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炸声不绝于耳,在整片轰裂过后还有零碎星散的声音响彻整夜。被城东传来的喊杀声、呼喝声和爆裂声惊得一晚没敢睡觉的沂州百姓在天空刚蒙蒙亮的时候就结伴而出,小心翼翼地前往城东方向探看。
经过一整晚的抢修拯救,周军还是救回了大约百余人,其中有周人也有唐人,但其众几乎个个重伤,不到天亮又死了将近一半。几日过后,这从火场救回来个百多人,也只剩下扈再兴一个命大的还苟延残喘,其余的全都去见老天爷了……
当从公廨中惊慌奔出的吕德看见浑身土尘、一脸黝黑的柴迁时,心下猛一咯噔,当即晓得出了大问题。细细一问,更是整个人呆在原地,面如土色,嘴唇微颤,好似是丢了魂儿一般。
“严查,必须严查!”
半晌,稍稍反应过来的吕大人才狠狠丢下一句话,随后亲自扶着柴迁走进公廨当中歇息。
是了,城东本是商户聚集之地,要是说修些仓廪堆积货物是没什么问题的,关键在于这把大片城区炸了个稀巴烂的东西……它是桐油!
在这个时代,作为由国家统一分配、地方甚至不允许有太多干涉插手的准战略物资,桐油被看得很紧,同时也成为了极少数心怀不轨,企图靠着走私发大财的商人心心念念的好东西。但桐油气味重,体积大,如果卖的量少了买家不要,卖得多了就得找地方储存防止发生异变。这么一来,麻烦倒是麻烦,银子赚不了多少,还得考虑到官府的查询和追捕……
桐油走私从兴起到衰落,前后也不过十来年时间。到这个时候,真正靠走私桐油发家致富的贩子,其实也基本能算是销声匿迹了。
吕德做过两任转运使,桐油这东西经手的不计其数,对它的贮存、安放、使用也是了然于胸。城东商贸繁荣,人口又多,每日在那里来来往往的人不在少数,会没有人发现那里存着这老多的桐油?就算是紧锁在仓库里头,也应该有人发现这地方的问题才是……
商业街,地皮贵得很,怎么会有人在这里修仓库放东西的?
坊间总是会流传一些所谓小道消息,其实多是从茶馆勾栏听来的闲杂话语,一传十十传百的,也就传成了真的。都说这连片成排的仓廪啊,是有大人物罩着,而且修的是一批人,这仓廪落成后管理的是一批人,里头放着的东西是一批人的。
前前后后,靠着阴谋论和无端猜测,莫名其妙扯出了一条沂州内的暗线,甚至在不断补充过后,听着竟还有几分真实感,真真是让人无语……
吕德本来也是听说过的,但其人初到此地,还不完全熟悉,贸然查证也有失稳妥,便想着先放上一放。然而人算不如天算,谁知道这里会突然发生这种事情?
唐人来袭就够离谱的了,战争带来的紧张气息几乎已经在众人鼻尖萦绕,偏偏城里还搞了个大爆炸?炸死炸伤的人都能算进交战伤亡数字当中,可城东那一大排的商户啊,被摧毁了大半不止……如何安置?如何赔偿和抚恤商户?如何处理后续?如何揪出这里的幕后人物?
更为关键的,这是不是有意为之?
尽管吕德出身大族,心思灵活多变,在族内素有玲珑心的称呼,但九曲十八弯之下,居然也有些看不透这沂州城里的水到底有多深!
“诸事不宜啊,诸事不宜……”
这一日的阳光明媚莫名,照耀在已经开花的梧桐树上,残落满地,好似铺了一层金子般闪耀光芒。
府邸内,假山旁,吕德满面愁容,负手踱步,身旁跟着自己从族内调来的、此时赋闲在家的侄子吕岩。后者今年将近四十,在七年前突然辞去官职,回家静修,而后到处辅佐吕氏族人,替其众出谋划策、摆弄乾坤,自家闲来无事的时候则在家中著书。前后七年下来,也大略写就了一份手稿,并不准备做发表之用,而是打算留传下去,为吕氏谋福。
这手稿中都是些权术、谋略之类的东西,不懂行的人瞧着云里雾里,懂行的也没必要用这种晦涩的话术来增添自己的本事。久而久之,吕氏族人找吕岩参谋的也少了许多,但吕德是个例外,从很早的时候开始,他便认为自己这个侄子是个适合做幕僚的主儿,个中缘由不必多说,总之是这么个看法。
“叔叔,小侄倒是有点看法的。”吕岩此时也负手随行,两人样子倒是出奇一致。
吕德并不回头,而是微微颔首示意。
“叔叔的军报还未写就呢吧?”吕岩沉声相对,“不如先按下不表……”
“如何不表?”往常吕德不会轻易打断,但昨晚的事情实在太过震撼,导致他到现在内心还颇有些激荡难明。
“且听小侄一说,其实也很简单的。”吕岩稍卖关子,被转过头来的吕德狠狠一瞪,当即缩了脖子,“正值春耕,难道朝廷会因此而对南唐宣战于口,打场大仗吗?”
吕德心中纷乱不堪,脑子自然也有些混沌,当即准备喝问回去,但心中结子却被一下点开,整个人顿时愣在原地。
“根本没力气打的不是?”吕岩知道这位叔叔是个顶顶的聪明人,轻轻一点便什么都透了的,“若是叔叔写的唐人来袭,还炸了城池,死了这许多人……圣上能不怒?满朝文武能不满膺愤慨?将士们能不叫嚣着要踏平金陵?”
“你的意思,写成是贼匪报复?”吕德皱着眉头,有些不太确定,“如此写的话,城中将卒如何答应?”
“为何要是贼匪啊!”吕岩跺了跺脚,“山贼水匪之类的,哪里会晓得用这种法子来破城!”
吕德双手垂下,转而抱在胸口,之后又轻拈颔须作沉思状。半晌过后,当吕岩已经有些急不可耐时,吕德才堪堪开口说道:“明教……”
“对!”吕岩生性好动,说话时手舞足蹈是常态,即便是在自己叔叔面前也是如此,让吕德好生吓了一跳。
此时说到的明教,也唤作摩尼教,再早几十年还有个让两淮江南都闻风丧胆的名字——食菜魔教。
当年靠着教义云集教众起义的方腊方十三,就是食菜魔教在华夏大地上最著名的代言人。摩尼教最早从西面传来,先到如今的新疆,后进入回纥,到唐代宗时又应其请求在江淮建立摩尼寺。武宗灭佛时,摩尼教同时受到打击,惨痛之下转为密教,暗中发展,吸收了道教和民间信仰过后改名为明教,这才流传至今。
明教敬汉末黄巾天师张角为教祖,敬摩尼为所谓光明之神,崇尚日月之姿。时至今日,其教义已经浓缩为“清净、光明、大力、智慧”八字,其教众分布广泛、类型众多,农民、秀才、吏员、兵卒、绿林好汉、江洋大盗、武林俊彦等皆包含在内。教众喜好白衣乌帽,奉明使为教内尊神,近年来逐渐趋于妖邪之说,在明使的带领下愈发猖獗,甚至趁着南唐内乱发动了几次起义,最终都被官军剿灭。
宇文宏彻底掌权后,明教也被定为邪教,四下逮捕之后,明面上的人少了许多,暗地里偷偷结识的却愈发繁荣。
“若说他们是明教,倒是有些好办的……”吕德又拈了拈胡须,“一来免得周唐大战,又要伤了元气,还闹了春耕;二来借机清剿大周国内的乱贼淫教,省得他们到处叫嚣,与朝廷作对;三来……将那南唐来袭的将佐也编入明教当中,再到金陵去散布一番,不定就能掀翻一尊大佛的!”
吕岩闻言,当即垂首欠身称是。
后周成德二十二年三月中旬,沂州刺史吕德上书,称盘踞于周唐边线的明教教众聚集呼啸,又因其粮秣缺失,故半夜来袭,焚毁城门,以桐油火药相合,炸毁沂州东城大半,周军与教众共死伤数千人云云。
成德皇帝已经下决心明年南征,今年的春耕便十分重要,万万不能有所阻碍和打断的。结果冷不丁地突然来了一封劄子,说南面明教破了城,还炸翻了数千人……
心思敏捷的皇帝在看完劄子的时候就想明白了一切……这哪里是什么明教来袭,分明就是唐军主动进攻的!
沂州遇袭的消息早就事无巨细地被抄成了一份报告送到京师,成德皇帝早已过目,如何不知彼处情形?只是心思电转之下,还是堪堪压下怒火,认同了吕德的说法,毕竟此时开战,有百弊而无一利,得不偿失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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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尼教)名号不一,明教尤盛。至有秀才、吏人、军兵亦相传习。其神号曰明使,又有肉佛、骨佛、血佛等号。白衣乌帽,所在成社。伪经妖像,至于刻版流布。——《条对状》陆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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