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震原的尸体是钱大奶奶房中丫鬟发现的。钱夫人素知臧震原床上秉性,担心小姑娘受不住一夜折腾,便让丫鬟送些热水毛巾,顺便瞧瞧情况。若是撕裂了,就得立刻送医。此时几个出去快活的家丁伙计也陆续回府,唯独不见了乔三儿。伙计们刚进院子,就听见花园后边钱夫人撕心裂肺的哭喊。
钱夫人趴在臧震原尸体上,很快哭晕过去。丫鬟们乱作一团,好歹有个清醒的家丁站出来,指挥丫鬟把钱夫人照料好,又安排人守住尸体,又派人去报官,又派人去找乔三儿。附近一户人家发现了被藏在茅房里晕倒的乔三儿。乔三儿本来就劳累了一天,又吃了酒,竟然挨了一掌之后在臭气熏天的茅房直睡到了天亮。
乔三儿哭喊着跑回来时,臧府门口已经站上了巡捕房的捕快。赵知县坐在堂上,安抚着已经穿上孝服的钱夫人。捕头杨一熊带着几个人在婚房里外勘察。
乔三儿杀猪嚎般哭了一回,才定住心神,把自己昨晚的动向对赵知县和杨捕头说了一遍。
“你仔细想想,那人侧脸到底在何处见过?”杨一熊问乔三儿。
乔三儿头痛不已,冥思苦想,突然一拍大腿,说:“杨捕头!想起来了!昨日宴席,我在主桌伺候,那人坐在副席,似乎就在你对面!我去后边解手,还撞着他在婚房院儿门口探头探脑!”
杨一熊陡然一惊,脑海中立刻回想起昨天宴会时对面那个面色黝黑,仪态端正的家伙。他中途离席,果然有问题,看来是趁机勘察地形,以准备动手。杨一熊说:“命案现场有明显打斗痕迹,臧老爷身上却只有三处刀伤。臧老爷武艺不差,三击即毙命,此人身手必定了得。院子墙上的砖瓦有踩踏痕迹,恐怕飞檐走壁也不在话下。招待赵知县的堂屋里,赴宴者必定有名字记录。请钱夫人取出座帖查找。”
赵知县点点头。钱夫人取出座帖,一查便知,那个黑汉子是煤铁总办莫德带来的押解总管唐玉生!
钱夫人大哭一声,拜倒在地,请求赵知县缉拿凶手,以正王法。
赵知县说:“派人去莫德那里核实情况。本县看来,八九不离十。驭下不严,察人不明,竟让我凤潭朝廷命官新婚之夜被劫财夺妻杀身!若有牵扯,本县一定秉公执法,绝不留情!”
此时四座城门守卫也都派人来报。西门那两个守卫心知大事不好,虽然说了唐玉生曾离开西门,但把他出城的时间瞒了小半个时辰。杨一熊一听,连忙上马,点了十余骑手,说:“秋天露重,铁轨湿润,铁轮马车不能全速前进。唐玉生恐怕并未走远!我这就骑快马去追!”
赵知县一点头,十余精骑鱼贯而出,直奔西门外。
却说唐玉生带着姚芷萱驾车西去。另一条铁路是冯州府方向通往凤潭的。今日是凤潭集市开张的日子,已经有几个起早的客商赶着铁轮马车来运货。铁路马车大大刺激了湛朝的商业。州县之间互通有无,为了集中劳工扩大生产,各地纷纷开庄建厂,土地微薄的穷苦人家在厂里上工,虽然工钱不高,好歹是有一门生计。更有巧手妇女在织造厂、采棉庄上工,补贴家用。产出来的各种布料瓷器粮油等等,通过铁路运往各地,朝廷税收足了,地方盈利多了,百姓生计也有着落了。可谓一举三得。
姚芷萱醒来后,哭闹了一回,费了一番功夫才勉强劝住。眼看马车就要跑进山里,唐玉生扳下刹车,扯住辔头,把马车停下。
“不走了吗?”姚芷萱掀开车帘问道。她已经换下嫁衣,穿上唐玉生的衣服。衣服宽大,甚不合身。
“下车。”唐玉生跳下车,扶着姚芷萱下来。
“不要你扶!”姚芷萱丧父的余恨未消除,不由得把气撒在唐玉生身上。
唐玉生知趣,也不说话,把装衣服的包裹取下来放在一边,又从车上拿下来一个藤条框子,里面是两斤焦炭,已经被砸成核桃大小。
“你这是要生火做饭?”
“啊对对对。”唐玉生又从车厢翻出一个铁丝编成的软笼,装入焦炭,点火引燃。姚芷萱把他准备的干粮饼拿出来放在炭笼子上烘烤。一张饼没烤热,唐玉生就把软笼拿走了。
“诶?”
“没时间了。”唐玉生把那软笼挂在马屁股上。滚烫的焦炭一沾马皮,那匹可怜的马嘶吼一声,撒开蹄子就往前跑,拼了命想甩掉这鬼东西。随着马蹄颠簸,软笼上下跳动,宛如有节奏的全自动马鞭。奔跑带起的风把焦炭吹得通红,眨眼之间马车就消失在铁路尽头。
县城方向隐约有杂乱的马蹄声传来。唐玉生把行李扔给姚芷萱,让她藏到一片灌木后面去,自己矫健地几步跑上山岗,躲在一丛芦苇下面观察。奔驰而来的马队正是杨一熊所带领的捕快精锐。精锐骑手们所骑乘的马膘肥体壮,健步如飞,它们都是按照战马标准饲养的宝驹,追赶民用马车完全不在话下。不一会功夫,杨一熊的马队便消失在铁路尽头。
唐玉生走下山岗,拉起姚芷萱往小路树林里走去。
“他们是来抓我们的?”姚芷萱不安地回头张望。
“他们是出来秋游野餐的。”唐玉生狡黠一笑。
“你把他们引开了。那我们现在去哪里?”
“去冯州府,然后走铁路回家。”
“回……回家?”
“回湖广。你的老家在哪里?”
“老家已经没有人了。”姚芷萱低下头。
约走了一两里,唐玉生停下来,换上一身不起眼的衣服。忽然,树林深处一匹快马踏着翻飞的落叶逼近。姚芷萱连忙躲到唐玉生身后,但唐玉生却并不在意。
这匹棕色的马其貌不扬,四蹄却十分健壮。骑手在近处勒马,滚鞍而下,似乎技术生疏,落地不够稳健。
“身子不好,骑慢点。”唐玉生说。
骑手看到姚芷萱,不禁有些诧异。他扑通跪下,额头点地,眼含热泪,叫了一声:“恩公!”
“快起来。都是同乡,不必如此。”唐玉生扶起他。
姚芷萱仔细看时,此人布衣打扮,年纪与她相仿。头发蓬乱,面色蜡黄。嘴唇干裂,眼含泪光。身形瘦削,微微驼背。手足粗糙,浑身带伤。声音嘶哑,营养不良。呼吸急促,情绪慌张。
“恩公,这两日都按照吩咐,喂足了草料。”
“好,好。你爹安葬了吗?”唐玉生问这个少年。
少年眼泪夺眶而出,哭道:“谢恩公大恩,若不是您出钱给我爹打了一口棺材,恐怕就要被那莫德一张草席裹着扔到废煤矿的乱葬坑里去了!”
姚芷萱双眼红肿,却流不出眼泪来。将心比心,悲欢相通。姚广的尸身会有官府收敛,可终究是客死异乡。
“你的病呢?”
“没有大碍了。再吃点药,也就好了。明日我就回铁厂去。”
“还去铁厂吗?把你娘接出来,在县城谋一份差事。”
“恩公啊。这两年到处都是流浪的饥民,城中哪还有谋生的饭给我们吃!周围土地,又都有主人。大户家里要不了这么多佃户,小户又不要雇农。我们没有本事的人,在铁厂煤矿做工,好歹有一口饿不死的饭吃,一间又脏又臭的瓦房住。一日二十文钱,攒下来也算有点盼头。”
“二十文!”姚芷萱不敢置信。她在小破楼上弹琴,一首曲子都赚十文。
“是啊。莫德说,还有三十文,都供我们吃住了。这二十文,也得拖个七八天才到手。要是想走,就白给他干这么久。”
“着实可恶!”姚芷萱愤愤道,“官府不管吗?你们做工的契约上难道不写规矩吗?”
“这位小姐,你是个善主儿。你哪里想得到,厂矿和官府勾结,上下打点,都吃了好处。至于契约,就是废纸一张。我们有几个认得字的?就算认得,不签可以,但不做工就要饿死。”
“圣人书里写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那些读书人就没有一个敢说句公道话吗?”姚芷萱脸色涨红。
唐玉生冷笑一声。
“没办法。读书人看不起我们。偶尔听说有几个先生,做文章替我们诉苦,他们又抬出皇上来,反而惹上官司。”他叹口气,“这天底下不缺我们这些没了土地的劳工。那莫胖子说,我们不干,有的是人干。的的确确是这个理儿。”
唐玉生从怀里抽出一张一百两的银票递给他:“把你娘接出来,用这点钱置些产业,不要去铁厂了。”
少年劳工又磕头道:“恩公不可!进城看郎中时我娘就嘱咐我,切不可再要恩公的东西了。您的恩德,我家一辈子记住!”
“你就拿着嘛!”姚芷萱说。但他就是不从。
“算了,走吧。”唐玉生把姚芷萱抱到马上,道句保重,头也不回策马返回。
那少年劳工流着泪道谢。马儿走出几丈远,唐玉生忽然回头叫一声,接着一块什么东西飞出去,落在少年劳工脚边。原来是一张银票包着石头。唐玉生快马加鞭,消失在林间路口。
他们回到铁路上时,另一侧铁路上正飘荡着一阵烟尘,是杨一熊的马队正在往回赶。那匹被焦炭驱赶的可怜马儿一路狂奔,在前面几里处追了尾。杨一熊赶到一看,才发觉中了唐玉生的圈套,那车里还丢着一套嫁衣。杨一熊急忙率领马队返回。
唐玉生狡黠一笑,带着姚芷萱沿着铁路继续往冯州府走去。姚芷萱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抓着马鞍头。马鞍不长,两人贴得近,她就把包袱隔在两人中间避嫌。不过青年男女同骑一马,这避嫌真是自欺欺人。
日上三竿,天高云淡,对面驶来的载货马车络绎不绝。商人们载歌载笑,一片熙熙繁荣景象。铁轮马车阻力很小,马儿跑动起来后,马车依靠惯性能保持稳定的速度。车夫只需要管好刹车,不要追尾即可。有个会吹笛子的车夫,坐在马车头上,摇头晃脑,笛声悠扬。
唐玉生叹一口气,忽然吟道:“今我何功德,曾不事农桑。吏碌百余石,岁晏有余粮。”
姚芷萱睁着大眼睛看他的胡须,应道:“但有故人供碌米,微躯此外更何求?”
唐玉生笑了。
“你到底是什么人啊?你肯定不是强盗。”姚芷萱问道。
“湖广游侠啊。”
“骗人。我爹说,游侠多是些粗鲁的莽汉。就算是游侠,读过杜甫,读过白居易,也是个读书的游侠。我看你虽然长得黑了点,手段高了点,真像个读书人。”
“胡乱上过几天私塾。”
“我们家就是开私塾的。我见过不少读书人。你骗不了我。”姚芷萱的脑袋蹭着他的胡须,酥酥麻麻,香香痒痒。“你为什么要杀县尉?别说劫财。”
“劫色。且得手了。”
“呸!”姚芷萱后仰,撞了唐玉生一头。然而姚芷萱忽然像被抽了魂似的瘫软在怀里,差点栽下去。唐玉生连忙把住她,才发现她脸色苍白,冒着冷汗。唐玉生感到马鞍有些湿润,低头一看,裤子沾染了一片血红,这才明白过来。他一心急着赶路,忘了姚芷萱月事初来,哪里受得了马背上的颠簸?今天无论如何赶不到冯州府了。
唐玉生看看路,前边有个岔口,是通往一个小镇的路。他拆开包袱布,像包裹婴儿一样把姚芷萱绑在怀里,并给她身下垫了几块布。唐玉生一手托着姚芷萱,一手牵着马,沿着这条路快步往小镇走去。
姚芷萱腹痛不已,颤抖的手抓着唐玉生衣襟,虚弱地说句:“我没事……赶路吧……”
“嗯。我知道你没事。看见前面那棵柳树了么?把你埋在那底下好不好?噢,换一棵槐树吧,槐树更好,阴气重。你变成鬼了劳驾飘快一点,我在冯州铁路站等你啊。”
姚芷萱双眼微闭,嘴角微扬,捏着软绵绵的拳头打在唐玉生胸口,渐渐昏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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