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肆的住所离禁地有一段距离,此刻屋中无人,白爷吃菜的咔咔声在窗外都能听见。闫清走在前面,他左右查看一番,刚打开门—— “啪。” 趁闫清看向室内,苏肆一个手刀利落劈下。哪想闫清早有防备,一把接住他的手腕,两只手僵在半空。 时间仿佛凝滞。 “……你进步了。”苏肆笑了笑,活像他只是打算拍拍闫清的肩。 闫清不吃他这套:“你想打晕我,然后呢?” “既然你猜到了,干嘛还问我?” 夜晚昏暗,苏肆的脸隐在阴影里,笑容也跟着虚浮起来。 闫清松开他的手:“阿四,之前我就想说,我们不是九岁了。你不必再拿九岁的模样待我。” 苏肆热情的表情淡了一点,他定定看着闫清:“错过这个机会,再走就晚了。那对师徒就算下了禁地,也未必能找到线索,说不准还上不来了呢……让他们吸引神女的注意,我抓个村民拷问一番,寻得出路就是。” 他顿了顿:“依你的性子,自然不会同意,我只好先打晕你了。” “时掌门于我有救命之恩。”闫清静静站在原处,“他们师徒要有你这样的想法,大可以派我下禁地当诱饵,想办法逃离。” 无论是威逼还是利诱,他们总能找到合适的引路人,尤其是引灯这样容易糊弄的小孩,或者棉姐这样珍爱家人的柔弱女子。至于他们离开后,引路人会怎样,那就不是逃离者需要关心的范畴了。 这确实是最简单的做法。 苏肆轻描淡写道:“那是他们傻。无论村人知不知情,本来就是我们受骗在先。” 闫清:“那你之前怎么不跑?” 苏肆怔了一下,不答。 闫清微微叹气。无论苏肆做出怎样热情、熟悉的模样,过去的时光已然过去。他们十二年前出逃,十年前分离。凡人一生又有几个十年呢? 很久以前的他们,也是如此站在星空之下。 【你看,我说能跑出来吧!我不要苏四狗这个破名字了,你读过书,帮我改一个呗。】 【苏肆。】 【这不是没改多少吗?】 【不是四狗的四,是肆意的肆。顺便我也要改名字……我要改成‘闫清’。阿四,放我下来,我写给你看。】 苏肆抹了把脸上的汗,蹲下身去,把背后的瘦小孩童放下。闫清捡起一根树枝,在泥土上郑重地比划。 苏肆大字不识几个,一看“肆”字,整个人都毛了:【笔画怎么这么多?我不要这个!】 闫清不理他,继续划拉土:【我要改成这个‘闫’。它和‘阎’读法一样,你也不会叫错。】 苏肆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只认出了“闫”里的那个“三”。他眼珠一转,又冒出些坏水:【我改苏肆也行,你叫我阿四,我就叫你三子。这样听着,是不是很像兄弟?】 说完,苏肆像是被这个说法逗乐,自己大笑起来。 他笑够了,眼睛闪闪发亮:【三子,咱今儿跑出来,就彻底没人管了。说来听听,你以后想做什么?】 【我不知道……真要说,我想安稳过活,不因为这双眼被管东管西。】 苏肆:【啐,没出息!我要当大侠——骑着大马,拿着长剑的大侠。最好是太衡派的,他们的衣服顶好看。】 【大马很贵,长剑也很贵。】闫清老实地指出,【太衡派里都是富家子弟,周游江湖要好多钱呢。】 苏肆一口豪气没吐完,给这个鸡仔似的小跟班噎了个半死。他想了半天,没想出变出钱的好主意,只得气哼哼犟嘴:【我不管,我就要当大侠。】 闫清苦思冥想:【那等我找到好差事,我帮你攒钱。就、就当报这些年的恩。】 苏肆十分受用,嘴上却还要再碎两句:【你怎么成天恩恩恩的,小气死了。】 【因为别人没道理对我好。对我好的,我总得记着。】 【唉,三子。你这样下去,早晚得让人骗了。】 …… 谁想十年过去,第一个正式骗他的,却是苏肆本人。 苏肆飞身救引灯的那一手,作为太衡的前成员,闫清看了个清楚明白。他不知道枯山派师徒有没有发现,总之他保持了沉默,没有当众揭穿。 到了现在,闫清也不知道这隐瞒是对是错。 苏肆大概也察觉到了纰漏。如今只剩他们两人,有些话已然冲到喉咙口,可谁都不愿先吐出来。 他们曾是世上最接近于“亲人”的人,这份亲密太过可贵,哪怕是假的,也没人想打破。 有那么一瞬,闫清突然理解了苏肆的表现。倘若两人不是在这危机之地重逢,怕是都会掩住伤口,假装时光从未流逝。 哪怕知道故人心易变,成人间不乏逢场作戏。可是假的也很好,他们都能装作自己还有一个家。 “行吧。我自个儿可以慢慢来,但你要死在这,我不乐意,就这样。” 终于,苏肆叹了口气。他不再看闫清,起身去抓白爷:“我承认,我不是什么好鸟,当不了大侠。在江湖摸爬滚打这么久,我至少明白一点。你当初说得好,大马很贵,长剑也很贵……想当大侠的念头,尤其贵。” “六十七两银子。” “什么?” “我攒了六十七两银子。”闫清淡淡道,“这些年在太衡,我一边等你,一边攒着。等从这里出去,你可以拿去买马买剑。” 苏肆胳膊一紧,白爷被勒得昂昂直叫:“你疯了?” “我不知道你这十年间发生了什么。但凭你救引灯那一下,我信你。” 闫清一脸认真,认真到让人难以反驳:“再说,你要真成了没心没肺的混账,也不会琢磨别的离去之法,在这困这么久了。” 这回苏肆愣了很久。 他似乎想要脱口而出几句讥讽,又艰难地咽了回去。渐渐的,那份故作的热情淡下去,露出几分淡薄却真诚的怀念。 最后,他突然笑起来,终于多了些往昔的模样。 苏肆咂咂嘴,语气轻快不少:“你倒是一点没变,还是那么傻。行,六十七两银子,权当你雇了我,我跟你走就是。” “嗯。不过阿四,你得先告诉我……你什么时候入的赤勾教,又为什么要四处躲?” 苏肆的笑容凝固了。 少顷,他仰天长叹:“果真被你看出来了,三子,你能不能再傻一点?” “太衡毕竟要制着赤勾,就算是下人,我也见过赤勾身法。” “先说好,我现在可不算赤勾教的人。他们说我天赋不错,又没爹没娘,硬要我当什么狗屁杀手。我偷着学完功夫,脚底抹油跑了,他们恨得要死,这不到处追我呢。” 说着他弯起眼睛,将其中血腥波折全掩在笑容之下。 闫清:“……” 他突然觉得枯山派和赤勾教十分犯冲,苏肆能撞上他们,也算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了。 “先带我去神女那吧。” “成。六十七两啊,你说的。” “嗯,关于你的身份,你也要向时掌门说清楚。”闫清诚恳的表示,还特地补了句安慰。“别担心,先前时掌门把乌血婆得罪得不轻,多你一事不多。” “……啧,那老妖婆,当真阴魂不散。”苏肆显然没有被安慰到。 神女的房屋在村落正中,院落极大,外观雅致,甚是显眼。 两人将话说开,苏肆也没了顾忌。他出手狠辣,把守门村民干脆利落地放倒。可惜他们的好运气就此到头——神女在四周布了大大小小的法阵,他们只能破掉那些小的。到了神女卧房前,他俩终于大眼瞪小眼,举步维艰。 就连白爷都扯起嗓子叫了两声,声音里满是警告的意味。 两人不好白跑一趟,只好在外堂到处乱翻,没想到这一翻,还真翻出来些东西。 源仙村对于外来人士都有记录,和普通村民的记录放在一起。鉴于外来人士着实不多,记录只有薄薄一册,闫清抱着不看白不看的心情,小心地翻开了它。 一百零七年前的某条记录,就这样蹦到了他的鼻子底下。 【深秋之时,真仙携外客来此。外客名为阎不渡,仙缘极厚,天生赤眸。其人乖戾残暴,极难相处。因蓄意破坏妖树,为村人所恶。】 【阎不渡在此留居三日,随真仙离去,不复归矣。】 一百零七年前,正是阎不渡失踪的那一年。第41章 尘缘 尹辞收拾剩余材料,给师父烙了两张菜蛋饼,又弄了个炒菜。他端饭出门时,闫清正高速吃着发糕,一副要把自己噎死的模样。苏肆正半跪在地,而时敬之一脸严肃,似乎在思考什么。 他这师父面孔自带邪气,严肃起来还是挺唬人的。 “赤勾教的杀手?”时敬之慢吞吞地问。 “是。我答应三子,话摊开说。你们下禁地的时候,我本想带他逃走。” 故意学习他教身法、掩盖身份的人不少,先前尹辞还不敢肯定。如今一瞧,苏肆不像说假话,他还真是赤勾教的人? 太嫩了。 赤勾教老祖宗摇摇头,把饭菜端到时敬之跟前。顿时,时狐狸的严肃表情有了崩塌的趋势,好在他勉强忍住了。 “还没进门就叛门,有脾气。现在谈收人还太早,看你表现,先逃出去再说吧。”时敬之挥挥手,没摆太大的架子。“阿辞回来了,不如先说说阎不渡的事。” 苏肆眉毛一挑:“教中人士叛逃,不适用于赤勾教的‘三杀原则’,赤勾教会一直追杀我。收了我,你们必定有无穷无尽的麻烦。就这还能‘看我表现’?” “阿四!” “无事,三子,说就彻底说开,我可不会占你们掌门便宜。” “不是,你好歹注意点语气,唉……” 时敬之叼着菜蛋饼,淡定扭头:“不打紧,我在鬼墓把乌血婆得罪死了,她恨不得让我下十八层地狱。就算她知道我收了你,也得先挖个十九层出来。” 苏肆一脸复杂。这门派真的靠谱吗,怎么感觉下一秒就要被赤勾教灭掉。他作为一个要躲着赤勾教的人,此刻加入会不会不太明智? 时敬之像是看穿了他的想法,幽幽继续:“所以要说天下谁最想躲着赤勾教,那必然是我。你只是叛教跑路,我可是在他们教主脸上踩来踩去。” 苏肆:“……” 怪不得闫清听到自己被赤勾教追杀时,表情那么微妙——他要加入的敢情不是枯山派,是阴沟老鼠之家。 别说,还挺合适。 眼看讨论要跑偏,尹辞夹起一筷子菜,顺势送进师父嘴里。时敬之原本就消耗大,饿得狠,眼下得了美食,直接吃了个风卷残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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