坛场下广场,酷似暴君先帝的佛头终于停止滚动,看着,也只是慈眉善目的雕塑而已。
但这没有减少恐慌。有些先前没动弹的,现在听了从凤阁逃回来的人转述今上那番话,真以为暴君先帝借助断成两截的佛像回来了,暂时隐身寻找下一批的断头人,便也纷纷叫嚷着后撤。
由此,总能验证这样的规律——
在特地的场合,面对渐次加重的危局,未撤的人一般来说,总比已撤的人愈加恐慌,因危局总在发动最先的攻击波之后暂停下来,喘口气,再掀起一轮更大的攻击波。在这期间,未撤的人终于意识到先前的马虎疏忽真乃愚蠢至极,心下难免加倍恐慌,其结果当然是以远超已撤者的速率向着安全之处狂奔。
未撤走者寥寥无几,朱亮是其中之一。
大司马大将军乃前朝顾命大臣,现在也是这个职位,大龙朝早已找不到更高的职位来表彰他的不世功勋了。
得来不易的东西失去反倒轻而易举。对他来说,只消拔腿就逃,超过中叔衡,已有的首席宰辅位置就有可能旁落到中叔衡身上。
而对大司徒左将军而言,大司马大将军听起来更加威武悦耳,若能争取到,朱亮及其家族毁灭了又有何妨。
因此,广场上寥寥无几的坚守人包括中叔衡。
一旦中叔衡在中叔洪后背上意识到自己正在被动放弃职责,而中叔洪这么驮负自己,很可能是劫持自己,让自己不能干预他趁机发兵强攻宫城,杀死今上和韩鲜。他警告中叔洪放下自己,但没有成功,便挣扎着滑下儿子后背来。
恰好,朱亮和塔墩正在前头看这边,中叔洪不能在父亲落地之后,强行带他到大悲寺。
中叔衡狠狠瞪了一眼中叔洪,返回去,位于朱亮和塔墩之间。
朱亮位置为最挨近那尊面部断裂的佛像。
塔墩原本次之,现在中叔衡重新回来了,中叔衡便次之了。
塔墩纹丝不动,挥动钢枪,让逃走的卫龙兵尽快返回原来岗位,要不然军法从事,决不宽宥。
这之前,他不仅没有后退,反而突击到前头,守着昏迷的朱鹮,看着还在老地方等待的中叔好。
中叔好并不惧怕老暴君复活在朱鹮浇铸成功的佛像上,因她身上到处都是青紫乌黑的伤口,乌鸦啄出来的。隐隐作痛之下,别的都不重要了。
可是,一旦看清楚老暴君的残忍表情隐藏在慈眉善目的佛像后头,两者仅仅差之毫厘,她就不是中叔好了,起码不是百分百的坏坏了,主要成了有凤来仪,金发的先皇后。
有凤来仪是多么害怕赐死她的龙在天再次出现在她跟前。猝然重新见到他几近破碎的头像,她魂飞魄散,赶紧要飞走,如此,便带动忍受疼痛的中叔好飞翔起来。
顿时,一片盛大的黑云呼啸而来,挡在她前头,唧唧呱呱,啼叫不已。接着,即将啄食她,全体
一致,密密麻麻,几乎要叫她变成挂满蜜蜂的蜂窝。
乌鸦啄食有凤来仪,这是另一纬度和空间的景象,在大龙国皇帝和大臣眼中是不存在的。
不过,在陪伴和护佑中叔好的命姐们看来,这是惨烈的一幕,是要尽快予以阻止的,否则皮之不
存,毛将焉附。
这些花环夫人们要申冤不可能了,唯一的希望是依附有凤来仪,在帮她弥补缺憾并申冤后,找个
不为人所知的葬地,自己为自己打造棺木,睡在其中。因此,看见有凤来仪正在危险之中,她们
便纷纷摘下戴着的花环。
乌鸦喜食腐食,尤其腐肉,对气味特别敏感,而花环夫人们总数在二十上下,很是密集。一旦乌鸦猝然闻到,便放弃有凤来仪,改而追逐花环夫人们。
顿时,花环夫人们散开了,向不同方向跑去,解了有凤来仪的围。
※※※
在活着的人眼中,差点遭乌鸦啄食的是中叔好,而救她驾解她围的是塔墩。
这个纬度有塔墩的出手,那个空间有花环夫人们的牵制,成群结队的乌鸦飞走了,中叔好没有受到新一轮的啄食。她出了一身冷汗,疼痛感减缓了不少,眼前是什么人,便看清楚了。
她几乎扑在塔墩怀里。
坛场附近,不仅有她和塔墩,还有朱鹮。
右娘娘吓坏了,正蜷缩着瑟瑟发抖。
还有朱亮,正挥舞手臂向后头喊叫:
“都回来!不必着慌!圣明又仁慈的先帝驾崩十二年了!今天回来的乃是象征他驾而不崩的佛陀
像,并非他老人家真的回来了!”
“听大将军大司马的没错!”中叔衡不能不保证自己的影响力仅次于朱亮,“不用说,有人搅
局,把乱七八糟的东西杂糅进浇铸佛像用的铜汁,这才导致此项可怕后果!”
“很对,”朱亮说,“大司徒左将军火眼金睛!”
吓得不知踪影的王在礼和班马等大臣在中叔洪保护下回来了,如此,中叔洪巧妙地将功补过。
这还不算,他协助塔墩,一方面将朱鹮抱给她祖父朱亮,另一方面拿下负责燃烧木炭、融化铜锭
的太常寺属员,包括正五品太常寺丞。
卫龙兵们也重新到位了,正押回一批逃逸的官员,包括内官,与中叔洪的做法相类似,——及时
把害怕变成勇敢,把失职变成尽力。
忽然,一个陌生人大声笑起来,响彻现场,叫才安下心来的众人再度震惊。
接着响起孤魂野鬼的恸哭声,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襁褓里刚生的,病榻上垂死的。
有叫“父皇恕罪”的,有叫“叔皇宽宥”的,有叫“皇爷爷饶命”的,有叫“陛下大恩大德”的。
这可怖的叫声四面而起,周旋往复,把皇家坛场变成群鬼出没的巨大坟场。
刚返回来的官员又有人逃逸了。
连朱亮和中叔衡等大臣都给唬着了,面色煞白,腿脚战栗。
“反贼!反贼,你给老夫站出来,与老夫面对面!”
朱亮豁出去,须眉颤动,用剧烈晃动的手指点点这里,戳戳那里,仿佛在与那个莫名的隐形人决
斗。
显然有个带头的隐形人,音量最大。
中叔衡抓住机会,显得像是朱亮的跟屁虫,喊了些类似的狠话。
“不错不错,一点不错!”那个身体藏起来而声音公开的人说,“我等就是反贼,巴不得早日推
翻血债累累的大龙朝的反贼!可我等不是一个人,而是成千上万!给暴君先帝杀死的冤死鬼何止
成千上万!难怪反贼的队伍浩浩荡荡!不信,听吧!”
顿时,孤魂野鬼的哭声变了,变成了刀枪轰鸣,万马奔腾,喊声阵阵,仿佛千军万马杀来了。
现场又逃了不少人,剩下的越来越少,少到清水数米粒的地步。
好在统治中土本国一百多年的龙家皇朝什么样的危险场面都碰到过,什么样的反贼都见识过?其
执政者早有准备。
转眼间,在塔墩和卫龙兵保护下,上百个提前隐蔽好的太常寺属员拿着猪牛羊鸡鸭的污血,从坛
场下通道冲上来,将臭不可闻的液体齐臻臻泼向看不见的孤魂野鬼。
那些可怜虫发出一阵又一阵的哀鸣声,转眼就听不见任何动静了。
朱亮重重松了一口气,把着中叔衡的手说:
“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接着来过,还是改日重来?”
“若是给吓倒了不做到底,岂不是太阳怕月亮,白日怕黑夜!”朱亮斩钉截铁说,“继续来过,
清洗完坛场接着重来,直到选出左右皇后!”
“起码得先弄清为何佛像浇铸成了,随即又断成两节,滚落下来唬人的缘故吧?”
“不用说,多半给贼人暗中添了蹊跷的物质!”
醒过来的朱鹮哭喊着奔跑过来,将头颅戳在朱亮怀里:
“爷爷,你送我回家,我受够了!爷爷,你就算把孙女卖给中叔家做奴婢,也强似把孙女硬拉给
龙家当劳什子皇后!”
朱亮抱着她,摸她凌乱的头发,然后努努嘴,将其她交给跟着她过来的朱延寿和卫龙兵。
塔墩正要快步去看一眼中叔好究竟如何了,却望到她给索操和其他内官包围起来,接着,中叔洪
也在那群人里头出现了,他抱起孩子似的中叔好,似在呼唤她。
最终,他看见中叔好醒来,小小的脑袋在众人的脑袋之间摇晃,像在说她没事,还好。
他放心了,回头又看给带走的朱鹮。
只见那可怜的女孩儿三步两回头,远远看着她的大臣祖父。
朱亮不动声色,向女孙摆着手,仿佛说没事,继续铸造,迟早能成的,能成左皇后的。
中叔好静静躺卧在地,脑袋枕在中叔洪腿上,四周都是太常寺属员和内官。
她眺望苍蓝色的天空,一个劲地看,连眨眼都没有。
塔墩只好用戴兜鍪的脑袋挡住她的视线,并伸出一只手给她。
她目不转睛看着他,与刚才看苍蓝色的天空一个样。
他看出她仿佛在问,能不能带走她,就现在,就眼下,趁现场还在混乱之中,没有太多的人注意
她之际。
塔墩当然看得出来她的心思,但只得装糊涂,只得把她抱起来,然后不再看她,将她交给两个手
下。
中叔洪知道塔墩对中叔好的重要性,也知道中叔好对塔墩的重要性,乐见塔墩公中有私,妥切安
抚好中叔好,使得俩人间已有的情愫于悄然之中固化和发展,最终导致塔墩成为中叔家族消灭大
龙朝的马前卒。
但给两个士兵抱走的中叔好忽然对着苍天叫了一声:
“带我去九天!”
塔墩愣住了。
边上所有人都自以为明白她这是什么意思——
“不要活了,还是去天上做仙女吧。”
只有塔墩知道,这个九天就是九原,中叔好呼唤自己把她带去天堂一般的九原,免除眼前这一桩
桩一样样的痛苦和难堪。
但塔墩能做什么,除了用手势让那两个士兵将中叔好带她回原先所在的位置?
现场散发浓烈的血臭味,那是清洗过程中发出的。
逃逸的内官都返回来了,帮着一块清洗给弄脏的坛场,以此悔罪。
这是低等级内官的事儿,由索操和崔成负责指挥。俩人本身并不动手清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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