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平山得知闻羽进了西都,惊愕了很长时间。
三十个久经沙场的军骑竟一个都没回来,或许闻若虚这个儿子的本领并不比他爹差很多。既来之,则安之,终究要见面,到时还要见招拆招了,实在撕破脸时,再杀他也不迟。
第二日接见闻羽,秦平山特意在白虎都护府的内院备宴。
这是闻羽第一次见到秦平山,面前之人年纪已近六旬,虽须发花白,但身材魁梧,精神抖擞,一眼看去就是坐镇一方的武将。
除秦平山以外,桌上还有他的夫人和几个子侄,周围站了一圈侍从,手脚长大,面色黢黑,却像是武夫出身。
闻羽心下了然,秦平山如此安排,自然是想将前日袭杀之事淡然盖过,即使谈崩了安排人手在内院动手,也可人不知鬼不觉。
“叔父安好!”闻羽恭恭敬敬地拱手做礼,按照他此行的差事,作为朝中礼部侍郎见到都护,是该以职位称呼的,如此一来却是先以轩辕一族来论,起手奠定了基调。
“贤侄远来辛苦,潦草家宴,为你洗尘。”秦平山回话。
他有些惊讶,面前这个年轻人无论身材还是气度并未与闻若虚有半点相似,也不像闻家之人,再细看眉眼,仍旧找不出一两处与伏颖儿相像的地方。
“可怜家父早逝,小侄这些年飘零在外,孤苦无依,后蒙圣上恩典到了中都,此番公出才有机会拜见长辈。”闻羽被秦平山让到座上,又和其他几人一一见礼。
“当年吾兄若虚意外身故,终南山中也人去楼空,老夫在延平元年听说圣上寻回了故人之子,也是惊讶了许久。上天见怜,到底算是给闻家留下了一脉骨血。贤侄此番公出到此,老夫还当先敬圣上钦差一杯。”秦平山端起酒杯,向闻羽敬酒。
闻羽喝下一杯酒,心里却不是滋味。自己是冒充的闻家后人,却一直冒用闻若虚之子的名号,为的只是辅助堂主报仇。
闻羽见身边的侍从面色冷峻,都横着眼觑他,怕给了秦平山发飙的机会,便与秦平山的夫人拉起家常,不经意说起主官元恒的时候,才“知晓”元恒的妻子竟是夫人的侄女,于是话越说越多,桌上的氛围倒是融洽起来。
秦平山自是将这般情境看在眼里,知道无法发飙,因此不到一个时辰酒宴便散了,也只好遣人送闻羽回去了。
秦平山是夜辗转反侧,当年闻若虚为了独霸江山杀死大族长唐复和族兄秦月明,这般狼子野心固然可恨至极,可自己也以直报怨将闻若虚杀死在北狄,至今尸骨无寻。如今他的儿子闻羽做了十几年孤儿,又辗转到了中都才过得好转一些。
此次一见,闻羽却丝毫不知当年之事,对自己还亲近有加。说到底,闻羽到底是轩辕一族的后人,当年之事过了这么久,留他的命说到底也是应该的。何况轩辕一族当初费劲心力,想要恢复大统,时到今日却都守在一处蹉跎,自己和秦定江、闻羽这些后人,只不过是给李家父子炼制长生丹药的术士。
想到这,秦平山便彻底地放下了杀心,当夜只潦草回信给刘鹤群,说闻羽不知何故已到了西都,不好下手。
巡过秋闱之后,闻羽再到秦平山处拜别,一出了西都,早有古尔巴安排的数十军马护送,一路安安稳稳回到了中都。
熊罴侯府近来寂然,闻羽即便和鸀鳿说了很多见闻,也隐去了遇刺之事。这一行,死了一个不知名的义士,古尔巴也因此身受重伤,闻羽感到前所未有的愤怒,刘鹤群如此心狠手辣,若不诛杀此贼,绝难抵心头之恨。
刘鹤群收到秦平山的回信不久,就见闻羽完好无损地回到了中都。
他有些后悔,只是找了一些不成名的江湖走匪做事,却失去了这次绝好的机会。他也有些担心,生怕闻羽会找出什么线索怀疑到自己身上。这些事虽然恼人,可也有些好的消息,刘不然最近主动将常青苑的女人都打发走了,只留了一个叫水婷的姑娘陪着自己,就连元春街也少有去了。
刘鹤群猜测儿子该是到了一定年岁,玩乐的心思到底是淡了,于是便琢磨着让他到朝中做事,用心调教一番,将来或许还能接自己的衣钵。
常青苑里,刘不然这些天就关起门来,从早到晚只是跟水婷喝酒。水婷身为黎特女子,自然比中原的女人酒量好上许多,他也喝得醉了才稍微有些云雨之欢的兴致。
自从那夜见了雀儿,刘不然居然对其他的女人再没了心思,甚至连看一眼都烦,才给了些钱都打发走了。
和水亭在床榻之上,刘不然也将她面孔用红纱遮住,假想着身下之人是雀儿才得发泄。
有时照照镜子,刘不然看着自己双眼凹陷,面色铁青,似乎是得了相思之症。那夜若是得了雀儿的身子会好些?刘不然常这般想,恐怕自己只会陷得更深,因为那女人终究不属于自己。有时他甚至想到熊罴侯府去求闻羽,无论如何把雀儿让给自己,可到头还是放不下身段,只能一天又一天地挨下去。
这一天,刘不然总算振作精神,梳洗整齐后决定要去闻羽那里求得雀儿,刚一出门遇见相府的管家要他过去。
刘鹤群见刘不然装扮整洁,以为儿子到底是有了进步,于是也不再板脸,淡淡提到,“近来圣上要给昌平公主指婚,你可知道此事?”
刘不然不知道父亲要说什么,稀里糊涂地点了点头,就又听父亲说道,“那你可知道闻羽最近风头无两,很可能会成为皇家的乘龙快婿?”
刘不然稍稍惊讶了一下,随后听到闻羽这个名字就想起了雀儿,眼神却恍惚了起来。
“为父虽然此时位极人臣,可说到底是前朝旧人,对于李家来说到底是外姓人,圣上正值青春鼎盛之年,一旦有了契机必然会培植新的党羽,逐渐将为父从朝堂的权力中心排挤出去,到那时想要保全刘家恐怕都力不从心了。”刘鹤群说罢,盯着刘不然叹了口气,不知面前的儿子发呆,此刻究竟在想什么。
“父相是想让我和闻羽争昌平那门婚事?”刘不然问完,心里却犯了嘀咕。
他早就知道昌平要指婚的事情,心里却只当她是个李家的小丫头,管她嫁鸡嫁狗,并未半点在意。可若是闻羽因此与自己争执不睦,那求得雀儿的事儿便彻底打了水漂。
“当争则争,若是争不到的话就得将他除掉。”刘鹤群说罢,看刘不然一愣,冷笑道,“若你早些勉励上进,何苦还要让为父落得如此焦虑。为父择机推荐你到朝中做事,一来图个晋升之道,二来也可辅助我抵抗政敌。”
“全听父相安排便是。”刘不然应付着就想走,又听刘鹤群说道,“还有,中都城里都说你在江湖上颇有人脉,还是找个妥靠些的去把闻羽除掉吧。”刘鹤群阴沉沉说道。
他此刻又变了主意,自己这些年制霸朝野,全凭杀伐果断,当年不杀闻羽已然后悔不及,此番绝对不会再留有一丝后患。
刘不然听后才知道父亲到底铁了心要杀闻羽,正没计较,倏地转念一想:此事虽然难办,可若是闻羽死了,那雀儿没有了靠山,不就成了自己的笼中之鸟?想到这,刘不然一阵欣喜,连忙点头答应下来。
大平立国之后,朝廷虽然严禁民间开帮结派,可江湖之上到底是要有组织结缔的,大大小小的门派虽不敢明目张胆,倒也一直活跃于各地。刘不然平日里在元春街大手大脚,倒是交下了不少心狠手辣的道上朋友。他思量了一下,决定找江北蛰门一个叫犰狳的堂主商量。
蛰门在大平立国那年逆势而发,悄然出现在江北,专长做刺杀的勾当,这些年来门众多达数千人,开了十几个分堂,自是这中都附近最有实力的一门。只是蛰门的门主甚是神秘,外人连姓名都不曾知晓,更没有人能说清长相。
刘不然找人联系到犰狳,本以为会遭到拒绝,谁料对方得知要杀的是皇帝新晋的侯爷,居然痛快地答应下来,而且坐地起价,要金万两,绝不允许还口。
刘不然平日里虽有钱挥霍,可做正事要拿出这么多金子却是挣扎了好久,又找人问了几个门派,对方问了活儿竟连答应都不敢,只好搜空了常青苑家底,给犰狳送过去一万两黄金的兑票,对方收到兑票后又说此事难办,得等到合适机会下手,更让刘不然扎耳挠腮,不得安宁。
刘不然此刻心里想的全是早一日除掉闻羽,便可坐拥雀儿,简直是一天都等不及,数次派人去催犰狳快些动手,却都被含糊其辞打发了回来。
刘鹤群这一边也双管齐下,加紧动作,指点吏部举荐刘不然为刑部典司司丞。李求真大概是为了闻羽晋升一事搞平衡,倒是痛痛快快签批了任命。
刘鹤群如此安排,因为刑部是自己可控的范围,典司事务相对简单,却是要紧位置,刑部侍郎向来都是由典司司丞升任,而刑部左侍郎即将告老还乡,如此一来刘不然过不了多久就将跻身朝廷的中枢位列。
让刘鹤群没想到的是,李求真几日之后追加一道圣旨,晋刘不然伯爵位,封在汉州河北府,于是思量这依旧是李求真的平衡之策,但如此一来,刘不然反倒多了和闻羽竞争指婚之事的筹码,便一时间不再着急过问刺杀闻羽之事。
立冬将至,白继忠自从知道闻羽升任礼部右侍郎、晋封侯爵后,就再没有收到路大的讯息,他猜想一定是出了什么变故,便问明鹊中都的情况。
明鹊一直和堂中保持传信,便将闻羽出巡雍州的事和路上遇险的事简略讲了。
白继忠听罢就猜想路大十有八九是因此丧命,心中不禁悲痛,可既然知道当年的真相,身为熊罴军中活下来的人定要尽一份心力,思量再三,终于决定让白靖仇和明鹊夫妇二人前往中都,在北镇与中都之间搭起新的联络。
临行之前,白继忠将当年火夜之事讲给白靖仇听。
白靖仇得知父亲因此贬谪到北疆,母亲更是因此早产而死,再想到这些年北镇生活的艰难,愤然落泪,发誓一定要让刘鹤群血债血偿。白继忠更是将他的那把锥刀郑重交给了白靖仇,颇有些悲壮的意味。
明鹊在一旁看着父子话别,却不禁伤感。
白继忠这些年蜷缩在这里,为的就是保留他和毕方的这点骨血,如今明里是让白靖仇去做事,实际上还是放她自己去中都应援闻羽,只是白靖仇还蒙在鼓里。
中都此时局势诡异凶险,白继忠放儿子去那里,就已然做好了最坏打算。若是有危险,自己定是要舍命维护丈夫的周全。
夫妻二人收拾好行李,告别父亲和故里乡亲,骑着两匹马往中都赶去,快到京畿之地时投宿在一家小店。
夜里,二人正要入睡,房门忽然被人撞开,只见一个矮墩墩的胖子闪身进来关上了门,回身便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压低声音说道,“我是蛰门的堂主,门中叛徒要谋害我,二位务必救我一命!”
胖子话音刚落,就听门口嘈嘈杂杂的脚步声响了起来。白靖仇还在愣神,明鹊便往床下一指,那胖子身手极快,一骨碌就滚了进去。一个弹指之后,门又被人撞开了,一群莽夫拿着刀闯了进来。
“你二人刚刚可见过一个胖子过来?”为首的一个上来便恶狠狠地问道。
“我夫妇二人自戌时便在这房里休息,门都不曾出,又没人进来,哪里见到什么胖子?”明鹊淡然答道。
“你要是告诉我胖子在哪,这钱就都是你的。”为首那人从怀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子砸在桌上,眼光一闪,接着说道,“可若是说不知道,你这小美人今晚可就便宜我的这些兄弟了。”
白靖仇听罢大怒,霍然起身,操起床边挑床帘的木秤就冲了过去,可惜身体瘦弱,被那人一巴掌打了回来,撞在床板边上起不来身,气得冲那人嗷嗷直叫。
为首那人自打闯进门起,便一副要找人拼个鱼死网破的模样,满身带着杀气,他听白靖仇叫得烦躁,跑过来扬起刀就劈了下去。
刀光划过半个弧线,忽然停了下来。那人再一看,明鹊不知何时已握着一把锥刀,刀尖儿正点在他的喉咙前不足三寸的地方。
二尺三寸长的锥刀,行走江湖的人就算没亲眼见过,自是都听说过的,一出血铺道,二出神鬼嚎,三出天地倒,正是说这熊罴军制式佩刀的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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