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和我说,是我先开口的。”季一粟淡淡道, “我让他换身衣服再来打,因为太丑了。”他其实并不是一个以貌取人的人,但是对方那样怪异的打扮,实在太别扭,会让他分心。年渺: “………………”他忽然心情大好起来: “那他是不是很生气?”“嗯。”季一粟见他眉眼舒展开,也跟着微微扬唇。后面的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但年渺不用问也知道,一定是打起来了,而且季一粟没有打过,才会躲在这里,给自己制造一个封闭的空间。但以季一粟的自尊心,肯定是不会承认自己打不过的,他也就没有多问。其实也没有立即打起来,伪魔虽然生气,但没有动手,而是冷笑: “你现在,不就喜欢这样的么?宁愿喜欢那种男不男女不女的怪胎,却始终不正眼看我?”这么多年,伪魔看似蛰伏着,却没少关注他,并且将年渺调查了个彻彻底底。伪魔似乎并没有动手的打算,而是一直用一种依恋,怀念,以及更多复杂情感的眼神凝视着季一粟,即使说着刺耳的话,也更多是的别扭,比起争斗,反而有种求和叙旧的意思。是季一粟先动手的,比年少时更加冲动,更加莽撞不计后果,眼中只有那抹鲜红,只想置对方于死地,明明双方有一定的差异,却依然能打得难舍难分。他们毁坏了无数座若留城,镜子碎片飞扬如冬雪,最后还是伪妖伪冥出现,让他有所清醒并后退,中途还斩杀了没有完全吞噬尚且不稳固的伪冥。但他并没有打算告诉年渺。“所以你暂时躲在了这里,是看见月光后才发现我们的么?”似乎突然想到了这个问题,年渺轻声开口问。“嗯。”季一粟的声音也很轻, “顺手将你们拉过来了。”其实红色若留城的圆月之后,是无数个分裂复制的其他若留城,变幻万千,难以琢磨,他们逃离的仍然是未知,只是月神的月华是有穿透力的,让季一粟得以看见。半晌无话,却只有无限的平静和满足。“妙妙。”季一粟突然低声喊他,手指在他依旧染着桃花色的眼尾慢慢来回摩挲着,又不声不响地往下移,掌心间滑腻温软的触感令人欲罢不能。年渺下意识抬眼看他,有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喊的是“妙妙”,而不是“渺渺”。这个早已被舍弃的女孩的名字,年渺第一次从季一粟口中听到,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名字,却让他心口颤如春日被风绵绵拂着的花枝,只觉从他口中说出来,有种特殊的蛊惑,蛊到他浑身发软,再也没有一丝力气。他说不出话,只微微睁大眼睛,仿佛不明白为什么对方会这么叫自己。“妙妙。”季一粟又喊了一声,用正经又随意的语气问, “你去哄骗那个鬼修时,穿的是哪套?”年渺的心颤动得更加厉害,又有些发懵,他刚才是跟季一粟说过来时的一切,男扮女装的事情也没有落下,却不知对方为什么突然计较起这件事来。“哪套?”季一粟执着地问, “是我见过的么?”年渺忍不住蜷缩起来,低低应了一声: “门派那套。”他只是觉得简单又合适。垂落的一缕发丝扫到他脸上,痒痒麻麻的,他抽出藏着的手去摸,却被季一粟紧紧握住。“还有谁见过了?”“很多。”年渺慢吞吞回答,想抽回自己的手,却几下都没能如愿,只能僵持着,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放在自己脸上, “桥上来往的,都看见了。”季一粟没有再问,手上摩挲的动作却停了下来。他忽然松开手,年渺只觉眼前一黑,被宽大的衣袖覆盖住,腰间缠着的手臂也收紧力度,接着便是疾风的呼啸。季一粟抱着他在急速穿梭,他什么也看不到,却能感受到危险的气息在逼近,似乎听到了什么碎裂的声音。这种声音他十分熟悉,他关押不住伪妖,镜中世界破碎时,也是这个声音,恐怕季一粟的结界难以维持,让对手找到了机会,打碎了这个世界,攻了进来。风肆无忌惮地咆哮着,年渺不敢说话,只放出一点神识窥探,看见他们在往黑色若留城的城外跑去,似乎跑到了尽头,前方是无止尽的黑暗。季一粟毫不犹豫,一头扎进黑暗之中。年渺忍不住闭起眼睛。但是想象中的狂风骤雨和危机并没有出现,反倒是眼前一亮,他们出现在一个普通且空旷的若留城中,是最普通的白昼,只是没有一个人,天空微微泛着蓝,没有太阳和月亮。原来若留城的尽头,是通往另一个镜中世界。年渺忽然有些明白,这就是和他制造出来的重迭镜面差不多的道理,原来是这么套的,如此怎么逃窜,都始终在重复的世界里打转,根本找不到出口,想必季一粟在逃亡时发现了这件事,便没有再无谓地消耗体力,选择了一个固定的世界停留。一直跑到城中,季一粟才停下来,趁着这短暂的喘息的功夫,将一只小猫般大小的动物往地上一丢,再将年渺放下,原地设置了一个只有方寸大小的结界。年渺这才低头望向那只猫一样大的动物,是只火红的狐狸,侧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似乎已经晕了过去,九条尾巴萎靡地散着,没有了半点气势,反而显得十分可怜可爱。这应该是百里落尘最初始的原身了,不知道是被季一粟提溜着晃晕的,还是在消耗太大晕的,总之看上去都不大好。季一粟微微皱着眉,俯身撬开狐狸的嘴巴,往狐狸口中塞了几颗火焰色的药丸,又注入笼罩着红色火焰的浓郁魔气。狐狸睁开了水汪汪的眼睛,迷迷蒙蒙地望着他,似乎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看着年渺。”季一粟简短地下了命令。勉强清醒过来,狐狸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到年渺面前,一副还迷迷糊糊的模样,弱小的身体还没有年渺小腿高,周身泛着微弱的火光,年渺哭笑不得,抓紧季一粟的手,抬头看他: “你别为难他了,我看着他还差不多。”他微微一顿: “我知道你想自己去应付,可是,我不想再跟你分开了,就算要去赴死,我也要跟你死在一起。”季一粟摸摸他的脸: “说什么傻话。”顷刻之间,汹涌的魔气再次攻入,三股危险的气息同时降临,对手的追踪比想象的更快。季一粟紧紧锁住眉头: “还有一个?”年渺也察觉到了,他们原本的估计,这里一共有三位伪神,即妖,魔,冥,可是伪冥已经死在季一粟的手中,怎么还有一个?难道是又叫了个帮手?来不及多想,但一味的逃避更不能解决问题,季一粟暂且抵挡住魔气,望向已经化为人形的百里落尘。从正常的脸色和沉稳的神态上看,百里落尘似乎恢复得差不多了,只是刚才被拎着跑转晕的,他没有多说,再次幻化成巨大的九尾狐,站在城中,形成了无法逾越的壁垒。妖神的真身强悍无比,但也足以抵挡住绝大多数的攻击,赤色的尾巴燃起熊熊烈火,在面前立起火焰的高墙。然而下一秒,汹涌澎湃的洪水席卷而来,浪潮叫嚣着越过火焰的高墙,火焰顿时矮了一小截,在洪水的攻击下,愈发显得弱小可怜,似乎再也坚持不了多久就要熄灭。是水,看来他们将伪水叫了进来。这下更是雪上加霜,如果来的是其他伪神尚且有余地,但是水,是十分克制季一粟和百里落尘的,毕竟九尾狐的属性也是火,又深得季一粟的真传,虽然不至于瞬息之间便覆灭,但也会造成不小的打击,将俩人的力量削弱三分。手中的力度一紧,季一粟低下头,看见年渺乞求的目光。他深深望了年渺一眼,到底没有再把对方送走的意思,而且在这镜中世界,也没地再送走,年渺在他身边,反而是最安全的。得到了留下的默许,年渺骤然变得欢喜起来,没有半点身处于危险中的自觉,反而高兴得像是在出游。洪水,魔气,都肆无忌惮地涌来,伴随着的,还有绯红色的镜光,火墙再也支撑不住,彻底熄灭,只有巨大的九尾狐依然在坚持着。倏而,裹挟着黑色魔气的熊熊烈火再次化为壁垒挡在了九尾狐的面前,并且铺天盖地,火舌将湛蓝的苍穹也舔舐成了红色,几乎要将整个空间包围,比九尾狐的火墙要强势千百倍。九尾狐赤色的瞳孔里,跳跃着无尽的火光。洪水,镜光,魔气,都在这样红与黑交织的火焰面前没了半点能耐,全被吞噬得一干二净,碎片破裂的声音再次响起,大地剧烈摇晃起来。又一座若留城破碎了。无穷无尽的黑红火焰仍然在燃烧着,隔绝了对手,年渺什么也看不到,只有心脏在扑通扑通不停剧烈跳着,他本以为季一粟只剩下一点残肢,会十分痛苦艰难,没想到依旧如此强大,自己并没有派上任何用场。他望着对方依旧沉稳不起波澜的脸,心潮澎湃无比,即使已经注入所有感情,在这一刻也在深渊之中陷落得更加彻底。一瞬间,他好像能理解伪魔了,即使连被记得的交集都没有,但只要见过这样的季一粟,就很难不会倾慕。不知是察觉到了什么,黑红的火焰骤然小了下来,只堪堪将两人一狐包围住,而随后,几十股同样的火焰凶猛地冲散了他们的火墙,恶狠狠地撞击进来,要撞破他们面前无形的屏障。年渺睁大眼睛,立马明白,这是被伪妖复制出来的季一粟的火焰。看来是自己猜错了,季一粟之前之所以逃亡,不是败在伪魔的手中,而是输给了这诡异的镜子,猝不及防被复制了能力,才遭了算计。季一粟握紧了他的手。他和百里落尘尚且可以完美配合,跟季一粟的默契更是不用说,几乎不需要交流,只是一个动作,一个眼神,他也知道对方需要自己做什么。温柔的月光包裹了火焰,夹杂着细密的寒雾,明明投向了火焰,寒雾却在月光的保护下,没有直接消散,而是眨眼之间在他们面前凝聚出一层冰,寒冰迅速扩散,一直将后面的火焰,完全冻住,凝固的火焰再也没有了吞吐的嚣张气息,冰与火在这一刻,竟然得到了奇异而完美的融合。连对手都没有再进一步动作,似乎被这样的冰晶烈焰震慑住了,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单是年渺自己,自然是没有这样的能力了,就算是二十年前,他冻住的也不是月光,而是海水,海水破碎,月影也跟着破碎,但是他现在今非昔比,是月华之力和水神的神念,又有季一粟源源不断的力量作为后盾,才得以有这样的能力。对手僵住,但是季一粟不会僵住,在火焰完全凝结的瞬间,他便拥住了年渺,年渺只觉手中聚集了前所未有的力道,握紧拳头,忽而虎口被震得生疼,强大的冲击力令他站都站不稳,只能靠在季一粟怀里,眼前的火焰顷刻之间爆炸碎裂,他下意识闭上眼睛,又很快睁开,清晰地看见几十条凝固成冰的黑红交织的火龙碎裂成无数冰块,在天地之间四散,如同天神撒下滚滚烈火,化为密集的流星,浪漫而壮烈。他的瞳孔放大,被这样壮丽的景观深深震撼,耳畔清凌凌的碎裂声却是一道接一道,似乎永不停歇。数不清的镜中世界因为这强大的冲击力破碎了。眼前碎裂的镜片如飞沙走石,他们在不停地跌落着,似乎坠入了无尽的深渊之中。年渺紧紧抱着季一粟的腰,脸埋进他的怀里,什么也看不到,也不敢妄动,静静听着风声和破碎声,判断着如今的处境,什么时候才能停歇,然而不知发生了什么,腰间的胳膊依旧紧紧锁着,拥着他肩膀的手臂却骤然松开,季一粟在虚无的空间里挥出手,大概是在抵挡着什么。紧接着,是衣衫撕裂的声音,还有季一粟的一声强忍着的闷哼,腰间的力度瞬间大得惊人,几乎要将年渺挤裂。可紧紧只有腰是抱着的,再也没有另一只手将他完全包裹起来。年渺陡然瞪大眼睛,心也随着身体无限坠落,莫名的恐惧和慌乱将他完全笼罩住。* * *不知坠落了多久,只能听见呼啸的风声和清脆的碎裂声在耳畔不停重复着,年渺的脚终于落到了实地。四周寂静得如同没有下雪的逐日峰,仿佛一切都停止了,连时间都不再转动。年渺什么也没有注意,只缓缓松开季一粟的腰,颤抖着伸出手,想去摸季一粟的另一条胳膊。还在的,他摸到了,顿时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死死握住,才慢慢抬起眼睛,看到了完好无损的季一粟。可是下一秒,他刚刚安定的心,就又跌入了谷底。那只季一粟完好的手,为数不多被找回来的真正的右手,此刻是冰凉的,只带了极低的温度,和虚假的左手一样。这也是一只幻化出来的假手。他止不住地发抖起来,从手掌一点一点往上摸去。凉的,都是凉的……“哭什么。”季一粟抓住他的手锢住,不让他再摸下去,声音温和道, “跟你没关系。”年渺这才察觉到眼角是湿凉的。“师兄。”他的声音也在颤抖, “你的手呢?”“这不是好好的么。”季一粟不在意道, “你的眼睛呢?”他难得说起嘲讽的话,脸色却是不正常的惨白,身形也有些不稳,年渺可以清楚地听到他声音中的虚浮,以及拥抱更能明显感受到的颤抖。“我是说,你真正的手。”年渺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恐惧,只觉喉咙发干,声音嘶哑无比, “是不是,是不是刚才,你抱着我才……”“说了跟你没关系,有你没你,都是会断的。”季一粟立刻打断他,声音却是温柔,轻轻抹去他的泪痕, “别总是把事情揽到自己身上,不要自责。”冰凉的触感在他脸上挥之不去。年渺垂下眼睛一声不吭,死死咬住下唇,血腥气很快在口腔中蔓延,疼痛和鲜血让他强行冷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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