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了笑,随即将砚台放到我手上,转过身提笔补救。
他将散落的墨迹串起,而后在旁缀以几瓣粉色,桃花半开,横生一枝春秀。
外面已是寒冬腊月,却因为他的这枝桃花,忽添了三分春色。那时他说过一句话让我一直记忆犹新。
他说:“若想经得住岁寒,那就要相信一定会有春暖。”
隐约记得他说这话时,澄澈的眸子带着温润的笑意,当年尚且年幼,对于他说的话多半是听不懂的,即便是懂,也不过是自作聪明的懂。
我知道他做了什么,却始终无法理解,或许我们本就不是同样的人。
尚清回来的时候,我依旧望着屏风上的那朵桃花。
他低下头,冲来一杯茶,笑道:“这是太傅在我弱冠那年赠送的。”
我说:“我知道。”
他把茶递到了我的手中,说道:“微臣怕是喝不了酒,只有以茶代酒了。”
“没事。”茶水的温度透过杯壁传了过来,手心登时温暖了起来。
他微抿了口茶,叹息一声:“时间还真是快,算下来微臣与陛下相识已有十年了。”
“是啊。”
他说:“陛下勤政爱民,宽厚仁慈,是百姓之福,陈国之福。”
“你是在安慰寡人吧。”我冷然道:“寡人只怕是软弱无能,识人不清,刚愎自用。”
“陛下,怎可如此说?”尚清打断我,我手心微颤,几滴茶水登时溅到了手背上。
他放柔了声低声道:“臣知道陛下心里难过。”
我望着手上溅出的水渍,眼眶微酸,沉默不语。
尚清道:“陛下不必自惭形秽,因为陛下自有陛下的优点。”
我放下茶水,低垂着眼睑:“你无需安慰我,连上官婉儿都能将我玩弄在鼓掌之中,我不过就是个无能的君主。”
“上官婉儿不过就是在负隅顽抗,陛下受她的牵制,是因为陛下于心不忍,诸侯势力清除后,陛下一心想要施行的仁政,便也可以施行四海,总有一天,百姓会明白陛下的苦心,而陛下的时代也才刚刚开始。”
我苦涩笑道:“你还说不是在安慰寡人?”
尚清浅浅一笑:“易天辰能追随陛下,正是因为他与陛下有着同样的信仰,他相信陛下是个明君,日后也定会受到万人敬重。”
“可是当明君太辛苦了。”我叹道:“寡人或许并不适合做皇帝,既不如父君也不如你们。”
尚清为我倒满茶:“陛下多虑了,陛下是民之所向,天子骄子,眼下更是成业在即。”
我怅然道:“可是你也要走了。”
“朝中有莫逸城和易天辰足矣,易天辰有一根忠骨,是可以委以重任之人,莫逸城对陛下情意深重,也是陛下可以依赖之人。朝堂上贤能辈出,臣继续留下去也没有大的作为,还不如云游四方。”
他说这话时嘴角噙着一抹笑意,虽是字字发自真心,却听得我心口一阵绞痛。
我轻声道:“那你还会回来吗?”
他望着我的眼睛,肯定道:“若是有一日陛下需要微臣,臣定会回来。”
“只有我需要你,你才会来,若是我不需要,你就不再回来了吗?”
他淡淡一笑:“说不定某一天走着走着也就走回来了。”
说起来我从未对他做过什么,而所谓的喜欢也成为了他的负担,现在唯一能为他做的,就只有让他走的没有任何负担,他放过我,而我也放过他。
我低着头,一滴泪顺着眼角流出,忙抬手擦拭,装作自己没有流过。
他也假装没有看到,望着屏风道:“这面屏风寄托着祖父对臣的期望,臣离开后,楼家的宅邸田地便由朝廷收回去,只是这屏风臣希望陛下能给臣留下,让臣做个念想。”
我哑声道:“可以。”
他转过头,含笑的凝视我:“微臣这么多年一直都将陛下当成是自己的亲妹妹一般疼爱,明日便要分别,所以臣才敢说出藏在心里多年的情感,还望陛下恕臣僭越之罪。”
我咬着唇,哽咽道:“这么多年,我也是一样,待你一如……兄长。”
尚清,这也许是我给你最后解脱。
他宠溺的摸了摸我的脑袋,一如儿时一般。
“陛下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样爱哭鼻子。”
我没有言语,任凭眼泪一滴滴的落下,只怕是一出口,就是求他留下。可我现在又有什么立场能去留他,我既然把一切都给了莫逸城,此生便只能与他羁绊在一起,寡人的心太小,一个人已是沉重,又怎会容得下第二个。
我紧紧抓着他的袖子,不知不觉竟哭得睡着了,醒来时已回到宫中,小银子拨开帘子道:“陛下,楼御史子时已经离开了。”
我紧咬唇瓣:“寡人知道了。”
八月流火,九月授衣。
望着窗外飘零的落叶,我喃喃道:“快要入秋了。”
说起来这还是我与尚清自相识以来第一个没有他的秋天。
我说道:“小银子,你说寡人对他是不是太狠心了?”
小银子跪在地上,压低了脑袋:“陛下这么做都是为了楼大人好。”
“真的是这样吗?”我嘴角一勾,扯出一丝苦意。
他与莫逸城不同,他出生世家,有太多的牵绊,我有想要铲除的势力,他有想要保护的家族,我迟早会对楼家清盘,若他一直留在帝都,那时我们又该怎么面对彼此,如今各退一步,我放了他自由,他也亲手瓦解了楼家的势力。
权利的舞台沾满了肮脏与血腥,根本不适合他,离开帝都或许才是他最好的选择。
我抓紧了被单,眼前依稀浮现出了莫逸城俊美的容颜,心口又是一阵绞痛,他仿佛是在对我说:“这里不是适合他,同样也不适合我们。”
可是我没有选择,只能留下,莫逸城也一样,因为我们放不开彼此的手。
小银子轻声道:“陛下,天就要亮了,早朝还上吗?”
我转头看向空着的半张床,问道:“我是怎么从楼府回来的?”
小银子答道:“陛下是被凤君接回来的。”
我又道:“凤君人呢,他现在去了哪里?”
小银子支支吾吾道:“凤君将陛下接回来后就离开了,小银子也不知道凤君现在在哪。”
我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一个时辰之前。”
我犹豫了片刻,说道:“寡人今日上朝,给寡人更衣吧。”
前几日我因担心朝堂上有襄阳王的耳目,若是举止异常就会被上官婉儿发现,所以便让莫逸城代理朝政,而我则退居后宫。
一时间流言四起,或说莫逸城挟天子以令诸侯,在后宫幽禁寡人,或说寡人沉迷男色,不理朝政,着实让人哭笑不得。
如今解药已经拿到,那便也没什么好顾虑的了。
我命人去寻找凤君,随后又对小银子道:“尚清虽然已将族中之事交代妥当,但难免会生风波,如今他已经离开帝都,你帮寡人多照看些。”
小银子点头道:“陛下放心。”
我又道:“楼府是官宅,如今只能收回,天亮你去楼府帮管家将属于尚清的东西全都搬到一处,然后再去城郊买一套宅子,让管家替他看着。”
“陛下……”
我望着窗外,淡淡道:“或许过了两三年他就回来了。”
解药被换,上官婉儿定然会心生防备,如今解药到手,她再防备又如何?
天刚亮的时候,百官入殿,寡人坐在高高的龙椅上俯瞰下去,透过大殿的门,可以看到殿外的天空染上了晨光的暖色,百官齐齐拜倒,高呼万岁。
往日大殿上莫逸城和楼尚清站在最前面,如今只剩下了易天辰一人。
我抬起手,缓缓道:“众爱卿平身。”
朝堂上少了尚清一人,百官虽是对此心存疑惑,却也没有人开口询问。
我说道:“楼御史昨日已经向寡人辞官。”
殿下一片静默,只有我的声音在大殿上回绕。
“太傅是楼尚清至亲之人,如今太傅离世,按陈国律例理应停官守孝三年,寡人怜其孝心,却也不得不忍痛放其离京,让他以学士的身份云游四方。”
我低头看向易天辰,说道:“楼尚清为完成之事,便由你来接手。”
“微臣遵旨,但是陛下……”他停顿了片刻,随后又道:“臣有一事不明。”
我说道:“易大人但说无妨。”
易天辰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道:“陛下,楼尚清曾奉命追查襄阳王一案,现在证据确凿,是否立即执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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