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滴生硬地拍在窗户上,沉闷的雷声把夜晚的宁静按进海底。亿万颗水珠前赴后继地坠落、消逝,落入大地的谎言,与无边的黑暗融为一体。在无数个雨滴临死前的呼号声中,我睁开了眼睛。
周围的环境很明亮,我的意识却很模糊,我感觉自己应该是正在躺着……
“张棋!”
恍惚中我听到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呼唤我的名字,一张亲切的面孔从我的视野里一闪而过。睁开眼睛以后,我其实并不算真正醒来。我的头脑和身体一直都很麻木,我甚至分不清是我的头感觉不到身体,还是我的身体感觉不到我的头。直到一只冰凉的手扶上了我的前额,我才缓过神来。
“呼……”我大喘一声,猛地抬头,这才发现自己正躺在病房的床上,头顶的双排白炽灯管发出淡淡的冷光,照在一片灰白的房间内。我想掀开盖在身上的被子赶紧下床,他们碍手碍脚的,压得我难受。但我用力拖拽一下,发现被子根本窜不动,好像压着什么重物。我伸了伸腰,支着上身坐起来看,发现一个身穿白大褂的女人正趴在我左腿上小憩。她面容清秀,一头乌黑的长发扎成了一根马尾辫,是安筱瑜!
她睡得很香,她把两条胳膊交叠在一起搭在被子上,侧头枕在胳膊上面;她上身的重量几乎都压在我的腿上,动作却显得很轻;她的呼吸也格外轻柔,好像连喘气都怕伤到空气里的尘埃似的。她面部放松,露出自然的微笑,那副甜美的睡颜竟让我看呆了……我本来还想下地走动走动,但此情此景,我干脆坐在床上绷直了身子,一动都不想动,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吵醒了她。
我转念一想,自己刚才在恍惚之间听到的呼唤声的确是来自安筱瑜,看她现在睡得正香,说明距离她叫我的名字应该已经过去一段时间了,也许是我的大脑意识在半梦半醒之间延迟了对外界的感受。
我不住地端详着她精致的脸庞。不知道为什么,一看到安筱瑜在身边,我就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安全感,很像小时候放学见到妈妈的感觉,温暖又舒适……但是这种安逸并没持续多久,我很快就想起了之前的事,罗大爷、放风时间、小哑巴、壁纸刀和身上的疤痕、走廊里的追逐……还有阿桂!
对,我本来和阿桂逃到了A区天井,我抬头朝天上看了一眼,然后我就在床上醒过来了!我按着头脑两边的太阳穴努力回忆,但最多只能想起自己在阿桂的尖叫声中抬头看了,对于自己看到了什么,我完全没有印象,更别说在那之后发生的事了。
在回忆这些事情的时候,我总是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我想起了左臂上的刀疤,那些用壁纸刀刻上去的字符。安筱瑜之前就曾不顾我的反对扒开衣服检查我的身体,她似乎不是第一次这样做了……想到这,我悄悄地掀开自己的上衣,果不其然,我的身体上也刻了字符。小腹的位置有一行浅疤,是倒着刻的,我眯缝着眼睛仔细读了一遍,内容如下:
“无论他们说什么,记住我不是凶手”
看完这行字,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因为我估计自己昏迷不醒的状态肯定不止这一次,而安筱瑜是我的主治医生,她一直在身边照顾我。不出意外的话,她应该早就注意了我身上的这些疤痕,也就是说,我为了防止自己失忆而做的所有保险提醒,她都已经知道了!就算只有上一次怀疑李峰对我造成伤害而做的检查,她也至少应该看到了我身上的疤痕才对,可是为什么当时她那样淡定?不,与其说淡定,不如说是视若无睹……
可能是我慌乱中加快的心率改变了全身脉搏的振频,也可能是我过于急促的呼吸刺激了她的耳膜,安筱瑜很快就从睡梦中苏醒过来。
“张棋?嗯……你终于醒了?”安筱瑜缓慢地从床上支起身子,像猫咪一样打了个哈欠,高举双臂伸了个懒腰,然后重新在椅子上坐好。
“啊,对啊……”我尴尬又紧张地回答道,试图用脸上的笑容来掩饰内心的慌张。
安筱瑜左手揉了揉眼睛,马上又伸出右手来摸我的额头。我一个躲闪不及,被她碰了个正着。“你还躲?躲什么?难道我是妖怪吗?”安筱瑜不悦地责问道,“乖一点,让我看看你好了没有。”
“没……好的……”
我被她这番言语怼的哑口无言,只得乖乖配合。她测完了我的体温,收回右手,松了口气,“还行,烧退了,看来护理员没白忙。”安筱瑜说着,把左手伸进自己的衣兜,摸索了一会,又攥着拳头掏出左手。她把攥紧的左拳手心朝上摆在我面前,然后笑呵呵地看着我说:“张棋,咱们玩个游戏吧,我手里有样东西,你来猜猜看是什么?”她这种小姑娘一样的行为让我觉得很突兀,事出诡异必有妖!
“行了安医生,你别闹了,”我掀开被子蹬腿坐在床边,打算顾左右而言他,找个别的话题搪塞过去,“我看今晚这雨下的不小啊?”我盯着房间的窗户说道。
可惜,我这招转移话题对安筱瑜没用,她毫不留情地戳穿了我,“想岔开话题?好啊……你不猜也没关系,我直接告诉你!”她话音未落就十分干脆地松开了左手,一张纸条正平静安详地躺在她掌心。这下糟了,不用看都知道那是李峰塞给我的纸条!李峰大概不会想到安筱瑜看我看得这么紧,更不会想到我短时间内出了很多小状况,根本来不及处理纸条。
安筱瑜右手托着下巴,背靠后坐在椅子上直盯着神色慌张的我,一言不发地看了半天。她刚开始有一丝愤怒,不过这些许的怒意很快就褪去,她看着我呼吸越来越紧凑,嘴角开始悄悄上扬,最后竟然得意地笑出声,“呵哈哈哈……李峰给你的吧?你坐在地上睡过去的时候还把它攥在手心里,可真有你的,攥那么死……费了我好大劲才扣出来!”
我咽了口唾沫,尴尬地辩解道“这……都是误会……其实我可以解释的”安筱瑜赶忙打断了我,“有什么好解释的?他居然还好意思说我有问题?我看他才最有问题!李峰这家伙啊,一肚子坏水!你以后少跟他见面,省得被他带坏了!”
“啊?不是……”
“不是什么?既然他这么说……那你觉得我有什么问题吗?”安筱瑜把纸条重新塞回我的手里,凑近了脸问道。
“我不知道,我只是个病人。”我躲闪着安筱瑜不断逼近的目光,甩着潮红的脸,表情痛苦地说:“我真的不知道……安医生,思考这个问题让我很不舒服,请你不要为难我这个脑子有病的人了……”
安筱瑜见我这样回答,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礼,“啊,对不起,我忘了你还……对不起张棋,怪我我在心里一直都把你当正常人对待。”她立刻坐回椅子上,连声道歉“刚才逼问你是我不对,你没事吧?有没有感觉到头疼?……抱歉,我对这件事确实有点在意……哎呀,都怪那个该死的李峰!”
看到她这般表现,我整个人是懵的,我只是随便找了个病患身份做挡箭牌,想让她别再问了,没想到她竟然直接开始忏悔了!好像犯了什么天大的罪过。不过想想也是,作为一名医生,忽视患者本身的病症,只为满足自己的某些心理去逼问患者,这的确算是渎职。我倒是一点事都没有,可安筱瑜还沉浸在歉意中,感觉再继续下去她就快哭出来了!
“你别想多了,其实不要紧的,我没事!”我说着,下意识地握住了安筱瑜的手,她的另一只手也下意识地回握,就这样,我们两个人四只手短暂地交叠在一起。她的身躯不再颤抖,我的思绪也安定下来,一阵温暖的感觉由双手流向心房。不过这种让人放空思想的温暖并没持续多久,尴尬情绪的生物电流很快就顺着几根神经追上了大脑的思维,我和安筱瑜不约而同地收回了手。
我俩的脸都变得通红,我不好意思地干咳两声,她更是干脆背过身去,半晌没有动静。整整三分钟,她背对着我一言不发,我以为她要一直沉默下去。
“我……”
“三个月了。”
“啊?”
“我们认识了已经有三个月了,从他们送你入院开始,我就被安排当你的主治医生。”安筱瑜背对着我说道,“你知道吗,张棋?你来的时候,消息就传开了,大家都说你是个大麻烦,谁接手谁倒霉。”
“啊,是这样吗?那你还……?”
“哈哈,没错,你身上背着命案,是警方口中的重要嫌疑人,但是你病了,神志不清。他们送你来这里,嘴上说是要给你治疗,其实心里想的是通过这家疗养院的程序让你合规地找回正常人身份,”
“此话怎讲?看他们态度这么随便,难道我这病很好治吗?”
安筱瑜听我说这话,轻叹一声,转过身面对我说:“唉,你怎么还是不开窍啊?我的意思是,能不能治好根本无所谓,他们可以疏通院长和主任在你的评定结果上写上康复,然后再找人开一些假的病例和诊疗单,最后证明你是正常人,大摇大摆地逮你出院,让你去给那个破不了的悬案顶罪!”她说完这通话,眼眶竟有些湿润。
我的脑子嗡的一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的意思是说,他们为了业绩,想抓我当冤大头,把所有罪责推到我身上?这也太黑暗了吧?!”
“没错,他们做事就是这样子的。”
“那你打算怎么办?”我望着安筱瑜眼角氤氲的泪痕,感觉她应该有什么故事。
“你猜呢?他们把你甩给我,就是为了看我笑话,因为不管我怎么努力治疗,不管我用什么办法,都没有意义。他们觉得你迟早是要被警方带走的,这是板上钉钉的事。说白了,如果我治好你,就等于是我亲手送你进监狱,让你蒙受不白之冤;如果我治不好你,势必要挨处分,降职扣工资不说,甚至会因此得罪领导班子……”
安筱瑜说着坐回椅子上,耷拉着脑袋,双肩内耸,双手不自觉地交叉,挡在嘴前。她上身蜷缩,两腿并拢,看得出她在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尽管如此,我依旧从她的眼神里感受到了她心中的悲伤。
费劲力气挽救一个生命,然后亲手把他推向死亡的深渊。毫无意义的救治,这可能是对一个医者最残酷的折磨。一阵心酸过后,一团怒火在我心地燃起!“这群王八蛋!什么他妈的狗杂种!”我义愤填膺,破口大骂“就专门挑老实人欺负呗?还有王法吗?安……安医生你放心,我不会有事的,你就实事求是地写诊断,该怎么治就怎么治,不要有压力!我八字硬着呢,死不了的!”
我宣泄了怒火之后马上安慰起安筱瑜,她无助又难过的样子让我心如刀割。然而她却冲我笑了笑,故作坚强地说:“呵,你在这犯什么傻呢?我没什么压力,这些事不需要你操心……话说回来,你不用这么客气的,直接叫我的名字也没关系。”
“安……筱瑜……?”我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说出这几个字,我学了大半辈子语言,今天才体会到什么叫货真价实的“咬文嚼字”,别看只有三个字,那真是每一个音节都经过仔细斟酌才说出口的。
看着我这副笨拙的呆样,安筱瑜噗嗤一声笑了。“哈哈,你真逗……其实你以前都是直接叫我‘小鱼儿’的,”
“啊?”
“真的,我不骗你,这三个月里,你总是时不时就失忆,你忘记我的名字差不多有十次,大概吧?”安筱瑜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洋溢着甜美的笑容,先前的悲伤一扫而空。
我有些错愕,不知所措地说道“呃,是吗?那可真是对不起啊……”
安筱瑜摆了摆手,“不用道歉,我习惯了,而且就算向你做一千一万次自我介绍我也愿意!谁叫我是你的主治医生呢?我不管你谁管你?”
“哈哈,说的有道理啊。”
让我没想到的是安筱瑜说着说着,竟然起身拉着我一起站起来,然后她伸出右手,微笑着对我说:“张棋,很高兴认识你,我是27岁来的,在这里工作已经三年了,我没什么背景,也没有朋友,工作一直踏踏实实的,但总是不知道为什么就被别人针对和排挤……谢谢你的鼓励和关心,与你相处的这三个月,是我最快乐的时间……”
“我也很高兴认识你,安筱瑜”我不暇思索地握住了她的手,温热的感觉再次从掌心传来,“谢谢你,你是我见过最好的精神科医生!”
安筱瑜本来很热情,听到我这么说,却直接松开了手。我又看到了那种难以察觉的悲伤与失望一同在她眼底升起,我知道,我大概说错话了,但是覆水难收。她的笑容转瞬即逝,心灰意冷地低下头,沉默了一会,转身就朝房门走去。她的转变太过于迅速,我当时根本来不及反应,要不是她走到门前的时候忽然停住,可能就没有后来的故事了。
我到现在才注意到,安筱瑜和之前不大一样,她这次来找我,手里没拿任何笔记本和测试单,她也没穿高跟鞋,脚上是一双再平常不过的平底布鞋。
安筱瑜转回身子,背靠在门上,面朝我问道:“关于李峰,你是信他还是信我?”
“我不知道,”我立即摇头,“我的脑子现在一团乱,我不知道该相信谁……但是我希望我可以相信你!”
“哦,这样啊,你还有什么问题,就趁现在快问吧,603号患者!”安筱瑜一改之前的态度,站在房间门口冷冰冰地说道。我不知道此情此景她的表演成分占多少,但是这句没有感情的语言着实呛得我说不出话,果然老话说得对,女人心海底针啊!
我犹如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琢磨了半天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只得抛出一个问题:“那个,罗大爷还在吗?我想找他聊聊。”
“罗大爷是谁?”安筱瑜疑惑地问。
“就是A区的保洁员,打扫卫生的罗大爷啊?”
“你确定有这个人吗?”
“有!他差不多六十来岁了,穿一身黄衣服,就今天我瘫在床边以后,下午放风时间他还进来跟我说话呢!”我极力解释道。
安筱瑜越听越惊,瞪大眼睛说道:“张棋,你别吓我!你忘了吗?咱们这的保洁是十个人一组,而且制服都是深蓝色的,打扫卫生的人里面根本没有什么穿黄衣服的老头!”
“你说什么?!这,这不对吧?”我感到一阵心悸,但依旧试图保持理智。
安筱瑜没有急着回答我,她先是警惕地看了一眼房门,接着蹑手蹑脚地走回我床边,重新坐在椅子上,然后对我轻声说道:“你瘫在床边以后,我就去叫了护理员,我只去了三分钟,带人回来的时候发现你已经睡着了,你说的这些应该是梦里的内容吧?”
我干脆利落地摇了摇头“不,不对,你听我跟你说……”我把那些经历事无巨细地跟安筱瑜和盘托出,从遇到罗大爷开始,到最后和阿桂一起在天井看到头顶的阴影。
安筱瑜听得云里雾里,刚开始她还能反驳我几句,但是听到后来,她就不再说话了,只是有几次似有若无地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不知如何说。
“你看,我把知道的都跟你说了,我的好医生,你就别唬我了!就算找不到罗大爷,那住我隔壁602的小哑巴总还在吧?住在584的阿桂总还在吧?他们还能跑掉不成?”我据理力争道。
“首先,我要告诉你,这里根本没有你所谓的放风时间……”安筱瑜这番话如同冷水泼在我头顶,让我打了个激灵。安筱瑜继续说道:“至于剩下的事,光说是没用的,我还是带你亲自去看看吧!”
我也是满腹疑惑,听到这话赶忙点头答应。于是她拿出一张钥匙卡,朝我房门的感应锁轻轻一划,只听滴答一声,门自己打开了。临出门的时候安筱瑜稍稍犹豫了一下,抿着嘴唇恨铁不成钢地瞪了我一眼,最后她还是牵着我的手走出了房间。
漆黑的夜里,外面狂风大作、暴雨如柱,一条悠长寂静的走廊,只有一男一女两个人行走在其中。我们的头顶只有一排单薄的灯泡照明,光照的范围有限,由远及近的呜呜声在四周的黑暗里此起彼伏,那些鬼哭狼嚎是气流穿过狭窄缝隙时发出的声音,不知道外面这风有多少级,我感觉它吹得整栋楼都在摇晃。
我们一进走廊就先来到了隔壁602门前,我喜出望外,正要走过去招呼小哑巴,安筱瑜忽然向侧面迈出一步,伸出一条腿卡在我身前,拦住我的去路。
“你这是干嘛?”我不解地问。
安筱瑜白了我一眼,指了指门号下空白的名牌,说道“你看仔细了,这没人住,根本就是一个空房间!”
“啊?”我难以置信地盯着那门牌看了半天,还是不信邪。最后在我的软磨硬泡之下,安筱瑜无奈地刷卡打开了那道房门,让我进去看看,我在里面转了好几圈,没有发现任何人类的踪迹,的确是空的!
但是这一个小小的挫折并不足以改变我的观点,安筱瑜当然也知道,她领着我继续走,穿过一个拐角,来到了一间房前。
安筱瑜开门见山地说道:“这就是你说的地方了,左边是583,右边是585,你看这,有没有一点熟悉的感觉?”我闻言抬头一看,门牌上没印任何数字,而是标标正正三个汉字——“杂物间”!这正是我醒来的那个杂物间,李峰还在这门前给了我一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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