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一蘅领命入川,只是在城中呆了半日,第二日一早便领着数亲卫一路北上
樊一蘅等人过了乌江,便一路向西,取道永宁叙州直奔嘉定而去
叙州以北,官道上一队人马奔行而来,樊一蘅身穿圆领袍,一副富商打扮,身后的二十余名亲卫则是皆是身着黑衣,如同寻常富户家丁一般
此时已是七月,官道两旁的田野间,三三两两的百姓散于田野之上,正在捡拾着田间米豆
这并不是在夏收,官道两旁的田地早已抛荒,田中的米豆根本不是栽种而来,而是因为抛荒日久,在田间自己生长得来
此时在田间采摘麦豆的百姓,同样也不是这些田土原来的主人
官道之上,一众护卫身佩刀剑,策马而来,田间百姓见得官道上的樊一蘅等人,却是神色惊惶,立时逃散一空
樊一蘅见得田野间惊惶逃散的百姓,却是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催促着一众禁军尽快通行而过
待得樊一蘅等人驰过,藏于田野间的百姓又是再次出现,漫无目的的在荒野之中,搜寻着麦豆米穗
樊一蘅等人一路西行而来,已经见过太多的惨像,流民成群,路上随处可见倒毙于地,无人掩埋的尸体,而若是翻开那尸体便可见得,其下早已覆盖着累累白骨
时至午后,天空忽然下起大雨,樊一蘅等人在路边寻了一处破庙,便往其中避雨
樊一蘅等人入得庙中,庙中却是早已有人
一对夫妇此时已在堂中升起火来,夫妇身前放着一个包袱,里面露出一丝鲜红颜色,应是某种鲜肉,火上还烤着肉食
夫妇两人见得樊一蘅等人进来,却是神色惊惶,立时便将身边的包袱收起
樊一蘅却也没管这破庙中的夫妇二人,只是令兵卒们守在靠门的一侧,没有去接近里侧的夫妇两人
堂中的夫妇见得樊一蘅等人衣着富贵,又见他们并未往里行来,脸上神色也是微松,而后又是将包袱取出,将还未烤熟的肉块取出,继续炙烤起来
一旁的亲兵首领刘维,盯着火堆上的肉块看了一阵,脸色却是微变,而后上前对着樊一蘅低语一句
樊一蘅闻言,脸上神色却是骤然一冷,直接便令兵卒将那夫妇二人抓捕到身前
樊一蘅站在火堆前,那夫妇两人却是被兵卒押住,神色惊恐的跪在地上
一旁的地面上那包袱已被打开,里面却哪里是什么鲜肉,包袱内的手臂指掌赫然可见
樊一蘅盯着地上的两人,脸上神色冰冷,开口喝道
“你这贼夫妇,光天化日之下,你等竟敢杀人食肉,当真是凶顽大恶”
地上那干瘦男子此时已是惊惶失措,只是脸色苍白的跪在地上,一旁的妇人闻言却是神色悲苦,哀声说道
“老爷明鉴,我等夫妇亦是良善百姓,如何有那等本事杀人,是家中公婆饥饿将死,我等夫妇这才往赵庄,从申从天兄弟处买得这些肉来”
“你等是如何买来的”,刘维开口喝问
“就在赵庄村口边售卖,一两银子五斤,人人皆可买得”
樊一蘅闻言,脸色却是更怒,开口喝道
“你等既有银两,为何不去买米粮,反倒去做这等恶事”
地上那妇人闻言,脸上却是哀色更甚,开口说道
“几年以来,县内流贼遍地,兵乱四起,又遭连年大旱,如今县内石谷值银四十两,糙米一斗值银七两”
“妾身乡中不知多少人持金饿死,我等普通人家如何吃的起米粮”
刘维等禁军兵卒闻言皆是神色愕然,而樊一蘅也是沉默下来,那妇人见得樊一蘅不说话,一咬牙,也是开口说道
“我等购食此肉,实是迫不得已,此议乃是妾身一人所计,若是老爷当真要惩治,请只惩妾身一人,放我夫归家”
“公婆尚病家中,若无人照应,恐怕须臾便要给人捉走食尽,请老爷放我家一条生路”
那妇人说完便拉着身旁的男子,砰砰磕起了响头,樊一蘅听得声音,也是回过神来,只是心中却是突然升起一股无力
樊一蘅沉默片刻,忽然摆了摆手
“你等二人走吧”
“谢老爷开恩,谢老爷开恩,我等这就走”
地上的丈夫闻言,脸上神色惊喜,又是磕了一个响头,而后便拉起地上的妻子,也不管外面雨大,就要逃出庙去
那妻子见得樊一蘅放其生路,脸上亦是惊喜,只是站起身后,又是神色犹疑的看着地上那包人肉
一旁的丈夫见得妇人脸色,哪不知自家妻子所想,却是脸色一白,立刻就要拉着妇人离去
这伙人应是出身富贵人家,显然对食人肉之事极为厌恶
此时他们能得生路已属难得,万一这伙人又改了主意,那可真就追悔莫及了
樊一蘅见得妇人神色,也是立即便知道这妇人所想,心中却是愈发沉重,樊一蘅轻声开口
“去取二斗粮给这两人”
刘维闻言,很快也是取来一个布袋,将二斗米粮交给夫妇二人
“这二斗米粮便算换了地上的包袱,归家以后莫要再食人肉,知道了吗”
“多谢恩公,多谢恩公,我等亦是迫于无奈,但有活路,我等绝不再做此恶事”
夫妇二人千恩万谢,又是对着樊一蘅磕了几个响头,这才背着米粮欢欢喜喜出了庙门,往家中赶去
樊一蘅看着消失在门边的夫妇二人,却是依旧神色沉默
这二斗粮也不过是解了这对夫妇的燃眉之急,而等这二斗粮食尽,这家人到时到底又会如何去做,那就谁也不知道了
而如今川省之中,如这对夫妇一般的百姓有多少,连人肉都吃不起,反倒成了案板之肉的又有多少
樊一蘅虽是川省总督,但想到此处,心中亦是升起一阵无力感
经过这对夫妇的事情以后,樊一蘅与一众护卫心中皆是心情沉重
庙中无人说话,众人只是静静看着庙外白茫茫的雨雾
待得雨势稍停,樊一蘅等人也是不再停留,再次翻身上马离去,又过得半日,樊一蘅等人终于是行入了嘉定境内
樊一蘅等人行入嘉定,嘉定境内的面貌却与先前所见截然不同
路上依然可见流民,只是樊一蘅等人在官道上驰过,流民只是避到路旁,却并未见逃散
到得犍为县外,却是发现正有官吏乡绅搭棚施粥,数十名身着军服的兵卒维持着秩序,一众流民则是排着队伍,等在粥棚之外
嘉定境内的流民虽也是身形饥瘦,但与境外那些倒毙路旁的百姓相比,两边的境况已经是不可同日而语
樊一蘅看着粥棚外长长的队伍,心中这才一松,对着身旁的刘维轻声开口
“杨展此人果是文武双全,嘉定州做的好”
樊一蘅等人并没有显露身份,只是在犍为县外留宿一夜,而后便继续向着嘉定赶去,过了犍为县,嘉定境内的面貌却又是焕然一新
路旁田间,放眼望去,到处皆是青翠麦苗,百姓在田间耕种劳作,乡间孩童嬉于田间树下,再往前,村落间已经能听得鸡鸣犬吠之声,这番面貌,已与旧时太平年景并无不同了
而经过了先前流民遍地,白骨露于野的情形,眼前这番寻常景象,却让人觉得愈发难得
樊一蘅看着田间遍地的麦苗,又是轻声赞道
“百姓耕织,鸡犬相闻,杨展果有大才”
樊一蘅一行人继续前行,越是接近嘉定州,路上的百姓便愈是稠密,道旁百姓挑担赶车,载着各色蔬肉食,向着城中赶去
樊一蘅等人很快便抵达嘉定城中,而城中景象又与先前所见天壤之别
城中百姓穿红穿绿,城门街道上行人摩肩接踵,骑马往来者亦不可胜数
城中食肆酒楼间人声鼎沸,鼓乐喧天,酒后欢呼之声,彻于城中,一副盛世繁华的景象扑面而来
樊一蘅等人看着城中的喧闹景象,一时间皆是愣住,只觉得升起一股恍如隔世之感
嘉定叙州亦不过数日里程,但这两地的景象简直恍如天堂地狱之别
樊一蘅愣了一阵,这才回过神来,樊一蘅领着众人寻了一间酒楼坐下,而后刘维便领着几名亲卫匆匆离去,往城中打探消息
过了半个时辰,刘维这才赶回酒楼
“大人,都打探清楚了,这嘉定之所以能有此太平景象,皆赖那杨展杨总兵之力”
“据城中百姓所言,杨总兵去岁击败西贼张献忠后,缴获大量财物,杨总兵见川省百姓流离失所,于是便以缴获金银往湖广贵省及附近土司寨中,高价购买米粮,赈济流民”
“附近府县百姓闻得杨总兵仁名,皆是举家来投,川省百姓得其活者不下数万人,如今嘉定城中,人人皆是称颂杨总兵之仁”
刘维脸上神色钦佩,但樊一蘅闻言,脸上神色却是眉头紧皱,到得最后脸上更是一丝笑容也无
樊一蘅看着街道上来往拥挤的百姓,脸上神色凝重,沉声说道
“以私财高价购买米粮,赈济流民,邀买人心,此人若不是大忠良臣,便定是大奸犯上的当世狂徒!”
“若真是如此,只怕我川省又将生乱矣”
下方的刘维听得樊一蘅所言,也是神色一愕,紧接着刘维脸上神色也是凝重起来
世人皆言文官不爱财,武将不怕死,世人之所以将这两者提出来,便是因为这两者很难实现
而现在这杨展却偏偏做到了,此人如果不是心怀天下的良臣,那就必然是居心叵测的当世巨奸!
刘维神色严肃,沉声说道
“如今嘉定城中形势不明,请大人暂且隐匿身份,待属下探清这杨展虚实,大人再现身不迟”
樊一蘅闻言却是摇了摇头,开口说道
“朝廷复川大计拖延不得,刘维你派几人留在府外,若是我等入府以后但有万一,便立即令这几人回禀朝廷”
樊一蘅看着窗外繁盛热闹的街市,脸上闪过一丝坚决,开口说道
“其余人立即随我前往总兵府,老夫要看看,这杨展到底是忠臣良将,还是当世巨奸”
樊一蘅做下决定,一行人也是不再停留,直接赶往城中总兵府
而在樊一蘅等人进入杨展总兵府之时,另一路人马也已赶至石柱宣抚司内
石柱土司府后衙,玉音楼,一个身着锦袍的青年脸上神色兴奋,手中拿着一份邸报,直接闯入二楼
二楼窗边,一个头发花白,身形高大的妇人靠在躺椅上,看着窗外缓缓飘落的木槿花
玉音楼乃是石柱土司府中最特殊的一处,因为这里供奉着崇祯皇帝赐予秦良玉的墨宝诰命,这也是整个石柱土司府最为庄重之处
自知得清军攻入川省以后,秦良玉便退居楼中,只是日夜看护守卫着楼中崇祯皇帝所赐的墨宝圣旨,誓不履清土一步
自秦良玉退入楼中,秦良玉便再未下楼一步,已经做好身死楼中的准备
楼梯处的脚步声传来,秦良玉睁开眼睛,看着满脸喜色的马万年,却是眉头微皱
“与你说过多少次,为将者首在正静,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遇事便骤喜骤怒,如何能抚军治民”
秦良玉脸上虽是神色严厉,但马万年此时却是全然无觉,脸上神色惊喜,扬着手中的邸报,开口说道
“祖母,大喜,大喜啊”
“朝廷在播州大败鞑子,一战击杀真鞑近千,斩杀绿营兵近万,朝廷入川平叛了!”
秦良玉闻言,愣了片刻,而后脸上神色却是忽然变得一片平静
秦良玉从椅上站了起来,高大的身影将窗口遮住,一片阴影忽然投落下来,将马万年罩在其中
马万年看着窗前神色平静的祖母,心中忽然一凛,他知道这才是祖母认真起来之时,而在这种时候,整个石柱州,没有任何人可以反对祖母的声音
“拿来”
马万年闻言,将手中的塘报递出,而后便神色严肃的立在一侧
秦良玉站在窗边,借着窗外的日光,仔细翻看起这手中塘报,房间内一片寂静,只有秦良玉不时翻动邸报书页的轻微声响,除此以外再无声音
秦良玉翻看着塘报,这才知道原来继弘光皇帝以后,隆武皇帝竟也已身陨,如今已是桂王监国即位,随后又是知得粤省大战,收复闽浙等诸般大事
过的许久,秦良玉这才放下手中邸报,脸上神色欣喜
“殿下英武神睿,于闽粤大破清虏,当真是当世大捷,只恨老身不可效力阵前,替朝廷破敌杀贼”
“而今南国抵定,我大明南朝之势已成,只要积蓄数载,整备兵卒钱粮,便可徐徐北进收复故土,我大明中兴有望矣”
秦良玉放下手中邸报,看着窗外盛放的木槿花,只觉庭中繁花满树,满院生机
秦良玉只是在窗边站了片刻,而后便立刻开口
“备马准备出行,殿下有诏,老身要立刻入朝参见”
马万年看着窗边满头白发的妇人,脸上却是神色犹豫,开口说道
“祖母开春以来便身体不好,此去贵省沿途千里,如今外边又战乱四起,这一路奔波如何受得,不如便由孙儿应诏前去即可”
秦良玉闻言,却是没有丝毫犹豫,直接便摇头拒绝
秦良玉看着手中邸报,脸上神色感慨
“吾以一孱妇,蒙国恩二十年,得受五等之爵,遍数历代,谁能如此,朝廷之恩大矣,如今殿下有诏,老身又岂可不赴”
“莫说殿下亲征西南,已在贵省,纵是殿下于粤省相诏,我亦无有不往”
“我身已老,若能在逝前再得见我大明圣君贤主,他日于地下,老身亦有面目见我烈皇帝矣”
秦良玉说到此处,也不待马万年回话,直接开口下令
“殿下此次亲征西南,召见川省诸将入朝,必是要统合川省之力,恢复川省”
“我已年老,再难于沙场为国效力,但你二舅仍在壮年,仍可为国征战,将你二舅叫来,我等三人一起入朝参见”
秦良玉不仅是在石柱土司府,在整个石柱州中都是说一不二,只要是秦良玉做下的决定,这个石柱州中无人可以更改
石柱宣抚司中,石柱宣抚使马万年传下秦良玉之命,马氏秦氏众人也是匆匆聚集起来,过得不久,百余骑人马便驰出石柱,一路向着贵省行去
而在秦良玉等人赶往贵省之时,川省之中残留的明军各部也同时接到明廷诏令
涪州李占春于大海,万州谭文,巫山谭弘谭诣,洪州曹勋,龙安府詹天颜,川省之中几乎所有明军旧部在商议之后,皆是奉诏南行
七月初,川省之中原本一盘散沙的川中各将,忽然间便恍如有了主心骨一般,所有人皆是齐齐向着贵省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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