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江篇·惊变(下)
阿锦走后数日,北边的天空翻滚起血色的浓云。野生动物四散奔逃,寨子里的老老少少惶然无措,只能组织起巡逻的队伍,保持机警,一旦情况不对,随时准备逃跑。
惊疑不定之中,我的徒弟阿楠终於从战场回来。他一身血腥风尘,嘴唇皴裂,连口水都顾不上喝,只让我们立刻向南边撤。
阿楠说:“我走以前,阿锦师父叮嘱我,必须立刻带大家渡过澜沧!”
我来不及问阿楠战场的具体情况,更没机会问他阿锦如何。只能立刻去找湘湘婆婆,组织大家夥儿们一起渡江。
澜沧是一条宽阔的大江,水流湍急。江面没有船只,只有一条先人留下的飞索。那飞索穿梭云霄,横跨大江,据说是当年黎人的祖先,得到了山神姆姆的指点,这才从天上的彩虹里学到了制造飞索的本领。
寨子里的老人对我说,在很久很久以前,澜沧的另一边,曾经有一个繁荣的大寨。两个寨子的交通,全要靠这飞索。但不知为何,后来那对面的寨子渐渐没落了,以至於完全淹没在了时光的长河中。对面的寨子没落以后,神女峰大寨里的人们,便再没了冒险渡江的理由,这飞索也废弃了。
无人知晓它是否依旧牢固。
一寨子的老人孩子挤在江边,看着高高的悬崖和奔涌的江流,全都瑟瑟发抖。孩子们的怀里抱了猫狗,大人们则牵上了牛羊。那些动物平日里便和人们居住在一起,很通灵性,它们不仅是我们的夥伴,也是我们的家人。
我也带上了满满。
满满看着滔滔的江水,吓得四蹄打颤。
我将满满交给一旁的阿楠,拿出新准备的兜套安在长索之下,一只腿跨上飞索,“我来试试吧。”
阿楠连忙劝我,“阿江师父,这太危险了!”
就连湘湘婆婆也蹙眉道:“阿江,你肚子大了,还是让我先来吧。”
我说:“我至少年轻强壮,还会一些巫术。如果在中间真的生了什么变数,兴许我还能有脱身的机会。”
他们拦不住我,只能让我先上了飞索。
江上风浪逼人。
如今正是涨水的时候,江面的位置很高,飞索到了中央的地方,距离江面不过数尺的距离。我的脚下踩着洪流,裤腿被翻腾的江水打湿。那一瞬间天地浩渺,而我无比渺小,像是一只蚍蜉,只能死死抓住兜套,仰起头看着无垠的天空。
如果阿锦在的话,他一定能想到更好的办法吧……
耳边传来大家夥儿们的欢呼声。我这才意识到,我已经平安地抵达了对岸。双脚踩上土地的时候,我依然觉得小腿发软,好像脚下的地面也不再真实。
寨子里的大家一个接一个地飞渡过来。
最后,就连满满和其他动物们,也被拴在了滑轮上,一个个地渡过了大江。
“终於安全了……”阿楠下地之后,发出一声劫后馀生般的叹息。
危机不再迫在眉睫,我终於可以问阿楠一些关於前面战场的事情。比如我们的敌人究竟是谁,阿锦他们怎么样了,以及我们为什么一定要渡江。
可惜阿楠似乎知道的也并不清楚,他说:“我跟着睿睿寨主,在和前头寨子交战的时候,那一夥中原人忽然出现,他们有好多好多人,一下子就把我们全部包围了。”
“那领头的女子是个顶厉害的大巫……不,是术师。她说她是苏家的女儿,让我们一定交出睿睿寨主,还说要踏平南黎。”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湘湘婆婆已经说出了一个有些陌生的中原名字,“苏玉姗?”
阿楠道:“对,就是她!”
湘湘婆婆脸上流露出了覆杂的神情。
阿楠又道:“睿睿寨主说,苏家那边不该有那么多人,怎么也打不完。我们差一点就要投降,后来阿锦师父终於来了。他好像很懂苏家的法术,一下就指出了阵眼在哪,又说那些兵卒乃是纸人的术法所化,纸人畏惧水火,所以他让我赶紧来通知大家退到江后,以防万一。”
阿楠这一路本就劳累,说完了这么些话,紧绷的神经终於有所放松,很快便哈欠连天。
我见他如此疲惫,也不忍心再询问他更多,连忙带着大家寻找合适的地方安营扎寨。我们不熟悉这里的地形,再加上天色将晚,不敢去林子深处,只在江滩边靠近树林的上风处点燃篝火,搭起一座座小小的帐篷。
夜晚我躺在敞篷里,背靠着满满,静静看着天上绚烂的星空。
我想起在清水寨旁的那一晚,我和阿锦刚刚重逢。我们一道躺在星空下的草地上。那天我第一次从阿锦嘴里听到苏氏的事情。我记得那天阿锦还问我,如果有朝一日他去了中原,我是否愿意和他一起。
我们在星空下立誓永不分离。
想到过去的事情,我的一颗悬着的心终於放下了来。
其实想一想,对手是苏氏,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至少阿锦对苏氏,有着很深的了解。我是亲眼见过阿锦如何刻苦钻研那苏氏的奇门遁甲,寻找破解方式的。只是那纸人的术法,我从没听过,阿锦或许也同样陌生。
但他也说了那纸人畏惧水火。放火烧山是不行,想来只要等到雨天……
只要等到雨天,我的阿锦就能回来了。
我下意识去拿包裹里做好的天气预报,想要查看最近下雨的日子,究竟是哪一天。可在包里翻了半天,竟没有找到。忽然之间我才想起,阿锦临走以前,我已经将天气预报塞进了他的行囊。
我横竖睡不着觉,干脆当场测算。
晴朗丶晴朗丶又一日的晴朗……距离下雨的日子,还有整整七天。
只要再等七天就好。
抱着这样的信念,我迷迷糊糊进入了睡眠。
夜里,我是被一阵剧烈的腹痛惊醒的。
一时间我又痛又冷。我心里害怕,不知道这是孩子将要降生,还是仅仅因为白日里受了惊吓和寒气。
死死握住身下的仅有的软毯,我的喘息声惊醒了身旁的满满。满满瞪着眼睛望着我,伸出舌头,像是舔舐小牛犊一样舔我的脸。我们此来匆忙,没有多少行李,御寒的衣物也没有几件。我冷得不行,没力气去喊隔壁的湘湘婆婆,只能蜷缩在满满的怀里,身体一阵阵地抽搐。
满满的身体像是一堵火热的墙。
疼痛愈发剧烈,可我却不再感到寒冷。
恍惚间,我看到满满的眼睛里,落下亮晶晶的两行泪水。
……
太阳升起的时候,鸟儿鸣叫,日光照耀着大地,气温渐渐上升。虽然疼痛依然在继续,甚至频率和时间都在增加,可我依然有种重获新生的感觉。寨子里的大家也纷纷起了床。我听见湘湘婆婆的声音,她见我没从帐篷里出来,连忙过来查看我的情况。
“啊呀……阿江!你这是要生了!”
湘湘婆婆连忙扶着我坐在草堆上,又找了寨子里其他几个有经验的婆婆过来帮忙。一时间我的身边竟然围了许多人,大家手忙脚乱,还有人主动架起锅炉,帮忙烧起了热水。
视线因为疼痛的泪水而模糊。婆婆们的面孔我看不清楚,我只想找到我的阿锦。
“阿锦——阿锦!”
“阿锦很快就回来啦。”耳边响起湘湘婆婆的声音,“阿江要自己加油啊!”
我这才意识到,阿锦他早已经走了。
如果此时此刻,阿锦在我的身边该有多好。
……
孩子生下来了。是个女孩。
我先前曾与阿锦说,如果是女孩,便叫她金凤。可是孩子真的生了下来,我却不想再叫她金凤了。
我叫她满满。
因为我的大青牛满满死了。
在那个寒冷的黑夜里,满满用它的身体温暖了我。我那时候并不知道,那是满满生命里的最后一个夜晚。当我生产完之后,精疲力竭地再去看它的时候,它已经卧在原地死掉了。
十多年前逃难的时候,我因为满满的帮助,成功逃到了山清水秀的清水寨。
十多年后的今天,满满又再一次在一个黑暗的夜晚里温暖了我,这才与我告别。
满满死了,我的女儿却出生了。
它一定是投胎做了我和阿锦的孩子。
……
满满出生以后,我便一心等着阿江回来。
我抱着啼哭的满满,掰着手指头数着日子。我时常去江边看天际那血色的浓云。见那浓云不曾前进一分,我的心里便也好受了许多。我想阿锦他必然是找到了办法,暂时抵挡住了苏氏的大军,只要等待七日,便可不战而胜。
七日之后,大雨倾盆。
一切,尘埃落定。
可我却没有等来阿锦。
远征的人马最后终於归来,却损伤惨重。带队的既不是林睿,也不是阿锦,而是秧秧。秧秧骑在大马上,风尘仆仆,整个人透露着大战过后的沧桑和疲惫。她看起来成熟了许多。
她走到我的面前,交给我一顶染血的花冠。
她对我说:“阿江,对不起。”
……
我不相信阿锦是真的死了。
秧秧对我说,苏氏的力量太过强大,即使众人尽全力抵挡,也无法阻止他们的前进。后来阿锦为了拦住苏氏的人马,在战场里用了上古的禁咒。那禁咒可以召唤死去的亡灵,组成一支无坚不摧的军队,却也需要施术之人,用自己的生命作为献祭。
我仍然不信。
阿锦他会替身术,他会那么多高深的术法。他对苏氏如此了解,他总能找到一条脱身的办法的。
我说:“他没有死。”
秧秧不再反驳我,只告诉我花冠之中,留有阿锦的魂魄。他会在天上守护我。
花冠常开不败。
我将那花冠放在窗台上。在屋子里忙碌的时候,时常感觉阿锦就坐在隔壁的房间里,仍在钻研巫术。闲下来以后,我便去看那花冠,总是看着看着,便落下泪来。
如果阿锦还在,该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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