偃（4）
因爱而生忧，因爱而生怖。
姜瑾晚年时大兴佛寺，她没有后宫也没有血脉至亲，真正的孤家寡人一个，除却政务之事可忙，处理完奏折后总有漫长的空暇，无聊又压抑。
谈不上什么信仰，她无非是想给自己一个寄托，以免在寒冷的宫中过於无趣，怕自己会疯掉。
康和帝虽是英勇有为的君主，但大凡统治者便没有不是心狠手辣的，这么多年来她的手上有了不少人命，众人便猜她是在赎罪，靠诵经来获得内心的安宁。
否则哪个皇帝吃饱了撑的去信这玩意儿，要么脑子有病，要么心里有鬼。
这句《金刚经》中的谒语姜瑾最为记忆犹新，是以她将此话脱口而出告诉无心时也是下意识之举，无心显然从来没听过这句谒语，登时茫然地眨了眨眼，又软又萌。
姜瑾道：“知道的事太多，对你没有什么好处，不必执着，你做好偃傀该做的事便足够了。”
言下之意便是他并非人类，说了也没用，懂分寸才是乖孩子。
这无疑更刺激到了无心。
“站住，不准跑！”将军府的追兵极快便追了上来，姜瑾方才犯的可是劫法场的大罪，将军自然不可能放过他们，数十个战斗型偃傀将他们团团包围，密不透风，仿佛一道坚硬的城墙，连只蚊子都飞不出去。
无心叹了一口气，语气有些委屈，又有些不能保护主人而产生的沮丧，道：“主人，他们人太多了，我打不过。”
系统也觉得姜瑾劫法场的骚操作太作死了，前几个位面从来没见她干出过这样没分寸的事，那几个人死便死了，哪怕救了又有什么用？不还是会被追回去照旧处死么？说不定，还会死得更惨。
它可不信姜瑾所谓触景生情的屁话，她分明不是那般不识大体的女人，可为何……
莫非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布局而演戏？！
只有这一种可能性了。
姜瑾“略显慌乱”，眸中的冰湖似破碎后荡起了一圈圈涟漪，下意识地攥紧了无心的手——他是她如今唯一的依靠。
“对不起，是我……是我做事前没有考虑清楚，还连累了你。”姜瑾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装后悔莫及，而后神色陡然一厉，道：“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断后，你快跑。”
这是无心第一次违背她的命令。
那些追兵和偃傀眼睁睁地看着无心以一人之力拦住了他们所有人，无论如何也无法前进一步。
他的身体被利刃不停地劈砍，哪怕是由天下间最坚硬的玄铁打造的偃傀，也成了断肢断臂的残次品，只有那张俊美无双的面容丝毫未伤——想必是将军吩咐的。
无心没有痛感，没有血，亦没有泪，姜瑾只能看到他被砍断的手脚相连处露出了精巧的齿轮和比头发丝都细的傀儡线，在落日的馀晖下闪烁着不真实的美丽冷光。
他乖巧地笑着道：“无论逆境如何凶险都要保护主人，这本便是偃傀该做的事。主人不必愧疚，只需做你想做的事，剩下的这些麻烦……交给我便好。倘若主人不走，那我岂不是白白地送死了么？”
他在自己的身上用了“死”这个字，仿佛这样变更彰显自己像一个人，能离姜瑾更进一步，可他又比人更加清晰明确地认识到，它永远都只是一具偃傀。
姜瑾紧咬着唇瓣，头也不回地拔腿便跑，好像后面有豺狼猛兽在追自己一样，可她又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将后背交给了一个完全信得过的人，那人哪怕粉身碎骨也定会护其周全。
追兵们被无心拦着，无论如何都无法前进半步，为首之人终於忍不住叫嚷道：“想要你家偃傀的残骸，有种的便在七日后去将军府！”
眨眼间，无心的身体又被斩下一段，却仍在阻拦着他们的脚步，甚至听到为首之人说出“你家偃傀”四个字时自豪地扬起了下颚，笑得异样灿烂与满足，似乎自己得到了认可，自己的名字终於配得上与主人一同出现了。
系统：【无心好奇度提升30点，封印破损度为百分之60。】
直到声音再也听不见时，姜瑾这才优哉游哉地自不远处的树上露出了身影。
她一直面无表情地打量着被大卸八块的无心，和他那双再也亮不起来的眼睛。
追兵们累得吭吭哧哧，费了许多力气才将无心的这些残骸装了起来，带回将军府。
一时间，原本厮杀得轰轰烈烈的湖畔，竟静谧得过分。
系统：【你不能自投罗网。】
“我不自投罗网，那不是白劫了法场？”姜瑾不急不缓地扯下一片树叶，也不管脏不脏，随意地往身上一擦便夹在唇中吹了吹，确认能出声后，她懒洋洋地笑道：“不劫法场，将军府便找不到无心，不能将他带回去……”
姜瑾缓缓地道：“无法将他重塑。”
系统暗自心惊：【你在打什么主意？】
“他要经历一遭，才能明白人的生死。”姜瑾用一片小小的树叶，吹出了柔和悲凉的《安魂》，一曲罢，她翩然落至地面，不悲不喜道：“七日后，将军府。”
她将吹完后的树叶随意地丢在了地上，被风一吹，便碎成了齑粉。
系统一惊。
其实……姜瑾还是有感情的吧，面对无心这样无条件对她好的孩子，她又不是修佛修道丶断情绝欲的高人，自然不会无动於衷。
可为了完成任务，又不得不精心安排好一切剧情，不可令其超出自己的掌握，狠心变得无情，冷漠地看着爱着自己的人一步步走进自己挖好的陷阱中。
君瑜……似乎也是同样的下场？
系统：【一具偃傀一生只认一个主人，哪怕夺走了无心，将军也没法控制它。】
“简单。”姜瑾道：“只需打碎身体，重塑便等同於偃傀的新生，他会忘记我和曾经的一切，改认将军为主。”
怪不得那群人要将无心砍得七零八落，还小心翼翼地将每一块齿轮都捡了回去，原来是将军早有预谋。
那钱大人本是打算自己享用无心，却没料着到嘴的鸭子被将军给截了胡，不仅落不着好处，反而眼睁睁地“自愿”献上了心头肉。
七日后的京都正赶上一场暴雨，巷陌中几乎见不到行人的踪迹，姜瑾撑着一把油纸伞，优雅地在宽敞的大道上缓步慢行，偶尔擡眸看一眼乌压压的天际。
这鬼天儿好像昭示了什么不祥的命运。
姜瑾的唇角缓缓地勾起了一抹笑意，在烟雨朦胧的长街中更显几分冷然，眸中是可掌乾坤的镇定。
她孤身一人来到了将军府。
系统突然发现，在这个位面，姜瑾从来没有照过镜子！以她这样自恋的脾性，每到一个世界便会先对着自己的脸摸摸看看，直到心满意足为止。
可这个世界却没有，她似乎将自己的美与丑完全抛之脑后。
这张脸的确是美的，她却并未在意，许是仗着自己是全天下唯一的女子，又或是无心的美貌对她杀伤力太强，郁闷之下便将这些细枝末节皆抛之脑后了。
将军府的守卫犹如几只随意便可碾死的虫子，姜瑾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到了府中正厅前的院中，与那檐下听雨的将军四目相对，道：“我的人，还给我。”
姜瑾在此世没听说过皇帝，只知道定疆将军便是天下间最强的统治者，掌管着这片即将灭亡的土地，脑海中对他的想象是个铁血硬汉的模样。
见了人才发现，那妍若好女的男子手中托着天青色的杯盏，正淡笑着凝视着她的面容，浑身是从容不迫的平静。
“想不到你还挺痴情，偃傀不过是区区一个玩物，没了，大不了再造一个，你竟为了几块残骸自己送上门来。”定疆啧啧了两声，哪怕那张脸颇为英俊，笑容看起来也甚是恶心。
她懒得废话，便将伞随意往身旁一扔，系统则再清楚不过——姜大大要开始装逼了。
姜瑾的一身武功也不知是跟谁学的，皆是大开大合的刚猛路子，不像个姑娘家，打起架来却不见粗鲁，只有潇洒肆意的狂气。
这个位面的男人们过於依赖他们手中的偃傀，除了吃饭和睡觉，其他事情恨不得都一股脑交给偃傀，身体比正常男人要弱上许多。
她不过三十招便已将定疆逼得满头是汗，随后一脚将他踢飞，任由他的头磕在假山上，疼得他面容扭曲了一瞬。
“你的武功不错，却太过高估人的力量，胆敢孤身一人闯入拥有数百战傀的将军府。”定疆低喘了一口气，声色狠厉道：“人，永远无法战胜偃傀。”
“不是想要回你的偃傀么？我给你。”定疆的笑意不明，看起来有些恐怖，“只不过要看他愿不愿意跟你离开了！”
定疆话音刚落，一阵迅猛的掌风便向她袭来，正中她的心口。
系统确定一定以及肯定她闭着眼都能躲得过，却偏生像个傻瓜一样站在原地动也不动，硬生生地接了这一掌，身子恍若离弦的风筝，直飞出了几丈外。
眼前俊美妖孽的面容姜瑾不能更熟悉，可那双永远充满着好奇的干净眼眸，现下却冷得不带一丝温度，居高临下地漠然睥睨她，眨眼间便拔出了腰间的佩剑，明亮的剑尖直指姜瑾的左胸，一身黑衣肃然玉立。
昔日乖巧的少年不覆存在，如今的冷漠男人才真正可称作——
无心。
熟悉的身形，熟悉的面容，熟悉的功法，一切都是熟悉的，可这个人已经不再是会可怜巴巴地凑来求摸头的小少年了，只要定疆一声令下，他便会毫不犹豫地杀了自己。
她兀的笑了，她拼尽全力撑着身子才能坐稳——方才无心的那一掌不遗馀力，也不知内脏和骨头是不是被震碎了，只觉得痛得厉害，不然为何会尝到唇畔有咸涩的味道，“你说过，无论逆境如何凶险，保护主人都是你该做的事。”
姜瑾垂下了眼睑，瓢泼大雨将她的衣衫全都淋透了，身形曲线暴露无遗。定疆的眼珠都瞪得要掉出来了，他虽不知道女人是何模样，但凭借本能与书中记载，还是立刻猜到了那令人狂喜的事实。
“你这个骗子，不仅没有保护我，还让我那么难过。”
姜瑾微微昂首，泪水与雨水混合在一处，她试图透过朦胧的雨帘看到无心眼底哪怕微末的情感与旧忆。
可他没有。
“主人，袭击者已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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