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州公廨内,人声鼎沸,呼啸连天,来往吏员莫不将目光投入其中。
在湖州刺史的办公房中,刺史江平、通判卫封、转运使林彤三人站在一起,颇有些无奈地看着眼前一群汉子在争吵。这些人里有湖州兵马都监彭喜,有先前参与了抵御周军的原泰州守将、现湖州兵马副都监庞喜龙,有湖州防御使卞节,有湖州团练使郭松武,还有团练、厢军、湖州民兵等等的代表,甚至还出现一个身着南唐禁军军服的家伙,据说是刚从临安来的,本想着督战,结果刚到就听说周人杀到了跟前,心急火燎之余也只能来到这里与本地军将们商讨军情。
众将意见不同,火气也大,时不时还冒出两句脏话来,惹得三位文官都有些心惊胆战,生怕就在这州衙里打将起来。
又过了一刻钟左右,兴许是吵累了,几人都闭口不言,只剩下浓重的喘息声在房中回荡。
江平见状,随即笑道:“诸位将军,不若先歇息一番,用过饭后再行商议如何?”
本来南唐重文轻武,文人的地位是要远超于武人的,结果连续多年的兵家之事,加上前两代掌权者都是从边镇杀回来的,对于武事十分上心,武人的地位无形当中也就提高了不少。江平晓得厉害,知道周人当前,唯有面前这些他颇有些看不太顺眼的家伙能够对付,低声下气一会儿又何妨呢?
“江大人倒是有那个闲情逸致,今夜不商量个东西出来,明早周人可就打到城下了!”
显然,武将们没打算给江平什么面子,当即有人扯着嗓子喊道。
江平嘴角一抽,依旧面不改色:“可诸位将军商议至此,也没商量个子丑寅卯来,不是白白浪费时间了吗?”
“江大人有所不知,湖州地方小,可军伍不算少。”作为此间最高军事长官的彭喜沉声开口,“民兵,社兵,团练,厢军,镇军,若不算从京师来的禁军银枪班副指挥使吴大人,就有五部兵马在此,互不统属,想的也有所差别,这才乱作一团。”
江平朝彭喜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随后笑道:“无论统属与否,也无论想的是不是一样,周人明早就到了,将军们也说了,当务之急是要守城,而非是在这里争些左右……”
这文官说话真是不中听……众将心中闪过同样一个念头,却都紧闭双唇不肯再多说话,眼神齐齐朝彭喜望去。
后者了然,微微颔首道:“周人之师,人数约在两万上下,卞山在我城西北,或从西面,或从北面,总之东南两城的守备可以稍稍削减,往西北二门调去。卞山周军,多是建康驻军,其部善习守卫陪都之法,却未必通晓攻城之道,恐怕是用蛮力强攻。我军人数不少,在西北二门牢牢把守,桐油、石子、长木、烧粪、铁钉备好了吗?”
“禀将军,早已准备妥当!”卞节行了个军礼,高声回道。
“好,周人行军极快,估摸着没带楼车之类的大器,只有云梯,且数量绝对不会太多……”彭喜没来由地在心头绕起了一丝忧愁,很快又消失不见,“我军奋力抵挡,唯要将周人拦在城下,使太湖水师大破周人水军而还后,再行包夹围困之战,届时方可主动出击,在那之前是万万不可轻易出城的。庞喜龙,周人若是搦战,你断不可与之交手,知道了吗?”
庞喜龙登时老脸一红,知道彭喜是在说他鲁莽冒进之性,连忙点了点头。
“我军在城西城北抵御,然城东城南不可轻易放弃。卞节,这两处交给你,你须统兵一千……一千五百,在这两地驻防,若有周人踪迹,则及时报与我知!”
卞节神色一滞,脑子有些没转过来,这是要他离开主战场的意思了?那些守城器械都是自己提前准备好的,就连烧粪这件破事都是亲自督工,鼻子都快臭失灵了,就换来个守卫东南二门?
虽然这么想着,卞节还是行了个军礼称是,脸上阴晴不定。
彭喜早就转过头去,压根没看见卞节的表情,便朝江平拱手笑道:“江大人,国事在前,先前多有冲突,也给大人添了不少麻烦,还望大人摒弃前嫌,与彭某倾力合作,将湖州城牢牢守下来的才好!”
江平听他这话里的意思有些不明,好像是在提醒自己前些日子因为粮食问题和他发生的争吵,又好像是在说他彭喜已经在竭力守卫湖州,自己这个刺史千万不要从中作梗,想要做一些违背国之大事的举动出来……
文人心性,总是喜欢对别人的话多加解读。本来没有的意思,解读得多了,也便有了。
想法如此,彭喜脸上的笑容在江平看来也变得有些不怀好意,总觉得这人脸上沟壑间说不明道不清地有点什么东西在里。
又商议了小半个时辰左右,众人便就此散去,各自回到岗位不提。
……
夜色朦胧,由于刚下过一场小雨,湖州城内外隐约蒙上了一层薄雾。水蒸气散发在空中,加之夜晚还有些燥热,让守卫东门与南门的军卒有些急不可耐,在值守的岗位上不停走来走去,显得十分不淡定。
卞节同样如此,他必须要穿着盔甲,缚得紧,于是身上黏黏糊糊的。晚饭过后,雨势初停,南方特有的在雨后冒出来的飞虫便成群结队地突袭了城墙,个头不算大,震动着翅膀就往有光亮的地方钻去。
在外头的飞虫自然是扑向火把,然后在火光中燃烧成灰烬。而卞节待在简陋的军帐内,本想着出去散散,结果一掀帘子,外头便呼啦啦飞进来不知多少虫子,还有五六只直接往他刚解开打算透气的盔甲缝隙间钻来。卞节手忙脚乱的,也没弄死几只,一个手上沾染了百十条人命的将军竟连些小虫子都有些搞不定,说出去岂不是让人笑话……
到后来,卞节干脆不去管这满帐的飞虫,阔步朝帐外走去,径直上了城墙巡视。
见到卞节的身影,本来也被虫子和潮湿天气弄得有些抓狂的军卒们顿时安静下来,一个个站得笔直,任凭虫子在脖颈上胡乱攀飞也毫无动摇。
卞节感到很是满意,负手行走,脸上始终挂着微笑。守卫东南二门的一千五百兵卒都是他带出来的,可以算是唐军边镇中的精锐,不但杀过周人,也杀过蜀人,更是拉到东面的海上和一些海寇见过血。早几年的时候大理骤然发难,这里也有些人当时参加过平定大理进攻的战役吧,记不清了……
卞节这么想着,脚步不禁快了些。走到城墙的拐角处,地上正好积了一滩水,他一个不慎,猛地滑了一跤,整个人狗啃屎一般摔在地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要说也是奇怪,按照时间来说这里该有人值守的,自己也没带亲兵随行,见到老子摔了怎么也没个人来扶一下?这群狗崽子,等杀退了周人,就把你们好好再练上一番,不把你们练成黑瘦猴子老子就不姓卞……
不料,卞节刚准备起身,脖颈上便陡然出现一股凉意,那是刀刃贴在肌肤上的感觉。这种感觉熟悉而又陌生,熟悉是因为他已经握了快二十年的刀把子,陌生的是这还是头一遭自己的脖子上被人架上刀子!
敌袭!
卞节登时反应过来,浑身冷汗尽数冒出,双手腾空举起,冲着不知道哪个方向干笑道:“好汉爷,好汉爷!刀下留人,刀下留人呐!”
“你是什么东西,要老子留你?”一口再熟悉不过的两淮口音的官话冒出来,让卞节更加肯定了来人的身份。同时,其人耳边还闪过了几道轻飘飘却因为踩在水里而清晰可闻的脚步声,差点就要叫出声来,还是壮着胆子压住了声线,朝架刀子的那人继续道:
“好汉爷,我须是这湖州东南二门的防御使,轻易不能杀的!此处皆是我的兵卒,一声令下,两门皆可开与王师!唐人兵力尽数附于西北二门,若是自东南二门杀入,定能杀他们个措手不及,湖州唾手可得!”
话语连珠似的发出,让手握钢刀的偃靖一时有些迷糊。
“莫听他乱嚼舌头,他说是东南二门防御使,就是东南二门的防御使了?能不能动点脑子?”偃靖刚想问话,翻上城墙走到他身边的杨钊狠狠道,“要我说,一刀砍了,这东南二门也是取得!”
“好汉爷!怎么不信呢!”卞节不愧是叫卞节,变节的速度不是一般的快,“这么,你们上城必然杀了我一些军卒了,且将他们兵甲换上,跟在我身侧。我去说与剩下的军卒听听,教他们尽皆倒戈降了王师,一股脑往城内杀去,保准天明之间就将湖州城献出……”
这下不仅是偃靖有些晕乎乎的,就连杨钊都皱起了眉头,看着面前这个油光满面怎么看怎么不像好人的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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迁攻湖州,驻卞山,遣偃靖、杨钊夜遁至湖州城东,以做接应。二将上墙,正遇卞节,生获之,(卞节)惧死乃降,遂引兵入城。迁闻之,笑曰:“卞节之名不虚也!”——《后周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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