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朵能够重新听见后,白手帕以外的母亲会嫌弃地说“不太干净”,然后召唤仆人过来“打扫干净”。
小安娜想,那一定是白白的灰烬吹得到处都是吧,于是她嫌弃地挪了挪自己的小皮鞋,避免被弄脏。
可是……
白手帕以外的,原来不是白白的灰烬。
是猩红的、猩红的、猩红的——
血。
【那就算是精灵也会死啊。】
【死】
那些遭受“惩罚”,变成灰烬的,就是【死】了。
猩红的、猩红的……
小精灵无聊动弹着正缓慢长好的手指,突然听见树洞入口处传来一阵慌乱的响动。
“喂,你去——”
他想了想,又把问话咽回去。
讨厌的人类,谁管她惊慌失措下跑去哪儿。
自己现在要做的是赶快恢复伤,回去逮住那帮可恶的精灵往死里揍……吱咔吱咔隆,吱咔吱咔轰,咦,后面怎么唱的来着……吱咔吱咔……
“我回来了!我回来了!泥巴脑袋?泥巴脑袋?泥巴脑袋你没死——”
“烦死了!”
努力找调唱歌的精灵吼道:“不准叫我泥巴脑袋,猴子屁股,滚开!!”
他的头发颜色才不是泥巴呢!
他的眼睛颜色也不是毒沼泽!!
那群可恶的——等着吧,将来会有一大票的漂亮小姐姐因为他的发色和眼睛神魂颠倒的!!
到时候他就睡一个丢一个,丢一个再睡一个!!呸呸呸!
树洞入口处再次“窸窸窣窣”热闹起来,大概是她那除了被树枝勾到以外一无是处的破裙子在摩擦。
“我、我跑回来了,因为你是精灵,所以拿了点……”
洛森嫌恶地翻翻白眼:“既然跑走了,就滚——”
“拿了点没有魔法添加的纯天然膏药。”
女孩慌慌张张地说:“你在哪呀?这里好黑,可是我不敢用火看……我再往里走一点,你告诉我你在哪,然后我把药递给你啊。”
唔。
“我才不要药呢。”
倔脾气的小精灵说:“我是伟大的布朗宁,唱着歌就能满血复活。”
“你闭嘴!!”
陡然柔和了一下的女孩又尖声喊起来:“把药、把药、把药用了,赶快停止流血,我——我——”
这是怎么了。
她听上去怎么这么害怕。
就算是没见过血和伤口,也没必要这么夸张吧……外面的人类就这么脆弱吵闹吗?
“好吵。”
他恶劣地说,艰难抬起胳膊:“别折磨我的耳朵,我在这儿,把药扔过来。”
那天,这对小小的未婚夫妻,少见的没有发生任何冲突。
……这也许是因为一方在与野猪的搏斗中实在没什么力气搞新冲突了,又也许是另一方陡然揭起了家族罩过的那层白手帕,在过于提前的时间意识到了,什么是……【死】。
【死】
【血】
【生命】
而那绝不是白白的灰烬就能代替的东西。
她挂在嘴边的“烧死”“诅咒”“毁灭”……也不是那么轻飘飘的东西。
同龄的,会说话的,生机勃勃的,她厌恶的生命。
……就算是最讨厌的生命,浸满鲜血躺在那里,她依旧会止不住颤抖。
是因为她太小了吗?
是因为她还没有完全学好父母的教导吗?
是因为她还不够格,不优秀,不是个称职听话的——
“喂,你今天怎么了。”
傍晚,在落下的太阳堪堪用余温在树叶上停留的时间,树洞中的精灵总算钻了出来。
完好无损,生机勃勃。
他抱着胳膊,用怀疑的目光瞅着抱膝发颤的安娜贝尔。
对方没搭理他。
她本该站起来,立刻回到父亲母亲的身边,吐露疑惑,寻求安慰,这样一切就会回到正轨,这样之后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她本该这么做,可却双腿发软,站不起来。
于是精灵伸过手去,推推她的肩膀,让她仰起头。
“干什么啊。”
安娜贝尔抬头,精灵弯弯的嘴角与太阳的余温一起在他脸上闪闪发光。
“不就是害怕嘛。别害怕啦,我好好站在这里呢,要不再打几场架?”
——都不是因为那些,她本该认为的原因。
“害怕”。
对方理所当然地告诉她,面对鲜血与死亡,她的颤抖,是“害怕”。
于是,从这一刻开始,从对方带着太阳余温的微笑上,一切都分崩离析,走向了她从未预知的道路。
【哈?你爸妈教的都是什么玩意儿?感到害怕想逃跑很正常啊,我要是不会害怕不会逃跑,早就死了个几百回。你那个弟弟……啧,就应该扇他几十个巴掌,而不是让你挨巴掌,有病吧。】
父母的教导,并不是正确的。
【要你去学着用什么刑具?有钢钉?有镰刀?还有那些扭曲的油画……嘶,你们还要点火去烧活人?垄断魔法药品……呃,生意上的事我不太懂,人类为什么要做生意啊……总之,听上去都好变态。】
家族的培养,可能是恐怖的。
【哈哈哈,嫁给我?别开玩笑了,说了一千万遍……我才不要娶你这种女孩,我最讨厌你这样的,鼻子抬得比天还高,还叫我泥巴脑袋,谁会喜……怀孕?下一代?不可能吧,你是人类我是精灵,话说,原来你结婚的目的就是怀孕……噫,人类真是恶心。】
注定的未来,也大概,是痛苦的。
——好像她之前辛辛苦苦建立起的整个世界,都崩溃了。
所有的都和她想象中不一样。
但……意外的是,她一点都不反感,不难过。
“难过”。
哦,这也是个从泥巴脑袋那里学来的,新词汇。
胃没有拧成一团,心没有涩涩的发紧,眼角没有发酸。
所以这表明,她没有难过。
那她……是怎样呢?
“你干嘛偷看我?”
某天,坐在醋栗树丛边的精灵扭过头。
依旧是恶劣的口气,恶劣的表情。
“你刚刚一直在偷偷看我,还不说话……怎么还一个劲的笑,你干嘛这么莫名其妙开心。有毛病啊,猴子屁股。”
哦。
是“开心”。
原来,看着他把自己以前的世界全部弄坏,看着他逐渐向自己展示出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她是……开心的。
小安娜抿抿嘴,但笑容更大了。
可小精灵不解地皱皱眉:“不准再看我了,你这个样子好恶心,讨厌鬼。”
“我在捣果酱,你非粘过来就算了,不要干扰我做吃的。”
——胃猛地拧成一团,心突然涩涩地发紧,眼角有点发酸。
是“难过”。
“开心”和“难过”……可以切换得这么快来着?
小安娜懵懵懂懂地摸了摸胸口,什么都没摸到,只有近日她愈发觉得沉重的家徽。
“你捣果酱……”
“想都别想。”
精灵极为警惕地抢白:“醋栗果酱都是我的,一勺都不会给你,猴子屁股!”
哦。
小安娜不说话了,抱住膝盖,安静地待在他身边,看他用凹凸不平的木铲子,“咔哒咔哒”捣果酱。
红色的、小小的醋栗果子,加入白白的糖,挤压出亮晶晶的汁液。
哪怕看上这重复的动作一万遍,也是新奇无比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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