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继忠回到穹庐里,康延欣正在翻箱倒柜地寻找东西。
王继忠走过去,问:“延欣,你在找什么?”
康延欣说:“继忠,我家那根高丽参呢?”
“高丽参?我们什么时候有高丽参?”
康延欣叹息了一声说:“唉,跟你说你也不知道。”
王继忠问:“你找它干什么?”
康延欣说:“明天你不是要去见大哥嘛,我想让大哥带回去,给娘补补身子。”
听到康延欣如此说。王继忠不做声了,愣愣地转过身来,走到案台边坐下来。
康延欣走到王继忠的身边,挨着他坐着,将胳膊穿进他的胳膊弯里,怜惜地看着他,说:“明天就要见到家兄了,高兴一点。”
王继忠看了看康延欣,装出轻松的样子,说:“是啊,我很高兴,我巴不得立刻就天亮呢。”
康延欣说:“这么多年没见到家兄,你还能不能认出他?”
“当然认得出。”
“家兄长得是不是跟你一样?”
“有些像,他比我矮一点,没有我壮实。只不知他现在长得怎样?”
“怀敏说他长得跟你很像。”
“是吗?”王继忠说罢,陷入了沉思。
康延欣静静地坐在他的身边,像一只小猫。
王继忠忽然激灵一下,说:“延欣,你不是说找高丽参吗?找到没有?”
康延欣看着王继忠,站起来,说:“是啊,我记得包在一块细布里,怎么就没有找到呢?丢到哪儿去了呢?”
康延欣说罢,又去翻箱倒柜地寻找,功夫不负有心人,她终于找到,拿到王继忠面前,高兴地说:“找到了,找到了。”
王继忠只是回头看了一眼,什么也没说,仿佛根本不认识那是什么,又仿佛不知道刚才的事。
康延欣看了他一眼,放下高丽参,依旧在他身边坐下,抓住他的手,说:“继忠,不要失望,只要宋国皇帝向皇太后提出要你回去,皇太后会放你的。”
王继忠轻轻地摇着头,说:“不会的,他不会让我回去的。”
康延欣将王继忠的手紧握了一下,说:“会的,皇太后是个通情达理之人,会放你的,再不行,我去求她。”
王继忠痛苦地摇摇头说:“不是皇太后。”
“是宋国的皇帝?他为什么不要你回去?”
王继忠没有回答,却一把将康延欣搂在怀里,说:“不是他们,是我自己,我自己不回去,我舍不得你。”
康延欣也紧紧抱住王继忠,流着泪说:“我也舍不得你走。”
二人就那么紧紧地抱住,好半天,一句话也不说,但能感觉到彼此剧烈的心跳,两颗心似乎要冲出来,融合在一起。
杨柳渡口位于澶州以东,是一个古老的渡口,历来都是南来北往的交通要道,慢慢形成了一个繁华的小镇。辽宋交战前,这里常驻居民就有数万人,人称“小澶州”,后来契丹人来了,居民全逃走了,只有几个胆大的留了下来,烈火中取栗,干一些偷渡的营生,倒是发了不少财。
后来,有些居民看见了那些留下来的人安然无恙,还赚了钱,就回来打听,原来契丹人没有那么吓人,并不像传说的那样杀人放火,抢劫掠夺。所占领的地方,也宴然平安。
于是,渐渐有人回来,悄悄地做起买卖,只是非常隐秘,不敢开门纳客。
王继忠到那里时,街上热闹多了,已经有人公开做生意了,街上也有了行人。王继忠找到那个熟悉的船家。
老船家五十多岁,脸上长着褐色的斑点,花白的胡子有些卷曲,声音洪亮,站在岸边喊一声,对岸都可以听到。
他正在河中央,不知是听到王继忠的喊声还是看到了王继忠,只听到他挥手叫道:“恩公,你咋来了?是要过河吗?来了,我这就来了。”
说着,只见他摇着船,快速地靠向岸边。船一靠岸,他就跳下来,系了锚绳,来到王继忠面前,问:“恩公是要过河吗?”
王继忠说:“不,这渡口上有没有好一点的酒馆?”
老船家笑道:“有,喏,那家就不错,恩公要请客吗?”
王继忠点头道:“是的,一会儿请老哥去对岸接一个长得像我人,好不好?”
老船家说:“好,不在话下。恩公随我来,我带你去酒馆。”
王继忠说声好,就跟随着老船家走。走了两步,老船家停下来,说:“恩公,请等一等。”说罢,返回船上,打开船舱,柠出一条大鲤鱼来。
老船家拧着大鲤鱼,摇摇摆摆地走到王继忠面前,说:“恩公,你好口福呀,看,这是我今天捕起来的,新鲜得很,炖汤喝,最好了。”
王继忠看着老船家手中的大鲤鱼,笑着对康延欣说:“延欣,看,这就是我跟你说的黄河大鲤鱼,大吧?味道可鲜呢。”
康延欣便对老船家说:“谢谢大哥,我们今天真的好口福了。”
老船家看着康延欣,又看了看王继忠。
王继忠说:“这是贱内,没吃过黄河鲤鱼,今天正好尝尝鲜。”
老船家盯着康延欣,说:“哎呦,原谅我老眼浑浊,原来是恩公的夫人呀,难怪这么漂亮,恩公有福气呀。”
一边说着,几个人走到酒店门口,王继忠抬头看见门匾上写着“杨柳酒店”几个大字。
只见老船家一边往屋里走,一边大声喊:“老张,老张,来客人了。”
只听见屋里,回应了一声,“谁呀?是老杨么,又来干什么?想喝茶,自己倒。”
说着,从里屋走出一个人来,看见老船家,说:“要喝茶,自己倒。”
老船家说:“老张,我跟你领生意来了,你怎么不领情呢?看看,我还带来了一条大鲤鱼。”
老张看了老船家一眼,又看了王继忠一眼,闪眼要看老船家手中的鲤鱼,突然,回过眼神,盯着王继忠不放。
老船家见了,说:“怎么了,老张?不认得吗?这是我们的恩人呀。”
老张一下子跪下来,说:“恩公,果然是你,真的是你吗?”
王继忠连忙把他扶起来,说:“我是王继忠,我不认识你,怎么是你的恩公?”
老张一把抓住王继忠的手说:“是的,是的,你就是我们的恩公,当年在岐沟关不是你只身去契丹,换回我们,我们都不知在哪里。多亏了你我这条老命才活下来。恩公在上,请受我三拜。”
老张说罢,就跪下来,王继忠一把拉住,
老张说什么也要磕三个头,王继忠只得一边搀扶,一边还礼。
礼毕,老张问王继忠怎么到了这里,嘘寒问暖,非常热情。
老船家将鲤鱼往老张手里一塞,说:“我说老张,你就快点打火做饭,恩公还要招待客人。”
老张老马答应,向内屋叫了一声:“孩他娘,快出来,看谁来了?”
内屋应了一声,走出一个四五十的白白胖胖的妇人。
老张指着王继忠说:“孩他娘,你看他是谁?”
妇人盯着王继忠看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老张笑着说:“他就是我们的大恩人,当年在岐沟关救我回来的大恩人呀。”
妇人惊讶道:“哎呀,我的妈呀,真是恩人呀。”
妇人说罢,又要磕头,王继忠一把死死地拉着。
妇人拉着王继忠的手,看着王继忠,流着泪说:“阿弥陀佛,真是菩萨显灵,让我见到了恩人。”
老船家不耐烦地说:“好了,好了,快收拾做饭吧。”
老张说:“对对对,孩他娘,把我们家上好的酒菜拿出来,我们今天要好好地款待恩人。”
妇人一边答应,一边犯愁,把老张拉到一边,嘀咕了几句。
老张安慰妇人,道:“不要紧,交给我去办。”
老张说罢,走到王继忠面前,说:“恩公稍坐,我出去一下。”
老船家说:“老张,你搞什么名堂?你把恩公丢在这里,你要去哪里?”
老张面带羞色,说:“这才开张,家里没有什么好酒菜,我想去街上各家各户的借一点,款待恩公总不能太寒酸。”
老船家说:“说得对,这还办了一个体面事,快去。”
王继忠说:“大哥,不必了,有那条大鲤鱼,就很好。”
老张说什么也不答应,出了酒店,急急忙忙地走了,妇人提着鲤鱼到后院宰杀去了。
王继忠对康延欣说:“我们到岸边等兄长吧。”
于是三个人又到了岸边,正好看见河对面来了两个人。
王继忠说:“来了,来了。”
康延欣看着河对岸,说:“继忠,这么远你怎么知道兄长来了?”
王继忠说:“是他,是兄长,杨大哥,快,帮我接一下。”
老船家跳上船,摇着橹,往对岸去了。
王继忠看着渡船远去,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发抖,康延欣站在他的身边,伸手碰了一下王继忠的胳膊。
王继忠回头看了康延欣一眼,她正怜惜地看着他,是的,从昨天开始,她就为他担心,她要极力使自己镇定,也要让丈夫保持镇定。她知道这是非常困难的,谁也无法做到他们见面的时候,他不流眼泪。但她要做的,是要让他保持清醒。
王继忠感激地看了康延欣一眼。昨天,她提出要一起来见王继英时,他还有些犹豫,担心王继英看见了康延欣会接受不了,因为在王继英心里一直只把把陈湘萍当做弟媳看待。对于他如何看待康延欣,王继忠心里拿不准,如果不认康延欣怎么办?康延欣会受委屈的。
但是,康延欣说:“不管大哥认不认我,我都是你的妻子,是你们王家的媳妇,既然是王家的媳妇,就应该去见家长,至于他认不认我,我不管。”
现在,王继忠感到带康延欣来是对的,从她眼里,他看出了安静,温和,庄重。她微笑着看着他,抓住他的胳膊,扭头看着河对面,说:“他们上船了。”
王继忠回头张望,对面的人果然上了船,船开了,朝这边摇过来,划过河面,河水燕尾般散开了,像是曳着一副巨大的裙裾。
渐渐地,王继忠看清了,嘴里叨念着:“来了,来了,是大哥,是他。”
最后,他没有声音了,嘴张开着,却说不出话来,身体剧烈地颤抖着。
康延欣紧紧抓着他的胳膊。
船快靠岸了,王继英的从船上站起来。王继忠却再也站不住了,一下子跪倒在沙滩上。康延欣也跪在王继忠的身边。
王继英看了,不等船停稳,就跳下船,踉踉跄跄地奔到王继忠的身边,抱着他,大哭起来。
一路同来的还有曹利用,看着他们,也流着泪说:“二位大人,都起来吧,天冷,跪在地上不好。”
王继英遂扶起王继忠,又看着旁边的康延欣,伸出手,说:“弟媳妇,快快请起。”
王继忠紧紧抓住王继英的手,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嘴张开着,发出“呵呵”的声音。
康延欣抓住王继忠的胳膊,说:“继忠,大哥不是已经来了吗?不要激动,有什么话说出来,啊。”
王继忠憋得脸红气促,忽然,“啊”的一声,扑倒在王继英的怀里,嚎啕大哭起来。
王继英抱着王继忠,一边流泪,一边安慰,慢慢地,王继忠平静下来,从兄长怀里挣脱出来,说:“哥,我终于见到你了。”
王继英替王继忠擦了一下泪水,点头,道:“是的,我们终于见面了。”
康延欣说:“好了,你们别站在这里了,到屋里去,坐下来,有话慢慢说。”
王继忠似乎记起了什么,指着康延欣对王继英说:“哥,她是——”
王继英笑着说:“我知道,是弟媳妇。”
康延欣俯身行礼,说:“延欣见过大哥。”
王继英连忙说:“免了,免了。”
但康延欣已经低下身子,王继英连忙让她起来。
康延欣站起来,说:“走吧,大哥,我们回屋里去,这儿风大。”
王继忠说:“对,大哥,走,我们到上面酒馆里去。”
王继忠回头看见曹利用,伸手抓住他的手说:“曹大人也来了,谢谢你陪家兄过来。”
曹利用也流出了眼泪,说:“王大人你们终于见面了,可喜可贺。”
王继英说:“这事多亏了用之,不然还来不了。”
王继忠说:“为什么来不了?”
王继英说:“早朝的时候,我向皇上告假,皇上不准,亏了曹大人帮忙说话,皇上才答应,不然,就见不到你们了。”
王继忠说:“那真要感谢曹大人了。”
曹利用说:“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说着走到杨柳酒店门口,只见门口站了很多人,见了王继忠走上来,都齐刷刷跪下来,口里喊着“恩人”。弄得众人都莫名其妙。
老张连忙上前,对王继忠说:“恩公,这些都是你当年救下来的人,和他们的子女,听说你来了,都要来看你,”
王继忠惊道:“他们怎么知道我到这里了。”
老张说:“这不是打仗,小店十几天没开张,店里没有什么好吃的,我就去挨家挨户地去借酒菜,老乡们问我来了什么贵客,我就告诉他们:恩公来了。他们就跑到这里,说无论如何要给恩公磕几个头。”
王继忠连忙对磕头人说:“老乡们,快起来,王继忠受不了,快起来,快起来。”
磕头人说:“恩公,不是你救了我们,我们的骨头都不知在哪里,磕几个头算什么。”
王继忠说:“事情都过去十几年了,不要说了,都起来,都起来吧。”
老张说:“恩公的恩情不是十几年就能忘的,那是一辈子,几辈子都忘不了的。”
王继忠急了,说:“大家都起来吧,你们不起来,我也向你们跪下了。”
众人这才起来,围着王继忠问长问短,几乎每个人都要请王继忠到家里去住几天。王继忠一一谢过。
忽然,曹利用大声说:“乡亲们,你们这个大恩人,也是我们所有的宋国人的大恩人,这回我们与契丹人和解了,多亏了这个大恩人帮忙劝说两国和平,从现在起,两国就和平相处,人民安居乐业了。”
百姓们一时还没有会过意思,突然,有一个人说:“是不是从今以后,不打仗了?”
曹利用说:“是的,不打仗了,这都是大恩人为我们做的。”
人们再也忍不住了,跑上来抱起王继忠就向上抛起来,一边抛一边欢呼,弄得王继忠头晕目眩。人们再一次跪下,感激涕零地说:“王大人,你真是救人的活菩萨呀。”
王继忠一下子跪下来,失声大哭起来,弄得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出了什么事。
王继忠说:“乡亲们,王继忠今天太感动了,你们让我知道我做对了,我做的事情是值得的。实话对乡亲们说,我一直担心我做的事情会让我背负千年的骂名,但今天你们打消了我的顾虑,我可以心安理得地回家了,我谢谢你们。”
曹利用将王继忠扶起来,说:“王大人,老百姓心里是明白的,你才是最大的忠臣,是人民的忠臣。”
王继忠说:“谢谢曹大人,谢谢乡亲们。”
曹利用说:“好了,乡亲们,今天大伙儿都不要走了,今天我请客,把你们的好菜好酒拿出来,我们大摆酒席,为王大人——我们的大恩人送行。”
老张疑惑地问:“不,大人,怎么是给恩人送行?”
曹利用说:“是这样的,王大人很快就要回契丹了,这是王大人的哥哥,我们是特意来给他送行的。”
“怎么还要回契丹?为什么不把恩人留下来?”
“是啊,恩人为我们立了这么大的功劳,为什么不把他留下来?”
“是不是契丹皇帝不放恩人?我们找他们要人去。”
群情激奋,有人大声呼喊起来。
王继忠连忙说:“乡亲们,不是这样,是我要到契丹去的。”
“恩公为什么要到契丹去?留在大宋不好吗?”
王继忠苦笑一下,说:“我在契丹已经生活了十几年了,已经习惯了那里的生活,大家放心,我在契丹过得很好,我也喜欢那里,那里的人对我也很好,像你们一样友善,我跟他们相处得十分和谐,我离不开他们。”
虽然好多人知道王继忠说的不是实情,但也是没有办法,都唏嘘叹息不止。
老张领着王继忠,王继英,曹利用,康延欣几个人进了一间雅座,倒了茶水,说:“恩公,你们慢用,酒菜一会儿就上上来。”
王继忠说:“张大哥,你去忙吧。”
老张转身就走,曹利用说:“老板,帮忙招呼好乡亲们,酒菜钱算我的。”
老张笑道:“不劳大人费心,乡亲们听说恩公来了,都把家里最好的东西拿出来了,招待恩公。”
老张说完,笑着走了。
王继英半天没有搞清这是怎么回事,问:“继忠,这是怎么回事?”
王继忠说:“哥,这些乡亲们是当年和我共守岐沟关的运粮的船工和民夫。”
王继英说:“就是你当年用自己把他们换回来的老百姓?”
王继忠说:“其实,也说不上是我换他们回来的,我去契丹大营的时候,正赶上皇太后的生辰,就央求皇太后,放了他们。”
曹利用说:“原来是这样,我听说放了好几万人。”
王继忠说:“是的,三万多人。”
王继英说:“那她为什么不放你回来?”
王继忠脸上掠过一阵痛苦,没有说话。
康延欣说:“太后就是看中继忠的才能和人品,所以,才把他留下来的。”
王继忠摇头道:“是我自愿留下的。”
王继英惊奇地问:“你自愿留下的?你为什么要自愿留下?”
王继忠脸色变了,下巴颤抖着,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喘着粗气。
康延欣吃惊地看着王继忠,似乎他隐藏很大的秘密。
好久,王继忠才平静下来,说:“哥,你知道爸爸是谁杀的吗?”
王继英惊奇地看着王继忠,说:“是谁杀的?”
王继忠说:“契丹大丞相韩德昌。”
“是他?”王继英,康延欣同时惊叫道,康延欣脸上露出恐怖的神色。
王继英说:“你留在契丹是想报仇?”
王继忠什么也没说,只是痛苦地摇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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