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锦篇·孕事(上)
自从阿江怀孕以后,我们家里的卫生达到了空前绝后的标准。
我之前从未想过,这世上竟然还有这么一类妙人,可以通过做家务缓解心情。在我原本的设想中,阿江怀孕以后,应当每天歪在榻上,懒洋洋地吃渍梅子。家务就由我来接手,阿江如若愿意,便扫扫地擦擦桌子;如若不愿,便安心地养着胎。谁料到因为头三月里不能行房,阿江每天憋得要死要活,居然在家里近乎疯狂地搞起了卫生。
我仍然在看那本苏氏的《奇门遁甲》,笔记做到一半,便听到脚底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奇怪声音。
苏氏这秘法晦涩艰深,十分难懂。我这些年系统地学习了中原的许多理论,什么天干地支丶生死八门,什么值符值使丶阴遁阳遁,绕得我脑子里一团浆糊。渐渐地我才终於有了一点思路,眼下却又遭遇了瓶颈。
我被脚底奇怪的声音吸引,注意力难以集中,干脆放弃了思考,走到楼下去看阿江到底是在搞什么明堂。
阿江正拿着一根奇长无比的鸡毛掸子,仰着脖子清理天花板上的灰尘。
他见我过来了,便暂时停下工作,对我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阿锦,今天我们炖鸡吃。”
我一时有些恍惚。
阿江手里这鸡毛掸子,我先前不曾见过。那一丛五颜六色的鸡毛,瞧着也十分新鲜。我一猜便透,想必是今天锅子里炖着的那位鸡老兄,在临死以前惨遭拔毛。不但要成为我们的腹中餐,还被做成这么一支鸡毛掸子,可谓是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一时间,我心中竟升起了莫名的感动与悲伤。
阿江问我:“阿锦,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我这才回过神来,见阿江额头上已是汗津津的,一时又觉得有些心疼,“阿江,你要不歇一歇。这天花板就交给我来处理,怎么样?”
“不,我不累。”阿江一脸倔强,拿起鸡毛掸子横在胸口,“你不要过来!”
我:“……”
我被禁止插手家务,只能站在屋里,看着阿江指挥着四个傀儡忙前忙后。不一会儿,天花板清理好了,地板刷洗过了,家具擦干净了,衣服洗完了,水缸填满了,就连锅里的黄焖鸡米饭也飘香四溢,随时可以出锅。
我看着阿江三头六臂,自己站在一旁完全插不进手,只觉得我一世英明,如今竟是沦落得连傀儡都不如。
可阿江喜欢这么办,家务这么点运动量,倒也不至於真的伤了他。我坚持分担无效,难受了好几天,最后终於看淡,迈过了心里的那道道德的门坎,决定坐收渔利,随他去了。
这么过了一段日子,林睿来我们家里做客。
我本是想和他说说笔记的事情,林睿来了以后,便瞧见阿江一直在干活。他已经知道阿江有了身孕,便同我当初一样,立刻劝他坐下歇着。可阿江连我的话都不听,当然也不会听他的。林睿劝阻无效,很快便进入了如我之前一般如坐针毡的状态,根本听不进奇门遁甲的那些弯弯绕绕。
我说:“睿睿,你不用管了,就让他干活吧。”
林睿当即一拍大腿,表示自己身为一个万恶的中原人,也看不下去这样的虐待,“阿锦,你这就有些过分了。弟妹都已经怀孕了,你怎么可以让他如此操劳呢?我来这里大半天,弟妹的屁股都没沾过凳子。”
我诚恳道:“这我实在控制不住。”
林睿皱眉,“你要控制你自己!”
我再次诚恳地向林睿解释道:“睿睿兄弟,我不是控制不住我自己,我是控制不住我身边的这位阿江。”
林睿看了看忙活的阿江,又看了看我,流露出痛心疾首的神情。
“阿锦,你和阿江之间的问题,居然还没有解决吗?”他将我拉到一边,苦口婆心地劝解我,“阿锦,我知道你因为过去的事情,心里头一直很不痛快。但是既然已经决定组成家庭,现在又即将迎接新生命,是不是应当将过去的仇恨放一放,迈向人生的新篇章呢?”
我说:“你想太多了,我早就已经放下了。”
林睿不信,认定了我就是在故意虐待阿江,根本听不进我的解释。他就像没有见到阿江之前的我,根本不知道对於某些人来说,做家务是一种减压的方式。不仅如此,他这个大嘴巴,还把在我家的所见所闻,告诉了我几个最亲近的弟子。
过了几天,我去给弟子们上课的时候,气氛异常尴尬,全场鸦雀无声。
我正寻思着这是怎么一回事,为何大家看我的眼神,都颇有一点惊弓之鸟的意思。阿江的徒弟阿楠,忽然一下子扑上来,当着所有人的面,抱住我的大腿,声泪俱下地向我请求道:“阿锦师父,求求你放过我们阿江师父吧!”
我被阿楠突然袭击,整个人处於完全懵逼的状态,“阿江他怎么了?”
阿楠哭泣道:“我听睿睿寨主说,阿江师父他……他简直快要被你活生生给虐待死了!”
我更加懵逼。
我们这日子过得好好的,怎么我就快要把阿江活生生地给虐待死了?
“根本没有这么一回事。”我拒不接受林睿给我泼的脏水,“你们阿江师父和我在一起,吃得好,睡得香,日子过得很不错。”
就是不能行房,憋得慌。
阿楠却不相信,“可睿睿寨主说,他亲眼看到,阿江师父挺着个大肚子,满身都是虚汗,还要跪在家里擦地。地板擦不干净,阿锦师父你就不给他吃饭。你还逼他做鸡毛掸子,卖给寨子里的其他人获取利润……”
我:???
阿江他居然在背着我卖鸡毛掸子!
我义正言辞地反驳道:“这些都是谣言。阿江怀孕不到四个月,根本还没显怀,哪里来的大肚子?”
“那可能确实是有一些夸张的成分。”阿楠重又酝酿了一把眼泪,“可肚子大不大,根本不是重点,阿锦师父,请你不要试图转移我们的注意啊!”
“好吧。那请你继续说。”
阿楠於是继续控诉我,道:“睿睿寨主还说,阿锦师父你派了四个又高又大的尸傀儡,手里拿着铁链子,跟在阿江师父身后,每天监视阿江师父干活。只要阿江师父干得稍慢了些,你就让那些傀儡狠狠地羞辱他……”
因为阿楠的话太过离谱,我反而并不感到生气。
我对阿楠道:“阿楠同学,上个月我们刚刚学习了尸蛊的章节。师父正好来考考你:尸傀儡能够说话么?”
阿楠道:“自然不能。”
我又问他:“既然不能说话,我又怎么用那些傀儡来羞辱阿江?”
阿楠被我问倒了。
阿楠毕竟缺乏辩论经验,一下子陷入哑口无言的境地,只能败下阵来。
我的大弟子阿照思维敏锐,立刻举起了手,“阿锦师父,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傀儡的确不能说话,但是阿锦师父你或许是让傀儡们做出某些特定的动作,以达到对阿江师父进行羞辱的目的……”
这一次轮到我哑口无言。
於是我散发出无能的狂怒,“阿照!睿睿是不是又给你看了什么奇怪的书籍?!这个林睿,不单单要编排我,还要污染我纯洁的弟子。我这就找他算账去!”
“阿锦师父,你别去。我错了,我承认错误!”阿照赶忙认错,又小声嗫嚅道:“而且按照南疆的历法,我其实上个月已经成年了……”
我被他们闹腾得脑壳疼。
我问弟子们:“……说吧,你们到底想要怎样?”
弟子们憋着笑,假装关切道:“我们一定要去到阿锦师父的家里,亲眼见到阿江师父本人安然无恙,才能够心安呀。”
我哪里会不知道,这群小崽子们唯一的目的就是翘课。只要是在上课的时间里,离开寨子里的这间教室,他们就开心的不行。我在镇压和随缘之间犹豫了一下,最终决定遂了这群小子们的心愿,带领他们走出了教室,向我们家的大草坪走去。
这节课我原本就打算教他们替身咒,在外头也方便实地取材。
我们到的时候,阿江正挽着袖子,在门口栽花。见我浩浩荡荡领着一群人踏过骨桥,他停下了动作,疑惑地望向我,“阿锦,你们怎么来了?”
“阿江师父,你还好吗!”阿楠第一个冲上去,表现得十分激动。
阿江一脸莫名其妙,“我有什么不好的?”
我向阿江解释道:“你的弟子担心我虐待你,强迫你做家务,所以一定要来,瞧着你完好无损才行。”
阿江立刻羞红了脸,有些局促地放下了花盆,“没有……没有这种事情。都是我自己想做的。”
“就是,阿楠你乱说什么!”阿照这根墙头草,很快又倒向了我这一边,“我们阿锦师父高风亮节,他怎么可能会欺负我们阿江师娘呢?”
阿楠不敢与我叫板,便委屈地看着阿照。
我听阿照这独特的措辞方式,又使用了师娘这样一种前所未有的叫法,就知道他一定是受中原的话本荼毒颇深,已经无药可救。
我拍了拍他单薄的少年肩膀,“阿照啊,你且好自为之吧!”
不论如何,我们之间的误会,终於得到了澄清。而阿江见自己做家务的爱好,引发了这样的误会,也不好意思再在众人面前忙活。他终於放下了手里的活计,乖乖地坐在楼上看我给弟子们教课。
我让弟子拿弯刀砍我的手臂。
弟子犹犹豫豫,看看我,又看看楼上的阿江。阿江无所表示,於是弟子在我的再三要求下,终於还是一刀砍了下去。这一刀过后,没有血肉横飞,只有一段木桩断成两截,滚落在青青的绿草地上。
而我自然是完好无损。
我对弟子们道:“这替身咒,便是如此了。”
当初和阿江一道从寨子里逃出来,我独自引开追兵,正是靠着这替身咒,造成了我已经身死的假象。只是伪装能够维持的时间毕竟有限,木桩最后也还会变回木桩,敌人迟早也会发现。
我原本也只是想拖延一阵,再与阿江汇合,一同逃跑。谁知道我来到汇合的地点,阿江已经骑牛狂奔,绝尘而去。
“太厉害了……”弟子们的赞叹将我拉回现实,“师父,我要学这个!”
我在一众弟子们唧唧呱呱的喧嚣中,望向楼上窗边坐着的阿江。他捧着一盆石莲,目光温柔地看着我,脸上挂着安静的笑。
仍然是没有一点愧疚。
我心里一阵烦闷,“很好。那我们今天便从砍木桩开始……你们每人去树林里砍一百个木桩,明天上课的时候,我要检查。”
顿时哀嚎遍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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