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锦篇·惊变（下）
“阿锦……”
有人在喊我的名字。
耳边微风拂过，朦胧间我好像坐在家里的窗台上。我什么也不做，就只是坐在那里。我看见阿江抱着孩子忙里忙外。他有时来到我的面前，对我说话。我们之间像是隔了一个世界，我听不到他在说什么，只能看见他一会儿笑，一会儿哭。
我伸出手，却不能拥抱他。
“魂兮，归来……”
眼前阿江的面庞骤然消散。
头颅之内传来一阵剧痛，我在黑暗中睁开眼睛，只感觉到无穷无尽的寒冷。屋顶是诡异的咒术阵法，以鲜血绘制，灯烛明明灭灭，有如鬼魅。我艰难地想要移动双手，只觉得自己的躯体，沈重得如有千斤，竟是分毫动弹不得。
视线模糊，我分不清梦境与现实，只看到无数幻境一般的重影。
耳边传来陌生男人的低语。
“凝聚魂魄耗费了许多时间，不过现下总算是集齐了。我这便可以将他的魂魄，封印到这躯壳之中。”
另一个人的声音有些熟悉，“苏兄，多谢了。”
“这躯壳乃是传说中玉虚仙人留下的玉液凝制，金刚不坏，无坚不摧！从此以后，他将不老不死，不生不灭，体重不增不减……你真的想好了吗？”
熟悉的声音道：“额，其实你不用找这么贵重的材料。弄个挺一般的，凑合个百八十年就行。”
陌生人道：“哼，我是故意的！我要你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老去，而你的恋人却容颜不老，依旧美丽！我要你腐朽溃烂之时，仍然见他花团锦簇……”
熟悉的声音道：“……行吧，那就让他独自美丽吧。反正他也不是我的恋人。”
陌生人道：“哼，你还嘴硬！好了，我已经将你恋人的魂魄，封印在了这具躯壳之中。我得不到的幸福，你也别想拥有！”
熟悉的声音道：“行吧，随你怎么说吧。反正他也不是我的恋人。”
陌生人道：“哼，原来一直以来你都是在暗恋他！既然如此，我覆活也给他覆活了，干脆送佛送到西，再附赠一个迷魂咒，让他记忆错乱，以为你才是他的恋人！”
“你这是做什么？！”熟悉的声音紧张道，“苏玉祁，你别乱来！”
“我说苏兄，你刚刚不还说你得不到的幸福，我也别想拥有么？请你冷静下来思考一下，我如果真的爱他，你篡改了他的记忆，使得他也爱上了我，那岂不是等於成全了我俩？这与你让我不幸福的行事逻辑，根本也不符合啊。”
“哼，我从小算术就不好，先生经常说我没有逻辑，没想到你也这么说。”陌生人道，“不过，林睿，你果然很在乎他。”
林睿崩溃道：“随你怎么想吧。”
……
半梦半醒之间，我听见丝竹旖旎。
帐幔在眼前漂浮晃动，空气中有好闻的草木气息，混合着熏香的味道。我听见衣摆摩擦地面的声音，朦胧中有人走进了我的房间，在我的床边坐下。
“阿锦啊！”
那人长叹一声。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一转眼居然已经三年了……”
三年？
我的思维仍然不清晰，模糊中也没有时间的概念。只是听到三年一词，内心隐约升起焦急之感。那感觉，就好像有什么人在远方等着我，而我却一直没有给他一个交代。
“那苏玉祁说，这魂魄封印之术虽然已经施行，但你现在基本处於一个瘫痪的状态。想要彻底恢覆，达到生活基本自理的程度，还要覆健很长的一段时间。”
隐约间我看见林睿的脸，他沧桑了许多，还蓄了一个颇为有型的小胡子。
他对我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不过，兄弟你不用担心，我已经为你请好了护工，与此同时也派人去通知弟妹了。”
我心中的焦灼情绪，终於平覆了些许。
林睿又道：“那苏玉祁真是个怪人。没想到狡猾的苏老贼，居然有这么个奇奇怪怪的儿子……怪不得苏家要完！”
我动不了嘴唇，无法回应，林睿却毫不在意，当我是个树洞一样，继续倾诉道：“他居然想给你来个迷魂咒，让你认为我才是你的恋人。”
“可拉倒吧！你以为我真的不知道，你在某方面一直有一些非常特殊的癖好吗？当年你在仓库里偷铁笼的时候，我其实就已经发现了。只是出於你我之间的友谊，我一直将这件事默默藏在心里，也没有将你告发……”
“若是你真被施了那迷魂咒，又发现我其实并不喜欢你，疯起来要把我塞进小黑屋怎么办？”
我：“……”
我总觉得林睿话里话外，把我描述得像是一只见人就咬的疯狗。
我怒火中烧，却无法移动。
“阿锦，你现在看起来真的好平和。想必你的神智还不清醒，听不见我说的话。这样也好，我近来颇为寂寞，正好有一些隐私与你分享。”
“我虽然从未遭受过谢顶的困扰，但最近胸部的毛发最近有脱落的迹象，这使我感到深切的烦恼……”
别说了，我能听见啊！
……
林睿真的把我当成了树洞。
“阿锦，那个苏玉祁居然让我陪他逛街。我说去青楼吧，他竟敢当众辱骂我是个流氓。真是岂有此理！”
“阿锦，南境我不喜欢，我想再往北边走走。老皇帝没有子嗣，驾崩以后天下大乱，正是建立功业的好机会。只可惜我名声不好，外头有许多我的黑粉，走到哪儿喷到哪儿……”
“阿锦，我前几天又被人刺杀了……刺客到今天还没捉到！真是一群废物！”
……如果可以的话，我真的很想取关林睿。
可惜我动不了。
……
时间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我每日被林睿的垃圾信息轰炸，只期盼着他想起来以后，能够给我讲讲阿江的消息。但是他过於自我中心，总是给我扯一些有的没的，就是不讲重点。
终於，我自己解冻了。
首先解冻的地方，是脖子以上可以描述的部位。能够自由说话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询问林睿：“林睿，你派去找阿江的人怎么样了？”
林睿对我说：“我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一个？”
我说：“你就正常讲。”
林睿正色道：“是这样的。近来连日大雨，路况很差。我的手下历经千辛万苦，耗费了比计划中多了许多的预算，才终於到达了神女峰大寨。到了以后，他们立刻就向寨子里的人打听。逢人就问，说请问这个阿江在哪里啊。”
“谑——你猜怎么着！”
我说：“怎么着？”
林睿一拍大腿道：“寨民们告诉我的手下，阿江他带着女儿走了！”
女儿？
我们……居然有女儿了？
脑海中像是炸开了一朵烟花，我想起离开的时候身不由己，就这样抛下了怀孕的阿江。如今他和女儿都还平安，的确是很好的消息。我心中百感交集，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只是茫然地问林睿道：“阿江他……去哪里了？”
林睿说：“不知道。”
林睿又说：“不过听人说，约莫是往中原来了。我的手下们已经去寻找了。”
我听林睿这么说，恨不能立刻跳下床去，自己去找阿江。然而我心有馀而力不足，只能勉强擡起脖子，活动一下颈椎。
林睿见我表情扭曲，连忙在一旁安抚我，“阿锦，你放心！我的手下都是非常认真负责的，他们一定会很快找到阿江。你不要思虑过度，在这里躺享其成即可。身体最重要！”
我知道林睿说的不无道理。
只有我的身体好起来了，活动不再受限，才能主动去找阿江。
於是我投入了如火如荼的覆健之中。
一开始，我就每天躺在床上，活动颈椎。渐渐脖子以下的部位也逐渐解冻，有了知觉。开始是肩膀，然后是双臂，很快我便我可以自己坐起来吃饭了。
林睿的这座府邸颇为奢华。
他为我安排的护工是八名年轻貌美的女性，此刻正整齐地列成一排。为首那位端来描金的木制托盘，托盘上放着盛有各色食物的天青色瓷碗。瓷碗非同一般，表面有寒冰一样的裂纹，摸起来却像阿江的肌肤一样光滑。
我忽然想起在寨子里的时候，林睿对我说，他出门乘坐的都是八匹马拉的大马车，还有十二个婢女捧着果盘熏香跟在后头。我那时以为他是吹牛，如今看着眼前的阵仗，站在后排的护工们手里果然也是捧着一些没用的东西……
居然是真的。
我颤抖着拿起筷子，眼前佳肴丰盛，琳琅满目，许多食物我竟是根本没有见过，连名字都叫不出来。
中原华夏，果真是地大物博……
我心下感叹，一时走神，只听“啪嗒”一声，白玉筷子掉到了地上。
“大巫师饶命哇！”
我还没反应过来，护工们已经小鸡儿似的抖作一团，她们纷纷放下手里的东西，争先恐后地跪地求饶。
“大巫师求您高擡贵手罢！奴婢年方二八，还未恋爱，不想就这样英年早逝呜呜——”
我楞在当场。
……她们为什么这么怕我？
这个问题，我耗费了一点时间，才终於弄明白。
原来名声坏的不仅仅是林睿，也包括了我。当初我为了抵御苏氏的纸人大军，使用了那上古的禁咒。这对黎人而言，当然是守护家园的正义之举，可对中原人而言，就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所以我如今的身份，大致相当於勾结异族的邪恶反派身边的狗头军师……
真是奇妙。
不过我本身实在没有传闻中那样灭绝人性。相处久了之后，护工姐妹们发现我异常温和无害，又纷纷围上来问我：“阿锦大人，听说您是南黎最厉害的大巫师，能不能用南黎的巫术，给我们测一测桃花？”
其实我们南黎的巫术，主要侧重於节肢动物饲养，是不搞预测的。
但我不忍让护工姐妹们失望，只好身残志坚地躺在床上学习中原桃花的测算方式。
闲时给自己卜了一卦。
——红鸾星动，大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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