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话,王安石不会当面对苏辙说。
但就算不说,苏辙也是猜的到。
苏辙忙碌了几日之后,向来极爱惜自己身子的他眼睑下都有了些青紫,一看就是睡眠不足导致的。
这几日他也没有白忙活,光是针对裁兵法的见地都写了整整一摞。
足足有半个手掌那样厚。
苏辙并没有忙着去找王安石,而是去找苏轼了。
一开始,苏轼听说苏辙与王安石为伍,虽然不高兴,但他知道,这世上谁都有资格不高兴,就他没资格,都是为了救他,八郎才不得已如此。
如今,他知变法一事已是尘埃落地,已选择了躺平。
当然,其中不乏苏辙的功劳。
在苏辙的授意下,来福与苏轼说了很多秘密。
今日来福道:“王安石王大人那人是个什么性子,您也知道,当初老爷写文章讥讽他,他本就心里不痛快,如今八少爷投靠他麾下,需仰人鼻息过日子,八少爷哪里有好日子过?”
明日来福道:“唉,八少爷可真是可怜啊,我从小到大就没见过八少爷这样憔悴,甚至连当年勤学苦读都没这样用功,看样子在王安石王大人手下做事可真是难啊!”
后日来福又道:“少爷您知道吗?王安石王大人又差八少爷去王家了,不知为何八少爷没去,我见着那随从脸色难看得很。”
……
一番话下来,苏轼是内疚极了。
他甚至每日亲自送了补汤给苏辙喝,每次都是欲言又止的模样。
苏辙知道这是自己的苦肉计见效了。
他虽不忍心苏轼日日活在愧疚之中,但比起苏轼的小命,他还是选择了前者。
这不。
苏辙刚拿着厚厚一摞文书到了苏轼书房,正看书的书苏轼忙站了起来:“八郎,你怎么来了?你可是有事儿?你若是有事,直接叫元宝喊我过去就是了,何必亲自走一趟?”
态度要多殷勤就有多殷勤。
苏辙说明了自己的来意:“六哥,无事。”
“我这些日子在书房坐的时间久了,正好闲来无事出来转转。”
“六哥,这是我写的关于变法的一些见地,想要你帮着拿拿主意!”
“要我拿主意?”苏轼不解,迟疑道:“八郎,这等事你不是应该去找王安石吗?”
苏辙解释道:“我稍后会去找王大人,不过这些东西得让你先过目才行。”
“正因你反对变法,看到这些文书时会心生抵触,会鸡蛋里挑骨头,所以我才找你,只有变法之策一点纰漏都没有,这件事才能更好的进行。”
若换成从前的苏轼,他听到这话是想也不想就会拒绝。
但如今他对苏辙心存愧疚,答应一声就开始忙活下来。
苏辙与苏轼两人商量了整整一晚上,将其中好些条例修改后,苏辙翌日才将东西呈到王安石跟前。
王安石从前就知道苏辙聪慧,可在他看到苏辙缜密且有条理的思路后,却还是忍不住赞叹道:“说你是诸葛转世都不为过。”
“不知王大人可有什么需要修改的地方?”苏辙的态度是不远不近。
王安石道:“自然是没有的。”
两人很快就面见了官家。
连王安石都挑不出错漏的地方,官家自是连连称好。
三日之后,就开始针对汴京城郊的一些村落进行改革变法。
这件事说起来简单,但做起来却是难得很。
一来保守派也不乏能人异士,一个个懂得如何利用民心,所以到了变法之日,明明变法对老百姓的利益并没有任何影响,但不少老百姓还是聚集在村口游行示众,嘴里高喊:“反对变法!反对变法!”
二来朝中一些保守派也会有所动作,不说别的,范镇就视死如归挡在村口,一副“你们若是要变法就踩着我的尸体过去”的架势。
就连王安石都忍不住皱皱眉,低声骂了一句:“真是个不知死活的老头子!”
但他却也不敢命人从范镇身上踩过去。
今日范镇不光来了。
他身后还带着一副黑漆漆的棺材:“……王安石,你莫要得意,虽说圣旨已下,但民心难挡,我拦不住你们变法,只能豁出去我这条命叫众人看看我的态度!”
“王安石,就连我老头子到了九泉之下,变成孤魂野鬼都不会放过你的!”
一时间,王安石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王安石皱了皱眉头。
他身后的苏辙上前道:“王大人,不妨叫我试试看?”
王安石如今也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点了点头。
苏辙下马,走上前去。
范镇一脸戒备看着他:“苏子由,你这是要做什么?难不成以为我老头子不敢对你动手?”
是了。
范镇除了身后带了一副棺材,手中还握着一把铁锹,大有一副“谁敢闯过来我就铲谁,你没能要了我老头子的命,我老头子就决不放过你”的架势。
苏辙朝他靠近了些,低声道:“我相信范大人有以一敌百,甚至以一敌千的本事,只是您替您刚出生的重孙想过没有?您死了倒一了百了,可您刚出生的重孙……”
范镇惊的脸色一变。
他那重孙刚出生没几日。
因变法一事当初就闹得沸沸扬扬,不光是他,甚至整个范家都有视死如归的决心,但范镇怕愧对先祖,还是想要留下范家的血脉,所以孙媳自有孕之后就谁也没说,就连前几日那重孙出生,范家上下都无几人前去庄子上探望。
苏辙的声音依旧很低:“王安石这人心狠手辣,还请范大人三思啊!”
趁范镇愣神的空当,王安石就已闯入了村口。
两人起码并肩而行,王安石不由好奇道:“方才你用的什么法子,居然能说动范镇?”
苏辙并没有将方才
的话原原本本说出来,只含糊其辞提了一提。
他想的明白。
王安石为了变法一事设下圈套惹苏轼钻,他这般投桃报李,应该也不过分的。
这下倒轮到王安石一愣:“这么简单?”
他有点不相信:“子由,并不是我怀疑你,只是我听说范镇不光自己不怕死,甚至范家上下都已准备了几十口棺材,打算在变法一事上抗争到底的……”
苏辙笑了笑:“王大人,凡事不能光看表面,得透过表面去看本质。”
“范镇范大人为何会如此反对变法?是因为他老人家从骨子里就是个循规蹈矩之人,这样的人不喜改变,最重规矩。”
“他能为国家和朝廷丢掉性命,自然也会将范家的列祖列宗放在心上,若范家无后,他老人家百年之后又该如何与范家的列祖列宗交代?”
王安石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今日之事,范大人未能阻挠王大人一二,还望王大人看在范大人对朝廷忠贞不二的态度上能够高抬贵手。”苏辙看了他一眼,提醒道:“相信王大人也知道官家乃宅心仁厚之人,范大人如今已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只怕没几年活头。”
“若有些事情闹到官家跟前,官家可是会不高兴的。”
他想,以王安石的性子大概不会放过范镇的。
王安石笑了笑,道:“你放心好了。”
“我就算不给范镇面子,也得给你几分面子的。”
万事开头难。
好些老百姓见范镇都已经放弃抵抗,再见朝廷派了不少官兵前来,看这阵势还是怪吓人的,便也放弃了抵抗。
当然,也是有些冥顽不灵的老百姓。
比如,大字不识一个的老妇。
比如,收了银钱的地痞无赖。
……
但苏辙却是见招拆招,面对落泪不止的老妇,即便这人衣衫不整,浑身脏兮兮的,但他也是半点不嫌弃,握着对方的手与她轻言细语说变法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面对蛮横不讲理的地痞无赖,苏辙该吓唬吓唬,该抓人抓人。
不到半日的时间,事情就已解决的差不多。
当然。
这两个时辰的时间对苏辙来说却比一整日还累,累的他眼前发黑,嘴唇干涸,休息了好一会还没回过神来。
不远处的王安石看着这个年轻人出神。
跟在他身边的王雱道:“父亲,您在想什么?”
“事情不是正在朝好的方向发展吗?您怎么还心事重重的样子?”
王安石笑了笑:“没什么,不过在想子由罢了。”
王雱一愣。
王安石道:“他啊,是天生的政客。”
“我庆幸自己比他早入仕一些年头,若与他年纪相仿,只怕朝中也没我什么事了。”
他扫了眼儿子王雱:“你平素闲来没事多跟在子由身边学一学,他身上的东西,足足够你学上几十年。”
说起这话时,他眼里满是欣赏。
苏辙不是没看到王安石投来的目光。
可欣赏也好,还是忌惮也罢,对如今的他来说都不重要。
此时此刻他是饥肠辘辘,想着若有一碗羊肉面就好了。
羊肉用砂锅炖上几个时辰,将羊肉的膻味逼出来,切成薄片的羊肉是又软又烂又入味,面条还带着几分劲道,出锅时在将汤碗里加上芫荽、葱花和油辣子,光是想一想,就叫他觉得食欲大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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