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见月(1)
二十年前。
元丰十年冬,扶风郡,渭河畔。
雪霁后的傍晚,夕阳半隐西头。
风过,震落秃枝上的雪沫,纷纷扬扬又是一场雪。
冰封的河岸边,一个四五岁大小的女童原本凝神盯着残阳。这会雪珠子拍上她面庞,钻入她脖颈,贴着她肌肤在一件空荡荡的破烂衫子内直滑到胸膛,化水洇在她身上。
小姑娘打了个寒颤,仰头看四下延展的枯枝,将身子挪过些,低头继续寻找。
她想找些稍微干净的雪。
沿路而来,雪地上沾着血,雪地下冻着残肢,处处散发出尸体的腐臭味。她原也不是头一回见到,不是太害怕。但实在饿得厉害。
隆冬腊月,花木凋零,草根树皮早已被扒干净。除了雪,这一望无垠的荒野里,再寻不到吃的了。
一炷香前,她忍不住想要抓一把积雪充饥。不想两手伸入雪地时便觉触到一个坚硬的物体,待拂开残雪竟见一张唇口,露出白森森的两排牙齿。朔风一吹,现出一张完整的死人脸。双眼也不曾闭上,直勾勾盯着她。
“见过”和“碰过”是完全不同的滋味。
她猛地缩回手,脚下一滑跌下去,回神竟是趴在了尸身上,同他面贴面,眼对眼。愣了片刻,她爬起铆足劲往前跑。直到这河岸边,再也跑不动,方停下喘息。
其实也没能跑出多远,但好歹这处的雪里没有死人,雪上也没有新染的血。
小姑娘将掬在掌心的雪送入口中,整个人僵了一下。片刻,待牙根适应了温度,方用力咀嚼起来。待一口尽,便很快又捧起第二把雪,嚼咽入腹。
如此严寒天,饮雪啖冰,尤似饮鸩止渴。
但是饥渴难耐,不食冰雪,当下就没有活路了。吃了这两口,就还能再走几步路。再走几步路,说不定就可以找到阿母。
小姑娘晕晕乎乎站起身来,抬头看和自己一般摇摇欲坠的落日。即将日暮,得快点往前走。
其实,她也不知前面是何处。
去岁,原是父亲派人来接阿母和自己,说给她们换了个新家。但才走了几日,便遇到一股流寇,抢杀掠夺,将她与阿母冲散了。
她在一片死人堆里醒来,在路过的人群里看见一个穿着青衣的妇人背影,跌跌撞撞追了上去。
最开始,她还能记得阿母爱穿青色衣裳,记得阿母温柔恬淡的笑脸。
只是快两年过去,记忆开始模糊,阿母成为一个青色的影子。阿翁更是自她出生便从未见过,不知他模样。
朔风呼啸,还没走出两步,她便又跌在雪里。天色暗得很快,小姑娘喘了口气,爬起来继续往前走。
过往的记忆忘却,近来的事情她却记得清晰。
她记得有人说,去长安,那处是好地方,有汤饼和热粥。
她记得她走过的地界,捎她坐牛车的妇人和她说是陇西,分给她包子的乞丐爷爷说到了金城,抢走她破碗的小男孩说在天水,想将她卖掉把她打得半死的男人说这里是扶风郡……而扶风郡寺庙里的和尚说,再往前一百里就是长安了。
她便很开心,她走对了地方。
这么久,她跟在一波又一波去往长安的人群中。
乌泱泱的人群,举止匆匆的神色,同那日她与阿母走在茫茫人海,去父亲说的好地方时一样的情境,无甚区别。
她自然以为是的对。
却不知压根错了方向。
很久后她才知晓,当日她们从兰州出,西北处的凉州酒泉郡才是他们的新家,而自己走向的是东南方的京畿长安。
截然相反的方向。
荒野劲风又起,她举步维艰,终于失力倒在雪地里。
却依旧没有停止前行。
她已经懂得,这样冷的地方,是不能睡的。一旦合眼便再无醒来的可能。于是挣扎着往前爬去,爬不动便塞一口雪在嘴里,告诉自己吃跑就有力气了。
天色完全暗下,星月昏沉,她又安慰自己,这冬日虽冷,但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没有野兽,她就可以少一层被生吞吃掉的风险……
眼前越来越黑,手掌现出重影,嚼雪的牙齿失去知觉,身下裹泥的残雪慢慢冻住。
她的速度越来越慢,大概无需太久,她就会和方才那个被埋在雪里的人一样。
在一次喘息后,在一次眨眼间,冻死在这里。
“救……”
她呼喊出声,将仅剩的一点力气用来作无功的求救。然才吐出一个字,便顿住了口,她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确定面前出现了零星的一点灯火。
细看。
是一盏灯笼。
灯笼握在一只修长白净的手中,手背上垂落的袖沿绣着精致繁复的云纹,袖口一圈风毛极盛。往上去,衣襟两侧都是这般油光水滑的风毛,连着立领,拢住半张面庞,露出乌发玉冠,一双海目星眸。
四目相对。
少年蹲下身来,手中灯笼慢慢靠近,如同他的目光,亦是轻而软,小心打量着面前的女童。
干裂唇畔口一呼一吸间的微弱白气。
瘦削的面庞上嵌着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虚虚掩在忽颤的长睫下,还有未散的光。
来人苏彦,乃是去岁出使酒泉郡的刺史,今岁奉皇命急召回京。
从西北诸郡一路南下,他看见的是赤血千里,饿殍遍地。原以为到了这扶风郡境内,靠近京畿地,许会好些。谁曾想,依旧是雪里埋骨,冰中冻尸。
这个小姑娘,是他在数十里官道上遇见的唯一活口。
苏彦欢喜满怀,又觉抱歉。
他不是寻常官吏。
确切的说,他属于那一类受天下百姓供养的权贵子弟。他出身洛州豪族,父亲是士族的首领,母亲是当今天子胞姐茂陵长公主。
然而,他为之效忠的朝廷,如今日渐腐朽,近五十年间,国土分裂,文武不济,天下烽烟四起,民不聊生。
如眼前这个女孩,流离失所者无数。
他受天下供养,却力弱不得挽狂澜。
苏彦搁下灯笼,拂开她掌中还未吃尽的雪团,将她抱起。
“能站吗?”他话语低柔,拾起灯笼让她捧来取暖。
小姑娘怀抱着明灭不定的灯火,感受着久违的温度,一瞬不瞬看着他,讷讷点头。
却是一个踉跄跌在他胸膛。
饥肠辘辘,力竭不支。
苏彦扶住她,将灯盏递给赶来的侍者,拿了一块胡饼递给她。
昏黄豆灯散出的光,落在饼和人上,都是她见过的好模样。
小姑娘抿了抿嘴唇,伸手接了饼子,低头慢慢用着。
天水郡内和她一起乞讨的小乞丐,在得了三个包子后,不肯分给她,一口气全吃了。未几因为太胀,挣扎了两下便咽了气。
此后,再饿,她都不敢狼吞虎咽。
“你叫什么?”
“可记得家在何处?”
“父母何人?”
“我派人送你回去。”
苏彦边问边瞧她模样。
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脚上连双草鞋都没有,就这样赤足站在雪地里。
意料之中,小姑娘摇头,她什么都不得了。
苏彦叹了口气,脱下自己身上厚厚的玄狐皮大氅,折袍摆半截铺在雪地上,让孩子踩过来。
小姑娘仿若没听懂,只盯着那氅衣,脚趾蜷起,不敢上前。
苏彦冲她笑了笑,抱她上去,然后将她裹在大氅中,又给戴好兜帽。
“抱石,此处距法门寺甚近,那处由我施赈的场所,你一会送她过去,好好安顿。”苏彦转头吩咐身边的侍从,又接来一个酒囊,道是温水,让她慢慢喝。
小姑娘这回却不接了,才露出的两分欢色刹那间退下。只伸出一只手,攥住他袍摆,一个劲摇头。
流落到这渭河畔之前,她便是在法门寺住过一段时日。寺中僧人很好,施粥赠药,劈厢房腾佛堂给她们居住。
但是,去的人越来越多,总也有僧人照顾不到的地方。会针线缝补的妇人,有力气能砍柴挑水的男人,还能受欢迎些。他们帮着寺庙做些事,同管事和尚搭上两句话,便吃食少忧。而像她这般的孤弱幼女……不是被抢了汤饼,便是被夺了铺盖。
数日前,便是一个比她稍大的女孩,说要给病重的祖母添床被褥,便将她的抢了去。她气不过,两厢争夺中,那女孩不慎撞在门槛上,不知怎么一下便没了气。老人家见状颤颤巍巍过来,一口气没上来也死了。
两个活人转眼成死尸,还未等寺里的和尚来安置,周遭的人便已经一拥而上,将尸体衣衫扒光,草草扔出,如此既得容身处,又得遮体衣。
她身上这件少了两个袖子的破衣裳,便是好不容易抢来的。为此还被另一个高个子男人直追了两里地。
“……别把我送走。”她低声哀求。到最后将只啃了小半的胡饼塞回苏彦手中,唯有另一手攥紧袍摆不肯松开,“我很乖,吃的也很少。”
她跪在苏彦面前,小小的一团,如一只病弱的小猫。伸出细细的爪子,蹭上他的皂靴,来回擦拭。
她说,“我也可以干活。”
这是元丰十年的除夕夜,风雪漫天,月色昏沉,难见光华。
苏彦看自己手中半块胡饼,看朔风呼啸如野鬼哀嚎的旷野。
礼崩乐坏,纲常废弛,上无明主理事,下无贤士辅弼,纵他一人一家一族之力,开私库施金银,依旧难护黎民于万一。
他将饼重新放入孩子手里,揉了揉她脑袋。
又一个侍从过来,告知他,车驾维修估摸需要半个时辰,那处已经点起了火堆,可去烤火歇一歇。
他抱起孩子,小姑娘抓着他袖角不松手。
火中添了油脂,烧得很旺。
小姑娘用下膳食,渐渐恢复了一点生气。只是尚未得到明确应答,仍是惶惶难安。却也不敢出声,怕扰了人家。
只静默一旁,偷偷看他沉静阅卷宗的面庞。
时值一阵劲风扫来,苏彦赶紧护住写给天子的《择贤策》,侍从匆忙挡住火堆,守卫加速修车,还有人赶去车中再捧衣衫送来。唯有小姑娘猛地站起,伸出两手挡在苏彦头顶。
她身量不足,纵是站立还需踮足方能与坐着的少年齐平。
苏彦抬眸,将她高举的双手放下,见她手中接捧了半掌雪团,原本冰冷的小手愈发没有温度。而他鬓角,因她的遮挡,只被一点雪沫拍到。
“多谢。”他拂开掌中碎雪,拢她到近身处烤火,见天边斜月破开浓云挂在树梢,只低声抚慰,“随我苏姓,择“见月”为名,小字皎皎,如何?”
赐名收养,这是留下她了。
小姑娘频频颔首,跪首感恩。
苏见月,月出皎兮。
愿你我都能如月破云,得见清明天下。
第二章见月(2)
“苏见月”这个名字被叫了两年,第三年的时候,改为“江见月”。因为苏彦带她回到了自己家,酒泉郡凉州牧府,认祖归宗。
倒也不是专门为她寻到的母家。彼时时局,流离失所者举不胜数,小姑娘除了一点模糊的记忆,基本前事不知,寻亲路宛如大海捞针。
而之所以能寻得父母,实属意外。苏彦酒泉郡之行,原是为了送嫁。
大郢皇室式微,天下烽烟四起,各路诸侯群雄圈地为王。近十年间,兵力最盛、发展最快的当属原兰州的煌武军。
初时领头者江怀懋不过一小小亭长,归属在太守麾下,抗击西边的羌族。奈何太守无能胆怯,只思官职不顾民生,任由西羌越境抢夺,自己粉饰太平只作无事。
江怀懋看不下去,以二十马匹起势,杀太守,抗西羌,数年间声明渐起。
元丰五年,江怀懋已经拥兵六万,在兰州占了州牧府,自封兰州牧。至此朝廷方才重视起来,派太尉苏致钦前往颁布任职诏令。
太尉掌一国军政,原无需劳他亲往。如此重礼,自是为了安抚拉拢江怀懋。
苏致钦深知朝廷人才凋零,尤其武将难求。他自己便是个典型的例子,家族早已从文多年,只因朝中少人可用,不得已二度披甲从戎以匡社稷。
而他初见江怀懋,便知其乃良将之才。只是勇武有余,谋略不足。苏致钦忧国爱才,遂用心教授。江怀懋感念其教导点拨之恩,至此只当是底下官吏无能,蒙昧君上。遂一心臣服,供苏致钦驱遣,为朝廷东征西讨,南征北战。
直到元丰八年苏致钦病故,换人接手太尉一职。新任长官一派看不起布衣出身的江怀懋,多番与之为难,尤似当年的兰州太守。江怀懋便旧事重演,再行杀招,至此领雍凉两地兵甲,竟达二十万之多。
天子惶恐,惴惴不安,只得顺势赐酒泉郡官府邸、加封永成侯爵位以作安抚。
翌年,元丰九年,苏致钦之子苏彦夺情出仕,自荐出使凉州,与江怀懋共治州郡。既行监察之责,亦抚怨怼之心。
原本十六岁的少年,并未被那个已经战功累累的将军放在眼中。只因苏致钦之故,得了两分礼数。
然真正让彼此交心的是当年边地大旱,接连天灾。朝廷赈灾款项迟迟不到,未几又遭西羌侵扰,可谓天灾人祸两面夹击。苏彦遂开私库赈灾,又为江怀懋供应粮草,布置战略,共同抗敌。
元丰十年夏的一场战役,西羌退出边地六百里,乃大郢朝十数年间从未有过之大捷。江怀懋威名愈盛,苏彦一战成名。
天子赵徵且喜且忧,急召苏彦回京,后得苏彦《择贤论》,又闻苏彦力保江怀懋乃罕世之将才,其忠心可表,方勉强安心。只是终究难以放下戒心。
故而,元丰十三年,在朝臣几番建议下,生出联姻之举。谴胞妹舞阳长公主之女,安庆翁主陈婉嫁与江怀懋。
苏彦北行送嫁,便是送表妹完婚。
世家贵女入寒门为妾,多有不甘,奈何皇命之下不得不遵。然酒泉郡华堂之上,面对其发妻主母一身青衣,银簪玉钗,无半点喜色之态,安庆翁主端在手中欲敬的茶水僵了片刻,一声“姐姐”在唇口滚了数次未吐出。
却是一瞬的迟疑,一声“阿母”在堂上响起。
诸人俱惊,齐齐扫向声音的来处。
见得随在苏彦身边的小姑娘迈出半步,朝向高堂升座的青衣妇人,又唤了一声“阿母”。
她走丢时将将三岁,流浪两年,在苏彦身边近三年,已从一个垂髫稚儿长成半大的柔美少女。她记不清生母容貌,唯记得她永远一身青衣,簪一枚裸纹银钗于浓密乌发挽就的鬟髻间。
这厢细看,到底不同,妇人已生华发,缕缕夹在青丝里。面泛疲态,容颜衰败,望之已近不惑。
江见月来时路上闻苏彦讲过,江怀懋刚至而立,他的发妻小她五岁。二十又五,是一个女子年华正盛的时候。
华堂目光齐聚,她意识到自己唐突,又恐给苏彦徒增麻烦,只索性站出,拱手向主人致歉,道了声“晚辈失礼”,后垂眸退回苏彦身边。
苏彦知她心思,将她半掩身后,“此乃在下学生,幼时与母失散,只记得生母爱着青衣,今见夫人,这厢冒犯了……”
“玉姐儿——”苏彦的话没有说完,堂上妇人便一声惊呼,踉跄奔来。一把抓住女孩,翻开她衣襟,寻她胸膛一枚拇指大小的梅花胎记。
果然,心头印记,花开五瓣,落在瓷玉肌肤,尤似红梅映白雪。
妇人浑浊双目泛出泪花,如燕雀护雏,拢紧她衣衫,又观她容貌。
孩子年幼不记生母形色,母亲却难忘稚子模样。
分明就是当年轮廓。
她枯瘦五指抚上女孩面庞,指腹颤颤落在她左眼下方,眼中悲喜不定,口中喃喃自语,“这处该是一颗泪痣,如何、如何……”
女孩杏眼通红,眸光扫过苏彦,最后落在妇人面上,低声道,“去岁玩闹,不慎磕破,面留微痕难消。师父怜我,以金粉为我绘新月,掩瑕增色。”
“……吾儿!”妇人揽子入怀中,贴面磨鬓,仰天咽泪。
又拜苏彦铭感大恩,后直径携女入后院,丢下华堂满座的客人,和一对新人。
走出两步,更是抱起孩子,紧搂于胸前。原本已经羸弱消瘦,需人搀扶的身子,竟是生出无穷力量。
这日华堂笙箫依旧,洞房红烛摇曳。而江怀懋原配李氏的屋内,亦是欢喜满怀,丝毫没有因夫君纳妾而生出一丝怨气失落,有的全是与女儿团圆的欣喜欢愉。
尤似一朵几近枯萎凋谢的花,重新逢露新生。
至此,小姑娘复了“江”姓。江怀懋本欲重给她取一名,却被拒绝。莫说名字,纵是当年信中择取的乳名“玉儿”,江见月亦不肯要,闺名仍作“皎皎”。
……
“阿母!”床榻上,江见月已经歇晌醒来,原见母亲在她身畔小憩,亦不曾出声扰她。只盯着她即将临盆的胎腹,同腹中好动的手足打招呼。这会见母亲胎动愈烈,却面生欢色,甚至隐露笑声,方忍不住唤醒她。
如今乃元丰十五年,她归家后的第三年,父亲奉召讨伐在汉中谋逆的刘易。
时值母亲和安庆翁主都有孕在身,翁主不习边地生活,自己亦想念苏彦。五月里,江怀懋接旨后便顺道带她们来长安,入住在天子赐居的永成侯府。只留染了天花无法上路的唐氏母子在凉州府宅中。
“可是阿弟淘气,劳累阿母?”江见月见李氏转醒,扶她换了个姿势,给她按揉腰背,“偏阿母还这般欢喜,梦中都笑出声来。”
“近来嗜睡些,本是来让你择寿面的。瞧你睡得熟,瞧了会竟自个也睡过去了。”李氏嗔笑起身,将孩子带去妆台座上,给她蓖发梳头。
“阿母是梦到了你,梦到那年与你的重逢,梦到这两年你在膝下长大,阿母还能给你缝衣梳妆,做梦都高兴。”
秋日午后,暖风微醺。
细碎的日光从窗牖撒入,落在小姑娘玉团般的面庞上,将她面颊新月映得愈发熠熠生辉。
她眉眼弯下,“皎皎不信。”
李氏挑来一条丝绦给她系上,目光扫过自己胎腹,有些局促道,“阿母说真的,这孩儿不来,阿母亦有锦绣女儿;他来了,便是锦上添花。有你,方才能有他。”
“我信。”江见月透过铜镜看妇人郑重神色,不由笑道,“皎皎与阿母玩笑的,晓得阿母疼我。”
她怎会不信!
相比在她走散后,父亲为绵延后嗣纳唐氏,迎陈氏,母亲则因寻不到她而华发丛生。
她在服侍母亲的婢子口中,偶听得一些话语,拼凑出那些年母亲的日子。
母亲虽与父亲团聚,心思却都在找寻她上。初时父亲还一道寻找,但战乱不断,军务缠身,难以抽出精力,只谴了一队人手帮助找寻。多番无果后逐渐放弃,只想与母亲再要一个孩子。却遭母亲拒绝,如此纳了麾下主簿的女儿唐氏,诞下一子。
而母亲则搬回兰州老宅独居,非年节不入酒泉郡。她终年穿青碧衣衫,不着父亲赠她的其他绫罗与头面。只盼走丢的女儿,若有一日回家,千万能够认出她。
“那皎皎梦中欢愉,可是因为见到了阿母?”李氏给女儿梳好头发,转身捧来一身新制的衣衫让她换上,“阿母方才入屋来,你在睡梦里也笑得咯咯出声。”
她目光落在江见月眼角月牙上,又戳了戳她左手腕间的七彩珐琅手镯,“是与不是?”
“我梦见师父了,梦见他在渭河畔救我的样子。”江见月亦抚摸镯子,“哎呀,我如今日日与阿母一起,可是已经许久未见师父!”
离开苏彦两年,虽一直通书信,但思念难捱。
五月里入京,若非染了风寒,她大抵已经跟着同上汉中战场。眼下凯旋的大军估摸再三两日便可抵京,只是到底赶不上今日她的生辰了。
故而晨起,赵谨师叔送了生辰礼过来,便是手上的这个镯子。
由苏彦绘图设计,让精通机关的赵谨制作。
赵谨道,“师兄原话,若赶得及回来,便自个送给你庆生。眼下么只得由我代劳了。”
日头移向正中,八月秋高,漫天滚金流云铺在女孩身后。
小姑娘穿一身母亲缝制的留仙襦裙,双螺髻上玉珠点缀,丝绦垂摆,抬手间腕上珐琅镯溢彩流光。
这是她十岁的生辰,纵是苏彦不在,但手上有他的厚礼,身边有母亲,她还能趴在母亲腹上,听手足的声音,便觉很圆满。
“该这般敬爱你师父,若无他,哪有我们母女今日。”李氏理过孩子衣领,“这恩,不可望。”
“女儿晓得。阿母说了,我们还得谢谢安庆翁主,若无她嫁与阿翁……”
“翁主是长辈,不得直呼封号。”李氏秀眉微蹙,“她也不易,年纪轻轻嫁来边地,这个世道!”
“阿母少生这般慈悲心,他们生来贵胄,多少民脂民膏尽入囊中,高门世家里开库济民的除了师父苏氏一门,寥寥无几!纵是天子亦是……”
李氏匆忙捂住她的嘴,压声道,“你阿翁交代了不可妄议君上,何论陛下如今就在府中。”
“陛下在府中?”江见月讶异道。
“他与舞阳长公主一道来看望阿母和翁主,銮驾还在菡萏台。”李氏恐女儿冲撞天子,只道,“左右阿母接过驾了,你且在房中待着莫出去了。这耽搁好半晌,原是来问你晚膳寿面想佐以蟹黄还是鳝丝,阿母给你备着。”
“就鳝丝!”小姑娘挑眉道,“辛苦阿母了!”
既然大军不至,自也无需铺张,能有一碗阿母做的寿面足矣。
江见月送母亲出去,见她这两年稍稍丰盈的身子,慢慢融入秋光中。直待李氏彻底离开院子,方敛了笑意,摩挲手腕上的镯子,将一颗心提起。
父亲此番得胜,亦好亦坏。
她耳垂微动,静听四下声响。又走出院门,看门口守卫,廊下侍从,这些是赵谨师叔按照师父的意思,前两日又添来的暗卫人手。
江见月懂苏彦的意思。
父亲远征并未留精锐兵甲在这府邸之中,只说妻女尽托于天子,以表忠贞之心。
苏彦思之再三后,没有反对。这是让君臣关系渐进、彼此信任最直接有效的办法。但是苏彦留了后手,便是在府邸内外插入了大半苏氏死士,用来保护她们。
他有这般顾忌且付诸行动,可见天子猜忌之心甚重。
江见月把玩着手镯上的暗扣,默声回来屋内,只思虑天子这日入府的目的,盼着父亲和师父早日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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