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无论境况怎样惨烈,尹辞如何心疼,都不能移开片刻的视线。此时此刻,他手上的不是符咒,而是心上人的性命。 【子逐,到时你务必要忍住。】时敬之曾再三叮嘱,【妖树也是世间妖邪,真仙不会等我凉透了才来。实在不行,你在我咽气之时启动挡灾符,应当也来得及。】 性命于欲子何等珍贵,时敬之语气平稳,人却抖成了筛子。饶是如此,他仍然坚持说了下去。 【我的命给你了,大将军。】 尹辞沙场血战不知多少回,又在世间行走上百年。生老病死,于他只是流水落叶。然而就在此时,他却像这辈子第一回 见到伤者,背心的里衣被汗浸了个透湿。 远处,时敬之抽搐两下,胸口几乎没了起伏。尹辞紧咬牙关,眼看要打开挡灾符上的机关—— 周遭气息突然变了。 天地似是陡然静止,云定风息,连草叶都不再抖动,透出些荒谬的凝固之意。无人的恬静成了暴风雨前的平静,尹辞陡然止住动作。他拿起那颗玉眼,毫不留情地一挖一塞,将其嵌入眼眶。 他连着那地底妖树,虽说没有内力,却有取之不尽的精气。果然,那只玉眼吸饱精气,再次生效。尹辞视野之内,漫天秃枝再次出现。那搅乱气息的元凶也显出了身形—— 一团肉浆凭空出现在时敬之上空,它悬在半空,微微蠕动,隐约显出人形。就在尹辞以为它要成形之时,那东西又瞬间扭曲,化为两只枯瘦无比的巨手。 那双巨手动弹十指,碧绿的精气凝在一处,化成清晰的精气丝线。其中一只巨手将时敬之按牢,另一只手穿针引线,竟是缝起了时敬之脖子上的伤口。枯瘦手指犹如蜘蛛长脚,一针又一针熟练非常,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写意。 随着精气丝线飞舞,伤口以不自然的速度闭合。深深的痕迹仍在,不断涌出的鲜血却顷刻间停止。要没有这颗玉眼,在旁人看来,这道致命伤怕是莫名其妙止了血。 时敬之早已是昏迷的状态,这会儿气若游丝,一条命似是吊住了。 那双巨手并未停下,还在仔仔细细地缝着,活像在修补一只精致的布偶。 尹辞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一只手按住嘴巴,差点泄出气息来。 他们的推测果然没错。 历代欲子要么自尽,要么疯狂而死,统统是不合格的次品。而时敬之精神稳定,哪怕死到临头,也尚且想要求生……这样的“良品”,自是没那么容易坏掉。 国师一脉不在乎时敬之的安危,恐怕是早就知道此事—— 知道时敬之有“仙人”庇护。 ……很好。 尹辞深吸一口气,瞬间启动了挡灾符。 既然来了,就别想那么简单地走。 时敬之已然被“仙人”治疗过,伤口不算深重。挡灾符一朝生效,剩下的伤痛更是瞬间消失。他立刻脱了昏迷状态,一双眼睁了开来。 手里没有玉眼,他瞧不见那双巨手与针线。好在事发突然,那东西并未掩藏气息。 时敬之躺在血泊之中,仰望着清透苍穹,微微一笑。 “幸会。” 下一刻,吊影剑出,金火冲天而起。第145章 再会 灿金火焰燃起三丈,空中传来一阵裂帛之声。 剑上传来微妙的触感,恍若切割沼泽。紧接着,有什么东西砸在了时敬之身上——那东西凉而软,触感像极了生肉。同时它又轻盈非常,并未将时敬之砸痛。 一击即中,时掌门一个利落翻身,半跪在地,身边金火绕成一个完整的圆。 “尹将军!”他提高声音,特地以尊称呼喊。“方才我看清了,另一条人肉根,连的就是这东西!” 须臾之间,尹辞自树丛中跃出,踏风而来。他左眼嵌着玉眼,眼眶中还汩汩渗着血,如同泣不尽的血泪。 染血的视野内,尹辞能看得一清二楚。 那双巨手悬在半空,蜘蛛脚似的手指停住动作,明显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时敬之下手准而稳,正切下了那东西一根细长手指。 那手指晃晃悠悠摔去地上,翻滚两圈,关节微微弯了起来。 与自己的状况不太相同,巨手的伤面冒出血红细根,新手指却未立刻成形——被斩下的手指亦是伸出细根,似乎是想要把自己接回去。 尹辞并未犹豫,他飞身向前,手指触碰上时敬之的皮肤。 肌肤相接的那一刻,秃枝林立,巨手漂浮。时敬之瞧了眼那手指缝间的丝线,目光寒凉如冰。 两人只是指尖相拂,刚分离开来,时敬之面前的异象便消失了。 然而一眼足矣。 那残指断面刚接到一半,便被时敬之再一次斩断。吊影剑上金火炽盛,近乎白色。它们虽然毁不了根须,却足以让它们生长慢上几分。 尹辞同样没闲着,他借着视野优势,时时以身躯撞那双巨手,将其调整到更方便的下手的位置。时敬之动作若是歪了,他就乘剑风之势掠过,两人蜻蜓点水似的肌肤相贴。世界的另一面转瞬即逝,凡人别说寻找目标,怕是反应都反应不过来。 然而欲子并非凡人。 两人俱是没有停下,一个来去如风,快如闪电,动作利落非常。一个绕着看不见的敌人来回盘旋,剑式精巧而狠戾。两人间或擦身而过,调整视野,犹如狂风中的落花与蝴蝶。 时敬之来来回回斩着同一处,那未知之物似是不愿被牵制,终于另寻他路——它舍了那根麻烦的手指,迅速再生出一根崭新的。 那细瘦修长的残指被抛弃,渐渐显出模样来。就算没有尹辞的协助,时敬之也能将它瞧得一清二楚。要是忽略那过于瘦长的形态,它甚至是美丽的。 残指皮肤光洁,指甲完好,充满生命力。它安静地躺在草地上,比成年男子的腿还要长两分。 到手了。 不过时敬之并未立刻显出贪婪之意。他一脚踢开那指头,似是对它全无兴趣,举剑继续攻击。尹辞也没有停下片刻,两人步步紧逼,活像要靠一点点削的方式逼那东西现身。 正如他们所料,那东西见欲子对这状况相当有兴趣,并未立刻离开。 尹辞眼中,那双巨手重新化作一团团肉浆。暗红细根覆于其上,它再次变了模样。犹如母体中的胚胎,它蜷缩成团,渐渐化作人的形状。 那人身材高大,身着白衣。他正正背对着尹辞,一双眼瞧向时敬之,脸上挂了淡淡笑意。后者登时后退一步——这“东西”刚成形时还面无表情,顷刻间就换了张脸,变得人味儿十足。如今它的表情生动归生动,却着实让人背后发凉。 时敬之身周的金火顿时窜得更高,然而这东西却没有与他对话。它笑吟吟地看了会儿时敬之,随即转过身去,面朝不远处的尹辞。 尹辞整个人不可抑制地抖了下。 就算晓得视肉会控制傀儡,见到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他还是忍不住震惊与恍惚。 “尹将军,你我一别,得有三百年了吧。” 它的声音清朗悦耳,听着还有几分活泼之感。 “贤弟别来无恙啊。” ……好一个别来无恙。 尹辞凝固在原地,面色铁青,浑身血液慢慢结成冰。 单说外貌,面前的东西与孙妄没有半分区别,连说话的语气与小动作都同出一辙。可孙妄一双眼常含着快乐的神色,这东西的眼睛像是蒙了层雾,内里一片空空荡荡。 有什么完全改变了。 那曾是会从染血沙场上挑选美石,为爱妻精心准备礼物的孙家郎君。也曾是顶着压力艰难习字,哭着记录下真相的孙将军。 此刻站在他面前的,或许只是后半生兵戈戎马,民间传颂已久的“烈安侯”。 是了,孙妄曾记录过这个。不过那线索太过细小,他与时敬之都没有察觉。 贺承安在祭天之前,曾将“上好补品”托与孙夫人。 那会儿孙妄状态极差,只会把自己关在屋中痛哭留书,人衰弱得不像样。孙贺两人是结拜关系,孙夫人正心疼夫君,不疑有他—— 她恐是亲手烹了视肉,将它喂给了自己的爱人。 自那以后,孙妄的记录就此中断。世间再无痛苦不已的孙将军,只有个“心系大允”的大忠臣。 不知孙夫人日后回想起这一天,会是怎样的心情? “孙妄”并未随她回乡,而是手握大权、平步青云,孙府金碧辉煌,子孙各自成才。而在这一片繁华之中,孙夫人却收拾自己珍惜半生的小石球,与孙妄的记录一同封入神像。 面对那粗糙的神像,她求的又是什么呢? 尹辞记忆中,孙夫人亦是个常含笑容的满足之人。在那之后,她还会那样笑吗? 三百年悠悠而过,她的尸首已成枯骨。她的心爱之人却立于此地,双手沾满看不见的鲜血,对他道一句轻飘飘的“别来无恙”。 ……这与侮辱他友人的尸体有何区别?百年大计的最末,时敬之也要变成这副模样么? 想到这里,尹辞怒不可遏,好容易才抑住情绪。 看尹辞一脸阴晴不定,那东西继续笑道:“我说这代欲子怎么这么多花招,原是你从中作梗。不愧是尹将军,连西北大禁制都挣得了……这么久了,居然无人发现,凡人做事果真不牢靠。” “不过你孤身一人,竟能将欲子之事探到这等地步。当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那东西的语气仿佛谈天,竟是对尹辞逃离一事不见半点慌张。 尹辞慢慢调整呼吸,紧盯那双暗泛绿意的眸子:“贺承安呢?” “贺大哥?”那东西眉毛一挑,朗声大笑。“贺大哥远在那罗鸠,安稳得很。” “原来如此,若是方便,还请你安排下会面。”尹辞气势并未被压下去,他状似随意道。“三百年过去,我可是攒了一肚子问题要问他。” “怕是不行,贺大哥早已深入土下,以身饲出新的悬木了。” 尹辞咬紧牙关。 这一诈,还真给他诈了出来。什么圣人,什么百年大计。怕是贺承安找到许栎、助他为王时,贺承安就已经吃过视肉了。 先前种种亲厚情义,不过是“贺承安”此人生前的幻影。 “有意思,欲子就在这里,你们倒是不避讳。”尹辞笑得冰冷,“吃下视肉,被当成那妖树……悬木的傀儡,听着诱人不到哪里去。据我所知,有位欲子宁愿死,也不愿接受视肉。” “那阎不渡生性阴暗多疑,成天妄想些荒谬之事。他假意同意服下视肉,却杀了我遣去的使者。那使者的眼球,正嵌在你的眼窝里呢。” 那东西答得风淡云轻。 “这回有我亲自照料,欲子自是不必误会。你这傀儡之说,也该停下一停了。” 随后,它颇为优雅地转过身,朝几步外的时敬之伸出手。 “人活一世,不过活个潇洒满足。长生不死,终有一日会腻味。你若吃了视肉,便可以尽情周游这大好河山。等到活腻了,寻个山清水秀之处埋了自己就好——而在你腻味之前,悬木可让你无病无伤、呼风唤雨,哪怕你想当几百年皇帝,也能做得。” 时敬之屏住呼吸,没有上前,也并未后退。 “此人说与你的,八成是些‘悬木会摄你心智’的鬼话。你濒死两次,大抵有所察觉。它连神智都没有,谈何摄人心智?……你觉得我这样貌举止,是一株树能仿出的么?” 时敬之目光闪烁,似是有所触动。 尹辞登时怒斥:“尽是胡言乱语!我——” “‘我认识的孙妄,绝不会做这等事’。尹将军,你活了三百年,还是那样倔——人心易变,我食下视肉后,心境可是开阔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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