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查真凶要紧,可任何事情比上顾予芙的身体,都可以放一放。
医女要替予芙检查,杨劭顾不上自己的伤,非要亲自搂着她抱到破庙中,又着人拿斗篷在地上铺好,才小心翼翼将人放下。
“快替夫人看看,手脚肿了,还有呕吐。”杨劭心急如焚,抚上予芙的面颊,“瘦这么多,这是受了多少罪……”
“劭哥,你先去,包扎你的伤。”予芙胃里翻涌不止,苍白的脸上勉强挤出笑,“我没事,不过几天没吃,有些伤了胃……”
“几天没吃……”杨劭咀嚼这句话,浊气闷在胸中几乎催出泪。
他本打算坐在一旁,守着予芙一起包扎,但转念自己伤口血腥,实在怕又惹得她伤心,这才交代了江有鹤诸般事宜,一步三回头地带着赵云青到外面去了。
江有鹤带人守在寺外,顾如归也坐在门外等待,两人对视,顾如归立刻转过了头。
予芙在庙内,由医女细细诊看。
“还好手脚并无大概,只需得敷些活血化瘀的膏方,再按摩三五日便会消肿。”医女说着,挽起予芙的手搭上脉搏,闭目细察。
只见那脉向往来流利,应指圆滑,如珠滚玉盘之状,竟然是滑脉。她猛然愣住,连忙问:“请问夫人,您上次葵水是什么时候?”
“我……”予芙月事一向不准,每来还常有腹痛乏力之症,近日曲折颇多,她倒把这回事给忘了,“这么一说,好像有四五十天了。”
“夫人最近除了呕吐,可是常感困乏无力?”
“我这几天是总吐,因为在那儿没东西吃,可能是肠胃受不住。”予芙懵懵懂懂,从前母亲不和她说,后来母亲又不在身边,她对男女之事的认知一概来自杨劭,一时竟然也没想懂。
医女顿时喜上眉梢,急忙叩在地上:“恭喜夫人,贺喜夫人,据脉相和一系列反应,您应该已有月余身孕,你和主上,要有孩子了!”
“孩子?”予芙忽然有些懵了。
她有孩子了?
她的肚子里,有了一个孩子?
予芙耳畔,再也听不到医女绵绵不断的恭贺之词。好奇,兴奋,满足,不敢置信,好像都是,但又好像都不是。
她的心中,像满涨的温泉水,一点一点浸润了心田,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温暖柔情。
孩子……
她和劭哥,要有孩子了……
鼻尖酸涩,予芙险些落下泪来。
她要当娘亲,给她最爱的人生一个孩子,即便上天总是为难他们,但如今,却给了他俩一个小生命。
小小的孩童,稚嫩天真,流着二人的血脉,会叫他爹,叫她娘。以后不管再遇到什么样的艰难险阻,但只要有了这个孩子,便是这世间,他们相爱的最好凭证。
“夫人,夫人……”医女轻轻呼唤着,予芙方才醒悟过来,连忙擦干净自己的泪。
“这样好的消息,要不要,赶紧告诉主上。”医女看着喜极而泣的王妃,自己也酸了鼻尖。
予芙面上泛起两朵红云:“等他先包扎好…我…我想自己亲口告诉他……”
他定然会兴高采烈,一扫近日来的疲惫和紧张,他说不定,甚至会当着众人傻乎乎地笑,全然忘了该自持身份。
“这样好。”医女笑眯眯压低了声音,“但属下还有一事要提醒您,主上正值盛年,多年又只有夫人一人,房事……恐怕也不会节制。但夫人初初有孕,前三月切不可再动干戈,这事……也只能烦请夫人,亲自和主上说了。”
“我…我知道了…”予芙顿时羞得通红了脸,点点头应下来。
“其他也无事了,活血化瘀的药如今是千万用不得了。”医女掩嘴而笑,“吐更多原因是因为有孕,这会儿属下就去看看,有什么柔软吃食,夫人胃口不好也多少吃些,即便又吐了,也是比不吃好的。”
“如此劳烦您了,多谢。”予芙朝医女点点头,看着满面笑容的她推门出去。
这一开门,刚刚在屋外徘徊的顾如归,便立马冲了进来,绞紧眉头拉住她:“予芙,你怎么样了!怎么…怎么还哭了!”
“哥,不碍事的,我……”予芙面带红晕扶着哥哥,“你怎么看起来,这么生气?”
“你猜我刚刚在外面,得知了什么?”顾如归咬着牙,似乎百感交集,“原来那江有鹤,居然是飞将军江彦的重孙!他还劝我说,若心安处,便是归途,就像他择明主而佐,问心无愧。”
予芙虽有些惊讶,却立刻认同道:“若心安处,便是归途,我觉得江大人说得没错,而且……”
一句话没说完,她又立刻俯下身干呕了起来。
顾如归登时变了脸色:“不是说没事了么!”
“哥,我吐是因为,我有身孕了……”予芙方好受些,便忙解释道,她脸上泪痕还在,又吐得小脸皱成一团,十分狼狈。
顾如归看着她,一时嘴张得老大,许久才说:“有身孕?谁的?杨劭的?”
“哥,我又怎会有别人的孩子……”顾予芙脸红透了,“刚刚医女才诊出来的,还没告诉劭哥,你做舅舅的倒第一个知道了。”
“你居然,怀了杨劭的孩子。”顾如归敛了嘴角,神情严肃看着顾予芙,予芙被他这反应弄得有些害怕,忽然抽了手,退后两步道:“哥,你想干什么。”
“我不是那个意思!”顾如归忙摇了摇手,皱眉道,“但爹叫我带你回去,你不仅走不了,如今还……爹爹那里,着实…不好交代。”
“是我对不起爹娘。”予芙的脸色也黯然下来。
“爹爹原不原谅你,还是咱们自己家,关起门来的事。”顾如归焦虑地绞着手,“孕育本就辛苦,可时局又未定,哥更担心,这孩子既是杨劭唯一的血脉,往后对你的明刀暗箭,只会越来越多。”
“这个孩子,不论如何,我也要生下来。”予芙握紧了拳,目光一瞬不瞬看着顾如归,“哥,我不怕前路坎坷,我会保护好我自己,也会保护好我的孩子!我爱劭哥,我愿意和他,一起面对从今以后的任何艰难险阻。”
“予芙……”顾如归愣愣看着她,忽然觉得鼻尖一酸,“妹妹……”
兄妹二人相顾,泪眼无言,顾如归却知道,他的妹妹再不是,那个躲在家里捧着盖头哭泣的小姑娘,天高海阔,从此以后,她也许会渐渐成为,真正照耀九天的凤凰。
“你这臭丫头,真是……”顾如归彻底败下阵来,吸着鼻子,无奈地揉了揉予芙的脑袋,“杨劭有什么好,要是以后他辜负你,你和哥哥说,天涯海角,我也要打断他的腿。”
“我怎么可能辜负予芙!”杨劭刚刚包扎好伤口,便急不可耐地过来了,方到门口,又听到顾如归说要打断他的腿。
“真有那么一天,不用你动手,天打五雷轰,老天自然该劈死我。”杨劭白顾如归一眼,捧了一盒点心,狗腿子一样凑近,跪坐在予芙跟前,“宝贝儿,你怎么样了。饿坏了吧,都是劭哥不好,我刚叫人拿了点儿吃的……”
“啧,谄媚!”顾如归毫不犹豫回以白眼。
“劭哥,我……”予芙面带红霞,拿起一块点心,小小咬了一口,酝酿着怎么和杨劭说自己怀孕的事。
可当食物的油味充斥口腔,予芙顿时变了脸色,胃中翻涌绞缠,难受异常,她实在忍不住,对着杨劭捂嘴又吐了起来:“呕……”
“予芙!”杨劭大惊失色,扔了点心手忙脚乱扑上去,连忙扶住了她。
“是你这嘴脸,惹人生厌!”顾如归忍不住在旁,抬腿就踢了杨劭一脚,“我外甥有你这么个爹,真是倒霉。”
“外甥?”杨劭一下子懵了。
“不认没关系,我带回去也养得活。”顾如归看好戏一样继续道,却立刻被捧着胸口的予芙骂了:“哥!不准胡说!”
“予芙……”杨劭傻了一样,看了看妻子,又看了看顾如归。予芙这才望向他,含着羞涩轻声道:“劭哥,医女说……我有孕了。”
杨劭陡然愣住了。
英俊又疲惫的脸上,一张嘴巴张得老大,全然显示了他的震惊。他似乎要笑,可那笑意扭曲又迟滞,可能要说,半晌却没有说出一句话,薄唇来回开合几次后,最后竟然,又慢慢闭上了。
看着杨劭变了几变的精彩神情,顾如归嘲弄般哼了一声,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朝外走:“就你这傻样儿,哎……妹妹交给你,我怎么放心得下。”
哥哥走后,破庙中只剩下杨劭和予芙二人。
积满尘埃的观音像下,予芙满面绯红,握起杨劭僵住的左手,轻轻放在自己的小腹上,满怀着柔情低声道:“他在这里,我们俩的骨肉……”
“予芙……”杨劭许久才仿佛听懂了这一切,不似想象中的漫天狂喜,他居然扶额低下了头,一句话都不再说。
“劭哥,你不喜欢么?”予芙莫名有些紧张起来。
“不是……我!”等许久后杨劭抬首,顾予芙这才发现,这个而立之年,站在万仞之巅的男人已经泣不成声。
他的手轻轻捂在眼睛上,可根本掩不住泪水顺着面颊不断滑落,又凝聚在满是胡渣的下巴上,一滴一滴坠下。
他的整个人都在颤抖,原本低沉醇厚的嗓音也被泪意浸透:“予芙……十年了。我从前一度觉得,可能我这辈子,做了太多孽……不配,再有一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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