝不会输!公爵的宝座是属于我的!”
“必须要成为女公爵吗?”夏青染盯着克拉丽丝碧绿幽深的眼睛,问。
“必须!”克拉丽丝回答得斩钉截铁。
“好吧,如果你非得这样,我帮你!”夏青染神情复杂地看着克拉丽丝。他虽然不明白她对权利的欲望为何如此强烈,还是决心与她站在一起。
“你可能觉得自己爱上了一个怪物。没错,我承认自己的心灵变得畸形。生活在那样残酷冰冷的环境里,无法不受影响。
“想想看,如果你父亲把你母亲扔进滚水锅里,你还能保持纯真无邪的心灵吗?”克拉丽丝的脸变得像石头一样冰冷,
“公爵想杀人就杀人,因为他是公爵!我,宁可杀人也不想被杀!他们已经杀了我一次了,就在宫殿的祈祷室里!
“倘若那天你没出现,我会被活活烧死,就不可能站在这里。如果我和赛尔维斯特罗之间非得死一个,那个人必须是他!”克拉丽丝的脸色可怕极了。
夏青染迷惘地望着克拉丽丝冷若冰霜的面庞,望着她那近乎冷酷的眼神。
他忽然觉得她离自己那么远,那么远,远到他几乎都不认识她。
谁说不是呢?他其实从来都不曾真正了解过克拉丽丝公爵小姐。他爱她,而爱情是盲目的。
“你后悔了。”克拉丽丝痛苦地说,“我承认我对权利的渴望超越了爱情,可要我放弃办不到,永远也办不到!”
夏青染轻轻地把克拉丽丝抱在怀里,说:“我一会儿就去找父亲,恳求他答应我奔赴西部剿灭叛贼。”
“别忘了夏绿凝的婚事,如果王子殿下肯出手相助,胜算就大得多了。”克拉丽丝提醒自己的丈夫。
“好吧。”夏青染不大情愿地皱了皱眉。
“夏家退聘礼在先,人家闹点情绪也是可以理解。就怕他死心了,事情就不好办了。”克拉丽丝知道,夏青染对明澈昨天的态度不满意。
夏绿凝此时正在跟着母亲学习管理繁忙复杂的家务。
像她这样的贵族女孩子,不仅要擅长骑马,懂得猎鹰、舞蹈、歌唱,会用紫罗兰、玫瑰、迷迭香编织花环,了解采摘覆盆子和樱桃的技巧,
还要耐心地坐在长廊中绣壁毯,拿郁金香、胡萝卜和南瓜制成果酱,更要学习如何清洁衣裙与毛皮,
用牛奶和野猪胆汁混合物杀死苍蝇,在房间里撒满赤桦木的叶子捉跳蚤……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一个大家庭的家务活儿非常复杂,面包、饮料、奶油、奶酪、熏肉、纺织衣物都得自己制造和贮藏,买回来的鱼、葡萄酒、香料需要精心储存。
尽管夏绿凝的母亲宁氏的重要职责是监督仆人们尽好本分,永远干不完的家务活依然令她力不从心。
夏绿凝便理所应当地承担起家务管理的事情来。
克拉丽丝走进凉廊时,夏绿凝正在吩咐女仆们把箱子里的丝绸衣物晾晒在太阳底下,又指挥男仆们将装满葡萄酒的罐子搬进地窖里。
“阳光多好啊!”瞧见克拉丽丝难得出现在枝叶婆娑的凉廊上,夏绿凝笑盈盈地说。
这些日子克拉丽丝总是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夏绿凝不免为她操心。
克拉丽丝心不在焉地说:“心里是严冬,外面的阳光又有什么用呢!”
夏绿凝停下手中的活计,担忧地注视着克拉丽丝略显苍白的脸:“哥哥和我都会陪着你的,你不是一个人。”
克拉丽丝伸手摘下一朵橘红色的花,漫不经心地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然后把花瓣揉碎了,橘红色的汁水顺着她的指缝流淌下来:
“这怎么够呢?我这里是空落落的,”她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心脏的位置,“你知道我最想得到什么。”
“如果我能像你一样,嫁给自己心爱的人,我就心满意足了。”夏绿凝既羡慕又不解地望着克拉丽丝,金色的阳光落在夏绿凝美丽娇嫩的脸上。
“你太单纯了。”克拉丽丝对夏绿凝的话不屑一顾,
“爱情是短命的。只有一样东西最可靠,那就是权利。牢牢地抓住它,就能掌控整个世界,爱情也会趋之若鹜。”
“如果真像你说的,该有多少女人爱慕公爵呢?”夏绿凝眨巴着乌溜溜的黑眼睛,反问。
“提他做什么!”克拉丽丝面有愠色,“女人难道不能掌控权利吗?谁说女人只是丈夫的附庸品,必须对丈夫唯命是从;
“谁规定女人走路必须垂下眼睑,不可以直视前方四尺的地面?这都是哪个男人卑鄙的规定?”她嘴唇颤抖了,看得出她情绪激动。
夏绿凝不说话了,她走到克拉丽丝面前,把她那双冰凉白皙的手握在自己手里。
克拉丽丝平静下来,那种冷冰冰的神气重新回到她脸上:
“男人都是些自高自大的动物,总想把一切占为己有。不值得为他们劳心费神,公爵也罢,你的王子殿下也罢,都一样,统统不值得!”
“为什么这么说?”夏绿凝惊愕地望着克拉丽丝。
“夏青染昨晚没告诉你吗,王子殿下似乎准备把你拱手让人了。”克拉丽丝毫不掩饰内心的失落和怨气。
昨天从王者城堡回来,她就一直闷闷不乐。
“他,是这么说的?”夏绿凝的脸瞬间苍白了。
“是啊,”克拉丽丝夸张地哀叹着,“当夏青染问他是不是打算放弃你,他说,‘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说得那么轻描淡写,好像谈论天上的云彩,或者是飘落的秋叶。我还记得当初你跟我谈起他时,是那样心醉神迷。
“比武大赛上,当他以战神的身份为你献上一吻,我还以为你拥有了全世界,还曾经羡慕嫉妒过你的幸福,如今看来,不过如此!”
夏绿凝什么也说不出来,悲伤如同潮水阵阵涌来,她的眸子渐渐黯淡了,泪水模糊了她的眼睛。
“还记得在王者城堡看见的那位神秘的东方美女吗?她陪在王子殿下身边,妩媚动人,连我也要被她迷住了。
“那样的女人陪在身边,比一只猫还温顺,难怪王子殿下对我们态度冷漠。”
克拉丽丝似乎没有发现夏绿凝的难过,只顾着自说自话。
夏绿凝无力地垂下头,她再也承受不了。她像一只受惊的麋鹿,从凉廊上逃走了。
仆人们各自忙碌手里的工作,克拉丽丝自觉无趣,便顺着凉廊向庭院里走去。
起风了,风里有花香,淡淡的,那是从花园里飘来的隐秘的问候。
可惜克拉丽丝没有想到这个,她的心被难以企及的欲望折磨着,使她看不见任何别的东西。
忽然,假山背后被刻意压低的怒斥声传进克拉丽丝的耳朵,她的听觉立即灵敏得像兔子,因为谈话内容正是她所关心的。
“谈判是公爵决定的大事,臣子岂能违背领主的意愿私自行动!这样浅显的道理你难道不懂?
“自己不懂事,还跑去找援兵,亏得王子殿下还算是明白人,否则连他也被你那野心勃勃的女人给毁了!
“王子殿下倘若违反法令,公爵巴不得立刻没收王者城堡和土地,到时候殿下必然会被驱逐出境!
“如果夏家的大厦倾覆,你我还有没有命都是未知数!竟然自作主张要去平叛,谁给你的胆子?
“你私下结婚,本就不成体统,如今为了帮她夺权还想闹得生灵涂炭!欲壑难平,你难道不懂?
“提醒你的女人,要守女人的本分!”怒气冲冲的训斥声是夏念祖的。
“父亲没有听到传言吗?到处都在谈论公爵的身份,您甘心效忠一条披着人皮的狼吗?”
夏青染生怕惹恼了父亲,又不得不说,夹在妻子和父亲中间,他着实不容易。
“狼能想到为人民减税,他还是狼吗?”夏念祖反问儿子。
“这恰恰说明,今天坐在王位上的绝不可能是公爵!公爵绝不可能颁布这种要他命的政策!”夏青染激动地说。
“你昏头了吗?”夏念祖严厉地制止儿子,“这事也是你能妄下结论的!祸从口出!多做事,少说话!”
“可是……”
“闭嘴!”
“那,夏绿凝的婚事,那丫头的性情您也知道……”夏青染还想再争取点什么。
“有什么可说的!”夏念祖吼道,“公爵把她许配给赛尔维斯特罗,夏家能违抗命令吗?”
说到这里,夏念祖又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些,“就算没有赛尔维斯特罗,夏绿凝也绝对不能嫁给王子殿下。”
“为什么?”夏青染惊愕地问。
“别问,总之不行。”夏念祖坚决地回答。
克拉丽丝听到这里,心里顿生无名之火,她愤愤地转身离开了。
夏绿凝内心艰难地垒起来的堤坝,被克拉丽丝轻轻一推,瞬间便土崩瓦解。
悲伤的洪流滚滚而来,轻易地淹没了可怜的少女。她躲在没人打扰的角落,独自伤心难过。
他不爱她了,这念头让她痛彻心扉。
这种要命的时候,她满脑子偏偏都是与他在一起的幸福场景,眼前晃动的都是他那冷峻迷人的脸庞,仿佛刽子手对死囚炫耀斧头的锋利。
她的心那么痛,痛到她想要把它揪出来。
使她心痛的是他,她却舍不得把他从心里赶走。她那么爱他,可他为什么,要让她如此痛苦?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她向窗外张望,天空一碧如洗。
曾为她带来幸福的哈斯特鹰如今不知在哪里。
“如果我的命一半儿悬在刀刃上,你还愿意跟我吗?”夏绿凝想起生病时明澈说过的莫名其妙的话。
夏绿凝原以为明澈只是有苦衷,她还在想着如何能告诉他,她是那么那么爱他,无论他是什么身份。
也许,她再也没机会对他倾诉衷肠了,或者,他也不想再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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