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江篇·结局(下)
有时我觉得,人类和山上的猴子,没有什么不同。
比如这青楼里的哄抢,就那么飞快地开始,又飞快地结束了。
毕竟阿锦的笔记,怎么看都不像是致富秘籍。但凡大家夥儿抢到书后,随便翻开来看上两页,便能够立刻识破猫贩的骗局。那位最先抢到風雨文学中阅读的士兵首领,自然也是最先回过神来的。
只见他走出房门,手里还拿着撕破的笔记,脸上是致富梦碎的绝望与痛苦。他怒骂道:“那个诈骗犯呢,他去哪里了?”
我指着门外,如实道:“他已经跑了。”
士兵首领一拍脑袋,大喊一声“糟糕,要丢掉工作了”,说着便连滚带爬,跑出去追那猫贩。青楼里一片狼藉,众人纷纷散去,只留下一地的碎纸片,以及披头散发,坐在地上默默流泪的抄书者秋娘。
也是,一个晚上熬夜抄书的心血,就这样被白白撕碎了,换成谁也接受不了。
只听秋娘边哭边道:“阿江,我错了吗?我从小就认为,只要勤奋努力,一定能有与旁人不同的收获。没有想到努力到如今,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呜呜!我昨天抄书抄得手都酸了。难道,我真的错了吗?”
我虽然也觉得秋娘有些可怜,但毕竟是她率先对我进行勒索,此时也算是自食恶果。所以我并没有搭理她,只是叹了口气,便跟着众人一道走出了青楼。
但是与此同时,我也忍不住在心里质问自己。
努力致富,有错吗?
这个问题大概是没有答案的。但是有一些致富的路,最后的确通向了监狱。从青楼出来以后,我便看见周围已然站满了将军府的士兵。
原来林睿他们早有准备。
整个青楼区域都被封锁了,并且正在进行疏散。我预备按照告示牌的指引,去出口区有序排队离场,却忽然看见在一处稍高的平台上,站着一些骑着马的指挥人物。那指挥平台上,有两只马长相特别奇怪,其中一只马上的一位指挥人物,还长得特别矮小,仿佛只是一个孩子。
真是奇哉怪也。
难道,会有人带少年儿童来这种场所?
我想想也觉得并不可能,便认定那怪马之上,大概是骑着一位侏儒。我一时心生好奇,便没有去排队,反倒凑近平台一瞧。这一瞧,我便瞧见了阿锦和满满,也发现那两匹奇怪的马,居然是两头青牛。
阿锦的腿居然已经好了?
我感到困惑极了。毕竟昨天晚上从事那种活动的时候,阿锦依然瘫如咸鱼。我那时便认定了,他的腿绝不是那么快就能好的,我们在这远宁城里,少说也要再待上月馀。但如果阿锦他依然瘫痪,又是如何将自己固定在大青牛上的呢?
带着这样的困惑,我向阿锦招了招手。
阿锦原本就在平台上左右张望,大概就是在找我本人。我一招手,他立刻便发现了我。他对我笑了一下,便骑着大青牛,纵身一跃,从高台上一跃而下。
英姿飒爽。
一瞬间,时光仿佛回到了我们刚见面的时候。我想起在清水寨子里,林睿也是这样带人把我们团团围住,然后阿锦他从岩石上跃下,来到我的面前。只不过那个时候的阿锦姿态翩然,遗世独立,如今时过境迁,大青牛跳下来之后,竟然当场扭到了牛腿。
三年,光阴荏苒,大青牛老了,仔细一看还有发福的迹象。
阿锦吓得赶紧从牛背上跳了下来,“当当,当当你没事吧,当当?阿江,我们可能需要一辆板车……”
大青牛跪在地上,眼含热泪,低沈地“哞”了一声,回头望向高台之上的小母牛。
这一幕竟然显得有些感人。
然而小母牛不动如山,小母牛上的满满也不动如山。瞧见我们在看她,满满才挥了挥手,对我大喊一声:“阿爸,太高了,我的牛不敢跳。我在这里等你们!”
我震惊极了,甚至顾不上问阿锦腿的事情,“你们是骑牛过来的么?满满她还只有三岁,你怎么能让她独自骑牛!”
阿锦道:“这在我们南黎,不是很正常的事情么?而且那是一只小母牛,非常适合儿童驾驶。”
“那你也不能让她在城市的公共道路上驾驶啊。”我听着只觉得后怕,“阿锦,你真是太不小心了。这远宁城可不比我们南黎。这里充满了危险驾驶的疯狂驴车司机,有时还会出现一些碰瓷者。如果让满满受到了伤害,那可真是追悔莫及呀!”
阿锦一楞,忽然转移话题道:“说起来,这一路上,我还真的险些被一个疯狂的驴车司机给诈骗了。”
我说:“怎么回事?”
阿锦於是向我讲述了他找出租马车而不得,恰好碰上拉货的驴车司机,当场卸下拉货车厢,按照出租马车收费标准给他们带路的事情。
我立刻发现了盲点,我说:“阿锦,满满不能导航吗?如果满满不认得路,你的蛊虫不能导航吗?”
阿锦张了张嘴,沈默无言。
我见阿锦如此失落,顿时开始反思,或许是我之前批评他的话说得太重了,才会让他连这么简单的问题都答不上来。还没有反思出一个结果,我便忽然感到自己落入了一个温暖有力的怀抱,竟然是阿锦说不出话来,干脆直接抱住了我。
他把脸埋在我的肩头,道:“阿江,我们回家吧……”
一瞬间,远宁城的事情仿佛都与我无关了。
无论是秋娘还是猫贩,按摩还是诈骗,这些人都只是我生命中的一位过客。在这里的经历虽然极大地丰富了我的人生阅历,但是我与阿锦,终究还是属於南黎。我并没有忘记,我来这里并不是为了赚钱,也不是为了学习法律知识。
我来这里的唯一目的,就是接阿锦回家。
阿锦说:“阿江,我的腿已经好了,现在已经完全没有理由,继续留在这里。你愿意和我一起回家么?这缺失的三年,我感到十分愧疚,我想了很久,唯一的弥补方式,恐怕就是连续承包三年的全部家务了。”
我大惊失色,“承包全部家务……你想要夺走我全部的快乐?!”
阿锦吓了一跳,赶忙解释道:“我只是想多为你分担一些。具体的分配,自然还是听阿江你的。甚至如果,阿江你喜欢这远宁城里的生活,我们也可以考虑在这里多停留几个月,甚至我们可以两边迁移,就像候鸟一样,经常过来旅游。”
我紧紧回抱着阿锦,感动地说:“阿锦,你真好!”
“不过,那本笔记该怎么办?方才有许多人在青楼里哄抢……还有我们曾经见过的那位猫贩,不知道你在蛊虫监控里瞧见没有?那猫贩极度狡猾,青楼里的骚乱也是他引起的。他拿着一册手抄本,已经跑了!”
想到这里,我紧张道:“阿锦,如果猫贩把书中的知识传播出去,那我很可能就要失去你了!”
阿锦拍了拍我的肩膀,道:“这你不用担心。你看这些将军府工作人员,他们已经将此地围得水泄不通。事实上,就在刚才,你还在青楼里的时候,猫贩就已经被我们抓获了!他还试图用曾经入股我们的事情,来逃避对他犯罪行为的处罚。”
我悬着的心终於放下了,“那么,笔记泄露的事情,我们暂时可以不必担心了。”
阿锦又说:“完全不必担心。除此以外,我又向苏先生进行了求证。”
我说:“是哪方面的求证?”
阿锦从怀里掏出一本残破的手抄本,道:“是关於我这本笔记的品质的求证。”
“经过苏先生鉴定,我这本笔记虽然写得不错,但是对於非术法界人士而言,还存在许多问题。它没有办法作为入门读物。比如其中的很多名词,我都没有进行解释与定义,还有一些地方,使用了巫术中的专业术语,极大地增加了阅读难度。”
我从阿锦手里接过手抄本,翻了一翻,还没有看上几页,便感觉到了一阵眩晕。
我说:“不好,阿锦,我晕字了!”
阿锦连忙搀扶着我,眼疾手快地将书从我的面前移开,道:“你的晕字,其实也暴露了这本笔记的排版问题。而且我不知道你发现没有,受限於我的汉语水平,其实这本书的行文也很有问题。”
我说:“我觉得挺通顺的啊。”
阿锦道:“那说明咋俩汉语水平不相伯仲。总之,秋娘给我修改语病,原本是出於好意。但是由於她不能理解原文,导致修改之后的句子,与我的本意大相径庭。”
我为阿锦总结道:“原来是这样。那就是说,秋娘精心制作的这些手抄本,完全没有传播价值?”
阿锦道:“对,没有多少传播价值。”
说到这里,阿锦的脸上竟然闪过一丝失落。
我知道这些笔记,全部都是阿锦的心血,因此连忙安慰他道:“虽然没有传播价值,但还是挺有纪念意义的。我们可以将这些手抄本收集起来,将来如果家里的桌子椅子失去了平衡,便可以将它们垫在下头。如果用它们当作柴火来烧饭,一定会有别样的美味。”
阿锦看着我,久久没有说话。
气氛一时有些低沈,直到我们身后的当当,发出一声凄惨的牛叫。
我和阿锦连忙转过身去查看当当,这才发现当当的牛腿似乎真的伤得不轻。阿锦赶忙去一旁联系工作人员提供板车,把当当拉去看兽医。我抚摸着当当的牛身,准备给当当讲一些故事,转移一下它的注意力。
原本我只是给当当讲三年间发生的趣事,结果讲着讲着,我便讲到了大青牛满满去世的事情。
一时间,我与当当一人一牛,抱头痛哭,泣不成声。大青牛满满和当当毕竟在同一个牛棚里,住过很长的一段时间。任谁听到了室友去世的噩耗,也要难过好一阵子,更何况是当当这样一个重情义的牛。
因此等到阿锦回来的时候,当当已经因为生理和心理的双重痛苦,整个牛哭晕了过去。
阿锦震惊道:“你们怎么了,当当它为什么闭眼了。他还活着吗?”
我不想再对阿锦说一遍伤心的事情,让阿锦也与我一起伤心,於是便擦干眼泪,扯了个理由道:“你放心,他还活着。我看当当扭到脚之后过於痛苦,於是给他实施了麻醉。”
“这是什么我没见过的术法么?”阿锦点点头,握住了我的手,“原来是这样。”
於是我便和阿锦一起,坐在原地等待救援。
我看着当当吐着牛舌躺在地上,眼角依稀还有泪水,便觉得难受极了,不忍心再看。正巧不远处有许多鲜花,开得正美丽,我便一时兴起道:“阿锦,我给你编个花冠吧!”
我记得自己曾经承诺过,要一直给阿锦编花冠。后来阿锦走了,我便很久没有再编,手艺也已经生疏了。此时看到青楼外满庭的鲜花,和阿锦空无一物的脑袋,我忽然又觉得手痒。只是还没有去摘花,阿锦便拦住了我。
阿锦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些景观花卉应当是青楼的财产吧?”
我说:“是啊,严格说来是秋娘的财产。不过她还欠我一个月的工资没有发放,我摘花只是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罢了。”
阿锦欲言又止。
我说摘就摘,精挑细选,很快摘了一大捧。
摘好了花,我先按照颜色,将它们进行了分类。还没有开始编织花环,就看到秋娘从青楼里走了出来。她一眼就看到我在摘她的花,可她经历了今天的事情,也是身心俱疲,居然连辱骂我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不断叹息。
阿锦也叹了口气,道:“不如编好以后,我们送秋娘一顶吧。好歹,她也帮我修改了语病呢。”
我点点头,道:“其实身为雇主,秋娘也很有职业精神。那我就给她编一顶吧。”
於是我为秋娘献上一定花冠,我们便这样化干戈为玉帛。
秋娘带着花冠,整个人仿佛也升华了。她眼含热泪,向我们保证道:“我以后一定会重新做人,好好抗洪救灾!”
我与阿锦相视一笑。
等到了救援人员之后,当当便被擡上了板车,拉去了兽医馆治病。我和阿锦还有秋娘一起,回到了将军府。
将军府此时,已经开始开展对猫贩的审判。
这是一场公开的审判,外面聚集了围观群众。这些围观群众的脸上都有伤痕,有的甚至就连头皮都被抓破了。显然,他们都是青楼抢书事件的受害人。面对受害人的声讨,猫贩在大厅里瑟瑟发抖,很快便痛哭流涕,悔不当初。
他哭着说:“我当时也是鬼迷心窍,想要趁乱逃跑,才会说出那些书是致富秘籍的谎言。可我的本意,并不是要让大家互相踩踏啊!”
我想到当初猫贩在南黎贩猫时,那意气风发的模样,忽然有些感慨。那样一位大好的青年,怎么就走上犯罪道路了呢?
我对猫贩说:“你把大家的医药费赔偿一下就好。贷款的事情,我不想追究了。”
猫贩的眼睛里露出感激的神情。
林睿却打断我,道:“我们将军府的工作人员,正在讨论他这是属於放贷未遂,还是放贷中止。阿江,这件事并不像表面看到的那样简单……”
我点点头,说:“好的,你们继续讨论吧。我和阿锦收拾东西,准备回南黎了。”
於是我和阿锦一起离开了审判大厅,返回将军府收拾了行李,又去兽医馆里,把包扎过的当当给拉了回来。满满听说我们终於要回家,跑前跑后兴奋得不行。等我们收好了东西,林睿他也下班了,我便和阿锦一道,去找他道别。
满满率先跑上去,亲热地拉住林睿的手,请求道:“林叔叔,可不可以把那头小牛送给我呀!”
林睿并不是一个小气的人,购买小母牛,本来也是为了陪伴大青牛当当。满满向他讨要,他自然便答应了下来。
满满开心极了,她拍着胸脯,保证道:“林叔叔,我这就回去,努力学习巫术。等我长大以后,立刻回来帮你成就霸业!”
林睿笑着和满满拉了勾,“那么,就一言为定啦。”
当晚林睿在将军府里举办了一场欢送会,欢送阿锦和我回南黎。欢送会上气氛很好,林睿和阿锦喝了许多酒,然后便在一起历数光荣往事,说到最后便抱头痛哭。我和苏玉祁坐在一旁,感到非常尴尬。
我从身上掏出一本笔记,对苏玉祁道:“这是我在秋娘青楼心理学培训班的培训笔记。以后在恋爱方面,你如果遇到什么困难,可以翻阅这本笔记。”
苏玉祁接过笔记,感动地握住我的手,“阿江,原来你并不完全是个骗子。”
我当然不是个骗子。
大概苏玉祁对我的印象实在太差,我随便做了一点点好事,他便热泪盈眶地握住我的手,与我掏心掏肺道:“阿江,你们如果在南黎遇上什么困难,特别是术法方面的困难,比如覆活后遗症一类的,来不及到远宁城找我,便可以去找一位叫湘湘婆婆的人。”
我一惊:“苏先生,你居然认识湘湘婆婆?”
苏玉祁道:“怎么,你也认识她?”
我於是和苏玉祁简单介绍了我和湘湘婆婆的过往。我告诉苏玉祁,我的满满就是湘湘婆婆她们帮忙接生的。苏玉祁听完以后,愈发激动地拉着我的手,对我说:“阿江,我们可真是有缘啊!”
我说:“哪里有缘了?”
苏玉祁激动道:“湘湘婆婆,她是我的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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