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楼船行驶在宽阔的江面上。夜深人静,船楼上的房间多半已经熄灯,船只各处通道和甲板上挂着灯笼,巡夜的警卫缩在避风的角落里裹着斗篷打盹儿。江水激荡船头,浪花破碎如陈旧的银。船身下部,几十支粗壮的桨不知疲倦地划动着,像一条肥胖的蜈蚣在水面上踩出一道白色的痕迹。
每一支桨都需要至少两个壮汉配合才能摇动。船舱里赤膊的满身大汗的工人正奋力地转动手中的杠杆,为这艘船提供逆流而上的动力。他们都是三四十岁的丁壮男子,拥有良好的耐力和体能,是从各地挑选出来的上等骡马。他们的待遇自然也不俗,顿顿有白米白面和炖肉。食饱了力足了,才美且外现。
摇桨的船舱里充满了一股臭味,因为这里全天都是劳动的场地。但往上一层的环境更为恶劣,那是民夫们的宿舍。宿舍里拥挤不已,臭气浓郁,空气浑浊,呼噜震天。说是宿舍,却宛如一间装了几百个活人的停尸房。从地板到天花板,一共隔出了四层床位,床位狭窄,仅容一人勉强睡下,好像一口棺材。床位之间的通道最多两人并肩通过。为了最大程度合理利用空间,两边墙壁上通风的窗口开得少,船舱里空气难以流通,令人胸闷气短。摇桨民夫分三班轮换,此时他们大多躺在自己的铺位里呼呼大睡,鼾声此起彼伏,如咆哮的兽群。他们身下是肮脏发臭的床单,床下随意丢着一堆布鞋。有没睡觉的民夫,都挤在窗边,像冰盖下的鱼一样凑在这里呼吸一口江上之清风。宿舍角落里有个算是茅房的隔间,这里窗户开得很大,但没人愿意在此处进行气体交换。茅房通过十几个木槽将排泄物抛到河里。这里缺少冲刷的水,全靠粪便的自重一点一点往外掉。如不上工,他们只被允许在这狭小的地方活动,绝不允许走上甲板去,用强壮但脏臭的身影玷污客人们的双眼。
茅房的窗外,一根细长的绳索悄悄垂下来,倚靠在船舷的木板上随风晃动。一个人影顺着绳索轻手轻脚地降下来,停在茅房窗口外。浓郁的臭气熏得他脸色十分难看,几乎呕吐。月光下,他穿着和劳工们一样的衣服,健壮的手臂四四抓住绳索和窗口外的横木,固定在茅房外墙上纹丝不动,像一只叮在人类大腿上吸血的蚊子。
他屏息凝听,当然屏息不是为了控制呼吸的声音。茅房里有人正在出恭,且十分卖力,一会呻吟,一会低吼。可见民夫们的饮食结构并不健康。良久,他终于提起裤子推门出去。
茅房那扇木门“吱呀”一声合上的瞬间,窗外的人影一脚踩住窗台,腰一摆,头一低,猫着身子钻进臭气熏天的茅房里,稳稳落地,一脚踩在坚实的地板——上积留的尿里。他顾不得这些,连忙跳过去落下茅房门后的门闩,旋即折回,伸手出去抓住绳索用力扯了三下。
绳索轻轻颤动,又降下两个人,也钻进茅房的窗里。他们都是民夫打扮,其中一人生得五大三粗,嘴上长着一圈仙人掌刺一样的硬胡茬:正是邱舜。
三人交换眼色,邱舜微微点头,第一个进来的那人抬起门闩,轻轻推开木门,门外并没有人。于是他们大摇大摆地走出来,各自挑了个床位,钻进去倒头便睡。
甲板之上第三层,华贵高雅的房间里,灯火在精致的纱罩下跳跃。香炉里焚烧着龙涎香,烟雾袅袅升腾,房间里弥漫着淡淡的香味。黄花梨木的几案上展开着一块荷叶大小的黄布。一名四十多岁的男子盘腿坐在几案后的蒲团上,手中一支细细的勾线笔正精巧地在布面上纵横移动。
此人峨冠博带,面容清雅,浓眉细眼,像一位世家大族年轻的当家人。他腮边胡须修剪得十分整齐,宛如狼毫的笔尖轻轻勾勒而成。岁月的痕迹刻画在他的脸颊上,像写下了一首阅尽世事的短诗。他身披一件玄色大氅,扶着右手的衣袖,在那块黄布上画出笔直的线条。他右手大拇指上戴着一枚墨绿色宝石镶嵌的铂金戒指,上面勾勒着细小的花纹,花纹用细长飘逸的小篆形成了一个“洛”字。似乎是这枚戒指的魔力,他行笔稳健,画出的线条笔直而粗细均匀、墨色饱满。
黄布上是一幅方形的地图,地图上记录了许多房间的位置和屋内大致陈设。每一间屋子里都有几处朱砂点染的红点,红点有大有小。此时他正在绘制地图的最后一部分,这部分位于地图的中心,似乎是一个特殊的房间。他在房间里用朱砂笔抹出一个花生米大的红斑,以及小字写成的一些数字。在房间之间的走廊里,还有许多红色的小叉,大部分小叉都拖着一条细长的尾巴,指向走廊的各处。在这个特殊房间和楼梯符号附近,红色小叉分布明显更加密集。
绘制完毕,他又仔细地检查一遍,用食指在地图上缓缓扫动,指尖在那些房间之间的走廊里穿梭,好像一条蛇在巨石的缝隙中爬行。
核查无误,他轻轻朝灯光照不到的床帏那边勾手。一名窈窕女子款款走来,在几案一侧坐下。她穿着松松垮垮的丝绸睡衣,云鬓略散,眼神慵懒,似乎困倦不已。
男人把黄布地图推给她,她微微点头,纤纤玉指捏住衣服下摆,往外一掀,睡袍无声地滑落,雪白的脖颈和肩膀在灯火下显得妩媚而耀眼。她反扭双手,伸到背后,解开亵衣的绳结,将它轻轻揭下。她身体丰腴,脂肪饱满,像一只温热的桂花米糕,一眼望去,美不胜收,妙不可言。
这本该是极为香艳诱惑的画面,可男人淡淡地看着她的动作,丝毫不为所动,像看蚂蚁上树、蜻蜓点水,毫无乐趣可言。
她把亵衣铺在桌子上,平展展摊开,取过那块黄布地图,又从桌子下面拿出一盒针线,就着灯光,将那幅地图缝在亵衣内侧。
男人两根手指捏着小衣一角,将它拿过来检查。他指尖抚摸光滑的内衬,似乎是在揉捏那上面残存的女人体香,又好像只是在检查缝合是否牢固。检查无误,他把亵衣还给她。在她穿上之前,又从女人的妆奁里拿出一盒搽脸的白粉,挖出一小块,捏碎在手里。女人面色泛红,呼吸急促,似乎难以抵御这饶有趣味的撩拨。
“小心出汗。”男人抹完粉,取湿润的毛巾擦擦手,便起身离去。留下她穿上亵衣,又套上外衣,穿戴完毕。
男人回头打量几眼,点点头:“去吧。仔细些。”
女人道个万福离去,脚步悄然无声,像一只夜游的野猫。
她穿过装饰典雅的走廊,走廊里巡逻的蒙面侍卫们都穿着锦袍,锦袍下是精巧的鱼鳞铠甲。侍卫目不斜视,似乎走过的不是一个丰腴貌美的女人,而是一个普通的仆役。她拐过几个弯,来到楼梯口。这里有十名侍卫,个个精神抖擞,毫不困倦。非如此不能保护权贵的安全。侍卫看见她,招手道:“请留步。是谁家的夫人?”
女人蹲身行礼:“我是洛家的侍妾。”
侍卫们交换了一个眼色,感到诧异。三更半夜的,谁家的漂亮姨太独身下楼,实在有些突兀。
“下楼有何事?”侍卫问。
“主子吩咐的,有要紧事安排给二楼的下人。”女人从腰间摸出一块檀香木牌,木牌上镶嵌着镀金的龙纹徽章。
侍卫查验木牌,挥手叫来一个矮小一些的侍卫,对她说:“虽然有家主的令牌,但我们还有规矩,冒犯了。”
矮小些的侍卫摘下面罩,原来是个女侍卫。洛家的女人自然地伸开双臂,女侍卫仔仔细细地从头到脚把她摸捏了一遍,对其他人点点头。侍卫们于是道声得罪,让开一条路。
洛家的女人来到二楼某个房间,用某种特定的节奏轻轻敲门。房门随即打开,房中飘出一股香味。给她开门的是一个眼角有颗浅浅泪痣的女人。
两人相见,相互点点头,便心领神会,也不说话,直接走进卧房里,洛家的女人麻利地脱下衣服,抖掉亵衣上的白粉。另一人从衣柜里拿出另一件亵衣递给她:“穿这件吧,我特意给你做的,合你的尺码。”
洛家女人脸一红,穿上它,果然合身,曲线优美,婀娜多姿。她捏一把她的脸颊,压着声音嗔道:“好你个阿楠,想得倒周到!”
叫阿楠的女子嬉笑着躲开了。等她穿好衣服,才严肃地嘱咐道:“快些回去吧,我这就去把东西带给施堂主。”
洛家女人点头离开,阿楠听她脚步走远,袖子里装着那件亵衣出门,轻轻敲开岳涉芾的房门。
“安全吗?”岳涉芾问道。
阿楠点点头。
“好。掌灯。”岳涉芾接过亵衣,铺开在桌上。阿楠点亮几盏灯,围在桌边,屋子里顿时亮堂了起来。
岳涉芾从柜子里拿出一件折叠得平整板正的衣服,翻开它,里面也有一张绘在白色薄纱上的地图。他将白色的薄纱轻轻铺在黄布地图上,两张地图的外轮廓几乎完全重合。透过白色薄纱,黄布地图上的符号清晰可见。
这是这条楼船第二层和第三层的布局图。透过薄纱,岳涉芾的手指按在地图中央那个最大的红斑上,神情凝重,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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