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一章
崇宁元年四月,韩嘉彦、赵樱泓一行在龙虎山逗留了将近一年时间,直到两个刚出生的孩子满半岁,才终于辞别章素儿、曹希蕴和张天师,出发上路。
相聚终有时,与章、曹的分别,虽早就心中有数,却也感怀伤别。不过,章、曹终究是洒脱的。她们道:若赵樱泓、韩嘉彦有朝一日彻底放下家国,当能再期相会,届时,一道隐居山野,长长久久。
韩嘉彦、赵樱泓飒然一笑,揖手作别,就此下山。
按着原本的计划,她们将继续南下,入岭南。但这一出山,她们就惊闻噩耗——苏轼北归途中,已于去岁(建中靖国)七月二十八时,在常州过世。其子苏过扶灵,归葬汝州郏城县,与其早年亡妻王润之合葬。
韩嘉彦、赵樱泓心中大悲,面向东北,遥祭东坡。
新的生命的诞生,伴随着旧的生命逝去,这是亘古不变的规律。东坡走了,他的离去,仿佛带走了那个清和风雅的时代。留下的后来人,仍在迷茫的黑雾中艰难求索,蹒跚前行。
五月过岭南,暑热难当,蚊蝇肆虐,一行人并未在此久留,因为害怕孩子染上热病,略显匆忙地游览了岭南山水,便再度北上。
再行一个月,她们入了蜀地。
之所以要来蜀地,除了领略这片藏在山岭包围中的富饶土地的奇绝景观,还因有一位故人目前正在剑州剑门县担任知县,韩嘉彦想要去拜访一下。此人便是韩嘉彦的同年——谢盛谢无疾。
这一晃,二人自汴梁分别,已有十年了。
韩嘉彦不曾想到,那体弱多病的谢盛无疾兄,竟然能拖着病体在各地为官,到如今虽仍旧病病歪歪,却还是坚持着造福一方百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到任剑门县也有一年多了,此地山清水秀,人文荟萃。而那险峻的剑门关,屹立在此已有数千年,沉默不言地俯视着川蜀大地。
谢盛热情地招待了他们,一别十年,二人的生活已有翻天覆地的变化。谢盛与他的未婚妻也是成婚多年,二人育有一子二女,他的孩子与韩嘉彦赵樱泓的孩子差不多一般大,孩子们正好玩在了一处。
相聚后谈论这些年来的经历,总难免要谈到朝中时局。论及此,韩嘉彦免不了要叹息,而谢盛更是哭笑不得。
“朝中这些年政局动荡,宰执换得太勤快,根本也无心培养和提拔地方官吏。我们同年进士中,如今飞黄腾达一个不曾见着。好一点的,如我这般,能在家乡混个一官半职。不好的,若宗汝霖,若不是有师茂兄帮衬,甚至都入不了仕途。即便入了仕途,也是郁郁不得志,到处做知县,颠沛不安。这每三年的磨勘考绩下来,只能苦笑。”谢盛摇头叹息。
韩嘉彦道:“我倒是收到过汝霖兄的书信,他这些年为政地方,做了不少实事。入朝虽希望缈茫,在其位谋其政,这一方水土还是得好好管。知县,毕竟是百姓口里的父母官。百姓不知道那些远在天边的大相公,只看得见眼前的父母官。”
谢盛点头表示认同,随后又问:
“师茂兄,此番与长公主出游后回京,当做如何打算?”
韩嘉彦默然片刻,唇角亦露出苦笑:“岂不若夫子一般,退而教学。”
“好想法!”谢盛眸光一亮,随即道,“不瞒师茂兄,我近些年来,也萌生过这样的想法,只是身上的职责还不能卸下,只能修筑学堂,大兴文教。师茂兄曾做过皇族之师,蒙先帝青睐,这当是你可以发挥的专长。”
韩嘉彦被他的鼓励所触动,眸光微凝,随后笑而揖手:“再有十年,无疾兄且看我是否教出一二弟子。”
“好!一言为定。”
韩嘉彦在剑门县住了约莫小半月,教了谢盛一些养生法门,也给他施针调理身子。谢盛则给她讲述了一下当前巴蜀的情况。
谢盛不无忧虑,眼下各地盗匪越来越猖獗了,在这巴蜀地带,半途劫抢之事屡禁不绝、官府剿匪力不从心,且在许多地方,劫匪与官兵合流,难以管制。谢盛叮嘱韩嘉彦,此行一定要多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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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嘉彦自然是不惧劫匪的。不过她也是双拳难敌四手,若是遭人暗算,或者被上百人包围,身边妇孺无反抗之力,光靠她、刘兴武、杨璇、岳克胡和手底下的五个护卫,也很难抵抗。
这一路行来,她们之所以一直安然无恙,主要在于她们这一行受到了各地官府的护卫,她们几乎是每走到一地,都会有地方官提前得到消息前来迎接。而恐怕那些与官府有勾连的盗匪,知晓这伙皇亲国戚不能抢,也都藏头掩尾,不露面了。
看来,长公主的行踪京中是一目了然的,韩嘉彦毫不怀疑他们身前身后跟着皇城司干探。
只不过入了蜀地,恐怕就再也不能如此前那般顺利了。
到了六月初,一行人辞别谢盛,继续过川北行。
巴蜀之地之富庶有些超出她们的想象,但富人愈富,穷人愈穷。她们一面能看到富豪坐拥万亩良田、穷奢极欲的生活,一面能看到饥民倒毙街头、被野狗分食的惨状。
怪不得此地盗匪如此猖獗,不为匪,则无法生存。
知晓长公主一行到来,各地官府都很紧张,专门派了地方厢兵护送。但即便如此,在行至汉中时,还是遭遇了一伙胆大包天的盗匪拦路抢劫。这伙盗匪也有底气,啸聚三百多条好汉,手持明晃晃的钢刀铁枪,甚至还有专门训练出来的马步之分,成建制,有组织。
匪首者是个从对夏前线退伍回来的军头,身上有从前线战场上搏杀出来的好武艺,也颇有军事头脑。
他们在这川陇交界的三不管地带,进可攻,退可守,灵活机动,已然成了两地官府的心腹大患。
韩嘉彦头一回与父母一道提枪上阵,浴血杀敌,最后是在她斩下匪首头颅之后,这帮盗匪才终于心惊胆战、一哄而散。
一行人是在山谷中遇袭的,待到大战过后,已然是狼狈不堪。马匹倒毙了大半,车轮也损坏了,不得不弃车徒步,转移至安全地带。
孩子们都吓坏了,倒是赵樱泓胆子已然练出来了,遇到这样凶狠的盗匪,也能保持镇定。
一家人深一脚浅一脚,穿过巴蜀险峻的山道,在厢兵的残余部队护送下,走了足足三个时辰,才终于从山谷走了出来,抵达了山脚下的彝人寨子。
这一段旅程之艰辛,可谓刻骨铭心,尤其是对孩子们来说,让他们头一回体会到了什么叫做艰难险阻,人心之恶。
但旅程到此,大人们还能坚持,孩子们却终究还年幼,坚持不住了。两个最小的孩子韩继和、韩诫都发热生病起来,韩恕也因为不慎摔跤,扭伤了脚。杨璇年纪大了,再加上残疾,在之前的大战之中也有不同程度的淤青和擦伤。一家人本还想去对夏、对辽边境瞧一瞧,但如今也不愿再冒风险。
于是行程改动,她们打算先在这个山清水秀的彝人寨子中暂时落脚,休整好了,再东行,往相州老家而去。
彝人起先对她们有些戒备心,但时间长了,逐渐接纳了他们,也时常有寨民来送东西,嘘寒问暖。
他们抵达彝寨时,恰好遇上了彝人的火把节,当夜幕降临后,人们挥动火把,成群结队绕村串寨,翻山过田,互相往对方的火把上撒松香粉,打火把仗,满山遍野照耀得如同白昼。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在火把上撒松香粉,使火把“嘭”地腾起一团绚丽的火花,并扬起一股香气,是表示一种美好心愿。一家人被邀请,也参加了火把节,跟着寨民们一起狂欢,热闹非凡。
孩子们将此前遭遇的凶险抛诸脑后,快乐地穿梭在人海之中,跟着寨民们学唱山歌。韩嘉彦在这个与世无争的寨子中,体会到了一种久违的,生发自内心深处的快乐。如此天然自在,浑然如人初生时的模样。
她忽然似有明悟:也许在遭遇重大的挫折之后,前方即便晦暗,却会在不经意间柳暗花明。
她望着眼前热闹的景象,轻声吟诵出李商隐的《晚晴》:“深居俯夹城,春去夏犹清。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并添高阁迥,微注小窗明。越鸟巢干后,归飞体更轻。”
身旁赵樱泓默然品鉴片刻,笑道:“好一个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嘉郎,急流勇退是为智,大难不死必有福。”
“还是娘子最懂我。”韩嘉彦揽她入怀,亲吻她眉间。
……
夏日穿行山林,反倒清爽自在。一行人在彝寨度过了一个半月,终于在七月半时继续出发。待到入了中原,已是秋初,天高气爽,是一年中最为舒适的季节。
崇宁元年十月末,她们绕道郏县,祭拜了苏轼墓地。最终抵达了相州老家。
至此,她们算是差不多走完了全部的旅程。在相州,他们会休整一段时日,视情况再决定返回汴梁的时间。
而韩嘉彦、赵樱泓返回相州,有一重大目的——办学堂。
这场长达两年的旅途之中,韩嘉彦逐渐坚定了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她要兴文教,收学生讲学。
昔年,张横渠留下横渠四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韩嘉彦身为儒生,耗费了人生前三十年,走科举为官、辅佐圣君之路。如今此路已然不通,但这四句话,未有一刻敢忘。身为儒生,敢于为天下生民,以一身傲骨触天龙逆鳞。
捷径走不通了,但自古以来,儒生从不是只有一条路可走。当修学,著书立说,以启民智,以开太平。
相州本有学堂,除了韩家的私学家塾,其余学堂都气候较小,难以广纳生员。韩嘉彦此番回来,打算将韩家私塾收拾一新,扩建开来,对外招生。资费一概减免,有意读书者皆可来听讲。
学堂,改名为幽草堂,并且专门开设女子班,招收女学生。女学生不分老幼,皆可来习字识文。这也是为了安置赵樱泓坤育院中的妇孺而专设的配套措施。
只是这学堂的设想刚提出,就遭到了相州当地乡绅的集体反对。他们不反对坤育院收容妇孺,也不反对韩嘉彦开设学堂,但绝对反对女子入学堂读书。这些乡绅不能接受女子如男子一般出入学堂,认为这简直不成体统,有伤风化。
韩嘉彦就知道这帮人会有这般反应,她云淡风轻,不以为意,只是在老宅组了一个雅集,招待这帮乡绅坐在一起,饮茶清谈。只一个下午,就让他们心服口服的离去,自此再不多嘴。
其实韩嘉彦只跟他们讲了一个简单的道理:一女明事理,可兴三代人。家有女夫子,代代出状元。坤育院加上幽草堂的设立,可保相州当地代代子嗣兴旺,文教昌明。
再加上学费全部由她一力承担,并定期给与这些乡绅租费,这件事办得漂漂亮亮,让人抓不着把柄。
不过这帮鸡贼的乡绅还是逼着韩嘉彦立下了军令状,要看她在接下来的科举之中能培养出多少进士来。韩嘉彦丝毫不怵地接下了这个军令状。
于是在崇宁二年的二月开春之时,幽草堂正式开门收徒。第一批学生走入了学堂,男班由韩嘉彦亲自授课,女班由赵樱泓亲自授课。课程各有针对性,但目标基本一致,教学内容差别也并不大。
报名处,魏小武忙得不亦乐乎,开班八十个名额,被一抢而空。最后岳克胡和他手底下的五个护卫也扭扭捏捏地想要旁听,魏小武笑着也让他们入了学堂。
第二百二十二章
崇宁二年二月,就在幽草堂刚刚开始讲学授课之际,赵樱泓失去了母亲。朱太妃在宫中悄然病逝,待到京中使者将此消息传达到相州时,已然是二月末了。
赵樱泓、韩嘉彦匆匆返回京中,为朱太妃办丧。赵樱泓这一回,并未表现得多么伤心难过,一直显得十分平静。倒是徐国长公主赵桃滢,嚎啕大哭,悲痛欲绝。
赵樱泓与娘亲的关系,始终好似君子之交,并不多么的亲近。许是因为她早早就养成了与母亲截然不同的性格,她一直希望母亲能出宫,如若她不是皇帝的后妃,该多么好。如今母亲走了,在赵樱泓看来,她彻底得了解脱,终于可以离开束缚她的宫廷。
赵樱泓祈愿她来世能做一只鸟儿,在天穹自在遨游。
而桃滢的婚事,也定了,她要下嫁开国功臣潘美的曾孙——潘意。婚事将在来年举行,一切都在筹备之中。
娘亲走了,妹妹也要嫁人,简王也早已独立建府,赵樱泓在宫中已无直系亲属。她与这宫廷的纽带,越来越松了。
四月,办完丧事,桃滢的情绪也逐渐平复,赵樱泓、韩嘉彦返回相州安阳,继续筹办幽草堂。
就在此时,安阳县隔壁的汤阴县来了一位农夫模样的男子,找到了幽草堂,并指名要找岳克胡。
岳克胡见到来人后,感到十分惊讶。因为这人是他的堂伯。
岳克胡自十六岁离家入伍,至如今已有十五年未回家了。他自幼孤苦,直系亲属全都遭蝗灾冻饿而亡,全靠这位堂伯帮衬了两年,才不至于饿死。只是这位堂伯,与他之间的亲缘关系不算非常近,堂伯家也是在那年大灾后才搬到了汤阴定居,家中亦贫苦。
好强的岳克胡不愿在堂伯家吃白饭,于是小小年纪就背起行囊出门闯荡。他暗自立誓,不闯出一番事业,不会回家乡。到如今,虽然他成为了长公主身边的护卫首领,大大小小在禁军之中也算是个将官,但他自认自己寸功未立,未能驰骋沙场,始终有遗憾,故而不愿回家乡。
但眼下他跟着韩嘉彦、赵樱泓在安阳暂居,不知怎的此事传到了隔壁的汤阴,堂伯得知消息,就赶过来看他。
堂伯希望他能回家一趟,毕竟安阳和汤阴离得这么近,步行一天就到,不回家实在说不过去。
岳克胡起初还有些踌躇,但听闻堂伯家中刚添了小孙子,岳克胡决定还是回家省亲一趟,也见见这小侄儿。
于是他向韩嘉彦告假。
却没想到韩嘉彦不仅批了他的假,还打算随岳克胡走一趟汤阴,去看望一下堂伯一家人。岳克胡这些年跟着她和赵樱泓,尽心尽力,奋不顾身,韩嘉彦都记在心中。对于这位青年有志难伸的落寞,她也心中有数,希望能给与更多的安抚。
不过韩嘉彦此行还有另外一个打算,她希望借着堂伯一家人之口,将幽草堂的名号传出去,吸纳汤阴的子弟也来幽草堂读书。
这乡野之间,声名全靠口口相传,韩嘉彦还是懂其中的人情世故的。
韩嘉彦的到来,让岳家人感到受宠若惊,无所适从。而她的到来,也间接促成了岳克胡的衣锦还乡,倒是让这位青年面上颇为增光。
岳家只是一户贫苦普通的农户,家中条件十分一般,他们几乎拿出了家中最好的东西来招待韩嘉彦。堂伯的儿子名叫岳和,儿媳姚氏,夫妻俩虽然出身一般,但身上却有着良好的教养,为人谦和明理。
韩嘉彦与他们闲聊,得知此前夫妻俩一连有过四个儿子,都夭了。当下出生的孩儿是第五个,还未起名,只呼作“五郎”。夫妻俩还有一个女儿,今年三岁。
姚氏怀抱着刚出生几个月的儿子,希望韩嘉彦这个贵人能给孩子起名。
韩嘉彦思索之际,忽闻窗外晴空之上传来鸿鹄鸣叫之声,抬头远眺,见大鹄展翅远飞。于是笑道:
“不若便叫‘飞’罢。”
“岳飞……岳飞!好名字。多谢韩先生赐名。”夫妻俩十分欢喜。
韩嘉彦只在岳家逗留了一天,不愿给这户人家添麻烦,且她心系幽草堂那边积攒的事务,得赶回去处理。
岳克胡出来相送,一气送出去十里地。韩嘉彦笑着阻止他:
“你再送下去,就干脆随我回去好了。”
“阿郎,我……”岳克胡捏紧了拳头,欲言又止。
韩嘉彦知晓他心中所想,此番他回乡,虽然借着韩嘉彦风光了一回,可到底不是他自己的本事。他心中仍然是抱负难以施展,不免有些近乡情怯。
韩嘉彦想了想,干脆交给他一点事情做,免得他成日里胡思乱想:
“我打算在幽草堂再筹备一个讲武堂,传授武艺和兵法。这件事,就交给你了,你替我先寻几个有本事的教头来。”
岳克胡闻言双眼一亮,立刻抱拳揖手,拍胸脯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阿郎放心!此事交给属下。”
韩嘉彦挥手与他辞别,笑而离去。
……
崇宁五年春,春雨如烟。汴梁城中熙来攘往,依旧是那副热闹非凡的模样。
“老板,你这块残碑,甚么价钱?”
一家篆刻铺子里,有一年轻公子在一块残缺的碑刻前久久驻足不愿离去,终于开口问道。
“不卖不卖,这块碑被预定了。”掌柜的摇手道。
那年轻公子顿感失望至极,因为这可是一块十分罕见的北魏刻石,其上的隶书十分漂亮,值得买回去好好研究。
“不知哪位官人预定,在下实在喜欢得紧,还望能与那位官人谈一谈。”年轻公子揖手道。
“这……”掌柜的有些为难,不过他突然认出了这位年轻公子,道,“这位公子,可是右相赵公家的公子?”
“啊……正是,在下赵明诚,家父忝居右相。”
“哎呀呀,真是有缘。”掌柜的急忙走出,向赵明诚郑重施礼,“在下一直钦佩赵公敢于与那蔡京斗争。在下家中,因受蔡京的元祐党人碑牵连,已然无法入仕。眼看着今春就是新科,真是愤恨不平。唉……”
如今,元祐时的朝臣被贬斥流放或死去的已剩下不多了,蔡京还不满意,下令列举他们的罪状,以司马光为首,把他们看成奸党,在文德殿门前立石碑,他亲自书写碑文,发布到各地。
元符末,因出现日食,当今天子曾下诏求言,言者以范柔中为首,大多谈及熙宁、绍圣时的政事,说是新政引发了日食,是上天之怒。此事波及到了蔡京利益,他记在心中,就把范柔中等人定为邪等,写上姓名。
此外,诸如文彦博、苏辙、苏轼、黄庭坚、秦观等有三百零九人的名字在这两个名册中,他们的子孙也遭禁锢,不能在京城及附近做官。
这位掌柜的伯父乃是蒋之奇,也是碑上之人,他受牵连不得科举,只能从商。
听掌柜的提起元祐党人碑,赵明诚一时也只有叹息。
“没想到今日竟然能在此遇见公子,只是……这碑……”蒋掌柜很是踌躇。
“那……掌柜的可有拓碑的工具,在下就在此处将碑文拓下可否?”赵明诚问。
“要不这样吧,赵公子且稍待,这块碑本是我家东家的,东家一会儿就来取,你可以与我东家见一面。东家是大好人,若是知道公子身份,定会让给公子的。”蒋掌柜道。
赵明诚眼睛一亮,顿时答应下来。随即他好奇问道:
“掌柜的怎会识得我?”
蒋掌柜笑而回答道:“赵公子乃是太学名人,在下时常出入太学,偶遇过几次公子,也曾远远观望过公子与其余学生讨论诗词。”
赵明诚今日不曾穿太学的服饰,因着今日休沐,他是出来闲逛的,故而蒋掌柜可能因此没能一眼认出他来。
眼下他还在太学读书,尚未入仕,没有收入,且新婚不久,还要养家,买金石古玩字画全靠父亲赵挺之补贴。但他就是爱好这个,欲罢不能。
听闻蒋掌柜说经常出入太学,他更好奇了:“掌柜的为何时常出入太学?”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嗨,随着我家东家去与太学谈刊刻教材的事。咱们这小店,也做印刷刊刻。我家东家,可厉害着哩。”蒋掌柜竖起大拇指。
“哦?敢问您东家尊姓大名?”赵明诚问。
“鄙姓韩,韩嘉彦,字师茂。”不等蒋掌柜回答,门外忽而走进来一个人,笑而回道,随后向赵明诚随手一揖。
“哎呀,东家!您真是来得太巧了!”蒋掌柜叫起来。
韩嘉彦?那位大名鼎鼎的韩驸马?赵明诚吃了一惊,打量眼前人,一身青缎大袖襕衫,腰系碧玉丝绦,头戴东坡巾,眉峰似剑,眸若朗星,三绺长须风骨清雅,好一位美姿容的先生。
他连忙起身行礼:
“原来是韩先生,见过先生。”
韩嘉彦的名号在京中上流圈子内一直很响,只是这两年在山长和学子之间突然声名迭起。因着她办学堂、兴文教,在太学师生之中也属有口皆碑。
如今已是崇宁五年初,韩嘉彦带着她的第一批学生进京,准备今年的春闱,太学内有相当多人在关注此事。
没想到他无意间逛进来的一处篆刻铺子,东家竟然就是韩嘉彦。
韩嘉彦望着那块魏碑,笑道:“既然赵公子喜欢,这块碑便送给公子罢。”
“这……这怎么好意思,无功不受禄。”赵明诚连忙摆手。
“那么,我可以借给赵公子三个月时间,如何?”韩嘉彦笑道。
“那可是再好不过了,在下手边有些钱,这就付给先生做押金。”说着往腰间摸去,却愕然发现自己腰间没有拴着荷包。
他一拍脑袋,道:“哎呀,在下不慎忘带了荷包,韩先生……请容在下回家去取。”
“欸,何苦这般麻烦,右相府邸与我归途正好顺路。带着这块碑,我同你走一趟便是。”韩嘉彦笑道。
“多谢韩先生,真是不好意思。”赵明诚连连揖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于是韩嘉彦命铺中伙计将碑包好,送到了驴子背上的驮包之中,伙计骑驴,韩嘉彦与赵明诚则招了一驾送客的马车,一路往右相府邸而去。
二人在车中闲谈起来。
“韩先生今天一个人出门?”
“学生们都在长公主府上温书,我出来处理一下生意上的事。”韩嘉彦回道。
赵明诚于是问起韩嘉彦近况:“此前我听闻先生与长公主壮游三年,最终落脚相州,开设幽草堂,眼下您和长公主这是长居相州了?”
“娘子体弱多病,汴梁的气候她不适应,倒是回了相州老家舒服许多。”
“此番长公主可入京了?”
“家中人都随我回来了,打算在京中小住一阵,待春闱后再回去。”韩嘉彦道。
“雍国长公主真乃一代奇女子,如她这般以自己双足丈量河山,又开设这么多救济民生的组织的皇家公主,可真是前无古人。”
赵樱泓在崇宁二年时,改封号冀国为雍国。
韩嘉彦笑起来:“哈哈哈,多谢赵公子赞誉。赵公子的娘子,也是不世出的奇女子。”
“先生认识内子?”
“她小的时候,我们有过一面之缘,我还抱过她。”韩嘉彦笑道。
“咦?当真!这可真是缘分!”赵明诚十分惊奇。
第二百二十三章
赵明诚如今尚未独立,仍居住在父亲、也就是右相赵挺之的府邸之中。
韩嘉彦前来,自然也顺道拜访右相赵挺之。她本次回京,正是为了带幽草堂第一批举子进京赶考,在考前与朝中大员走动走动,也是必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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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况,如今京中能拉起反抗蔡京旗帜的人,也就只有赵挺之了。韩嘉彦此番回来,也是因为不久前,蔡京被罢相,元祐党人碑被销毁了,朝中风向有变,她们才能趁此时机回京,避免被蔡京攻击。
不过不巧的是,赵挺之当日不在府邸,而在公堂办公。韩嘉彦被赵明诚让到前堂坐下饮茶,他则急急忙忙跑回后院,不多时领着他的妻子前出,来见韩嘉彦。
“小女子李清照,见过韩先生。”
眼前的女子瞧着弱柳扶风,身上却散发着浓浓的文气修养。一双美眸明亮清慧,一开口,便是韵味十足的腔调。虽在陌生客人面前,却不见她有任何胆怯,反倒是坦坦荡荡,大方端淑。
韩嘉彦笑了,还礼道:
“见过李娘子。一晃十多年过去了,李娘子早已不是儿时模样了。”
“蒙先生还记得清照,清照亦记得先生在李清臣府上解救被困假山的我,也还记得先生那句:女儿家也能身手敏捷,也能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自那以后,家父一直用心培养清照,才能有清照今日。”
李清照眸中闪烁出晶莹明媚的光芒,那会儿的她只有五六岁,却能将往事记得这般清楚,不愧是聪慧才名在外。而她短短几句话,就迅速拉近了韩嘉彦与她之间的距离。
韩嘉彦笑意吟吟地开口诵唱:“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令尊这一不小心,就培养出一位极出彩的女词人呀。”
李清照终于有些赧然,低头谦虚道:“先生过誉了。”
“内子的才情在我之上,我不如矣。”一旁的赵明诚笑着摇头感叹。
韩嘉彦哈哈笑起来,三人坐下饮茶闲叙。
寒暄几句,韩嘉彦问起李格非的近况。闻言,李清照面有愁容。
李清照与赵明诚成婚是建中靖国元年的事,次年,也就是崇宁元年七月,其父李格非被列入元祐党籍,不得在京城任职。其时被列党籍者十七人,李格非名在第五,被罢提点京东路刑狱之职。
九月,当今圣上亲书元祐党人名单,刻石端礼门,共一百二十人,李格非名列第二十六。而在同一年,赵挺之却一路升迁,六月除尚书右丞,八月除尚书左丞。
为救父之危难,李清照曾上诗赵挺之。可惜政治斗争激烈,赵挺之哪怕想帮儿媳也不行,只能先保全自身,故而未奏效。
被罢官后的李格非,只得携眷回到原籍明水。
“先生来得真巧,其实我也是昨日才刚刚返回京中,与外子团圆。您若早来两日,怕是见不着我的。”李清照道。
原来,朝廷党争愈演愈烈,李格非“元祐党人”的罪名竟株连到李清照身上。
崇宁二年九月庚寅,圣上下诏禁元祐党人子弟居京。辛巳,下诏“宗室不得与元祐奸党子孙为婚姻”。
崇宁三年夏四月,尚书省勘会党人子弟,不问有官无官,并令在外居住,不得擅自到阙下。
因而,李清照与赵明诚这对恩爱的新婚夫妻,不仅面临被拆散的危险,而且偌大的汴京,已经没有了李清照的立锥之地,不得不只身离京回到原籍,去投奔先行被遣归的家人。
崇宁四年暮春,赵挺之始除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六月,因与蔡京争权,屡陈其奸恶,且请去位避之,遂引疾乞罢右仆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仅仅过了半年多,到了今年正月,突然有彗星出现,今上认为彗星的出现是上天对蔡京乱政的警告,于是废除蔡京定下的各种律令,并罢免了蔡京。
二月,赵挺之复授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
与此同时,朝廷毁《元祐党人碑》,继而大赦天下,解除一切党人之禁,李格非等并令吏部与监庙差遣,李清照也得以返归汴京与赵明诚团聚。
聊及这段往事,三人都唏嘘不已。正在气氛低迷之时,赵挺之回来了。韩嘉彦与这位右相拜会,见他面色有些苍白,气息短促,不由得劝道:
“相公可是有疾?要注意身子。”
“唉,多谢韩都尉关怀,老夫无碍,就是这几年国事……有些疲累。”他似是欲言又止,但韩嘉彦心知他想说甚么。
眼下虽然蔡京罢相,但此人素来口蜜腹剑,今上对他也并非完全失望,不知他何时还会卷土重来。
赵挺之经过这三年来与蔡京之间的争斗,反复折腾起伏,已然熬坏了身子。同样的事,他恐怕不能够再经历第二回 了。
韩嘉彦见他面有衰老颓唐之相,于是思索片刻,委婉勉力道:
“时移势去真可哀,奸人心丑深如崖。西蜀万里尚能反,南内一闭何时开。
可怜孝德如天大,反使将军称好在。呜呼,奴辈乃不能道辅国用事张后专,乃能念春荠长安作斤卖。”
此诗一出,赵氏父子和李清照均吃了一惊。因为韩嘉彦念出来的这一段,乃是李清照早年间酬和张耒的诗——浯溪中兴颂诗和张文潜二首其二中的句子。那会儿,年纪轻轻的李清照,已然能对朝政时局表达出深切的担忧和批判了,这两首诗写得讽喻出彩,笔力雄健。
赵挺之看了儿媳一眼,后背隐隐出汗。韩嘉彦念出这句子,让他面上发烧,堂堂宰相,志向竟还不如自家儿媳。他向韩嘉彦作揖:“老夫不忘先帝提举恩德,定当老骥伏枥。”
韩嘉彦微微一笑,最后望了李清照一眼,作揖道一句:“保重。”
随后终于离去。
“呀!钱还没给韩先生。”待到韩嘉彦已然不见了踪影,立在门口相送的赵明诚才回过神来,自己买碑的钱还在袖袋里。
李清照没理会丈夫的糊涂,望着韩嘉彦远去的方向,幽幽叹了口气。
……
崇宁五年的春闱,韩嘉彦给相州老家带出了三名进士,此事让老家乡绅彻底对幽草堂没了微词。
眼下幽草堂之外,讲武堂也在如火如荼地讲学之中,韩嘉彦预见战事不远,乱世习武比读书更有用。
韩嘉彦、赵樱泓久未回京,如今好不容易回来,便打算花些时间走访京中的亲友。
她们给朱太妃上香祭扫,也与简王和已出嫁的桃滢及夫婿潘意见了面,弟弟妹妹都已成婚,生活尚算美满,赵樱泓感到安心。
之后,她们第一位见的友人便是李师师。李师师管着京中赵樱泓设下的诸多慈善福利设施,她们除了访友,也要帮她接过这些设施。
赵樱泓和韩嘉彦上门拜访时未提前知会李师师知晓,彼时李师师正在宅中待客,闻得她们来了,大喜,忙不迭地迎了出来。
“师师姑娘,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长公主!韩都尉。您二位……真是一点也没变。”李师师望着眼前的这对璧人,一时惊叹。
怎可能丝毫未变,韩嘉彦如今已三十有八,赵樱泓也到了而立之年。二人都已步入中年了。
韩嘉彦的假须已从短髭成了垂胸的三绺长须,乍看上去确然与中年男子别无二致。只是细看,却觉得她实在超出寻常男子的俊美,那长须衬得愈发仙风道骨了。
而赵樱泓,也已然是个成熟贵夫人的模样。除却早年间就有的端庄婉约,她身上更有岁月带来的沉淀和从容。而从她身上,似乎再不能看到皇家公主的架子了,多年的民间生活,已让她洗去了那一身的骄矜,更显平易近人。
数年不见,李师师瞧上去似乎不曾有多少变化,这些年哪怕疲于应付当今圣上,也不曾让她有丝毫懈怠,她一直都是如此斗志满满。
李师师将她二人请进去,过堂时,忽见一总角童子,已有一般成年人高。正立在门廊,向她们行礼。李师师笑道:
“希孟,别光行礼,开口喊人。”
“希孟见过长公主、韩都尉。”这孩子开口道,一双眼十分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这对夫妻。
“呀!这就是当年那个孩子?都长这么大了。”赵樱泓惊讶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是,我家小侄子,今年已有十三岁了。”
当年被张定远所害,李师师的叔父王辰被迫离京,后来在外娶妻生子。张定远案发后,一家人沉冤昭雪,回到汴梁重新开了染房。
如今在李师师的帮衬下,王氏染坊的生意不错。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家中开染坊的缘故,李师师这位小侄子是个天生对色彩非常敏感的神童,小小年纪,就画技超群。
如今他每天都会到李师师家中来,借着李师师的书房和笔墨练习绘画。李师师为了这个孩子,隔段时间就要去采购各种颜料。
“不过,这孩子拜了师父,眼下颜料的事倒是不用我愁了。”李师师说这话时,神色显出几分不自然。
“不知他师父是谁?”
“今上。”李师师淡淡道。
韩嘉彦和赵樱泓一时沉默下来。
几人入了内屋,李师师奉上茶点,与二人闲谈近况。半晌,韩嘉彦忽而疑惑问道:
“尹香香姑娘呢?怎么不见她人?”
“香香她……被今上带走了。”李师师难以启齿,她与尹香香这些年的遭遇,真是不足为外人道。那荒唐皇帝,在她们这里的所作所为愈发苟且,竟想让二女同时服侍他。
她们实在是忍无可忍,最后还是尹香香提出愿意跟着赵佶搬离这里,才化解了难堪。李师师虽然时常与在相州的长公主夫妇有书信往来,却始终不曾提起此事,因为实在是难以启齿。
“荒唐!”赵樱泓愤怒地站了起来。
韩嘉彦拉了她一下,赵樱泓咬牙,最后还是愤懑地坐回原位。
“今次我们来接手汴梁的济慈事务,这些年辛苦你了师师姑娘。”韩嘉彦开口道。
“谈甚么辛苦,我的家在这里,叔叔一家人是我在世唯一的亲人了。为了他们,这口气我也得忍。为了侄儿未来的前途,我委屈自己又如何。我若是反抗,他们势必要被牵连。本来荒废的染坊好不容易做起生意,还有那些可怜的济慈院里的孩子,我放不下他们,他们都是我的心里的支柱。”李师师云淡风轻地说道。
“师师姑娘,我们知道你的顾虑。但我们仍然希望你能为自己考虑考虑,你若愿意,我们眼下就可以将你接走。”此事,韩嘉彦已然不是第一次与李师师提起,但李师师的回答总是拒绝:
“不忙,再过两年,待我将侄儿送入翰林图画院,谋个画师职位,我便打算退隐,远离汴梁。我人老珠黄,想来那皇帝也该对我感到厌弃了。”
三人一时陷入沉默。韩嘉彦看了一眼身边的妻子赵樱泓,赵樱泓明白她的意思,她们早先曾秘密商量过一件事,就是要制造一件让赵佶再也不敢来找李师师的恐怖事件,此事非常冒险,但如今看来,也当提上日程了。
李师师再度打破沉默,扬起笑容道:
“近来,我家侄儿也交了个半师半友的大画师,名叫张择端。”
韩嘉彦顿时讶然:“咦?我早年也与择端相识,当时他对绘画就痴心迷醉,我丝毫不怀疑他会有一番成就。他那幅《清明上河图》,真全然是他的风格,细致到了极点。”
李师师一眨眼,笑道:“服侍皇帝还是有些好处的。那幅画被皇帝拿来我这儿炫耀,当下还存在我这儿,你们想看吗?”
第二百二十四章
韩嘉彦和赵樱泓只在画谱之上见过《清明上河图》摹绘的片段,不曾想真迹竟然就在李师师这里,自然要一睹为快。
李师师在几张方桌拼成的长桌之上,将画卷缓缓展开。韩嘉彦与赵樱泓低头仔细看,不一会儿就沉浸在了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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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分明就是汴梁城最真实的写照,每一处屋瓦、每一座桥梁,甚至店头的旌旗,行人面上的神色,都栩栩如生。
瞧着瞧着,赵樱泓竟然热泪盈眶,正是这些活生生的人,组成了她热爱的国朝。赵樱泓想要让他们过得更好,只可惜今上昏聩,奸佞当道,而她却无力扭转这一切,倍感痛心疾首。
世事无常,人生几多坎坷,终究是不如愿为常。四海一统,物阜民丰。这简简单单八个字的梦想之遥不可及,也许不仅仅终她一生无法实现,甚至耗费无数代人,也无法实现。
王朝兴替,究竟何为长久?
“这幅画,要传下去才好啊。”韩嘉彦此时突然出声感叹道。
赵樱泓猛一抬头看她,泪水滑落面庞。
韩嘉彦抬手拭去她的泪水,笑道:“当我们百年之后,后世子孙还能看到我们,多好。”
“嗯。”赵樱泓点头。
李师师默然望着窗外,自己一介贫贱青楼女,后世人是否还能知道自己的存在呢?人生短短六十载,百年之后的事,她也没有余力去考虑了。只有似韩嘉彦、赵樱泓这样的人,才会去考虑名留后世之事罢。
正惆怅间,忽而韩嘉彦奇怪地“咦”了一声,她发现这幅《清明上河图》画轴,其中竟然藏了一小卷字条。
韩嘉彦曾跟着师兄学装裱,养成了一个习惯,喜欢分辨每一幅画的轴头、命纸的材质,以此判断装裱的等级。
这幅画的等级颇高,轴头镶嵌了玛瑙,她刚才摸了下这块玛瑙,不知是她手劲儿太大了还是怎么回事,玛瑙突然就脱落了,里面为镶嵌而预留的槽位之中,竟然塞了一小卷字条。
她将那字条展开,愕然发现其中写了五个字:国危,从政留。
赵樱泓、李师师浑身鸡皮疙瘩泛起,登时惊骇地看向韩嘉彦。韩嘉彦眉头紧蹙,心中狠狠一沉。
……
梁从政一身低品阶内侍的服装,一手提着一个食盒,一手提着灯笼,从御厨穿过宫道往大理寺天牢行去。
时值日暮,宫灯已掌。这是他每天都会走过的道路,出来这条路,他已甚少有机会去宫中其他区域走动了。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每日早晚两回,从御厨到大理寺天牢往返,只为给一个人送饭——李玄。
自朱太妃病逝,赵桃滢下嫁,他的地位在宫中一落千丈,逐渐被以梁师成、童贯为首的宦官集团排斥。
但皇帝似乎还念在他服侍过哲宗皇帝,给了他一份清静避世的差事,就是看管仍然看押在大理寺天牢深处的李玄,照顾此人的起居饮食。
李玄在崇宁元年,因言语冒犯皇帝,被皇帝施以拔舌酷刑。如今成了哑巴,不再能说话了。
只是令人讶然的是,断舌之后,李玄反倒像是正常了起来,不再披头散发如疯子一般,她盘起一头白发,神色好似与世无争的出尘之人。每天两餐正常饮食,安心静养,除此之外只是以手指为笔,沾着牢房中的尘土,在墙面上写写画画。
起初,由皇城司盯着她的一举一动,每隔一段时间,皇城司会将她的情况告知皇帝。
得知李玄这个状态,皇帝感到有些好奇,就命皇城司的人将她每日在墙上画的画临摹下来给他看。
一开始,李玄的绘画还很简单,就是画些花鸟鱼虫。她每天用自己的饮水和出一小团泥来,沾在墙上,进行绘画塑形。
皇城司探子的绘画能力有限,并不能将她的绘画完全地临摹下来,只能画出个大概。但即便如此,也逗得赵佶心中痒痒,他素来欣赏李玄的绘画才能,哪怕知晓这是个危险人物。
在如此几个月后,皇帝终于按捺不住了。他下令皇城司给李玄送去笔墨纸,就让她在牢房中作画,每作一幅,就拿过去给他看。
如此,一连数年,李玄作了整整九幅画给皇帝。她画得很慢,每一幅画都细细打磨。一直到崇宁三年,她突然搁笔,不再作画,只是终日里如枯木一般坐在牢房之中,如何呼唤都没有反应。
皇帝派了大夫去看,说是李玄心神封闭,已然是一具行尸走肉了。也是这个时候,皇帝不再让皇城司死死盯着李玄,而将梁从政派了过去。
没有人知道李玄到底给皇帝画了甚么,那九幅画一直被皇帝锁在深宫之中,从不示人。不过,送画的皇城司探子和大理寺牢的狱卒还是瞥见过画的局部,都说只是寻常的山水画,除了画得很漂亮之外,也没甚么特别的。
起初梁从政根本就没太在意此事,因为他到李玄身边时,此人已然在牢中枯坐了半年。她本就不能说话,如今是连动作都很少,除了每日吃饭、如厕,不会做其他任何事,只是趺坐如枯木。
照顾她起居,梁从政感觉就连自己都在修在苦禅,实在是无聊至极。他每日里只靠韩嘉彦还有张茂则留给他的书籍过活,仿佛自己也成了老年的张茂则,只是在这宫中空度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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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苦熬两年,到了崇宁五年的正月,变化陡然降临。
那一日是正月十七日。牢房之中来了一位许久未见的熟人——皇城司管勾冯谦。这位冯管勾熬过了新旧交替的朝臣变换,被当尽皇帝留任至今,算是整个皇城司资历最老的人。
他不是一个人来的,还带了一个年轻的书生模样的男子。此人做了自我介绍,梁从政才知道他竟然就是最近大名鼎鼎的画师张择端。
张择端手中持着一沓折子画,一张张打开来,与那李玄对峙。
“你这画得是不是辽国舆图?这三幅画凑在一起,就是完整的辽国地形图。”
“这里面分明藏了辽国军队的分布,你居心何在?”
“这个我也比对过了,这是女真部族的分布舆图,对吧?”
“还有这个,这幅画之中的这首诗,里面是不是藏着一个姓名——马植?”
“马植是谁,在哪里?”
一连串的问话,未曾得到李玄哪怕动一动眼皮子的回应。冯谦不由得劝说道:
“张先生,您是不是太敏感了,也许是您看错了罢。”
张择端怒道:“不,绝不会错!这画中画骗一骗外行人还行,想骗过我的眼睛,绝对不可能!”
“可是,张先生,官家似乎也没看出那些画里面有什么问题。前日上元,官家欢喜,将那九幅画全部拿出来与众官欣赏,大家谁也没说里面有问题呀。而且官家自己还对着那九幅画临摹了这些折子画赐给了先生……”
“不不不,你不懂,官家一定看出来了,我敢肯定。只是他不明说,这更危险!”
“张先生,咱们当下就很危险了。我冒着风险将您带到这里来,若是传出去,官家怪罪下来,那可如何是好?这李玄这些年枯坐在此,早就没了动静,任你磨破嘴皮子,她也是不会回答你的。”
“那我问你,为何官家迟迟不杀了她?”
“这……”冯谦一时语塞。
“冯管勾,官家心中已被她勾起了不该有的想法。如今女真崛起在白山黑水间,与辽人对峙。官家被她这几幅画勾起了灭辽之心,我猜恐怕是要联合女真,南北夹击。这是很危险的,殊不知唇亡齿寒,若是辽国没了,女真人同样能势如破竹南下,这是与虎谋皮!”张择端急道。
“张先生,您多虑了罢,这都是没个影子的事。”冯谦挠头。
“冯管勾,您掌管皇城司,应当知道这些年我军的情况。你看看他们哪里是能打仗的样子?如今除了部署在西边的西军还算能打,对辽的军队全是草包饭桶!”
“嘘~~~你小点声张先生。总之,今日就到这里,这些事也不是你一个画师能管得着的,咱们走罢。”
“可是!”
“没有可是!”
张择端被冯谦强行拉走了,独留梁从政在旁心惊肉跳。他望着牢狱之中的李玄,颤声问道:
“方才那位先生所言,当真?”
李玄唇角勾出了一抹似有似无的笑容,这笑容让梁从政打从心底生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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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从政心想这可不行,必须得把这个消息传出去。他心中唯一值得托付的求救对象,就是韩嘉彦和赵樱泓了。
可是他在这宫中,已然失去了出宫的机会。只能想办法拜托方才那位张先生传达消息了。于是他大着胆子去了翰林图画院,却乍闻张择端被派往余杭采风去了。
他一时胆寒,本想就此做缩头乌龟,却不曾想回到大理寺牢,被冯谦逮了个正着。梁从政本以为冯谦要害他,却不曾想冯谦拉着他悄声道:
“你写个字条,字越少越好,我帮你传给韩管勾。”
梁从政起初不信,冯谦急道:“是我提议张择端主动向官家提出去余杭采风的,以他这耿直的性子,必定会在官家跟前露馅。此事必须尽快处置,你我都无能为力,唯有请韩管勾想办法,韩管勾是官家在这世上唯一害怕的人。你不要再犹豫,我不会害你,害你对我没有任何好处,我只是想救国!”
“你为何不自己去向韩先生报信?”梁从政问。
“我走不了了,我已被监视。那日我带张择端来监牢看李玄的事,还是让官家知道了。我与韩管勾相交尚浅,他未必信我,但一定信你。这里都是官家的眼线,我刚将人支走,你动作快。”
梁从政一咬牙,豁出去了,于是飞快地裁了一小节纸条,在其上匆匆写下:国危。从政留。
冯谦将墨迹匆匆吹干,就揣进了袖子里离去。
这一转眼,三个月过去了,却是一点消息也没有,冯谦再也没有来过。梁从政心惊胆战,不知何时灾祸就要降临在自己头上。
他思索着过去的这些事,满心忧虑地返回牢中,刚将食盒放在牢门口,忽而有人拍了一下他的后背,轻声唤了一句:
“从政,好久不见。”
他惊愕回头,差点叫出声来。
只见眼前,一个周身黑衣,黑布蒙面,背负长剑的夜行客无声无息地站在他身后。她蒙住了身上所有的特征,但唯独露出的那双眼眸,梁从政太熟悉了。
他几乎要哭出来,颤抖着跪下,无声地向黑衣人叩拜。
他苦苦期盼的韩先生,终于来了。
第二百二十五章
韩嘉彦收到字条后,没有太多犹豫,换上夜行服就冒险入宫了。她并未做燕六娘的装扮,只是一身黑衣,黑布包头蒙面。就连背负的潜渊剑都是用布条包扎起来,不显山不露水。
由于大理寺天牢在外朝偏远角落里,远离宫中守备最为森严的区域——中朝及后宫,会关押在这里的囚犯一般只有犯了重罪的高等级臣子、王公和需要大理寺审结的极其复杂案情的罪犯,故而大理寺天牢并不像是一般地方监牢那么鱼龙混杂,一年之中也关押不了几个罪犯,遇上大赦,更是直接放空。
如今这大理寺天牢之中,就只有一个李玄一直被关押着,牢中狱卒多少都有些懈怠,韩嘉彦也不是第一回 到这里,故而还是很容易就摸了进来。
她此番过来,只是想摸清楚情况。“国危”的概念实在有些模糊,韩嘉彦不能相信好端端的,国朝就陷入了危难。就算是当今圣上做了甚么荒唐事,惹得民怨四起,也有一个过程。
只是听完梁从政讲述完前因后果之后,才真正体认到了事态的严重性。如若当今圣上真的糊涂到要找女真人南北夹击辽朝,那可真就是与虎谋皮了,国朝好不容易稳定了百余年的北境,恐怕就要彻底陷入战火之中。
“你将牢房门打开,我进去和李玄谈谈。”
“先生……”梁从政感到害怕,韩嘉彦在这多留一刻,就多一分被发现的风险。
“放心,就几句话,我说完就走。”韩嘉彦道。
梁从政只得给韩嘉彦开启了牢房,韩嘉彦步入其中,看着李玄道:
“元符三年我亲手把你送进来,到如今六年过去了。托你的福,娘亲和爹如今跟着我们过得很好。”
李玄默然看着韩嘉彦,虽无法言语,但眼神传递出了很多的情绪。提到杨璇,她仍然还有反应,只是那一瞬眼底亮起的光,最终还是沉入了更深沉的晦暗之中。
“李玄,你该放下一切了。你做的这一切,毫无意义。”
李玄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我问你,你如今苟活在此,是为了甚么?为了亲眼看到你想要的三国之灭亡吗?你当真觉得,当今圣上会按着你的意愿去行事?你真以为自己可以如此控制人心?”韩嘉彦继续质问。
“到底是谁害了你们李家?你难道分不清楚吗?冤有头,债有主,你的复仇对象,是毒杀后主的太宗,而不是他无辜的后世子孙,更不是这一整个国朝的百姓!
“你的执着复仇,会让无数的无辜百姓付出生离死别、家破人亡的代价,你找错了复仇的对象。”韩嘉彦紧蹙眉头道。
见李玄还是没有任何反应,她最终道:“你对章素儿,是有孺慕情的,我知道你并未彻底泯灭人性。念在你尚存一丝善念,我请你收手罢。现在收手还来得及,告诉我马植是谁?”
李玄终于动了,她迟缓地舒展开趺坐的双腿,颤巍巍地扶着墙站起来。
她的身躯已然枯槁腐朽,多年的颠沛流离,无规律的生活,疯癫与理智交替并存的精神状态,呕心沥血的揣测人心,制定阴谋计划,这一切早已将她的身子掏空。
再加上六年前她自己服毒企图自尽,被杨璇的丹丸强行抢救回来,又过了六年的囚牢生活,她早已是油尽灯枯。
她扯过一张纸,抄起架在笔山上的毛笔,蘸了半干的墨,在纸上颤抖着手写下几行文字。韩嘉彦站在她身侧看着,眸光震动: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她搁笔,招手让韩嘉彦凑近。韩嘉彦靠近她,就听她用气音和口型艰难地说出一句含混的话来:
“宋帝为臣虏,复仇当了结。你的国朝,不是我的国朝。宋民亦不是我的子民。我的复仇,没有宋帝则无法实现。若实现了,便是尔等自找,怨不得我。”
说罢,忽而裂开嘴怪笑起来。
韩嘉彦心中寒凉,她知晓此人的复仇之意志坚定,已经持续了几十年,根本就不是她几句话可以撼动的。哪怕在这方寸之地整整六年,她也不曾动摇过信念,一直在尽全力实现她的目标。
“我看得到,看不到,都不重要了。”她忽而飞快地说出了一句话,还未等韩嘉彦辨析出这含混的发音到底说的是甚么,李玄忽而出其不意地扑了过来,一指点在她肋下。
她猝不及防,顿时腹部刺痛难当,佝偻弯腰,被李玄一把抽出了后背的剑来。
不好!韩嘉彦当即反手夺剑,却被李玄拼尽全力一撞,向后趔趄了一步,剑也顺势被抽出。
但韩嘉彦还是强忍疼痛,后腿一撑止住倒退的身子,左手一探,以大拇指和食指侧面夹住了剑刃,狠狠往后拽。李玄抓着剑柄却抢不过她,被她这一拽,剑脱手而去。
韩嘉彦抛剑,探出右手抓剑柄。可还未等收剑,李玄却再次奋不顾身扑了上来,双手探出,一把抓住剑刃,顿时双手被割破,鲜血淋漓。
李玄早已没有多少气力,但她夺剑并非是要杀韩嘉彦,而是一心求死。故而,她根本不怕疼痛,双手抓住剑刃对着自己的喉咙干脆利落地割了进去。
韩嘉彦愤然抽回自己的剑,李玄便就此倒在了她的脚边,鲜血汩汩的从她脖颈处流出,她眸中的光芒逐渐消退,涣散,直至彻底湮灭。
韩嘉彦默然提着剑,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心中之复杂,难以言表。而牢外目睹了这一切的梁从政,死死捂着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叫出声来,浑身已然吓得发抖。
完了,彻底完了!李玄死了,这下根本无法交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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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爆发出了这些日子养精蓄锐储存的最后的生命能量,一心求死。而韩嘉彦准备不足,最终还是眼睁睁看着她借了潜渊剑在牢狱之中自戕。
或者应该说,韩嘉彦并非是准备不足,而是无法预判这个人的行为。从始至终,都无法判断。此前她咬毒自尽,却随后在牢狱之中搞出这些幺蛾子来,韩嘉彦本以为此人压根就并非真心求死,否则,杨璇的药根本救不了她,她也不会在牢房之中如此苟活。
她以为这一切都是她的计划。却不曾想,她当真是要求死的。
她与她,就像是参与商,永远难以存在于同一片天空之中,也无法理解对方的想法和行为。
罢了罢了,终究是一种了结。
韩嘉彦甩掉剑上的血渍,收剑回鞘,快步走出牢房,抓住梁从政道:
“你随我走,我带你出宫,这里你算是待不下去了。”
言罢,她便带着梁从政飞快的偷偷混出了大理寺天牢,趁着夜色浓重,又带着梁从政翻越宫墙,避开巡逻的禁卫,最终险之又险地逃出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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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一口气跑回了长公主府,赵樱泓、雁秋和翟青见到梁从政出来,都惊喜非常,可见到二人煞白的面色,却又察觉到大事不妙。
韩嘉彦将最亲近的亲友们集合于杨璇和刘兴武的房中,在听二人讲完事情的全部经过后,众人登时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半晌,杨璇长叹一声,眸中有释然,也有悲伤:
“死了好,死得好啊。死了就不用再活受罪了,就不必再被执念所困了,但愿她来生能做个寻常人,平安喜乐一辈子,无我无执。”她叹道。
“只可惜,我并未探明马植是谁……”韩嘉彦擦了擦额上的汗道,“还有,娘,此事后续该如何处理?”
杨璇沉吟,刘兴武云淡风轻地道:“李玄已死,今上就成了她复仇计划的最后一环,我们自然只有对今上下手了。”
众人一时都打个寒颤,对今上下手……这是要弑君造反吗?
“马植……此人会不会是个牵线联络人?”赵樱泓突然开口道,“否则,李玄不会将此人藏在画中诗里,让今上知晓。此人势必会在联络女真人之事上发挥重要的作用才是。”
“樱泓,你说得有道理。”韩嘉彦点头,“如果当真是个牵线人,那么此人势必要有女真背景,能往来于女真和我大宋之间。”
浮云子捻着胡须思索道:“来往女真和大宋?这只有走海上才行,走陆路势必要被辽国拦截。”
“我还想到了一个人,就是尹香香。她不正是女真人吗?如今被官家带走了,也不知行踪。”赵樱泓又道。
“尹香香本就是李玄招来的,此人立场一直模糊不清,只是后来跟着李师师做善事,我们逐渐对她放松了警惕。难道说她其实一直都是李玄隐藏的推手?藏在李师师那里,也是为了接触今上而早有预谋的?”韩嘉彦分析道。
众人闻言,皆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看来,找到马植和尹香香,这件事迫在眉睫啊。”浮云子叹道。
杨璇此时开口了:“你们还记得,当初李玄落网,牵出来了一系列在汴梁城中与她有关系的人物,其中有一个人,是辽国使馆的僚属。此人姓甚名谁,当下在何处?”
韩嘉彦回道:“此人名叫周存勖,是辽国汉人。由于是辽使,有豁免之权,朝廷并未杀他,将他遣送回辽了。但不排除这名字是个假名。”
“要查这个人,这人恐怕与那马植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杨璇道。
韩嘉彦点头。只是此人如今已然在辽国境内,她当如何去查,才能找到此人?恐怕不亚于大海捞针。
“这件事我去罢,师妹走不开,一大家子都得靠她,我去找这个周存勖。”浮云子主动请缨。
“师兄……”韩嘉彦顿时想起他那回南下中毒濒死的恐怖回忆,这回可不会再有一个楚秀馆西派宗师刚巧在身边了。
“没事,我会低调谨慎行事,找到周存勖和马植,对其一击必杀,然后便即刻回撤,你信我。”浮云子道。
梁从政顿时懊恼道:“都怪我不争气,如今我已不在宫中,不然还能去找尹香香下落。”
“从政,此事怎能怪你?何况,尹香香应当不在宫中,否则宫中突然多出一个与皇帝有染的妃嫔,不可能一点消息都没有。”韩嘉彦出声道,“我猜测今上将她藏到了别处。”
“此事,梁师成恐怕很清楚,是否要从他口中逼问出来?”翟青磨刀霍霍,他一直对这些奸佞小人的行为看不过,早就想动手了。
“逼问是不可能的,但设局让其上钩,主动交代尹香香下落是可能的。”韩嘉彦思索道。
杨璇道:“这个局不若直接将今上也套进来,让他主动将那九幅画带出宫来,然后半道埋伏,将那九幅画夺走销毁。此外,要对他进行恫吓,让他再不敢起联合女真的念头,如此,这个问题当可解决。”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当真能解决吗?若此念根植于他脑海,我们就算下功夫销毁那九幅画,除掉马植和尹香香,也无法避免他之后再兴联合女真的想法。任咱们有通天的手段,也无法改变一个人内心深处的思想。”赵樱泓不无忧虑的说道。
刘兴武笑了:“所以我一早就问,是否是要对今上下手了,你们给个准话,我去做准备。”
“爹……”韩嘉彦声音在颤抖。
“我是个西夏人,我在宋境几乎不曾得到过正当的明面身份,无根浮萍一般。没有你娘和你,我对这国朝不会有任何归属感。这件事我来做罢,你们心中都不要有负担。”刘兴武道。
“不!”韩嘉彦坚定出声,否决了刘兴武的提议,“弑君是非不得已而为之的行为,杀了赵佶,后续当如何善后?是否有可以继位的明君?是否有可以临朝的贤后?是否有可以辅国的良臣?如今都没有!主少国疑,再加上奸佞当道,赵佶一死,国朝将立刻陷入大乱。我们不能做不负责任之事。赵佶虽昏聩,但却是我们如今唯一能做的选择。
“爹,这件事您不必出手,交给女儿吧,燕六娘……这个身份尘封十多载,终究还是要请出来了。”
第二百二十六章
崇宁四年四月末,夜,韩嘉彦在书房与师兄浮云子、父亲刘兴武和翟青最后一次商量完行动计划,便回房去看赵樱泓。赵樱泓彼时还未睡,靠在床头,一面看书,一面等她。韩嘉彦走过来,将她手中的书拿走,安顿她睡下。
“你先睡,我一会儿就来。”她放下床帘,但只放下了一半,就被赵樱泓抓住了手。
“你去哪儿?”她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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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看看孩子。”韩嘉彦温声道,随后坐在了床沿。
赵樱泓明白她心思,道:“是去看诫儿和继和罢。”
“嗯。”韩嘉彦点头,扭过头去,视线看向别处。
“这两个孩子……是我们的孩子,你莫要多想。”赵樱泓掰过她肩头,让她面对自己,“去看过孩子就赶紧回来休息,明天是关键的一日,你得养精蓄锐。”
“放心,我省得。”
“你的装备箱子,师兄和翟青已经帮你送过来了。衣服媛兮会给你熨平整,面具也会清理干净。”
“好。”
“明日早上,我帮你更衣。”
“……好。”
赵樱泓总算放她走了,韩嘉彦步出雪蕊院,一路往不远处孩子们居住的青云轩而去。
如今孩子们基本都大了,也不需要奶娘了,除了夫妻俩亲自带孩子之外,杨璇夫妇、雁秋、绿沅和浮云子也会帮忙。
年纪最大的韩恕,今年已有十二周岁,正是发奋读书的年纪,性格成稳可靠,心中一片热忱。
十岁的韩继慈,醉心武学,每日跟随刘兴武习武,已然有所小成。她好强勇猛,一心想学唐初的平阳昭公主领兵打仗。
八岁的韩诏也已然开始发蒙读书,每日跟随着大哥进进出出,文质彬彬,小小年纪就有君子之姿。最令人惊奇的是,这小子颇有智慧,善奇谋,时常带着孩子们将大人们玩得团团转。
年纪最小的继和与韩诫姐弟俩,今年也有四周岁了,正是活泼好动、对什么都好奇的年纪。白日里,这龙凤姐弟会将整个府邸闹得底朝天,除了韩嘉彦和赵樱泓之外,也就只有杨璇能镇住他们。
不过这俩孩子最爱跟着浮云子身后跑,浮云子总会弄一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逗孩子。每天晚上,这两个孩子都是最先累得睡下的,因为白天玩得太疯了。
韩嘉彦抵达青云轩时,韩恕还在挑灯读书,其余孩子们都睡了。韩嘉彦于是先去看了一眼韩恕,劝他早些歇息。
然后才转身去了继和与韩诫姐弟的房间。
这两姐弟因为是龙凤胎,自小感情就非常好,形影不离。因着当下年纪还小,大人们也没有给他们分房,分两张榻睡在一个房里,也方便关照。
令大人们感到颇为感慨的是,这两个孩子,都在文书绘画方面表现出了十分明显的天赋,两孩子都天生喜爱绘画,经常会在地上胡乱图画,天马行空,颇有创造之力。
子女效父母,真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改变的铁律。韩嘉彦和赵樱泓的孩子都不曾继承她们的血脉,但不论是韩恕、韩继慈还是韩诏,多多少少都很像她们之中的某一个,也承继了她们身上的特质。
唯独龙凤胎身上表现出的绘画天赋,让她们总会感到不安。她们心知李师师已将当年白翠云出走之事的痕迹彻底抹去,赵佶无从知晓自己还有子嗣被赵樱泓收养在身边。但这总归是一根隐刺,扎在二人内心最深处。
韩嘉彦悄然步入孩子的房间,在黑暗里凝眸望着并榻酣睡的两个孩子。四岁的孩子,眉眼逐渐有了形状,似乎隐隐约约能看到赵佶的影子。
良久,韩嘉彦长叹一声,为两个孩子盖好被踢开的被,默然走了出去,悄悄带上了门。
翌日凌晨,天未亮,韩嘉彦、赵樱泓就已然起身了。
韩嘉彦不再去粘假须,洁面之后,只敷以凝脂柔润。赵樱泓拿来眉笔,将她本就漂亮的眉形勾勒得愈发英气。
末了,又拿来胭脂和口脂,要进一步为她打扮。韩嘉彦往后缩了缩,赵樱泓立刻将她拽回来:
“你莫动!”
“作甚打扮,我今日也不会以真面目示人。”韩嘉彦笑道。
“我好久没看到你施妆的模样了,难得你不用粘胡须,我想看我家六娘漂漂亮亮地出门去,只有我能看到,呵。”她颇为骄傲地说道。
韩嘉彦无奈地任她摆布,待到她终于施妆完毕,又为她结发束髻。燕六娘从来都只作男子的束发,故而坊间一直有她是个女冠的传言,今次这个细节自不会忽略。
“好了,来咱们将衣裳穿上。”
尘封多年的独属于燕六娘的夜行服被取出,早已熨烫平整,赵樱泓颇有仪式感地一件一件为她仔细穿上,系好系带,抚平领口,最后将那武装蹀躞带为她扎好。
韩嘉彦抓起了放在桌案上的傩面,戴上。又请出龙尧剑,拔剑查看,依旧剑光如水,锋锐无敌。
“六娘……”赵樱泓望着眼前的傩面女侠客,无数过往的回忆涌上心田,她不禁泪如雨下。
她抬手抚上她的面具,泣道:“我记得当年你尘封燕六娘的身份,我曾说过,我希望还能再看到燕六娘出现。只是没想到,这期盼竟然会在十多年后,以这样的方式实现。你说过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你是我心中,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侠客。”
“樱泓……”韩嘉彦哽咽无语,“没有你,就没有大侠燕六娘。”
二人紧紧相拥,半晌,韩嘉彦推开面具,在赵樱泓唇瓣上印下一吻,道:
“不论成败我都会回来,一定会回来,你等我。”
言罢,她强迫自己决绝地步出门去。
赵樱泓强忍着不曾回头,泪水无声地摔碎在脚下,她知道此去凶险,如果能全身而退,便是胜利。
……
天未明,烟雨朦胧之中,一驾不起眼的马车自皇宫而出,飞驰在汴梁的街道之上。
两日前,李玄毙命于大理寺天牢,看守李玄的梁从政不知所踪。
此事,震动了赵佶。他的第一反应是压下此事,严格保密,绝对不对外声张。并且,在第一时间就将冯谦扣押提审。
然而冯谦在案发时一直处在皇城司干探的监控之下,就在皇城司公房内,也没有联络过外人,他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不明刺客能够潜入宫中,悄无声息地杀了李玄,会不会是李玄用画向他传达联合女真灭辽之事已然彻底暴露?
是否是朝中某股势力,正在策划阴谋?
并且,李玄绝命之前,留下了一首李煜的词,这让赵佶愈发感到不安。他想不明白那凶手怎么会让李玄在死前留字的,而为何李玄会留下后主的词?赵佶知道李玄是李煜后人,可她临死留这首词的意图是什么?是凶手逼着她写的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真是猜不透。
他张皇了一日,未敢声张。但又害怕自己继续持有这九幅画,会再招致不明刺客的杀身之祸。这凶徒有本事无声无息穿透宫禁,进入大理寺监牢所在的外朝,就有本事潜入内朝和后宫。只不过,内朝和后宫的戍卫更严密,对方可能一时半会儿不能进来。
这事让他无法心安理得地待在宫中,当做甚么事都没发生。
思来想去,他接受了梁师成的意见,决定将这九幅画带出宫去藏起来。且托给别人办他还不放心,一定要亲自去。
他选择的地方十分隐蔽,只有他和梁师成知晓。在那里,尹香香正等着他,这些画交给她带走,比放在宫中更保险。
这九幅画,其中藏着的可并非只是舆图这么简单,张择端还是没能完全参透这九幅画最深层的秘密。
这九幅画,其实是与女真人结盟的重要信物,少了一幅都不行。因为要将九幅画全部拼接起来,在整体的画面之中,形成一个隐藏的巨大的和氏璧图纹,这和氏璧图纹,是由李玄自己的玉衡签章构成的。
而这个和氏璧图纹,李玄在数年前造访女真时,就留在他们那里了。届时只要一核对,匹配上了,便知晓宋帝是接受了李玄联女真抗辽的建议,前来结成联盟。
绝妙的防伪方式,只有这样,才能取信于女真。
此外,还有一个重点人物——马植。此人曾在汴梁的辽使馆任僚属,当时的化名是周存勖。但此人的本名叫做马植,如今已然回了辽地。他与李玄是在女真与辽的边境之地认识的,彼时的马植在边境为小吏,不受重视。
他身为辽国汉人,多少年来一直期盼王师北定,燕云重回中原正统。
他被李玄说服感化,愿意帮助做中间使者,联络女真与宋,南北夹击,届时大宋收复失地,他便立下不世之功。这样的诱惑,对他这样一个有执念,又贪心不足的人来说,简直是致命的诱惑。
李玄让他化名入宋,本是想牵线搭桥,让马植与宋帝见面。奈何事态急转直下,李玄隐藏身份突然暴露,被捕入狱,马植也被牵连出来,不得不被遣送回辽。
如今要找马植那是鞭长莫及,赵佶只能指望尹香香护这九幅画回去,以期尽快与女真人结盟。
尹香香的藏匿点其实就在牧苑,当年赵佶就是在牧苑与李玄相识。此地,也是尹香香自己选的。牧苑宽阔的草场旁有一片屋舍群落,供草场内的农工及家眷居住。尹香香就居住在其中一间僻静的瓦舍,每日喂猪养鸡,偶尔去帮忙割草喂马,过得就像是一个寻常的村妇。
牧苑中人大多以为她是个寡妇,管理牧苑的官员将她安排在此,可能此女已然委身给这个官员,成为了官员的外室。
而自从尹香香到此后,赵佶只在夜深人静时,悄悄来找过她一回,并不敢来得太频繁。因为尹香香的身份,是如今女真首领完颜阿骨打的族妹,也是一个结盟的重要联络人,是李玄预备的一道保险,为的就是防止马植失信或意外死亡。
对于这样一个女人,赵佶有些不敢碰,更是不敢来得太频繁,免得暴露她的身份。
其实尹香香还有一个重要的任务,就是一直留在宋境之内,成为女真部族在宋内部的眼线。所以不到万不得已,她是不能回女真的。
不过这一切,赵佶并不知晓。
天还不亮,赵佶就在梁师成和其安排的马车夫的带领下,抵达了牧苑尹香香的屋舍外。
车夫拍门,梁师成帮着赵佶抱起那九幅画捆扎成的长条包袱,焦虑地等在门外。赵佶穿着斗篷,头戴兜帽遮盖面容,东张西望,形容鬼祟。今日他出来,都不敢让禁军随行护卫,怕事情传出去。
不过方才进牧苑,守备禁军查车,他们还是亮出了身份。
牧苑禁军都知道当今官家爱玩儿,这天不亮就来牧苑,也属于正常之事,他们不以为奇。不过既然官家在此,禁军还是立刻加强了巡逻守备。
终于,尹香香来开了门,赵佶忙不迭地挤了进去,然后直奔主题,讲述了李玄被刺身亡和他的担忧。
他将那九幅画取出,放在了尹香香屋里的桌子上,道:
“这九幅画就交给你,你最好即刻就出发,将这九幅画送去女真。免得一直留在此处夜长梦多。”
尹香香顿时踌躇,她最高等级的任务是留在大宋成为眼线,李玄虽死,可当下还未到迫不得已的时刻,她并不想这么早就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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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她花费了好大的功夫,甚至不惜牺牲了身边的两个随从护卫,演了一出被掳走的戏,才骗过了韩嘉彦,混到李师师身边,接触到赵佶。如今要她走,这一事无成,她无颜回去面对族人。
“官家,此事不急,您且听妾身一言。”她还想出口说服赵佶,可此时的赵佶是惊弓之鸟,哪里听得进去劝说,立刻焦急地道:
“莫多言,你即刻收拾行李出发,一会儿就坐朕的马车,朕送你上路。”
“官家,妾身现在不能走。”尹香香道。
“为何?”
尹香香一时语塞,今日赵佶突然造访,她毫无准备,情急之下,只能急中生智道:
“妾身带着九幅画就这样只身回去,您就不怕妾身路上遭遇不测,画也没了?”
“这倒也是,朕来安排,你放心,这一路上都会有人护送。”说罢看了一眼身边的梁师成,梁师成立刻点头哈腰:
“尹姑娘,您放心,奴婢都给您安排妥当。”
无奈,尹香香只能先按着赵佶的话做,路上再想办法绕回来。
正当她磨磨蹭蹭打包袱时,忽而门外传来了一声闷哼,紧接着一个人推门而入,并返身将门栓扣上。
赵佶和梁师成皆面露惊骇之色,因为进来的人,一身夜行武服,面上戴着可怖的傩面,手中提着一柄十分漂亮的大剑。
“你……”赵佶颤抖着手指着韩嘉彦,尘封在脑海深处的记忆逐渐浮上心头。那会儿他虽年纪尚小,但对这个来无影去无踪的女侠客,可是印象深刻。
“燕六娘!”梁师成连连后退两步,惊骇地喊出了她的名号。
燕六怒喝一声,剑已出鞘指向赵佶:
“昏君!你干的好事!”
这一声恫吓,将赵佶吓得当场腿软,一下站不稳,只能倚着身后的桌子,颤颤巍巍地道:
“莫杀我,莫杀我,我甚么都给你,你要甚么!我甚么都给你!”
燕六握剑的手,因愤怒逐渐攥紧。
第二百二十七章
“哎,女侠,您稍……”梁师成悄悄向赵佶身前迈出一步,半挡在赵佶身前,试图用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说服燕六娘。
“滚!”燕六却毫不领情,剑锋忽而一闪,随即啪啪向左右分别踹出两脚,将梁师成和尹香香同时踹飞。
她动作快得根本看不清,待到定睛一瞧,剑已然回到了方才的位置上,继续指着赵佶,剑身上已有血液在缓缓流淌。
梁师成闷哼一声倒飞而出,狠狠撞在了墙壁之上,霎时晕了过去。他的胸前已然被划破一条血口子,鲜血如注。
尹香香撞在了床柱之上,也栽倒在地没了声息。
这下,吓得赵佶根本站不住了,竟跪倒在韩嘉彦跟前,近乎不堪地叩首求饶。
“站起来!站起来!!”韩嘉彦单手拽着他,将他提溜起来,“看到那油灯没有,你给我亲手烧了那九幅画。”
“女侠……”赵佶还想开口说甚么,但韩嘉彦将剑锋往他脖颈之上微微刺破了点皮肤,他就吓得差点失禁,根本不敢多说半个不字,立刻抓起那油灯。
他双手抖若筛糠,根本端不住油灯,还未等找到烧东西的火盆,就不慎将油灯打翻在包着九幅画的包袱之上,那包袱登时烧了起来,火焰随着灯之中的油流淌到了木头桌面上,也连带着木桌烧了起来。
“啊!啊!!!”赵佶的袖子被点燃了,慌乱地大叫起来,跳着脚试图扑灭袖子上的火焰。
燕六却不慌不忙,捏着他的后脖颈,控制着他,将他的脸往火焰上炙烤。
“啊!!!女侠饶命,女侠饶命!!!”一股恶臭传来,赵佶已然被吓到失禁。
“赵佶,你给我听好了,与女真结盟之事,你想都别想。只要你胆敢再做这件事,我一定会知道,届时我就把你放进油锅里炸,你明白了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听听听……”赵佶口齿已然失灵,半边脸的灼烧痛感让他浑身都在发抖。
“此外,延续哲宗时期的政策,休要胡乱更改。治黄救灾,均贫富,严格治军,一样做不到,我就割掉你的脑袋祭天!“
“是是是!一定一定!”
“最后!解散你后宫,不许再祸害民间女子,做不到,我就割了你那为祸女子的家伙吊在城头上。”
“啊啊啊……”赵佶听到这个更吓得乱叫不止。
焰流在他们说话间已然滚落到了地砖之上,燕六娘将赵佶如鸡仔一般提溜着,拉开了与火焰的距离,赵佶的半边脸已然被烫伤,点燃的左袖也灼伤了他的左胳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燕六娘扯下他烧得只剩半截的左袖,避免了火焰继续在他身上蔓延。刚准备带他出去,忽而脖颈之上一凉。
刺痛感传来,她猛得松开抓着赵佶的手,抬手一摸脖颈,摘下一根银针。拿到眼前端详,惊骇发现这银针与当初袭击赵樱泓车驾御马的银针一模一样。
她一回头,尹香香已经如一头野兽般扑了上来,燕六娘立刻运气,准备出剑接招,却忽觉眼前一阵发花,眩晕,反应不及,被尹香香扑到在地。
她有些摔角功夫在身上,将燕六娘摁在地上,试图控制住燕六娘。只可惜她力量不够,燕六娘腰马合一,奋力挺身,就将她掀翻。
但当下燕六娘已然中毒,脚步虚浮,站不稳,刚打挺起身,就晃荡着撞翻了一旁的桌子,燃烧的桌子上火星飞溅,点燃了床帐,迅速爬上木床架子,向着上方不远处的房梁灼烧而去。大火就此开始猛烈地在屋内蔓延开来,屋内的人却根本无暇去救火。
浓烟弥漫,呛得赵佶根本站不起来,他跪倒在地上,咳嗽着,灼烫蔓延全身,他感觉自己就要死在这里了。
燕六娘撞翻了桌子后,一时也因眩晕起不来,烟气不由分说地钻进她鼻腔肺部,呛得她也咳嗽了起来。但她到底有吐纳功夫在身,强逼自己闭气,运转内息,遏制毒素,清醒灵台。
但这需要时间,而她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尹香香咳嗽着爬起来,再次冲向她,将她压倒在地,并要去扯她脸上的面具,燕六娘抵抗不及,面具被她扯开了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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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六娘怒喝一声,再次奋力将她反压过来,并顺势卸掉了她的两条胳膊。
尹香香痛苦的嘶叫在着火的屋子里回荡。
此番过程,燕六又被迫吸入了不少烟气,加上中毒,她满眼冒金星,眩晕倒伏在地上一时站不起来。
浓烟滚滚之中,尹香香开始发疯似的尖叫:“你是韩嘉彦,韩嘉彦!”
“闭嘴!”燕六当即一剑扎穿了她的喉咙,她本存了放她一马的心思,故而始终不曾下死手。然而,到了这一步,这个女人终于还是命丧她剑下。
没有时间多思考,韩嘉彦向赵佶的方向爬去,赵佶此时已然伏在地上人事不知,方才尹香香的叫喊,不知道他是否听到了。韩嘉彦扑到他近前时,他已然在翻白眼了。
“走水了,走水啦!!!”门外传来了惊呼声,嘈杂的人声、脚步声和马蹄声,逐渐围了过来。
“官家还在里面,救人呐!!!”
“要死了!你说什么,官家?!”
“完了,全完了!”
“快救人!!!”
韩嘉彦用尽气力将他从地上拽起来,一剑劈开门栓,踹开门,将他从门丢了出去,如同破包袱似的摔在前院里。
随即她返身向屋后,跌跌撞撞飞身撞开了燃烧的牖窗,滚倒在后院地上,恰好滚灭了身上沾染的火星。又连滚带爬地起身,向着早就设计好的路线方向逃遁。
她在入门前考察过附近的地形,这尹香香的屋子位于牧苑村落的最东北角,屋后是一座仓库,用来储存农具,道路狭窄,一般不会走人。如若要来人,都是从前门走。而这正好是她最佳的逃生路径。
我一定要回去,一定要回去!她的脑海之中只有这个念头,哪怕脚步再如何沉重虚浮,她都强行提气奔跑。与跑向着火屋子方向的人错开,她在几乎无人注意到的情况下终于跑到马厩,抢了一匹御马,打马向着牧苑北方奔去。
只是天不遂人愿,牧苑南面的驻兵区,有一队看到着火黑烟的禁军巡逻骑兵赶了过来,恰好撞见她打马离去。
“快追!重重有赏!”那将领兴奋地大吼。整支队伍在他的率领下,开始疯狂追逐起韩嘉彦。
后方的马蹄声仿佛军中不断擂动的战鼓,韩嘉彦的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嘴里呕出来。
撑住,撑住,只要向北跑到黄河边,就无碍了。黄河距离牧苑只有三十里路,只要撑过这段路便可以逃出生天。
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唯一清楚的是,她一直没有被追上,身后的追兵不论如何追击,就是与她差了十来丈的距离。
双方骑得都是御马,只是这些骑兵身上的铠甲重量,比韩嘉彦重多了,当然马速要慢了许多。韩嘉彦若是清醒状态,以她的骑术,早就能将这群人甩在身后不知多远了,如今她半昏半醒之中,无法做到人马合一,故而马速比她平时全力御马要慢许多。
待跑到黄河边时,韩嘉彦眼前都模糊到快看不清了,头脑也昏昏沉沉,完全是凭着意志力在支撑身躯的动作。
韩嘉彦纵马一路跑上了这条地上河的堤坝,紧接着毫不犹豫地从马身之上跃入河中。说是跃入,倒不如说是滚入了河中,她的身体已经不受控制了。
她一落河,独留御马在堤坝之上不知所措地摇头摆尾打呼噜。
后方追兵随即赶到,看到她跳河,均是大吃一惊。但是追兵谁也不会冒然跳河去追,近来黄河屡屡泛滥,最近还是雨季,黄河水流极其湍急,人下去了很可能就没了。
他们站在岸上看了半晌,都不见有人从河底冒出来呼吸,为首将领呵呵笑了一声道:
“这贼人,跳河自尽了!兄弟们,牵上那匹马,随我回去领赏!”
“领赏?头,这回不挨罚就算不错了。我听闻官家也在火场里,这回可遭大罪了,肯定气不顺。”众人皆没有这么乐观。
首领不以为然,笑道:“兄弟们,你们放心,此事官家必定不会宣扬,故而哪怕不给赏,也不会挨罚的。我看赏钱是一定有的,不然拿什么堵大家的嘴嘛。”
众人一听,还真有道理,顿时开怀起来。也根本不管那落水的贼人了,纷纷跨上马去,返回牧苑。
他们并不知道,就在下游不远处,韩嘉彦闭气潜水,随波漂流许久,就当实在要被憋死时,才终于浮上来唤气。
而不远处,已有一艘皮筏子划了过来,筏子上的人,正是接应的刘兴武与浮云子。他们迅速将快要被淹死的韩嘉彦捞起,随即飘到了黄河北岸上岸。
“如何?”刘兴武焦急问道。
浮云子把脉许久,道:“和我当时的状况很像,中毒了。果然,脖颈上有针眼。没事,我早就制备了解毒丸。现在服下大部分毒素可解,后续……以她的体质,调理个半年就好了。”
他不慌不忙从腰包中取出解毒药丸,给韩嘉彦吞服下去。随即二人带着已然昏迷了的韩嘉彦迅速转移,离开了此地。
……
崇宁四年四月末、五月初,当今官家突然圣体抱恙,辍朝不起,一连在后宫养病一个月,才逐渐恢复。
随后,官家立刻召见了一批人,以皇城司干探和牧苑的禁军守备为主,详详细细亲自盘问了许久,才放这些人归去。
六月初,官家接受京中道士刘混康的建议,决定推平牧苑,打通汴梁内城东北角,在此修建一座巨大的宫苑,命名为“艮岳”。朝臣看过官家亲笔绘制的图纸后,皆无比惊叹。
这宫苑将遍植各类名花异草,巧设各种山石湖石,台榭楼阁隐于其间,蔚为大观。
修筑宫苑,对外的说辞是:依据风水地形,汴梁地势平缓,皇室的东北方形势稍下,阴气极盛,影响皇室的繁衍,解决的办法就是修建“艮岳”来抬高地势。
然而只有极个别的人知晓真实的原因——官家曾在牧苑差点死于火灾,且当众出丑,一直耿耿于怀,一个多月来噩梦连连,仿佛被鬼缠身。
笃信道家学说的官家,认为是牧苑枉死在大火之中的尹香香冤魂来找他索命,他决定必须要修建一处山水园林来镇住这地的邪祟。
艮为山,可镇坤,坤亦代表女性。坎为水,可镇离,离为火。
如此山水园林压在牧苑遗址之上,才能让他放心。
蔡京风闻此事,立刻谄媚献策,愿意牵头筹办专门修筑艮岳的机构。被及时救出大火,侥幸保住一命的梁师成也积极表现,并获得了官家的信任,与大臣朱勔一道作为蔡京的协办。
至于那来自燕六娘的威胁,赵佶并未放在心上。莫说燕六娘已然投河自尽了,就算是没死,她要闯过重重禁军把守的宫禁,可没那么容易。
赵佶自认自己老是往宫外跑这件事,确实是将自己的性命至于危险之地,所以这次他认栽了。但贵为九五至尊,被如此羞辱,他怎能忍下这口气。他仗着有禁军保护,决定接下来几年不出宫了,硬气一回。
答应燕六娘的那几件事,他存了其他心思。联络女真灭辽,因为九幅画被焚毁,尹香香也死了,如今缺少了信物,只能派人往辽国境内寻马植再说,被迫得往后延。
而延续哲宗政策,他可以做表面功夫,政策延续下去他也乐得轻松,这反倒是最易做到的事,只要交给下面的人去做就行。
现在修筑艮岳算是试探试探,因为燕六娘毕竟死未见尸,他内心深处总有些忌惮。
如若她还活着,修筑艮岳之事伤害民生,肯定也会触怒她,就看她是否还会现身。若待艮岳修成她都不曾现身,那么就代表她确确实实死了,赵佶也能彻底安心了。
此外有件事一直挂在他心上,当时在火场里,他被烟熏得几近窒息昏迷,迷迷糊糊之中好像听尹香香尖叫出了一个人名,可他没听清。尹香香当时在与燕六娘搏斗,难道她认出了燕六娘的真身?
只可惜,眼下尹香香已死,而他当时没听清,如今不论如何回想都想不起来了。
该死的燕六娘,若你当真还活着,朕要将你千刀万剐,方可泄愤!
第二百二十八章
崇宁四年春,韩嘉彦领着学生进京赶考,春闱后,一家人便很快返回了相州。
回来后,韩嘉彦大病一场,闭门谢客。到了这一年的夏七月,韩嘉彦终于康复,并重新开始在幽草堂授课。
她似乎突然性情有所变化,本来授课风格十分温和,循循善诱,可如今却突然变得严厉起来,对学生的要求颇为苛刻。尤其是体训越来越多,学生们在炎热的夏季不断被拉到校场上习武,仿佛有甚么东西在催促着她,让她心焦气躁。
她总是会突然冒出一句:“没有时间了,诸君一定要多努力啊!”
众人不知她所谓“没时间”是指的什么,难道是指下一届科举?那可是三年后的事,也不必如此着急罢。而且,他们要考的是文举,又不是武举,为何要这般苦练武艺?
学生们不理解她,但她的亲属都非常理解她心中的焦虑。她虽杀了尹香香,毁掉了作为信物的九幅画,强逼那昏君答应不再去找女真联盟。
可她自己内心最为清楚,燕六的震慑只能维持很短的一段时间,这昏君最近的所作所为,已然充分说明她的威慑已经失败了。
确实没有时间了,如若那昏君找到马植,与女真联络将势在必行。眼下,浮云子与刘兴武、翟青一道,装扮成商人往辽国行商而去,此行,他们必须要找到马植,并击杀之。
可就算马植死了,也会有王植、李植,只要昏君想找,总能找到联络女真的中间人。他们杀是杀不尽的。
韩嘉彦估摸着,再有最多十年,国朝将有大乱发生。在乱世之中,读书无用,只有习武才能保身。故而她放松了文教,对武训却抓得很紧。
可这一切,她说不出口,因为寻常百姓根本不可能相信他们的皇帝有联络女真南北夹击辽国的荒唐想法,他们甚至不知道女真的存在。韩嘉彦若是说出来了,反而会被当做疯子。
她的焦虑持续了几个月,一直到当年的岁末,终于还是自行调整了过来。她着急没有用,这只是徒增烦恼。她只需要做好眼前的事,其余一切,听天由命。
武训之事,也不能做得太过,否则反而会被猜忌募集私兵,也会引得乡贤对她产生疑惑和不信,使得幽草堂流失生源。
韩嘉彦一直忌惮于那日赵佶听到了尹香香呼喊出自己的名字,此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若不想惶惶不可终日,那就得想办法规避风险。
趁着赵佶还未对她们动手,她必须先脱离险境,避世躲灾。只是她内心非常纠结,因为她放不下坤育院的孩子们,放不下自己的学生们,也放不下相州这么多妇孺乡亲。她若带着家人避世,这些人怎么办?她也做不到将整个相州带走避世。
思来想去,犹豫难决。最终,反倒是赵樱泓帮她做了决定。
避世要避,但要一批一批来。赵樱泓决定,就从自己开始。因为她是韩嘉彦与赵家皇族的纽带,只有她率先假死避世,才能解开韩嘉彦身上最大的枷锁。
不过,也不是现在就开始,二人心中都清楚,假死不是目的,避世生活才是目的,为此她们并不想割断亲情,故而假死避世这件事,就会是一个需要全家人来齐心协力配合的事。
大人们还好说,可孩子们都还小,赵樱泓在此时假死,孩子们恐怕不能配合得很好,万一说漏了嘴,这必然会变成祸事。
要演好这出戏,必须将所有细节都考虑到,准备好,并且将假死之后所有可能发生的意外全部预判清楚做好应对,才能执行。
且,眼下避世的居所都尚未定下,所有的事,都需要时间一点一点做好计划。眼下,浮云子、刘兴武和翟青都不在,此事还得等他们回来了再说。
不过她们还是先找杨璇商量了一下这件事。杨璇是表示赞成的,她已然看出当今官家可能会给国朝带来无法挽回的灾祸,在这样的世道,唯有自保才是明智之举。
“以五年为期,五年后,恕儿十八岁,已然是可以依靠的大人了。最小的龙凤姐弟也要满十岁了,是懂事的年纪了。这个时间点不早也不晚,正好。你们先做谋划,兴武他们应当会在两年之内回来,我们还有三年的时间做准备。”杨璇说道。
韩嘉彦、赵樱泓皆无异议。
“此外,咱们做事也不要那么死板,樱泓虽然假死,却不代表要与我们分居嘛。”杨璇突然道。
“您的意思是……让我乔装改扮成另一个人,还在家里居住?”赵樱泓问。
“对,这正是我亲身实践,可以实现的事,而且你所处的环境,比我在文家可要宽松多了。”杨璇笑道。
“那我岂不是要续弦了?”韩嘉彦顿时乐了。
“你敢!”赵樱泓瞪她。
“哎呀,樱泓,那不都是你嘛。”韩嘉彦连忙赔笑。
“那也不行,你说,韩六和燕六都是你,能行吗?”
“怎么不行?”韩嘉彦挑眉。
“哼!“赵樱泓轻哼了一声,却没话可以反驳。
杨璇打断了她们在自己面前打情骂俏,道:“毕竟相州这里还有幽草堂和坤育院要顾着,不到万不得已,还是别轻易离去。我们就救不了所有人,但力所能及,能救一个是一个。”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娘说得对。”韩嘉彦十分赞同。
“好,就按娘说得来。”赵樱泓松了口,她心里也认同这是最好的处理方案。
至此,韩嘉彦总算摆脱了威慑赵佶失败所带来的惶恐,想通一切后,她开始坚定朝着下一个目标努力前进。
……
自崇宁四年决定修筑艮岳起,历时二十余年,整个国朝拉开了一项极度耗费民力的大型工程——花石纲。目的只有一个,为艮岳凑齐各类山石湖石。
国朝陆运﹑水运各项物资大都编组为“纲”。如运马者称“马纲”﹐运米的称“米饷纲”。马以五十匹为一纲﹐米以一万石为一纲。而花石纲,则是以一船为一纲。
最初,蔡京取江浙花石进呈,规模还不算太大。一段时间后,赵佶见燕六娘一直不曾出现,坚信她已然死亡,终于开始放纵起来。
他命蔡京加大力度,于是花石纲的规模越来越大。蔡京主持苏杭应奉局,专门索求奇花异石等物运往开封。集中在两淮和长江以南等广大地区,而以两浙为最甚。
凡民家有一木一石﹑一花一草可供玩赏的,应奉局立即派人以黄纸封之,称为供奉皇帝之物,强迫居民看守,稍有不慎,则获“大不恭”之罪。搬运时,破墙拆屋而去。凡是应奉局看中的石块,不管大小,或在高山绝壑,或在深水激流,都不计民力千方百计搬运出来。
应奉局曾得安徽灵璧县太湖石,高四丈,载以巨舰,役夫数千人,所经州县,有拆水门﹑桥梁,凿城垣以过者。应奉局原准备的船只不能应付,就将几千艘运送粮食的船只强行充用,甚至旁及商船,造成极大危害。
入城之后,赵佶大喜之余,御笔赐名“卿云万态奇峰”,并悬金带于其上。
全国上下,费百万役夫之工,加上尽心尽力的朱勔一伙人,只要听闻何方何处何家有奇石异木,就不惜破屋坏墙,践田毁墓,致使天下萧然,民不聊生。
政和年间对民间的搜刮,让年轻的宫廷画师王希孟倍感山河破碎,满目疮痍。他痛心疾首,却又因身份卑微,不敢明着向赵佶直谏。思来想去,只得发挥全身的本事,将青绿色彩运用到极致,呕心沥血,耗费半年的时光,绘就了一幅极其出彩的长卷画作——《千里江山图》,借着祝寿之便献给了皇帝,以期能唤醒赵佶对江山百姓的怜惜。
然而当他将此画献给赵佶后,得到的却只是皇帝病态痴迷的目光,他看得只是画而已,江山早已不在他心中。王希孟大着胆子,以近乎明言的话语,希望皇帝能爱惜江山民力,却被皇帝打个哈哈,带了过去。
满心赤忱的少年王希孟,呕心沥血创作的一幅谏画,却换来了皇帝赏赐的一堆金银财宝。他心灰意冷,大病一场,不久之后,闻得花石纲变本加厉,终于绝望病逝。
李师师亲手送葬了自己的侄儿,这个孩子她从小看着长大,天纵英才,却是这样英年早逝的结局,她对这个汴梁,已没有一丝一毫的留念。不久,她随着哥哥嫂嫂离开了汴梁,自此不知所踪。
而自政和七年,艮岳动工开始,对民间的搜罗还在继续。
宣和五年,太湖所产一石,高六仞,百人不能合抱,赵佶得石喜极,竟封石为侯——曰“盘固侯”。华亭有一株唐时栽种的古树,朱勔等看中后,因枝干巨大,无法通过内河桥梁,只能改由海运,结果是树与人都葬身大海。
艮岳于宣和四年落成,之后的搜刮还在继续。前后绵延二十余年,遗祸江南,致使原本的富庶之地遍地萧索。
与此同时,在赵佶的纵容之下,蔡京等打着绍述新法的旗号,无恶不作,贿赂公行,卖官鬻爵,“三千索,直秘阁;五百贯,擢通判”。
巧立名目,增税加赋,搜刮民财。如征收所谓经制钱,取量添酒钱及增一分税钱,头子、卖契等钱,敛之于细,而积之甚众。这些积攒的财富又被毫无限度地挥霍,铸九鼎,建明堂,修方泽,立道观,大兴土木。
蔡京、朱勔等人,不仅在宫城之北建筑稍小于宫城的延福宫和规模更大的艮岳,还乘机利用搜刮的民财大修各自的豪华宅第。
为了阻止其他官员的议论,诏书也不依中书省草拟、门下省复核、上奏后颁行的正规途径,而是请赵佶亲书后即颁行,称为“御笔手诏”,甚至请宦官杨球代书,号称“书杨”,以达到他们任意胡作非为的目的。
而除了荼毒南方,他们在北方也横征暴敛。宦官杨戬先设“稻田务”,开始在汝州立法,可以种稻的田土,收索民户田契,辗转追寻,直至无契可证,将超出原始田契的土地称为公田,种植户即作为佃户,须交纳公田钱,继而推广至黄河中下游及淮河流域。
黄淮地区本就因黄泛夺淮入海而饿殍遍野,如今更是十不存一。
绵延数百里的梁山泊,是济州、郓州数县沿湖渔民赖以生存之所,也被按船只强行收取赋税,逃税者按盗匪处罪。在李彦及其党羽的摧残之下,民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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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再也无法忍受的百姓愤然揭竿而起。
宣和元年,宋江聚三十六人在梁山泊起义,率众攻打河朔、京东东路,转战青州、齐州至濮州间,攻陷十余州县城池。
宣和二年,睦州青溪县农民忍无可忍,在方腊领导下发动起义。
三个月内,陆续攻占睦州、歙县、杭州、婺州、衢州、处州等六州五十多县。各地响应起义的,有苏州石生,湖州归,安陆行儿,婺州兰溪灵山峒朱言、吴邦,永康方岩山、陈十四等。
台州仙居吕师囊、越州剡县裘日新等,也领导当地摩尼教秘密组织起兵响应。
宋江起义在次年二月被海州知州张叔夜袭败,宋江等投降。而方腊起义,也在这年四月时,被童贯率领的官军扑灭,方腊被俘,押送汴京处决。余部继续在浙东转战近一年,后被消灭。
起义虽被扑灭,宋廷却已尽失民心,而与此同时,北方更大的灾祸终于酝酿成熟。
政和五年时,女真部族首领完颜阿骨打在会宁称帝建国,国号“金”,建元“收国”,并开始起兵反辽。
辽国天祚皇帝派兵镇压,长年不打仗的辽军却节节败退。金兵一路高歌猛进,至次年五月,攻下辽阳府,又四年后,打下临潢府,辽国失去了一半的国土。眼见着金人如此勇猛,愈发坚定了赵佶与其结盟的决心。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不与群臣商议,只和他身边几个佞臣商量了几回,就派人走海路往金国,协商联盟一事。所派之人正是马植。
那消失了的马植,此时突然出现了,并改名为赵良嗣,在登州兵马钤辖马政的护卫之下,秘密与金达成了联盟协议。
这马植消失了这么多年,怎么会突然出现?寻找他的浮云子等人又有何遭遇。
此事还得从当年浮云子等人出发前往辽国说起。
第二百二十九章
崇宁四年,浮云子、刘兴武和翟青三人扮作边贸商人,取得了对辽贸易的许可,组建了一支押镖商队,押运着一批茶叶、瓷器往辽国而去。
此番出来,根本目的是为了找到周存勖,并进一步找到马植,不过经商也是必要的,这是浮云子眼下一直在经营的主业。
此行入辽,一路惊险自不必说,路遇盗匪是常有的事,所谓匪过如梳,兵过如篦,若遭官兵盘剥则比遇到匪徒还要可怕。
为了一路畅通,商队带上了不少的贿赂钱,这一趟商货卖出能赚一点微薄利润就算不错,若是亏本,也是无可奈何。
不过这一路上浮云子的等人所见到的辽国景象,同样惹人心惊。官员腐败,军队面貌惫懒油滑,全是些混饭的匪兵,状况比之大宋,有过之无不及。
先代辽道宗就相当荒唐,如今的天祚皇帝更是荒唐至极,想起大宋如今的官家,浮云子只能苦笑,还是别五十步笑百步了。
商队跋涉了一个半月终于行至辽国都城上京临潢府,一行人来往打听周存勖的下落,却始终不得音讯,打听马植,也未有半点收获。
待到货物都出手了,并换了新货准备返程时,浮云子让翟青带着商队先南返,他和刘兴武打算冒险进一步深入辽境,往靠近女真部的东北去,也许能在哪里找到周存勖或马植的蛛丝马迹。
这一决定虽然冒险,但也很有执行的必要。浮云子和刘兴武的决心没有丝毫动摇。
他们又在辽境冒险跋涉了两个月,终于抵达了东北边境,彼时已然到了崇宁四年的隆冬时节,他们路遇暴风雪,迷失了方向,差一点冻毙在半道之上。最终,被不远处的猎户所救,总算是保住了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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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猎户围炉闲聊时,他们才惊愕得知,如今女真部族已然几乎全部统一在完颜部领导之下,厉兵秣马,打算起事。短短几年,完颜阿骨打成了整个女真的核心领袖,他的智慧与野心无可匹敌。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们向猎户打听马植和周存勖,猎户表示没有听过这两个人。不过,听他们的描述,猎户觉得这人可能是汉人中的边境官吏,尤其是管理钱税的官吏,时常会与女真部族打交道,接触比较多,也许他们应当去东京打听打听。
东京,就是辽国的东京辽阳府。
在猎户的帮助下,二人绑上雪踏子,一路顶着风穴再向辽阳府进发,十多日后终于抵达了辽阳。
功夫不负有心人,二人在城中盘桓许久,终于得到了蛛丝马迹,原来这马植当真就是辽阳府里的胥吏,管理钱税征收。只不过,他三年前就因为和女真人来往太密切,导致被猜忌而革职了。
而周存勖这个名号,众人都没听过。至于马植到底去向何处,也无人知晓。
线索就此断了,浮云子、刘兴武决定继续留在辽阳府等待,寻找时机和女真人接触,也许这马植被女真人收下了也说不定。
二人找信差往汴梁送保平安的信,随即便在辽阳府寻了一处破院子住下,靠身上带着的盘缠为生。在辽阳府一直待到崇宁五年的五月,盘缠用尽,二人不得不外出给人务工赚钱为生。
又半年,毫无消息,他们在女真里安插的人告诉他们,没有什么汉人在阿骨打身边。而他们这两个外乡人在这里的异常动作,显然引起了边境双方的警觉,二人的处境不妙起来。
哪怕意志再如何坚定,做这样大海捞针之事,也无法一直坚持下去。二人不由得怀疑自己的策略出了问题。
随后又有一封家信送来,是催他们回家的,赵樱泓的亲弟弟赵似已然在这年三月薨逝,留下妻子和儿子赵有恭,下去与哲宗和朱太妃团聚了。
此前他屡遭赵佶贬谪迫害,抑郁而终。赵樱泓已下定决心假死脱身,他们必须回去早做准备。
二人思来想去,在这里干耗着也不是办法,就算马植要出现,那也必定是要找上赵佶的,所以只需盯紧赵佶,守株待兔即可。
于是二人终于还是启程南返,这一趟徒费辛劳,唯一的收获,就是知道马植很可能已不在辽境内。
崇宁五年末,二人克服重重困难,走了半年,终于回到了相州,与家人们团圆。随即,赵樱泓的假死计划终于提上日程。
在准备这个计划的同时,浮云子、刘兴武继续往返于汴梁与相州之间,利用他们在民间组建期的情报网,探听赵佶见到的人中,是否有疑似马植的人。
赵樱泓已然决定:假死之后,会以新的伪装身份继续留在家中。如今的问题在于,她是皇室公主,死后虽然是安葬入夫家的陵墓,却势必要经过宫中人手,要骗过宫中人可不容易。
幸而这个问题,杨璇早就思考过,有多早,在韩嘉彦要成为驸马时,杨璇就在考虑这个问题了。
她耗费了十年功夫,配置了一颗龟息丹,这枚丹药的配方全是上天入地下海都难以采集到的珍贵药材,且其功效只是古籍描写的一句话“服下后断息三时,五脏六腑衰平,状如往生,三时后转醒。”
无人试过,根本不知真假。服下需要冒极大的风险。
且按照正常的下葬流程,三个时辰根本是不够外头人去将下葬的她救出来。她势必要在棺椁之中苏醒,等待救援,在此过程中,她会陷入极大的恐怖之中。
这些情况,杨璇都事先料到了,她再三向赵樱泓确定是否一定要这么做。可出乎她的预料,每问一遍,赵樱泓就愈坚定一分。这是她必须要经受的大苦难。
“赵樱泓的这个躯体是必须要消亡的,就当我重回了娘胎,再造重生。待我再新生,我便不是赵家的女儿了。”她轻声而坚定地说道。
随后,赵樱泓开始漫长的训练,为了假死之后能熬过那三时,她开始十分艰难的屏息训练。与此同时,杨璇还在努力制备第二颗龟息丸,希望能先有一个实验的过程。
只可惜,药材太难集齐了,尤其是要采取东海珍珠这件事,东部萧条,珍贵的珍珠大多都被当今昏君掠夺一空,要找到品质好的珍珠,只能不断的寻觅。
此后,还是浮云子出手,从蔡京府上偷走了一颗东海珍珠,才算解决了这个问题。
时光荏苒,与相州的宁静形成强烈对比的,是外界的天翻地覆。昏君佞臣将国朝搅得一团乱,坏消息不断传进相州乡间,令一家人愈发忧心忡忡。直至后来,干脆麻木到不再感到震惊了。
麻木的本源是失望,麻木的时间长了,反而超脱豁达了。
国朝已经没救了,除了采取武力手段反了那昏君,宰了那些佞臣,已无其他手段。但这样的事,不能是韩嘉彦来做,他们一家人为国朝所做的已经足够仁至义尽,多少次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沉痛的挫折之中,他们逐渐意识到天意如此,国运如此,兴衰皆有定数。
自取灭亡者,不可救!
如今他们放不下的只是无辜的百姓,可面对万万计数的庞大百姓,她们的力量终究太渺小了,只能以相州为中心,能救一个是一个。
事实上,坤育院这些年,已经救助了相当一部分的黄泛区灾民,如今的规模已发展到了上千人,坤育院的宅地也也一再扩建。再这样下去,相州一地的粮食都快要供应不上了。
若不是韩嘉彦、赵樱泓有能力从其他地方调配粮食过来,相州本地的乡绅必然要赶人了。
距离假死计划还有一年时,韩嘉彦将家中的孩子们集中起来,宣布了赵樱泓就要假死的这件事。孩子们感到震惊,但在韩嘉彦、赵樱泓耐心解释之下,孩子们很快懂得了大人们的苦心。
这些年,他们跟着大人们也亲眼目睹了国朝日渐走下坡路的态势,目睹国朝日趋动荡不安,这些孩子心中也隐隐感到不安。如今父母在他们面前毫不避讳地指出了外界环境的危险,孩子们的接受力很强,甚至争先恐后地表示绝对会做好保密,半个字不会泄露出去。
到了政和元年中,杨璇终于配制出了另外一颗龟息丹,给赵樱泓亲自服下实验效果,结果为真。
于是,这项计划的执行进入倒计时阶段,赵樱泓开始假装卧病在床,并传出生病的消息。家中人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演练一遍朝中来人后的各种细节。
时间进入政和元年十一月,冬日执行假死计划,比夏日更容易做伪装。
十一月初四,计划正式开始。家中人伪装出极度的悲伤状态,传出了长公主死讯。朝中闻讯,便立刻派了宫人前来,按照礼节规制处置丧仪。
赵樱泓没有急着服药,直到前方探子回报宫中派来的人距离家宅已不远,才服下龟息丸,进入了深度昏迷之中,呼吸、心跳近乎停止。
赵樱泓仅剩的同母血亲——妹妹徐国长公主赵桃滢在夫家的陪同下,赶来相州奔丧,伏在姐姐的“亡躯”前哭得晕厥过去,让人于心不忍。
众人此前为防走漏风声,不曾将假死之事告诉她,待救出赵樱泓再告知她不迟。如今见她伤心欲绝,实在是有些后悔了。
一切按照礼仪规制筹办,赵樱泓将葬入相州韩氏的家族墓葬之中。民间与皇家不同,是不会提前给自己修墓的,而身为长公主,下葬也不能寒酸。修葺砖石墓葬需要时间,赵樱泓的棺椁在墓修好之前,会被暂时停放在韩氏家族专门用来停灵的宝堂之中。
赵樱泓的身体被用酒和香草水擦洗,换上最隆重的公主华服,这华服,韩嘉彦只见她在朝参大典上穿过一次。
接着在她口中含一只玉蝉,放置于上好木料的梓棺之中,在棺中又撒花椒、香囊,再喷上一层酒,最后迅速阖棺上楔,将棺材封死。
棺椁将在宝堂上停灵七日,期间一直有人来祭拜守候,直至头七结束,宝堂封闭,再次开启便是真正的下葬日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赵樱泓是在入棺后的第三日被救出来的,因为宫人一直候在灵堂上不走,为赵樱泓守丧了三日,才终于被家中人劝走了。宫人这般姿态,显然是得了赵佶的吩咐,面子功夫算是做足了。
赵樱泓在入棺后没多久便转醒了,但药效尚未完全过去,还处在浑浑噩噩的状态中,躺在棺中,不吃不喝,虽然十分困厄,倒也不至于危及性命。
可难熬也是着实难熬,好在她此前受过长期的封闭训练,身处逼仄、漆黑、滞闷的棺中,心态倒是平稳,默念佛经,总算是熬过了最艰难的时期。
从棺中被救出来后,为防万一,赵樱泓连夜被护送往汤阴。早些时候,他们在汤阴县城中置办了一处空宅院,就是为了应对目前的状况。
赵樱泓抵达汤阴县城后,安心养身子,这假死对她的身体还是产生了一定的损伤。而韩嘉彦还要留在安阳处置后事,妻子“病亡”,她也要为妻守丧一年,乃是守丧礼之中的齐衰,期间她不能远行,也不能续娶。
这规矩,可能在其他男子那里不奏效,但在韩嘉彦这里是必须要守的。这不仅仅是因为她乃女驸马,妻子贵为公主。更是因为,赵樱泓这个身份就此逝去了,韩嘉彦心中多少还是会感到哀愁,赵樱泓这个身份与她治国平天下的理想紧密勾连,如今伴随着这个身份的逝去,她的理想也终于彻底消亡了。她要为逝去的理想守丧。
二人暂时得分居两地,在守丧结束前,赵樱泓都不能回到安阳。此前二人不是没有过分居两地的时刻,但这一回,却是最为平静的一次。她们早已再无隔阂,彼此交融,心中都非常清楚对方对自己的挂念,相思像是牵绊周身的丝线,一缕一缕温柔缠绕,时光便在日月交替间缓缓流逝。
政和二年年末,丧期结束,韩嘉彦开始频繁往返于安阳与汤阴之间。她将讲武堂搬到了汤阴,并收了一个关门弟子——岳飞。这个九岁的孩子,成了她最青眼有加的学生。跟着她学文习武,茁壮成长。
韩嘉彦主要指点岳飞学文,尤其是学兵法。在武艺方面,她将杨家枪尽数传授给岳飞,此外,讲武堂之中还有一位陈广教头,专门指点岳飞的刀法,陈广的枪术也很强,但比之杨家枪还稍逊一筹。两相切磋比较之下,小岳飞的武艺有了长足的发展。
约莫又半年时光,韩嘉彦续弦。继室岳氏正是徒弟岳飞家中的远亲,二人是在岳家相识,逐渐熟悉起来。据说此女和长公主面相有几分相似,乡里都传韩嘉彦对长公主念念不忘,如今再娶,也是为了补偿失去亡妻的痛苦。
婚事办得十分低调,岳氏入门后,乡间都在观望韩家那些公主留下的子女是否会对这位继母逆反。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一家人相处得其乐融融,宛如本就是一家人般相亲相爱。
这是当然的,因为岳氏本就是赵樱泓,赵樱泓就是岳氏,这个秘密只有韩家的亲人们知晓。
接下来,以岳氏为新身份的赵樱泓,又相继假孕,收养了韩谘、韩瑛、韩燮三子,继明、继清、继晏三女,堵住了乡民们议论续娶的嘴。
之所以一口气收养这么多的孩子,是因为自入政和年来,坤育院收下的或病危、或单身无依无靠的孕妇越来越多,符合赵樱泓假孕收养条件的孩子不断出现。赵樱泓本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宗旨,能收养的基本都收养了。
但灾民还是越来越多,仍然还有很多人她救不了。
韩家越来越兴旺,人口越来越多。进入宣和年后,北方越发动荡,马植以赵良嗣的身份促成了联金抗辽定策,浮云子、刘兴武寻找马植的努力最终还是迎来了失败。
韩嘉彦知晓一切已无转圜余地,决意寻找避世之所。在战乱来临之前,她必须寻找到安全的地方,转移家人和乡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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