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雨两手空空出了秘境的一个时辰之后,玉岚峰祖师堂的大门便紧闭起来,屋内偏厅一张小方桌边只坐了三人,曹溯,左岩和姜雨。
一个天赋卓绝的新晋金丹剑仙,在宗门圣地居然没有获取任意一把仙剑认主,对天行宗无疑是一道晴天大霹雳。
曹溯大袖一挥,把整个偏厅隔绝成一个密不透风的雷池禁地。
俩长辈神色严峻,先后各自出手检查了姜雨身体数遍,并没有发现异常,终于才放下那颗悬着的心。
姜雨却是一脸轻松状,把进入秘境后所有细节全部盘托而出,从山脚祭坛开始,姜雨讲述的每一次停留,及最终登上山巅,让两人倍感惊讶。
“再想想还有什么遗漏的地方?”
曹溯一脸严肃,再三复盘只是为了能搞清楚到底是为何会出现这种情况。
“没有了,除了失去意识后那段时间与那场梦境,弟子所记得的东西都说了,确定没有遗漏的地方。”
“好,问题就出在这两个地方,小雨,不介意的话,师叔要进入你的神魂一探究竟。”
姜雨点了点头,他更想知道那个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
“闭上眼睛,再按照你的记忆重走一遍恨剑山。”
曹溯指尖渗出一缕流光溢彩的丝线,飘飘荡荡渗入姜雨耳朵内。以大神通分出的这一粒心神芥子,便跟随着姜雨心神冥想的路径,一路飘飘荡荡进入恨剑山秘境。
前面都很顺利,一路畅通无阻,直到了第二座神庙,却被那四百余把仙剑发现了这粒小小芥子,顿时把它围了个水泄不通。
“小雨,收起心神吧。”姜雨心湖泛起一个声音。
姜雨猛然睁开眼睛,那一粒心神芥子也从他耳朵里面飘荡而出,被曹溯收回掌中。
“没得法子,你师叔的境界还是不够看。显然这些前辈们不想让我知道太多。”曹溯苦笑了一声。
“无论我们如何推演探究,也只是想知道过程发生了什么,但是这个过程对结果并没有影响。”一直在沉思状态的左岩开口道。
“师父正解,就算知道了过程也并不影响弟子没有拿到仙剑这个结果,所以弟子留在山上修行现在也变的毫无意义。”
“小子,你要怎么做?”
曹溯大袖一甩,顿时笑容可掬,他很期待眼前这个师侄的选择。
“下山,寻入世剑道。”姜雨眼神坚定回答道。
一问一答,极其简单明了。
曹溯左岩相视一笑,好家伙,总算是道心通透了。
“小子,你打算如何说服我跟你师父?”
姜雨十指交叉,双手放于桌上,低头沉思片刻后抬起头答道:“在回答师叔之前,弟子有一问想请师父师叔为我解惑。”
“问吧,我与你师父定知无不言。”
“我们本一介凡夫俗子,投身修行之路,让自身体魄和精神变的更强大,其中内在的终极意义到底是什么?”
曹溯哈哈笑道:“是个好问题啊!师叔认为,这世间致力于修行登高的修士,无非分三种:其一,欲掌控更多事物者。其二,欲守护世间美好者。其三,欲超脱世间万事万物证得永生者。这三者的排序,高下立判。”
姜雨眉头微皱。
“弟子觉得,大道不该如此的小,修行不该为长生误。如果之前还不知道,走这一趟恨剑山,或许弟子已经知道了。”
“哈哈,小子,你这个知道的道字,很有灵性嘛。”
曹溯发自内心笑得很开心,这些年修行路上的磕磕绊绊,或许眼前的这个师侄,终将会为他甚至为宗门解开所有的郁结。
姜雨眼神清澈,神情肃穆。
“弟子反复质问本心,守护世间美好事物,这个道理太大,弟子或许还做不到,但守护自己所爱之人和爱我之人,弟子却愿意拼尽全力去做。”
“好一个大道不该如此之小,修行不该为长生误。小子,可知道你这份道心,让你师父和师叔都自觉惭愧万分呐,哈哈哈,或许这才是一个登顶山巅神庙之人该有的心境。”
曹溯抚掌大笑不止。
“得谢谢师父和师叔一直以来都在引导弟子叩问本心。”
“既然已知道,就下山去做到吧。你下山之事,明日议事师叔和你师父会说服祖师堂其他人。”
姜雨站起身来退后几步,然后对着俩师长深深鞠躬行了个礼。
坐而论道简单,起而行之很难。
独孤峰参天梧桐树下,随着空气波动的画面闪现,灰袍老者旻珩又悄无声息的出现在梧桐树下。
看着这个总是来无影去无踪的灰袍老者,这棵万年梧桐树满口抱怨。
“做人做事都是如此鬼鬼祟祟,半点爽利劲都没有,就不能告诉你那得意弟子这一切缘由吗?”
旻珩笑道:“不让他窥探更多真相,对他对宗门都是一种保护,了解的越多,便会让自己深陷其中,想做越多却做错越多,这种事世间不是常有吗?”
“老祖宗还真是为了孩子们操碎了心。就是不知道你那得意弟子能不能悟到,从而做出正确的选择。”
旻珩依旧带着笑意回答道:“世间哪有什么正确的选择,无非也就是费尽心思权衡利弊之后选一条更符合自身利益的路子罢了。曹溯是个聪明人,心胸和魄力兼具,天行宗也只有交给他才能放心。”
“曾经一个铁石心肠的老神仙,谁能料到在卸任宗主这几十年,出去山下红尘中游荡逍遥了一圈,回来之后仙气越来越少了,人气却越来越足了。”
“本从人间来,回到人间去。只是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一点老夫连一个大道断绝的弟子都不如啊。”灰袍老者思绪万千,口中喃喃自语道。
自宗门那场惊天巨变起,天行宗封闭山门实属不得已而为之,以至门下弟子数百年间不谙世事,修炼之路看似清净心诚,实则越走越偏,如果天下安定也就罢了,大不了做几百年逍遥地上神仙,登不了仙门也可转世重修。
可一旦乱世又起,天行宗又该置身何处?
梧桐树低沉的声音又起:“老家伙这可不像你了,当年的你看不起他,觉得他跟其他师弟师妹们比起来,根骨悟性相差不少,连个性子都是慢悠悠软塌塌的,这会居然自叹不如了。”
灰袍老者沉默不语,当年从宗门大劫后侥幸逃生,觉得天地虽大却无可去处的他,最终决定光复宗门,便开始下山去挑选门人上山。
第一批带上山的几位弟子当中便有喻千岭,可惜这一批弟子资质平平,除喻千岭七十岁高龄修出了金丹境,其他弟子皆未入地仙之门槛,都已早早逝去。
随后的漫长岁月里,老人又陆陆续续带了几拔弟子上山,更注重资质与天赋,在曹溯这一批弟子冒尖后,才有了天行宗现在的局面。
灰袍老者看了看天空,喃喃低语的说道:“两百年的一场师徒情谊,也是该去见你最后一面了。”
沐依山最西边的青崖峰半山腰,有一栋瓦房,房子不大,土墙四面围起来,分上下两部分,两侧是走廊联通上下部,中间留了个天井,四水归堂,藏风聚气,这栋充满南疆乡土气息的普通宅子,便是青崖峰祖师堂了。
青崖峰门下仅有弟子二人,境界也跟老金丹峰主一样拉胯。是除了刚开峰的玉漱峰外宗门中弟子最少的一个分脉。
正值日上三竿之时,两名弟子已经上山顶空地修行,只留老金丹峰主喻千岭一人卧着躺椅在天井中晒太阳。
老金丹已两百多岁高龄,须发皆白略带蓬乱,脸上满是大大小小的褐色斑点,一双眼神也已经开始浑浊不清。
老人直勾勾看着屋檐一角,不知道在想什么,整个宅子内透着一股淡淡的草药味道。
躺了小半天,大概是觉得晒的有点热了,老金丹便搭着躺椅两边扶手缓缓站了起来,拖着步子往屋内走去。
背后大门内的空气中忽然泛起一阵涟漪,老金丹骤然警觉,挺直腰板转身望去,只见一灰袍老者从涟漪中缓缓走出来。
只看了一眼,老金丹便泪眼婆娑。
自打小上山以来,当年双亲早逝的孩子就把师尊当成自己亲人,虽然师尊一贯以来异常严厉,但在当年的孩子心中还是犹如严父一般的存在。
数十年后,随着上山修行的孩子越来越多,加上自身修炼资质不高,师尊似乎渐渐忘了他。
他知道师尊心心念念的是光大宗门,于是他便努力修炼,最终在七十岁那年修出了金丹境,但只是得到一个简简单单的开峰仪式,师尊的重心似乎都在那些比他小很多的师弟师妹身上。
他有些失落,不过也常常会安慰自己,这些师弟师妹年纪小,资质又比自己高,为了宗门的未来,师尊花心思在他们身上也是正常之举。
之后的岁月里,师尊从未过问过他的修行,也从未来过青崖峰看过他。
而自己最后一次见到师尊,是在旻珩卸任宗主一职那天,至今已有数十年时间,师徒二人再未见过面。
望着一步步朝自己走来的灰袍老者旻珩,老金丹抱拳躬身行礼,口中略带哽咽说道:“弟子喻千岭见过师尊。”
灰袍老者旻珩慢慢走到弟子跟前,看着眼前这个满头白发老态龙钟的老人,曾几何时也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啊,此刻却像是一个风烛残年的将死之人。
“小蛮儿,为何如此消沉一心求死?”
旻珩一开口的语气便带着质问。
正常情况一个金丹境地仙,哪怕资质再差,只要日常维持修炼,就算最后修不出元婴,活个三五百载也没有多大问题。
而眼前这个看似要油尽灯枯的弟子,分明是进入金丹境后几乎是放弃了修行才导致的结果。
老金丹泛起一丝笑意,内心感概万千,这是个南疆再普遍不过的孩童乳名,他爹娘平日就是如此叫唤他的。
当年与师尊旻珩的第一次见面,师尊也是这样叫他。只是后来上山后年龄渐长,后面师弟师妹们越来越多,老金丹再也没有听过这个称呼。
“弟子资质愚钝,时常觉得辜负了师尊的期望,亦无法替师尊分忧。”
老金丹低着头又缓缓说道:“上山已近二百载,割舍不下红尘中的兄嫂侄儿,那年得知兄嫂侄儿都已过世后,弟子便不知心归何处了。”
老人古稀之年结金丹,自知大道无望,加上凡尘中再无念想,山上师兄弟们各修各大道,彼此基本甚少来往,而视为亲人的师尊似乎对资质一般的他也漠不关心,这让原本性子内向的老金丹找不到修行的意义,内心逐渐抑郁,久而久之一颗金丹也在加速腐朽。
“修道修心两百年,还是斩不断山下红尘俗世。既然你心心念念山下亲人,为何又不敢提下山之事。先不谈你的境界高低,心境如此首鼠两端,为师确实是对你失望了。”
所谓的大道无情,修行者最怕的不是资质高或低,而是道心不坚。世间大修士,哪个不是内心坚韧如铁,一旦选定一条路,再不择手段也要走下去。
老金丹神色木然,只敢低着头沉默不语。
旻珩突然想起了姜雨那小子,一老一少同为金丹,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还有未了之心愿,可与你曹师弟讲,想必他也邀你去祖师堂议事了吧,收拾收拾差不多就过去吧。”
旻珩说完便转身而走,才走两步又停下脚步,像是想起什么。
“当年为宗门千年大计,为师虽与你那些小师弟师妹们等更为亲近,但也从未忘记你这个弟子。”
“当年看着你在泥潭中挣扎,却没有伸手拉你一把,是为师错了,以为你自己能爬出来。往后天行宗若还能幸存,来世愿与你再续前缘。”
说完,灰袍老者旻珩再次消失在空气涟漪中,偌大的青崖峰祖师堂内,只留下那个留着两行清泪又貌似带着一脸释怀的老金丹呆立原地。
太在意细节的人,往往都过得不快乐,更不适合上山修道,偏偏喻千岭便是这样的人,内心敏感而脆弱。
不过片刻之后,老金丹脸上便带着满足轻轻笑了笑。
尽管师尊还是那样的来去匆匆,但终归还是在他老去之前来看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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