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被烧得残缺不堪,却仍然活着,无知无觉地躺在那里。 “阿辞,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时敬之盯着那具肉神像,“我只是将她的欲望解出,反其道而行之罢了。” “她不畏疼痛死亡,又愿意蜗居于此,她要的不是长寿钱权;我攻击她时,她没有特地防御面孔,她要的不是青春永驻。最后弃神像逃跑,她要的也不是虔诚身份……可是人活于世,必有所图。” 时敬之慢慢转过身。 “愿意做这等丧心病狂的事,她只能是怕彻底老去——怕人还活着,却无能为力。目不能视、舌不能尝,动辄囚于病痛,甚至动都无法动。” “所以我告诉她,我们不会杀她,我会将她融于肉泥,囚于池底。作为仙人,她的意识肯定比普通人留得长久些……这世上,只有求死不能比求生不得更痛苦。” 尹辞心下一寒。 之前种种果然是他的错觉。时敬之对他的真容毫无反应,并非他养的小哑巴。而看时敬之的手段,残酷程度竟完全不输自己。此人不好操控,虽说窗户纸被自己先行捅破,今后也不能掉以轻心。 尹辞适时转移话题:“白衣怪物的异象又是怎么回事?” “没上来时,我也试着碰了肉泥。作为师父,我得知道你遇到了什么事吧?”时敬之表情如常。“随后,我接触到了白苇。” 时狐狸摩挲着手中旗杆,语气复杂。 “我告诉他,不,我告诉所有还残留意识的人,待会儿我会把神女扔下。只要获得神躯,他们就能恢复原样。” 尹辞眯起眼:“神女告诉你的?” 这个人,竟是爬上来前就怀了杀意吗? “我瞎编的,他们没救了。”时敬之扯扯嘴唇,“神女得了一瞬的绝望,他们也能有一瞬的希望,这样不好吗?来,阿辞,现在我们可以毁掉这里了。” 步调被完全打乱,尹辞面色不悦:“师尊,破坏禁地没问题。只是神女尸骨无存,等咱们出去,还要添不少麻烦。” 被阳火反复灼烧,神女恢复得越来越慢。然而他还没研究完,时敬之便自作主张,直接毁尸灭迹。肉神像倒还在,可它接近散架,大有重归肉泥的架势,且没有半点重生的迹象。 就像被什么放弃了一般。 就在尹辞兀自思考时,时敬之在一旁死死盯着他。 鬼墓太暗,方才太乱。这是时敬之第一次认真打量徒弟。 那身白衣破损不堪,可怜巴巴地黏在尹辞身上,与苍白的皮肤化为一体。尹辞气质阴冷,可要只看五官,也称得上温文尔雅、白璧无瑕。此刻他眉头微蹙,墨发散乱,露出一种奇异的脆弱感,让人忍不住生出些破坏的欲念。 可他偏偏强得吓人。 自己以死抓周,没想能抓到这样一只完美的猎物。 时敬之又笑:“解法很简单,满足人们的欲求便好。至于你的事……阿辞,等我们出去,我可要好好问问你。” 尹辞突然福至心灵,悟出一则迟来的道理——时狐狸这么一笑,准没好事。 禁地入口,晨光微熹。 棉姐等到了她的女儿。引灯晃着变形的手臂,大哭着冲出树洞,扑进母亲的怀里。大半村民们挤到入口附近,等待剩余的人出来。 神女没有出现。 那个面容妖冶的客人倒是出来了,他怀里打横抱着另一个人。那人白衣胜雪,双目紧闭,整个人宛若玉琢,似是昏迷不醒。 时敬之一脸肃穆:“我乃帝屋神君使者,前来搭救此处神灵。神女实为妖女,她将神灵囚于禁地,鸠占鹊巢,借活人施展邪术……此地被妖物掌控数百年,神君不忍,这才派我前来。” 他冲众村人展颜一笑。 在他的身后,金色火焰冲天而起,将禁地中的一切吞噬殆尽。 禁地之底,肉泥深处。神女半融化的头颅圆睁双眼,无声地诅咒。 【蠢物,这世上是有神的……】 【世上确实是有神的,我曾见过……能令天地变色,生灵涂炭的真仙……】 【不敬鬼神,必有报应,必有报应……】 滔天烈焰之中,池水蒸干,肉泥成灰。石莲蓬碎为齑粉,枯荷叶化作飞尘。禁地之中,再也没有什么白衣怪物、血肉神像。只有树根巨像安然立于原处,微微俯首,脚下一片灰飞烟灭。 阳火的金光映亮了它的脸。 树根纠集的五官仍然精致,不悲不喜,无嗔无怨。第39章 师徒 半个时辰前,禁地。 “要我假扮神仙?”尹辞有些意外。 “对,我就说徒弟死在了下面。你之前的伪装太真,对外不好解释,不如舍了。” 时敬之恢复了些许力气,准备四处放火。 “当然,你也不用表演术法,装晕就好。我可以借口‘救治神灵’,闭门谢客。你的脸有足够的说服力,他们又信极了仙缘那套,暂且不会怀疑。” 也算是一条路,尹辞心道。 村民们对神女的感情无法立刻消失,无论他们怎么解释,“神女尸骨无存”一事都会招人怀疑,不如干脆立个新神,先稳住村人。有引灯的证言,这荒谬的计划似乎真行得通。 兵荒马乱的一夜过去,虽然两人憋着千言万语,到底默契地没提。他们沉默地拾掇一番,把自己勉强恢复成人样,又把晕在角落的引灯拉了上来。 计划正式开始。 师徒俩在禁地待了一宿。这会儿上了地,空气新鲜到让人落泪。 算上进禁地前的爆发,时敬之这一路可谓是一鼓作气,再而憋,三而炸,整个人被拧得透干,一点儿力气都没剩。徒弟体格结实,着实不轻。他累得双腿打抖,还得装神弄鬼,摆出一副世外高人的架势。 尹辞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继续闭眼,假装昏迷不醒的落难神仙。时敬之走得晃晃悠悠,他一颗心也跟着七上八下,生怕便宜师父再一跤摔在他的身上,把好好的计策当众摔碎。 与神女对战之时,尹辞也没有这样紧张过。 好在时敬之到底有骨气,运气也不错。他没走两步,闫清便冲了上来。 闫清冲“陌生”的尹辞直皱眉,但没有问半个字。时敬之松了口气,顺势改抱为架,两人一左一右架着尹辞回到房内。 苏肆面无表情地跟在后面,挡下几个想要追问的人。好在大部分村民们没反应过来,就这样被目瞪口呆地甩在身后。 一进屋子,时敬之霎时软了脚。他噗通倒地,瞬间睡得人事不知。尹辞试图站起来,却发现袖子被时敬之攥得死紧。 另一边,闫清试图卸掉时敬之的旗,也感受了一番狐狸爪子的牢固度——时敬之睡得极熟,该抓的东西却一样都没少抓。 尹辞思考片刻,从善如流地躺在一边,也当场睡了起来。 一夜激战,他的消耗同样不小,先补充体力为上。 闫清、苏肆:“……” 苏肆脚尖点了点尹辞:“不是,你谁啊?” 尹辞翻了个身:“枯山派大弟子。” 苏肆:“……三子,我就跟你说这门派邪门。先不说变脸这事,你看这师徒俩长得,哪个像正常人?” 闫清目光在两人身上走了几个来回,最终定在苏肆脸上。他沉默半晌,幽幽叹气:“搭把手,先把他们搬去里间吧。” 师徒俩这一睡,直接从清晨睡去了傍晚。 时敬之没猜错,他给自己挂了个“帝屋神君使者”的大名,村民们真没敢上门。引灯成了唯一的目击人,人们成群结队地涌去棉姐家,试图挖出点事情经过。小姑娘受了大刺激,她只表示“登仙”一事确实有鬼,其余不愿说太多,人们也无可奈何。 这一天姑且给他们应付过去了。 尹辞再醒来时,身边的时敬之早已不见踪影。只有闫清在一边盯着他,右边脸写着“难以置信”,左边脸写着“怎会如此”。 尹辞没有好脾气到挨个解释,他直奔重点:“师尊呢?” “时掌门在后院最里间,他说等你醒了,让你自己过去。” 来了,禁地之下发生了不少事,他们免不了要来次长谈。尹辞把早就想好的台词在心里过了几遍,坦然前往。 后院里间屋子不大,门扉微开。一股浓烈的药味混了戾气,迎面而来。 时敬之这是要跟他算总账了?无妨,他见招拆招就是。 只是尹辞想归想,看清屋内状况后,他还是凝固在了门口。 后院最里间多了扇屏风,屏风后放了个满当当的浴桶,桶中药液颜色可怖。时敬之显然提前沐浴过,头发还润湿。 见尹辞进门,时敬之面无表情。他一边散发冲天戾气,一边冲徒弟举起毛刷。 尹辞扭头就走。 时敬之一甩袖子,两道真气激射而出,直接将门甩上:“尹辞,过来。” 哟,连名带姓地叫上了。尹辞转过头,也不再演老实徒弟:“怎么,师尊想再比划比划?” 时敬之气势汹汹:“我得跟你谈谈。” “那你先把刷子放下。” “要是不自在,穿着干净里衣进水也行。你整个人跌进池子,我总得确认下你的身体状况。”时敬之挥舞刷子,硬是把刷子甩出上古凶器的气势。 算了,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刷就刷吧,难不成时敬之还能给他扒层皮不成。尹辞留了条裤子,赤着上身进了浴桶。 事实证明,时敬之是没扒皮的意思,但那力道也差不多了—— 没过多久,尹辞咬牙切齿:“师尊,别搓了,我真的只穿了一件鬼皮衣。” 他高度怀疑时敬之在借机教训他,他的人皮都要被刷下来了。退一万步,哪怕鬼皮衣还在,这会儿也能给他师父刷烂。 时敬之眼皮一掀:“哦,那东西叫鬼皮衣啊,挺方便。上次在鬼墓里见你,为师还真以为见鬼了呢。” 随即,他把刷子一顿:“你真叫‘尹辞’?你到底是什么来头?” 尹辞转过头,看着一脸肃杀的时敬之,早已编好的谎话顺口而出。 “我是赤勾教宿执的曾孙,确实叫尹辞。宿家一脉经脉天生损伤,练不了内力,也不愿掺和江湖事务。祖父早年改名换姓,隐居山林,家里只传了一件法宝、一套剑法……” 时敬之:“鬼皮衣,扫骨剑法?” “正是。我天生容貌异常,祖父让我穿着鬼皮衣过活,省得引人注目。” “为何瞒我?” 尹辞实话实说:“有趣。” 时敬之当场给了他一刷子:“在鬼墓下骗我,也是有趣?” “因为我想知道师尊是怎样的人。宿家状况特殊,之后我要跟着你,肯定得先探探虚实。师尊说收我不是凑人头,我总不能一听就信。鬼墓下多有得罪,我没想到……嘶,轻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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