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泰这辈子没这么狼狈过。

含着金钥匙出生的他自小成为家里的重点培养对象，尽管后来族内有了其他的弟弟，但全家的资源几乎是倾斜在了他的身上。不到三十岁的年纪，一方都统制、四品下将军，还不承祖荫受封一等伯，足够彰显此人的能耐。

不管是之前剿灭的小伙乱匪，还是平定明教那呼之欲起的妖邪之乱，又或者是在唐蜀、唐周边境与敌军的数次不落下风的交战，无不表现出一位冉冉升起的新星应该有的本事。

可现在算是怎么回事？

虞泰脑中一时空白，却立即又从对自己军伍生涯的回忆中陡然惊醒过来。是了，又不是要死了，回忆那些做什么？

只是兵心从将的说法，从很早以前就在兵书里头写着，虞泰心中了然，知道自己刚才保命的举动已经给前方的军卒造成了很大影响。但若是自己方才不避，硬要吃下这一轮箭矢，恐怕此时这数千人都要溃散奔走，局势登时大变了才是……

“弓弩手，点火箭，朝两边射！”

弓箭总数有限的情况下，虞泰难得保持了一颗清醒的头脑，当即冲惶恐不安的另一个传令兵喝道。

传令兵左臂中箭，此时本该慌乱无措，却被虞泰这一喝给镇住了心态，用力点了点头后便快步朝城楼方向跑去。

未几，原本落在两军交战处的箭矢数量迅速减少，伤亡数字随之降低。周人有些惊讶，但放出来的空子可不能随便溜走，暴喝怒吼之间，又是把唐人往后顶了好几步的距离。

“太狭窄了……”柴迁眉头紧蹙，双眼因为盯着火光扑闪的暗色战场而有些发涩，“传令，长枪兵往前穿插顶住，刀盾手撤换一百人下来，全用盾兵往前撞……那一百人由扈再兴领着，朝南侧迂回，寻机杀伤唐人！”

是的，早在二月中旬的时候，通过军事调动从泽州来到了沂州的柴迁原属部分将士已经成功与之会合。除了升职的吴宪留在北边外，扈再兴、高源两人一个是营正，一个是校尉，带着一千五百军卒加入沂州边军。但由于番号和编制问题，这一千五百人名义上归属虎翼军统辖，但实际上仍旧没有完全编入虎翼军当中，属于是编外偏军，要是用起来的话，有功不会先考虑，要用人命填的时候才会想到的那种……

但柴迁与他们交情之深，更是许下了有朝一日都到京师为官的承诺，真个指挥操练起来，比还有些生分的虎翼军甚至要强上几分的。

此时高源领兵在城外驻扎，只有扈再兴临时有军务入城办理，遇到了突袭，这才跟到了柴迁身边。这虬髯大汉一如既往地好战，却因为巷子不够宽广，兵卒拥挤纷踏而无法加入战局，在一边抓耳挠腮的，被柴迁看了个清清楚楚。

得了军令的扈再兴两眼放光，在身边火把照耀下的粗脸显得有些狰狞可怖。其人拍了拍胸脯，咧开大嘴，冲柴迁笑道：“世子放心，俺必定杀穿这帮狗贼！”

“唐人非是金人，不能蛮干！”柴迁一把揪住扈再兴的袖甲，“切记保留自己性命！”

扈再兴闻言一怔，旋即心中涌起一股暖流来，朝柴迁重重颔首，随后转身策马朝前去了。

虞泰的突然落马确实给唐军造成了一定的恐慌，被周人压过来后这种情绪传播更加快速。姜山在一旁看着射了两轮箭矢，也只不过是将下面唐人射翻了二三十个，阵型却没大变，心中有些焦急之余，也是突然发现带来的箭矢在射完第三轮过后就基本没有了……

“为何不够？”

这句话他没有问出来，因为弓弩手居然带不够箭矢是姜山完全没有想到的，此时再来责罚也并无任何意义。

很快，第三轮箭雨之后唐人又倒下十来个，然后就是一段令人窒息的空白期。被马匹和仅剩不多的亲卫围护着的虞泰敏锐地感知到了什么，可是不敢轻易确定，心生一计，冲周围的军卒大声吼道：

“火把投到两面房屋上，烧他，烧他们！”

“是虞将军的声音！”

“虞将军没死！”

周围人听到虞泰说话，悬在半空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下一刻，从唐军之中飞出百余支火把来，参差不齐地落在两侧房屋里外，一下子将唐人阵中的视野给抹去了大半，就连要翻身上马的虞泰都是眼前一黑，看都看不清附近的兵卒情况。

“怎么丢这么多……”虞泰心中埋怨，却不好多作言语，往两侧一瞧，丢出去的火把大多形单影只，又没什么可燃之物，除了在地上呼呼冒火外，其他效果是一点也无的。

哦不，还是有点效果……有些躲闪不及的周军士兵或被火光照射，或是迎头撞上，或者干脆被点燃了衣甲，随着火势渐大，整个人被火焰包裹其中，高声惨嚎，完全成了一团火球在边上晃荡。

兀地，虞泰嗅了嗅鼻子，好像闻到了一点什么味道。这味道从刚才入城之后就有的，只不过没被虞泰当做一回事，毕竟打的是突袭破城的主意，不是要在此处拖多久的，细枝末节也就不在考虑的范围之内了。

突然，虞泰瞳孔迅速紧缩，刚刚稍微放松下来的神色瞬间变得十分可怖，心脏好似被人紧紧攥住一般，竟有些喘不上气、说不上话来！

就在这时，一个顾着拍火没注意脚下的周军士兵一下踏空，从楼上摔将下来，砸穿屋顶，直接落入了一片库房当中。碰到地面的同时，衣甲上燃起的火星四溅开来，喷洒在地，那士兵眼中的火星却是骤然变大，几乎是一息之间就扬成了一片火海……这是什么地方？

这士兵条件反射般吸了吸鼻子，还来不及反应嗅到的气味，就借着火光看见这库房当中摆放着的一个个大小不一的木桶子。离自己最近的这个，应该是有些破损，肯定质量不过关，下面居然流出了一小滩……油？

不等他从跌落的痛楚中挣扎出来，迅速蔓延的火海将桶子点燃，不知道为什么，这桶子好似有着巨大能量一般，就这么爆裂开来，直接吞噬了犹自发愣的士兵。

“轰！”

“轰轰！”

“轰轰轰！”

连成片一样的爆炸声传将出来，带来的巨大冲击力粉碎了房屋、墙壁以及楼房岌岌可危的下半部分。这火爆不是一处，而是通过这一个库房所引发的连环炸……

而对面的周军士兵居然也遇到了这样的情况，在从楼上坠落后不慎碰燃了装有大量不在军队名册记载当中的桐油桶子，其中绝对还混杂了一些来自江南地区的火药或者是什么之类的东西，否则不会有这么大的威力！

不只是唐军，就连稳步推压的周军此时都有些迷茫。要知道，东城向来是商业集聚之地，在两国通商开市后发展得很是不错。当然其中不免有些腌臜阴司事情存在，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也就过去了不是？

但谁知道这里头有这般货色，能炸这老凶？

热浪掀起了不知道多少士兵，里头有唐人，也有周人。惨叫声被淹没在惊天的爆裂声中，在这一刻，没有哪个人还有战斗的心思，更不会有人在这个时候还想着破敌破敌……

两军将士的所有盘算、指挥、阴谋、计策，在这突如其来的火光当中被炸得稀碎。

“他娘的……”

柴迁望着眼前冲天的火光，胸口被震得有些压抑难耐。

虞泰更是要命，他的位置虽然居中，但两侧同时爆炸，就仿佛是夹在两辆大货车中间的小轿车一般，丝毫没有反抗和躲避的能力，只能任由冲击波将身子卷飞起来。

所幸，其人附近一圈聚拥过来的军卒将他包裹在内，加上身上一层重甲、一层轻甲，最里头还有一件金丝绵甲，几乎是将他保护得严严实实。尽管如此，虞泰还是摔了个七荤八素，口鼻冒血，整个脑子嗡嗡的，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说没说话，总之是半点声音也听不到的。

这场突如其来的爆炸明显改变战局，唐军阵型破碎的同时也不知道死伤几何，前面扛着的一众军卒登时溃败，中军损伤最大，后面城楼上的弓弩手望着下面一片火光也都纷纷失神。最幸运的要数城外的那千余士兵，压根不知道里头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晓得赶紧把还活着的同伴从里面接出来就行……

突袭失败。

周军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且不说身处两侧房屋周围的姜山和百余弓弩手在爆炸之初就飞天而起，粉身碎骨，就连带兵迂回的扈再兴那里都伤亡大半，他本人更是被震倒出去，在床上修养了好些时日才堪堪恢复过来。

当唐军零零散散地从东门撤出去后，也差不多丧失了追击能力的周军只能原地休息，这场以破城为名的夜袭之战，也就在这么一种诡异的氛围当中草草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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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两军鏖战，势急难当，（柴迁）遂遣姜山引弓卒至两侧绕击。虞泰为矢所伤，大恐，乃掷火把于上。时奸商暗囤桐油于仓廪之中，遇火则爆，响声似雷。（士兵）避闪不及，死伤无算。——《后周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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