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已经完全藏匿,年渺的脸还是往他这个方向转动,让他下意识藏在树后面,随即因为自己这个荒谬的举动而稍稍出神,别说现在他们相距数百步远,又有林海隔绝,就算他站在年渺面前,年渺也无法认出他来。他屏住呼吸,强忍着想要拥过去的冲动,只安静且有些贪婪地注视着。似乎是验证了他的想法,年渺的脸很快转过去,将四方都“看”个遍,似乎只是多日未曾出门,难得呼吸到山间新鲜的空气,在随意放松而已。年渺十分温顺,水神让他做什么就做什么,连问都没有问一声要去哪里,去多久,硬生生站了半晌也没有怨言,水神都忍不住小声抱怨了一句: “到底有没有用啊?怎么还没出现?”年渺微微朝她偏过头,露出了疑惑的神情。“没什么。”水神连忙道,随即没话找话, “你冷么?”她问完后,也被自己给无语到了,竟然会问一个冰系修士冷不冷,但是年渺看起来,确实太过脆弱了,才让她产生这种错觉。年渺摇摇头,山间的风狂而浪,将林海刮得波涛汹涌,也将他的衣袂高高扬起,雪白的月光发带绑在脑后,隐隐生辉,也随着风飘摇着,仿佛水中游动的鲛人的尾,轻盈而纤长。“再等一刻钟我们就走。”水神道, “估计是没希望了。”年渺乖巧应了声“好”,最后也没有问她平白无故出来一趟到底是为什么,像个精致的人偶,被所有人来来回回随意摆弄着。他可以听到树叶起伏的声音,可以听到萧萧的风声,可以闻到树叶的清香,在封闭的屋里独自沉郁多日后,来到这样空旷的地方,确实放松了许多。他的心祥和而平静。一刻钟过去了,山里还是寂寥无比,连只兔子都没蹦出来过,水神十分失望,情绪低迷,轻声道: “年渺,我们回去罢。”年渺点点头,跟随她离开,并无半点留恋。一直目送到他消失,季一粟才慢慢收回视线,仿佛有什么东西随着他的离开而从自己体内神不知鬼不觉地抽离了,手扶着粗糙的树干,竟然有些站不稳。他一点力气都没有,全靠倚着树干才能支撑着身体站立,大概是魂魄和心都拴在别人的身上了,才会这样软弱不堪。半晌,他觉得自己恢复了些许,可以离开了。他不明白,是年渺仍然不够伤心,还是“苍天泣魂”根本不在这里。也许他应该再去找找更伤心的人,可是他已经用迟钝但伤人的刀,一点点将年渺割成千百片,慢慢折磨至今,这世上,还会有比年渺更伤心的人么?忽而有雨滴落下的凉意,季一粟抬起头,看见倚靠的大树的一条枝丫垂了下来,堪堪要触摸到他头顶,大概是叶子上的露珠打在了他身上。这里的草木都是未曾有灵性的东西,突然垂落必是异端,季一粟凝神,离开大树孤身而立: “谁?”他的声音十分低沉,虽然算不上喑哑,但也依旧疲惫,再也不复往昔的清冷和意气风发。“人生而受苦,求不得,爱别离。”一个苍老而温和的声音在他附近响起, “年轻的魔神,我听说过你。”季一粟没有一丝意外的神情,抬眼望向声音的源头,看见的是自己方才依靠的树干,树干此时有了细微的灵气波动。他抿起双唇,没有说话,漆黑的眼眸深邃如夜,直直望着树干。“和传说中的不同,我从你身上,并没有闻到什么血腥味。”深深的呼吸声后,是长长的叹息, “这是……复仇的味道。”即使对方的声音温和,并无恶意,季一粟还是沉下了脸。没有人知晓他的过去,更没有人清楚他的目的。然而温柔的淡淡莹绿的光芒笼罩住他,让他升起的警惕渐渐褪去,心慢慢沉落,他的神识专注在自己的心上。心上……恍惚之间,他看到了一路走来的情景。“仇恨啊,它始终萦绕着你,挥之不去。”老树的声音苍凉而缓慢,不知不觉中弥漫着淡淡的哀伤, “大仇得报,也没有换来痛快,反而是更深沉的痛苦和迷茫,这是……绝望,我第一次见到,如此剧烈的绝望。”绝望铺天盖地,如怒海翻腾席卷一切,老树半晌没有说话,季一粟似乎感觉,脸上又有几滴凉意,可他在看自己的心,在看自己一路跌跌撞撞走过来的坎坷之路。“绝望,低迷,颓丧……死灰复燃,重新点起的希望,再次被浇灭的火种……”老树的声音悠悠回荡着,如一首古老而哀恸的歌。风送来林叶特有的清香,季一粟在风中抓到了年渺尚未完全散去的气息。“那是你不能想不能见的人。”老树的声音悲凉如叹息, “年轻的魔神,你和我想的太不一样了,为什么你的心里会有如此复杂的痛楚?”火光冲天,燃烧了整个世界,天地都被舔舐得通红,让人分不清方向。露水越来越多,季一粟沉浸在过往无法自拔,等脸上满是凉意时,他才慢慢反应过来,垂着眼茫然地看着自己被打湿的手。脸上混合的湿意,不知道是他的眼泪还是滴落的露水。他忽然惊醒,手中现出早已准备好的透明的小瓶,露水主动流淌进了瓶子里,很快一个瓶子都装满了。露水在瓶中发着莹润而细碎的光泽,隐隐透着绿,像是一个人的眼泪在灯火下闪烁着。“谢谢你,年轻的魔神。”苍凉的声音再次发起感慨, “我很久没有尝过这样的悲伤了,希望我到来的可以为你分担一点你的悲伤。”露水依然在不停洒落着,季一粟又用更大的瓶子去接,接着接着,他心中的沉郁也消散了许多。清亮的一声鸟鸣蓦然响彻了整个林海,季一粟抬眼往鸟鸣处望去,仿佛看到了一道展翅而飞的巨大禽鸟的幻影,消失在光秃秃的山顶云海间。那幻影离去得太快,又太迷离,他甚至没有看清到底是什么样子,只记得是青绿色的。鸟鸣婉转悠扬,在山间回荡着,似一曲离人的歌谣,持续了许久。当鸟鸣消失之时,枝干洒下的露水也停止了,面前的老树没有了灵气的波动,季一粟再次孤身立于山林之间,望着手中装满露水的瓶子,轻轻扯了扯唇角。多么荒谬,多么可笑,多么让人难以置信,踏破铁鞋无觅处,原来最悲恸的那个人,竟然是他自己。苍魂山重新恢复了寂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 *“寄余生”处,云海之间。季一粟的身影刚刚出现,便被翻滚的浓郁流云簇拥住,几乎整个人都被云雾包围,他随意挥挥手,云雾便不情不愿地散去。寄余生自半空之中探出个脑袋来,见是他,嘻嘻笑了两声: “来啦?”他伸出一只手在季一粟面前的虚空一抓,两个人便消失在入门台阶上,眨眼间出现在清冷的阁楼里。阁楼的顶层,一般只有寄余生一个人待在这里,透过云海眺望人间四方,是绝对隐秘的位置,除了他自己之外,也只有季一粟才来过。“拿到了么?”寄余生坐在他面前,试图从他的神情中找到蛛丝马迹,可惜这件事很少成功过。季一粟将一大一小两个透明如水的瓶子放在桌上: “看看是不是。”一个瓶子小如茶杯,一个瓶子大如半个酒桶,都装得满满当当,着实把寄余生给震慑了好一会儿: “这么多……都是?”季一粟淡淡“嗯”一声: “我也不清楚,我并没有直接见到它。”“我也没有见过‘苍天泣魂’的眼泪。”寄余生背着手弯着腰,仔仔细细打量着瓶中微微透着绿的晶莹的水, “不过下一步能进行的话,就说明是真的。”季一粟平静道: “下一步,是要我的什么?”寄余生看着他,却没有直接告诉他,反而问: “既然一开始就打算用‘天道的法则’,为什么还要找那么多人,做那么多无用功?阿渺的药喝得都能吐酸水了。”季一粟沉默,半晌才轻声道: “我不知道。”也许是害怕迷茫,想要做两手打算,也许是逃避,不做点什么心里就发慌发空,也许是,只是想找个借口,在年渺的屋前站一会儿,听一听年渺在做什么,看一看都有什么人在来往。若是长久分离,恐怕再过一段时间,年渺就会忘记他。他又逃避,又忍不住想要年渺察觉到自己的存在,好像一墙之隔也不能阻碍什么,只是想近一点,再近一点,想让对方忘记,又不想让对方忘记,想让对方不见自己,又想让对方见自己,这些矛盾的心里让他压抑而痛苦,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像个懵懵懂懂的孩童。其实可以没有理由直接站在门外,也没有人会管他,但他就是在骗自己,也骗别人,骗所有人他是有正当的理由才过来的,并不是单纯渴望见面。他始终用一根蛛丝一样细弱的线将两个人连起来,缠缠绵绵,一旦断开又很快连上,就是断不掉。就是断不掉。为什么要这么做,他自己也不知道。人怎么会变成这样,连自己的所作所为都看不懂,参不透。寄余生盯着他,摇了摇头,深沉道: “我都快不认识你了。”他没有再问,拿走了小瓶的“苍天泣魂”的眼泪: “把药炼制成了之后,应该就可以了。需要你来炼制,我把丹房借给你。”他潇洒地走在季一粟前面带着路,季一粟跟着他,一前一后,一路上都没有说话。有了“苍天泣魂”的眼泪,炼药也简单许多,季一粟认认真真照着药方上的说法炼制,煮沸,三十多种天材地宝加进去,最后只得出来一颗药丸大小的半瓶药水,晶莹而润泽,微微泛着绿,和“苍天泣魂”的眼泪本体很像。“应该没有错了。”寄余生拿着这一小瓶药水,喃喃自语着,和季一粟重新回到了楼顶。明明只是炼药,季一粟却觉得所有的情绪都被抽离,整个人变得十分麻木,甚至懒得抬眼看寄余生,只垂眼瞧着朱红的桌面: “然后呢?它要的是什么?”寄余生站在他面前,没有立即回答,只看着他,随后缓缓吐字: “契约要交换的,是你的情丝。”无端的风吹散了缥缈的流云,从两侧的窗户穿堂而过,吹起了寄余生的衣袖和发丝,吹响了寄余生珍藏的挂在屋檐下的风铃,却吹不动季一粟一分一毫。他连一根发丝都没有散,静静披落着。风铃叮叮当当的清脆声持续不断,和亘古不变的穿堂风应和着,似乎可以永远响下去。“准备好了么?”寄余生轻声问。季一粟沉静地点点头,没有多言。寄余生可以和所有人做交易,可以满足所有人的需求,并不是因为他自身无所不能,有多厉害,而是因为他是一个特殊的存在,他掌握着天道的交易法则,是十二真神之外制约六界平衡的存在。一般的交易,他都可以自己做决定,然而一旦遇到他解决不的难题时,就得动用最高的交易法则,即“天道法则”,和别人结下最高交易契约之后,这份契约就不是归他管,而是归为天道法则管理,法则会自动判断出交易者想要得到的东西,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才算是平等的,是绝对的公平。最高交易契约可以解决所有的问题,但是付出的代价是未知的,充满令人意想不到的危险,所以就算是神明,也不会轻易许下诺言,毕竟最高交易契约一旦结下,就无法毁约,强制执行。只有季一粟,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这一项,他身上并没有什么是不能给年渺的,也没有什么可以和年渺的安慰相提并论。结契之后,天道法则率先给他的是一张药方,只要按照药方上做,炼出来的药给年渺服下,就可以化解他灵体之中的镜子碎片。但是需要付出什么代价,天道法则的指示是,要等他把药炼出来才能付出代价,否则这药便炼不成。他现在才明白,原来这最难最珍贵的药引,需要他自己来取,而先被取走情丝,他没有了悲恸,自然也无法打动“苍天泣魂”。天道法则本身是没有意识的,它只是根据万物规则做着最正确的判断。他也想过天道法则会拿走他的什么东西,也许是神位,也许是性命,但怎么也想不到,是拿走他的情丝。他这隐秘而怯弱,不为人知不曾显露,还未开始就夭折的感情,哪里能和年渺的安危相比?这怎么能算是公平的交易?风铃叮叮当当,一下又一下地敲击着,季一粟望了过去,是一件半新不旧的物什,红铜色,坠落下来的像是枫叶。寄余生看着他沉郁的眼睛,突然畅快地大笑起来,笑完之后赞叹: “好啊,这是一笔完美的交易。”他看着被风不断拨弄的枫叶风铃,一字一顿道: “天道也应该察觉到了的危险,才选择拿走你身上最致命的东西,授予你这个使命。”他的声音有些凉薄,甚至无情: “感情才是你最大的对手,是你身上最危险的东西,它将你变得软弱,变得优柔寡断,变得不堪一击,拿走它,你才能是从前那个所向披靡的越沧海。”多年以后,他第一次叫了季一粟的名字。深沉的云雾将阁楼四面敞开的窗包裹起来,把这一小方天地包裹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寄余生的眼睛凉薄而悲悯,手中的一团云雾,渐渐将季一粟也笼罩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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