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辞见时敬之由眨眼转为揉眼,揉眼又要变成抠眼珠子,他果断抓住师父的手腕。 “师尊,我在山里见过这种东西。是妖怪没错,看那样子,八成是犬妖。” “阿辞啊,书上说妖怪都是同族中最漂亮的——” 尹辞活了几百年,就没见过符合人类“漂亮”标准的妖怪:“狗对同族的审美应该比较……狗。” 时敬之沉默了。他缓缓别过头,努力无视那条形貌诡异的黑狗。 这回闫清率先上前,他苍白着脸,半蹲下身:“小妹妹,你知道这里的人去哪了吗?” “知道呀,他们在源仙村!”小女孩细声细气道。“我是来接你们去源仙村的。” “他们就这么走了?什么都没带?” 小女孩眨眨眼,似乎没听懂问题:“源仙村什么都有,干嘛带多余的东西?哥哥,你的眼睛真好看,一看就有仙缘。” 闫清摸摸小女孩的头,退了回来:“我从没听过源仙村,附近要有村庄,阿四不可能不知道。” 当着女孩的面,他没敢把话说开。好在师徒两人脑子够快,都听出了弦外音。 “源仙村”要真是个好地方,阿四不会留血书。 小女孩也不急,就在原地耐心地等。时敬之作势要带人走,狗妖突然中气十足地狂吠起来。好在经过鬼墓一行,时掌门淡定不少,只是小小地趔趄了下。 尹辞顺势扶住师父,俯身耳语:“师尊,远处还有人。” 刚才时敬之注意力在狗妖身上,没注意另外几道气息。除了红衣女孩,还有六道气息停留在附近。尹辞用余光看去,看清了最近的那个—— 那人穿了臃肿的白袍,袍子上捆满白绳,打着繁复的绳结。他脸覆白面具,头上戴着极高的白色装饰帽,整个人造型古怪,与雪地完美地融为一体。 另外六人将他们团团包围,慢慢逼近,一言不发。 时敬之舌头有点打结:“小妹妹,我们还有急事,就先不去了。” “那我就只能放阿火咬你们了。”小女孩一脸苦恼。“源仙村是好地方,只有坏人才会不想去。阿火,对不对?” 狗妖很给面子地吠了几声。 下一瞬,一个白袍人抬起手,猛地劈向时敬之。 他的攻击没有半分杀意,力道不大,就是轨迹扭曲,活像骨头和关节生错了地方。时敬之差点没躲过去,被打飞了傩面。 闫清和小姑娘同时吸了口气。 下鬼墓那段时间,时敬之基本一直戴着傩面,只有睡觉时才会摘下。闫清通常睡得比较早,真没见过时掌门真容。 时狐狸露出一张脸,小女孩看着更开心了:“这个哥哥也有仙缘!大家一定会喜欢你的,快跟我走嘛。” 时敬之眼睛瞥着狗妖,问得直截了当:“你们那边的仙缘,就是看脸吗?” 小女孩抖了抖手里的狗绳,狗妖老老实实蹲坐原地,嘴边滴下一大串哈喇子。 “是呀,仙缘越厚,人就越漂亮,还更厉害!哥哥你一定特别厉害。” 时敬之:“……”区区不才,最近刚被一条鱼痛打过。 尹辞则迅速挑出重点,他戳戳闫清:“那丫头不像说谎。如果苏家老四真是‘杜鹃劫’,凭他那张脸,他很可能还活着。” 闫清精神一震。 时敬之也慢慢冷静下来,他看了眼徒弟和仆役:“源仙村,仙缘……你们村里有仙人?” “当然有,我们世世代代侍奉仙人。” 小姑娘噘起嘴,活像时敬之问了“人是不是要吃饭”之类的蠢话。 “来村里的客人,没一个想走的。外面又臭又荒,还冷,讨厌死了……喂,你们准备好没?村子有仙人护佑,没有领路人,没人找得到源仙村。” 尹辞本来就对仙人传说格外敏感。听到这话,他的兴趣彻底上来了,就算时敬之不愿去,他也得把师父打包带走。 他清清嗓子:“小妹妹,我师尊身体不好,你们那有没有灵药?” 小姑娘活像没听见他说话,连个眼神都欠奉。 ……鬼皮衣上的假脸果然够平凡,起码不到“有仙缘”的档次。 时敬之挪动几步,将徒弟护在身后。随即他挂上最灿烂的笑容:“你们那有治百病的灵药么?” 小女孩笑得很甜:“有的呀。” 时敬之愈发笑容可掬:“走,我们去源仙村探探,说不定能见着闫清的朋友。” 尹辞和闫清正等着这句话,哪还会反对。 三人于日出时动身。灿烂的朝阳下,息庄仍静静地横在雪中,宛若一只被碾碎的蝉蜕。 六个笨重的白袍人排成一列,跟在三人身后,留下两行整齐的脚印。最后一个白袍人似乎受了伤,走起路来格外摇晃。 他的脚印渗满脓血,仿佛走过的不是活物,而是一具高度腐烂的尸体。第27章 苏肆 小姑娘带三人进了山,在林中绕来绕去,不知在同一处走了多少次。枯山派一行人默不作声地跟着,积雪很厚,走起来颇耗体力,那丫头却轻飘飘踩着雪壳,如履平地。 她走累了,又跳上狗妖的背,骑起狗来。 “我叫引灯。”小女孩快乐地哼着小调,“这次带了两个好客人,阿爸阿妈一定会夸我。” 闫清向前几步:“最近除了息庄人,你还见过别的‘客人’么?” 引灯扭过身,歪头想了会儿:“没,引路的不止我一个。哥哥想找熟人?等到村子,我帮你问问阿妈。” 尹辞不受引灯待见,走在队伍最末。他凝神观察四周,胸口升起淡淡的憋闷。 附近布了术法,他没见过的陌生术法。术法气息极淡,压迫感却一点不弱。寻常人走到这里,大概会莫名觉得不适或恐惧,自发远离。 术法规模大得吓人,尹辞试着感知,却没能找到边界。 他忍不住多看了时敬之几眼。虽然这师父是随手捡来的,还挺旺他——相识不到一个月,尹辞就见了许多从没见过的新鲜东西。 好得很。 时敬之内功深厚,不会被法阵影响。闫清就没那么好运了。在术中待了太久,他走得头晕目眩,接连干呕数次,但没有抱怨半句。 尹辞把他当成“普通人”的标杆,闫清呕三次,他就呕两次。时敬之一脸看破红尘的空洞,在两人此起彼伏的哕声中前进。 三人从日出转到日落。 没人再质疑小姑娘的话——就这鬼见愁的路线,别说人类,哪怕是住在山里的猴子,组队狂奔百八十年也蹚不出来。 他们最终停在一片密林正中,林间立着一座神祠。 神祠不大,样式古旧,打扫得很干净,与周遭山林格格不入。活像从城中整个铲起,硬挪到这里来的。 它没挂牌匾,大门紧闭。 引灯跳下狗背,吃力地踮起脚,门环撞了三下门。 时敬之不知何时到了队伍最末,他冲双手哈了几下热气,悄悄斜过眼——一只肥麻雀停在树枝上,把树枝压得弯了弯。 他冲麻雀轻轻摇摇头,比了个手势。麻雀歪着脑袋瞧瞧他,又艰难地飞走了。 就在此刻,大门缓缓朝里打开。 室内一片破败景象,没有香烛供奉,甚至连神像都没有。神台空落落的,垂着翻了毛边的布帘。 一行人刚进神祠,神祠的门又自己关上了。 引灯三两下跳上神台,往神台后的墙面走去。时敬之揉揉眼——方才那还封着神台的红木板,再看时却多了条通道。 通道不长,暖风从另一面涌来,吹得人心旷神怡。越过通道,视野猛然开阔起来,枯山派三人停住脚步。 引灯转过身,挥舞两条短短的胳膊,表情得意:“看,漂亮吧?” 不,尹辞心想。闫清他不知道,时敬之八成是被吓僵的。 外面还是数九寒天,此处却如同暖春。天蓝得晶莹剔透,不见乌云飞雪。绚丽的野花遍地都是,风中荡着清雅的香气。田里庄稼青翠欲滴,田舍整洁大气。田间道路以山石铺整,一切水洗似的干净。 往来男女称不上美若天仙,也个个面色红润、容颜姣好。 回头看,他们背后哪还有隧道,只剩一座架在旱地上的小石桥。刚走过的长长隧道,眨眼间化作短短的桥洞。桥的对侧,遍地春色,一望无垠。 没有神祠,更不见山林。 若是春夏来访,这里确实像仙境。可冒着严寒进来,此地反倒更像幻境。 时敬之才领教过鬼墓的“梦幻泡影”,吃足了苦头,生怕再来一次。他谨慎地绷住脸,表情里没有半点赞叹。 引灯见他们不给面子,嘴噘得更高了。她扭过头,扑去背后女子的怀里:“阿妈阿妈,我带了两个好客人来!” 女人有副好相貌,生得丰腴圆润。她抬起头,冲时敬之笑道:“郎君换件衣服吧,一会儿该热了。” 她又摸摸引灯的头:“去找你阿爹,让他挑两件衣服拿来。” 引灯欢呼一声,牵上狗妖,头也不回地小跑离开。 “棉姐,这三……两位是我朋友,我来接应吧。我家就我一个光棍,照顾起来方便。”一个声音从众人背后传来。 三人猛地回过身。 一个年轻人坐在石桥边沿,脸上带着无辜的笑。 那人生了双柳叶眼,右眼下长了颗黑色小痣。他的五官秀气灵动,没有枯山派师徒那般超脱常人,让人看着就想亲近。 “阿四!”闫清少见地大叫。 阿四冲他客气地行了个礼,没回应什么,继续看着那女人:“棉姐,我先把人带走了。” 棉姐笑道:“也好。要是客人穿不上你的衣服,跟我说,我帮你改。” “哎。” 阿四转身为三人引路。他路上虽笑着,态度却不冷不热,问什么都不答。闫清眼看要到爆炸边缘,阿四的住所终于到了。 房间宽敞干净,足够住下四人。屋内家具样式古朴简单,木面被磨得锃亮。只是床铺散乱,衣服被丢得到处都是,桌子上还斜插了一把剔肉刀。 阿四进了屋,把门一挡,警惕地左右看看。确定四下无人,他一把揪住闫清的衣领,把闫清一个八尺男儿拎得双脚离地。 “我不是让你跑吗?”他脸上的温文一扫而空,只剩恨铁不成钢。“你这叫跑?往贼窝里跑?啊?” “我担心你……”闫清恍惚道。 “混账!我比你能打,我都跑不了,你来给我陪葬?这下可好,你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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