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敬之又露出那种笑容——那种没有居高临下,也并非刻意讨好,纯粹而真挚的笑。 尹辞仿佛被蜜蜂蛰了一下。他瞬时清醒几分,心底生出些阴暗的焦躁来。又来了,那份莫名其妙的真心。 他不讨厌真诚的人,却独独被这笑容刺到。 时敬之只见徒弟皱眉,以为他因为枯坐久等不满。他掌心上移,顺手理了理尹辞的头发。春风轻柔,尹辞又兀自半睡半醒,发间沾了几片野花花瓣。 那只手在尹辞头顶抚了抚,自然地顺脸侧滑下,将一点乱发别去耳后。 尹辞触电般地震了下,一把抓住那只手腕—— 指尖拂发,美景在侧,加上那诚挚的笑。他曾见过这场景,陡然明白了焦躁的来源。 时敬之用所剩无几的性命,追逐一个泡沫似的渺茫希望,自己何尝不是如此。然而他求死不能的时间太久,连希望的滋味都咂摸不出,只会行尸走肉般地探寻。 但凡有人心,总逃不过崩溃。 二十多年前,枯山。尹辞正在走火入魔的边缘。他躲到满是妖怪的聚异谷,依旧撞见了外人——一个两三岁的山户孩子,还是个哑巴,鬼知道怎么混进来的。 要没有那小子,他恐怕早已丧失人性,化作滥杀的怪物。 小哑巴也会这样真诚地笑。想来也是,一个屁事不懂的孩子,自然不知世上还有其他笑法。 可那孩子也会伸出手,慢慢摸他的头发,从头顶到颊边,乱发收入耳侧。 一模一样。 尹辞顺手养了小哑巴一段时间,甚至生出几分带人走的心思。即便孩童的善意无法长久,花也总会凋谢,他却比世上任何人都擅长死别。 只是他终究没能带走小哑巴。 小哑巴死了。那仿佛只是个略带血腥的天意,逼他继续清醒于世。 当年的聚异谷,同样美如幻境。 故景复现,尹辞被露出獠牙的“天意”再次刺痛。他将时敬之的手腕握得死紧,心里茫然地想,是了,这人也活不长。 时敬之被捏痛了:“阿辞?” “没事,困得有些晕。”尹辞渐渐松开手指。 若是小哑巴还活着,也该这么大了吧。他鬼使神差地想道。 自从时敬之做出“不负”之诺,尹辞一直在等他背叛。万一时敬之到死都没有打破诺言,自己又该怎么办呢? 如今两人只隔了层窗户纸,尹辞本来就懒得继续扮老实徒弟。他是不是该适时给师父一点“惊喜”,作为奖赏? 不过他没来得及考虑太久,不远处突然闹腾起来。一队村人吹着唢呐,漫天撒着赤红纸片,朝村内浩浩荡荡地走。 时敬之登时警惕。他低下头,提起满是鱼的网兜,一路拖着尹辞回了屋子。 刚进屋,师徒两人差点以为走错门。 满地乱衣服被叠得整整齐齐,有些已经洗好了,正晾在窗边。桌子擦得极干净,枯山派的行李也被整理好,香肠和腊肉都搁在灶边的篮子里。 “鱼不准带进门。”好在闫清及时出现,他拿着笤帚,语气里多了几分威严。“不然屋里会有味道,很难去除。” 不愧是太衡派养出的仆役,敬业过头了。 苏肆则软绵绵地瘫在椅子里,大鹅软绵绵地瘫在苏肆身上,一人一鹅化作屋内摆件。苏肆看着心情不错,显然跟闫清聊了个痛快。 见师徒两人回来,苏肆直起身,将剔肉刀在手里转了圈:“你们是客人,鱼我一个人收拾就好。三子说尹小兄弟做饭好吃,我可期待死了。” 时敬之表情不怎么轻松:“刚刚我在外面看到一列红衣村人,但没见轿子,他们在做什么?” “哦,那是在出殡。”苏肆摸了两把白爷,“我只听人说过,这还是第一次遇到。” “……出殡还穿得那么喜庆?”时敬之皱起眉头。 “这村子不对劲的地方多了去了。就拿出殡来说——人一死,村民便给尸体穿衣打扮,再用木条撑住四肢。然后他们将死人混在队伍里,浩浩荡荡送去禁地,让死者‘尸解成仙’。” 苏肆冷笑起来。他生得秀美,被泪痣一衬,人显得有些轻佻。 “我刚还跟三子说。息庄有几百口人,可我逛遍这地方,既没见到息庄人,也没找到坟地或尸骨。要是息庄人真活着,只可能在‘禁地’里头。我初来乍到,还没资格接近那里。你们……” 白爷突然伸直脖子,“昂”地叫了声,苏肆立刻闭了嘴。 片刻后,门口响起一阵敲门声。苏肆冲他们撇撇嘴,一把拉开门。 引灯站在门外,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地转。 “阿妈让我来送好外衣。柳叔今儿登仙了,晚上有宴席,你们记得去呀。” 苏肆迅速调整表情,笑得灿烂可亲:“柳叔登仙了?” “是。阿爸说他昨天在家切肉,伤了手指。”引灯大人似的摇摇头,“他走得太早,柳婶好舍不得他的。不过村里有新客人,也无所谓啦。” 时敬之震惊道:“……只是切伤手指,人就没了?” “什么没了?是尸解成仙!”引灯翘起鼻子。 时敬之一脸恍惚,尹辞有点理解他的心情——这丫头说这有包治百病的灵药,要是死了算登仙,那灵药搞不好是纸灰兑的。 “真的只是切伤手指?”时掌门再三确认。 引灯对时敬之颇有耐心:“嗯,哥哥还不算村里的人,不知道也正常。” “村里人不会生病。可要受了三日内无法愈合的外伤,就会登仙呢。”第29章 神女 苏肆应付村人很有一套。他没有半点吃惊或恐惧,一直笑嘻嘻的,逗得引灯很开心。 等收了衣服关好门,苏肆的表情才转为凝重:“看来他们真的很喜欢时掌门,我在村中呆了小半月,从没听人说过这个。” 时敬之拧起眉:“我从未听说过这样的症状。苏小兄弟,你来这小半个月,还遇到过别的怪事么?” “信我,这里绝对不是什么好地方。”苏肆漫不经心地玩着刀。“天气,冷暖,风的干湿,半个月来一点没变。更可怕的是,他们什么都没要我做。” 听到这话,闫清表情渐渐困惑起来。 苏肆随手将刀甩上桌子,双手去扯闫清的脸:“三子啊,咱俩一起住那两年,我就该让你多上上街——世上可没有往你嘴里强塞的馅饼,只有强抢为妻的,哪有强抢为爹的!” 时敬之打圆场:“强迫人来不许人走,又不谋财色,只能是害命了。” 闫清恍然大悟。 “太衡门风清正,也不知道是好事坏事,孩子都给养傻了。”苏肆松了手,忧心忡忡道。 众人手中信息有限,无法凭空深谋远虑。随意交谈一阵,便到了午饭时间。时敬之战绩辉煌,尹辞折腾了一桌子鱼。 苏肆没动筷子:“三子,你还能回太衡吗?听你的说法,施前辈似乎没生你的气,要不你换个身份……两位,我不是说枯山派不好啊。只是你们瞧见了,我这兄弟就是块木头,经不起风浪。” 闫清垂下眼:“怕是回不去。” 苏肆摇头晃脑:“算了算了,不回就不回。等我当了大侠,我罩着你。不如这样,等离开这里,你就跟我……” 见师徒两人都吃起来,苏肆才夹了一筷子鱼肉,搁进嘴里。 “我就跟你走。”一口鱼肉下肚,苏肆严肃地改口道。“做人要现实,大侠也要一步步来。时掌门,你们枯山派还缺人吗?” 时敬之:“……” 时敬之:“说来惭愧,在下没钱了。” “什么钱不钱的,多见外。我手里还有些银两呢,管饭就行。”苏肆热情洋溢。 尹辞瞟了眼白爷,突然插嘴:“苏兄会做什么呢?” “啊?” “师尊不收徒,你只能当下仆。闫清善于杂事,我会打猎弄饭。苏兄打算……?” 苏肆抓耳挠腮了会儿:“我把白爷借你们总成了吧?” 到手了,尹辞心道。那鹅妖要真的直觉惊人,找视肉时能用上。 他心想着,扭头扫了时敬之一眼,哪知便宜师父正怜爱地看着他,目光柔和得让人起鸡皮疙瘩。 尹辞险些被鱼汤呛着。 “阿辞,慢点吃啊。”时敬之拍拍他的背。 对这个徒弟,时敬之仍是喜爱多于戒备。 下鬼墓前,他托沈朱将所有人都查了个清楚。一路上,时敬之怕归怕,却也暗中观察过每个人。若有人顶替身份,他本应发现端倪。可他并没有。 他也曾与那白衣人交手。从骨相看,那白衣人不过二十左右。过了三层,最后剩余几十人,范围缩得更小了。他仍是没寻到。 而他没查清底细的,也就尹辞一人。只是他再三试探,尹辞不动如山,时敬之无法盖棺定论。 于是他拿出两全之法——在两人间糊层窗户纸,再将此事束之高阁。“不管私事”这句话出口,无论尹辞是不是白衣人,都不会伤了和气。 除开这些,尹辞是个完美的徒弟,贴心懂事,还做得一手好饭菜。要是常人被卷进这些异事,心里多少都会有怨愤。尹辞非但没半点怨言,反而对想加入的苏肆挑起刺来。 时敬之莫名想起幼时偷养的猫。 那只猫领地意识极强,热衷于对一切不熟悉的事物嘶嘶哈气,除此之外,还算好撸。眼前这只是黑是白,好像也没那么重要。 时敬之胡思乱想着,被鱼丸烫到了舌尖。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尹辞便顺手推了杯凉水过来。 若枯山相遇真是天意,这回天意对他还挺温柔。 酒足饭饱,时敬之扒拉出那根澄银竹竿,比着寒丝麻布,嘴里直叹气。 苏肆急于证明自己有用,嘴里的鱼还没咽下去,言语间已然热络不少:“时掌门,愁啥呢?” “先前的旗子坏了,我想做个新的。晚上单拿一根竹竿去宴会,只会惹人怀疑。” 时敬之从灶里沾了灰,描出“药到病除”四个苍劲大字,随即陷入苦闷。 “这村里肯定有绣娘。可东西托出去我不放心,找个外人进来,又不方便说话。苏小兄弟可有主意?” “这里倒是有针线……可三子顶多会打打补丁,做不了绣工。要不时掌门带把菜刀吧,揣怀里就行。” 更可疑了好吗?时敬之坚决摇头。 苏肆唏哩呼噜喝完鱼汤,打出一个大嗝:“那我就没办法了。这儿就四个大男人,谁会闲得没事练绣花呢。” 尹辞面无表情:“我会。” 苏肆:“……又是做饭又是绣衣。兄弟,你当真是他徒弟,不是他媳妇?” 尹辞懒得和小辈计较:“刚巧会一点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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