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士族兴于瑞中,盛于瑞末,以七姓九族最为显赫,即卢陵卓氏、西留徐氏、京兆苏氏、鲁平邹氏、南徐郭氏、应章李氏、琅西李氏、梁安徐氏、南康张氏。除卢陵卓氏、西留徐氏,七族皆投齐原。
——《华夏格胡史集·南华卷·士族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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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浩钧怎会想到,庄严的籍田大典会演变成一场御前会议,官员们习以为常的唇枪舌剑令他感到不适,但更令他失措的是齐硕桢对上原的态度。长久以来他都坚信,两原之间存在严重的猜忌,齐硕桢不说敌视上原,但至少也是心存戒备的,可为何大典上齐硕桢却是副力图赈济上原的姿态呢?左浩钧陷入了深深的思索,是自己判断失准还是齐硕桢另有图谋?而在沐阴县茶行里、齐硕华描述朝堂是非的那个词,“波谲云诡”登时也闪现在他的脑海里。
带着疑问和不安回到合芳院,在安神香的帮助下,左浩钧在书房的梨木斜椅上憩了半个时辰。醒来时,天色微暗,宁秋思端来煮好的红玉侯,以及一盒在南市买的点心。
“孩子们在做什么?”左浩钧将身子倚在靠背上,略显疲态地凝望着夫人。
“鳞儿整日都在厢房待着,雅儿出门会友去了。”宁秋思斟上一盏茶,放到斜椅旁的木几上。
左浩钧顿时提神,板着脸道:“会什么友?你怎么能让她乱跑呢!”
宁秋思解释道:“前几日您让臣妾带她去城里散心,我们在布行遇到个小女娘,雅儿和她聊得投缘,就交了朋友。”
左浩钧还是不放心,直起身子又问:“谁家的女娘,查过来历吗?”
“查过啦。”宁秋思温柔且耐心地说,“那名女娘是个裁娘,在凌京城还有点小名气,南市那些布行掌柜们几乎都认识她,听说高官大户们都找她做衣服,不是来历不明的人。”
“那也不该让雅儿自己出门,万一又不见了……”说到这,左浩钧重重叹了一口气。
“王爷放心,有莫家两兄弟跟着呢。过不多久雅儿就嫁人了,我们不能再护她,她能有个朋友是好事。”宁秋思拈起一片豆糕喂到夫君嘴里。
“一个宫门外的裁娘有什么用,也就能给她做几件衣服而已。”左浩钧不屑道,随后端起茶水,润了润咽完豆糕的喉咙。
这时,左吉急匆匆地到书房通报,说是皇宫来人了。左浩钧起身披上大氅,快步向前厅走去。
来客有三人,皆是肤白面净的男子,打头的那个正是籍田大典上跟随齐硕桢的内侍。左浩钧记得他的名字,拱手招呼道:“薛侍官。”
薛顺回礼道:“王爷好!”
“不知薛侍官到访是为何事?”左浩钧问。
“圣上口谕,邀王爷进宫共膳。”薛顺答道。
左浩钧疑了一下:“可是现在?”
薛顺点头道:“对,正是现在,船已经给您备好了。”
左浩钧一脸诧异:“进宫需要乘船吗?”
薛顺笑道:“奴婢给王爷领路。”
春水苑虽然坐落在外城,但与皇城紫极城仅隔着一条澄河。苑北留有渡口,可乘船去往皇城,若皇帝不愿意让太多人知晓,通常会让受召见之人乘船进宫。
渡船像一把剪刀划过夜色下的澄河,一辆漆木车舆在北岸的泊口停靠,车头上的马灯点得通红,在灰暗的夜色下格外醒目。驭马的是名满腮胡须的侍卫,年龄就二十来岁,但被茂密的胡须衬得有些老沉。左浩钧年轻时也喜欢蓄络腮胡,不过现在的他已无需用胡须的数量来展现自己的阳刚了。
左浩钧坐上车舆,薛顺等人在车舆旁步行跟随。车舆没有驶向皇宫,而是来到皇城西边的尚思苑。尚思苑乃前朝所建的皇家园林,坐落于雀鸣山脚下,因有澄河的支流穿过,故有几分云越水乡园林的气息。
车舆在尚思苑内停下,左浩钧下车又随薛顺步行了一程,在廊亭入口处,一名持剑护卫引起他的注意,正是月初到琼涛传诏的聂炎。聂炎前面还站着个身披明金山文甲的武官,他面容锐利,带着一股子难以形容的阴沉,其腰间的令牌上刻着“羽章中郎将”五个字。
“硕检!”左浩钧朝那武官大呼。那人正是齐硕桢的异母兄弟,齐硕检。
齐硕检抱拳回应:“浩钧大哥,别来无恙。”
“你真的当上了羽章营统帅,真是好样的!”左浩钧丝毫不掩饰心中的喜悦。
“皇兄在里面,我带你进去。”齐硕检说道,语气明显没有左浩钧那般激动。
屋檐两边挂满灯笼,将廊道照得敞亮,走到深处是座水榭,青瓦的顶,朱漆的柱。齐硕检在水榭前停步,左浩钧只身进入,刚踏一步就听到齐硕桢的声音:“是毅峰到了吗?”
见齐硕桢向自己走来,左浩钧立即行礼,行到一半,又听齐硕桢说道:“哎呀,免礼免礼,快起身。”
齐硕桢语气热情亲切,与在籍田大典上大为不同。不过左浩钧还是尽到礼数,躬下身子道:“臣左浩钧参见陛下。”
齐硕桢握住左浩钧的手,爽朗笑道:“你我兄弟无需见外,这里没有外人,我们像以前那样称呼即可。”
左浩钧受宠若惊,但一想过往友谊,忽又觉得情理之中,低声应了个“好”。
水榭中间是一张乌青石圆桌,石桌上的炭火铜锅冒着雾气,里面是炖煮成奶白色的羊肉汤。石桌周围是四个柱型石凳,上面铺着褐色的毛皮绒垫。齐硕桢屏退侍卫、侍官,整个水榭内只剩他与左浩钧两人。
“天气未起暖,吃羊肉最是适宜。到中原十几年,总觉得这里什么都比不过上原,除了这个东西。”齐硕桢指着铜锅里翻滚的肉汤说。
当胡辛和羊肉混合的香气扑向鼻间,左浩钧才意识到自己今天还未正经吃过饭。他端坐在齐硕桢对面的石凳上,举止还是有些拘谨,双手自然垂落在两膝,未去触碰桌上的青瓷餐具和白玉筷,像是在等动筷的旨意。
“朕就先用了。”齐硕桢像是和好友一同吃饭那样随意,丝毫不顾及一朝天子的身份和形象,抓起一根羊骨就开始啃。
没想到对方竟这般不拘小节,晃眼间,左浩钧仿佛看到三十年前的那个齐思仁,于是他也卸下拘谨,大快朵颐起来。
几杯温酒下肚,两人话语渐多,齐硕桢忽地指起西北方向的雀鸣山问左浩钧:“毅峰,你还记得这片山否?”
“当然记得。”左浩钧点头道,“那年攻打烁京城,围城两月不克,思仁你着急,提议出一支奇兵翻越这雀鸣山,直捣黄龙。”
“可惜太祖爷没同意呐。”齐硕桢略有遗憾地说。
“雀鸣山地形险峻复杂,翻山行军定有千难万险。烁京城当时被围了那么久,已是强弩之末,太祖皇帝是不想让你去冒险。”左浩钧安慰道。
“朕清楚,太祖爷英明着呢!”齐硕桢浅浅一笑,“不瞒你说,毅峰,朕刚登基那会儿还带人探查了一遍雀鸣山,一是想弥补旧日遗憾,二也算未雨绸缪,防止被贼人偷袭。探查后才知道,这山路确实险峻复杂,根本行不了军。”
说着,齐硕桢又饮下一杯酒,举目望向雀鸣山的方向。这时的天空已彻底暗了下来,从水榭看去只见一片漆黑,他凝望片刻,忽地振臂,朗声道:“朕已决意把齐氏祖陵迁到雀鸣山下,以后这里便是我齐氏宗庙所在。”
迁移宗庙绝非小事,费时费力不说,还极易遭世人诟病,左浩钧不解地问:“齐氏扎根上原已逾百年,为何要不远千里迁到这里?”
齐硕桢正色说:“我齐氏本军户出身,虽受命封王,无非是帮公孙瑞镇守边境,哪有什么原本的根?既登大位,就得移根中枢,不然那些中原籍的大臣始终会认为朕是上原人。”
中原人的骄傲由来已久,因朝廷直辖,在瑞朝时中原人就爱以“上国中原”自居,瞧不上六国的“边民”。即便齐绍元推翻了瑞朝,建立了大原,这种现象也没改变多少。
“这是哪般道理?”左浩钧诧异地看着齐硕桢,“思仁,你是君,他们是臣,难不成这群做臣下的还敢妄论君上的籍贯?”
“毅峰,你懂打仗,但不懂治国。打天下容易,治天下难呐。”齐硕桢眼里抹过一丝无奈,“中原地广人众,本地士族文化根深蒂固,地方郡县的中下层官吏几乎都是中原士族,三公九卿、各郡太守里一大半也都是中原人。”
左浩钧没有接言,认真地听齐硕桢说:“当年战火连绵,饥荒不断,太祖爷为了让天下早日安定,百姓能尽快恢复耕作生产,就没去铲中原士族的根,其势力也得以保全。太祖爷做得没错,如果当年让朕来选,一定也会做出和他相同的选择。中原有二十五个郡,三百八十二个县,近七百万户子民,是上原的两倍还多,上原的官吏班底根本管不了这么大的疆域,何况当时民生凋敝,百废待兴,治理上经不起差错,只能让中原的官吏去管。”
左浩钧若有所悟,回想大原建国时,开国功臣们要么在三府九寺等重要部门领职,要么受封到庆阳、西川、西固当王爷和贵族,又或是像左、宁两族那样回到自己的封地,极少数人愿意前往中原的郡县当地方官。
“今日大典上竭力反对赈济上原的那帮人,李沛、邹昊、还有张贺,都是中原籍的官员吧?”左浩钧问。
“不错。”齐硕桢忿忿道,“这帮中原籍的官确有才干,短短十几年的时间,就让民间生机恢复成今日这般。可惜这世间之策,有得必有失,有利便有弊,民间生产恢复了,官员班底也让他们控制了,建宏年间尚有皇甫策、杨勉、刘崇清、叔孙衍等上原籍的股肱老臣与他们制衡,可现在呢,今日大典上你也看到了,也就一个刘世宁能冒冒头。朕迁祖陵,就是要告诉这些中原旧党,朕是大原天子,凌京是大原都城,他们服也好不服也罢,齐氏一族始终是他们的皇帝,迟早有一天会把他们治服气!”
听到这,左浩钧仿佛明白齐硕桢为何想赈济上原了。比起上原的潜在威胁,掣肘天子权力的旧党势力更为棘手,在与这些旧士族较量时,同为齐氏一族的上原反倒是可以拉拢的对象。
“本以为在大原建立后,天下便可安定祥和,可听完思仁方才所言,臣才意识到自己是何其愚昧。”左浩钧惭愧叹道。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情况啊,毅峰。”齐硕桢凛声说,“还记得贺贲吧?他还带着五万前瑞旧部蛰伏在西域,据说已经在那边扎根,正筹划着反攻复国呢。若这帮中原旧党与前瑞旧部暗通款曲、里应外合,拥立个前朝遗孤起事,那才叫麻烦!”
“这不可能吧,公孙旸的子嗣都死了!”左浩钧笃定地说。
“直系的绝了还有旁系,皇帝的绝了还有同姓王的,就算公孙氏全族绝种,还可以有冒名顶替的,老百姓和下面那些送死的兵又辨不得真假。”齐硕桢脸色忽地凝重,沉声道,“这天下看似安定,实则内外交困,毅峰,朕需要你相助啊!”
左浩钧立即起身,揖手鞠躬:“臣当竭尽所能,为陛下分忧。”
齐硕桢提声赞道:“好!毅峰,你比任何人都值得朕相信。太史已算好吉日,婚期就在本月二十九,待你女儿和朕儿子完婚,这天下便是我们齐、左两家的天下!”
“陛下,臣绝不敢有此奢望……”左浩钧惶恐道,“只有齐氏才是天命所归,臣和东岭只求万世辅佐天命血脉,保大原江山永固!”
“都说了,没外人就不要以君臣相称。”齐硕桢眉眼舒展,起身扶左浩钧坐下,“说回中原旧党,与他们斗,只可智取,不能力敌,灭掉一个旧党容易,但重新建立一个像他们这样懂治理的官员队伍极难。百姓的日子刚有起色,朕不愿动摇民生,所以只能在中原的教条规则里与他们斗。”
“何谓中原的教条规则?”左浩钧问。
齐硕桢冷冷说:“说白了就是仕家理学那一套,凡事都论理,就算没理也得扯出个理出来。如果另一方也有理,两边就辩谁更有理,谁更有理大家就更认同谁,想想今天的籍礼,不就是这般模样吗?”
左浩钧瞬间明白了齐硕桢的苦恼,接言道:“有理并不一定合理,思仁的苦恼在于,只能采纳看似有理的一方,却不能采纳实际合理的一方。”
“确实如此,知我者毅峰也。”齐硕桢继续说,“上原的安定关乎整个大原朝的安危,这些旧党人不可能不懂唇亡齿寒的道理。他们表面上振振有词地反对赈济上原,内心却笃定朕不会、也不敢放任上原的灾荒蔓延,如此一来,就能逼朕用内帑的钱去买粮,而不是用国库的钱,他们这是在与朕较劲呢!”他越说越气,“无论如何,都得想办法让国库出钱,内帑收入不涉农桑,承受不住这么大的开支,要是给上原买了粮,迁陵之事就遥遥无期了!”
左浩钧沉吟道:“思仁你可有对策?”
齐硕桢轻轻一笑,举杯邀左浩钧共饮,喝完后说道:“去年腊月,司农丞陈禹暴毙,一开始朕没太当回事,生老病死嘛,换个人就是。可在选接任者时,丞相府却拒绝平署司农寺呈报的任命函,令人生疑。”
平署任命是人事任命的一种流程,简单来说就是职位所属官署递交补缺者的任命函,由丞相府进行最终平署确认,丞相府虽然没有对候选人的选择权,但可以决定任命函是否生效。与之相对的另一种任命流程叫做遴选任命,即由丞相府直接在候选人名单中选出补缺者进行任命。对于官秩两千石及以上的官职(如三公、九卿、及各郡太守等),任命走遴选流程;对于官秩两千石以下的官,任命走平署流程。而司农丞秩千石,走的是平署流程。
“张贺为何不平署,他和李沛不都是旧党的人吗?”左浩钧问齐硕桢。
“拒绝的理由是司农寺任命之人的官秩未到千石,听起来有点道理,但朕不信。”齐硕桢啧啧说。
“张贺是盯上了这个缺,想举荐自己人吧?”左浩钧又问。
“或许是吧,不过朕没给张贺这个机会,既然他们定不出来,朕就给他们选个人。”齐硕桢冷冷笑道。
“韩先生的养子,韩孝通?”左浩钧道。
齐硕桢点点头:“在沐阴县你们见过了,韩孝通此前是相府左长史,虽无实权,但也是个千石官,秩阶上够。韩先生是中原籍,他虽是养子,但无人知晓,也算是中原人,李沛和张贺挑不出理,只能接受。”
“看来旧党内部也非齐心啊。”左浩钧叹道,“你认为陈禹的死有蹊跷,所以让韩孝通去查?”
“陈禹不过是遮羞布的一角。”齐硕桢肃然道,“司农寺掌管农桑钱银,向来是贪腐多发之地,只要能搜集到这些中原官贪腐的罪证,那便是悬了柄利刃在旧党头上,落与不落全凭朕说了算!”
“计是好计,就不知道韩孝通能不能办好。”左浩钧露出些许担忧的神色。
“仅凭他一人自然不行,他现在也就能看到账册,无力稽查账册对应仓库的实际存数。若是司农寺拨赈粮,还可以在核账点仓时统一稽查,可惜现在没法逼司农寺就范。”齐硕桢狠叹一声,“这个张贺,真是头老狐狸!”
核账点仓是针对各类官仓的稽查程序。粮食在仓储过程中免不了鼠害、霉变等损耗,每逢岁末或粮食大额拨出前,司农寺都要先盘查,以理清时下仓中真实的存粮数。除盘清实时库存这个明面上的作用,核账点仓还是调查粮食贪腐的重要手段,尤其是大额拨出前的核账点仓,因具有临时性,故更为有效。
见齐硕桢激愤不已,左浩钧已然猜到他下一句要说什么,索性自己言明:“思仁要我助韩孝通调查司农寺?”
“不然。”齐硕桢轻轻摇头,“韩孝通只是副贰,你才是调查司农寺的主官。”
左浩钧顿时心头一紧,还不及回神,只听齐硕桢高喝一声“左浩钧”,正颜厉色道:“朕现命你为筹粮特差,为上原采买赈济粮食,名为筹粮,实则暗查其中贪腐。朕调五十名羽章卫供你用,若有人敢阻拦,无论什么官职,你皆可先斩后奏!”
说完他拿出两件东西,一件是盖有皇帝印信的五十万贯钱的内帑拨函,另一件则是羽章营的调兵铁符。
左浩钧心弦如弓张,起身接过拨函与铁符,恭敬应道:“肃清朝纲,拨乱反正,臣左浩钧义不容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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