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主,三国邑。*奢珍,终生洁。不与男子近。无疾而终,葬安陵。”
—《昭主集传?青城篇》
季裔醒来后,主动请缨,要带着妻子秋梨和一万骑兵远去大昭,鬼蜮与东佾的边界,一个唤作清恒的三不管之境谋生。
那一万骑兵化作的纸片被奚山君装在一只木匣子中,绑上了注满妖气的红绳,而后才递给虽大难不死、骨头却留下了永久损伤的季裔。她说:“到了清恒,打开红绳,唤一声‘奚山之令,命尔放行’便可。”
扶苏站在距离奚山君有些远的地方望着季裔,季裔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却抚住胸骨,跪下道:“臣此去无期,主公珍重。”
扶苏蹙了蹙眉,却扶起季裔道:“我与君少年相遇,一场意气,以恩换交,却把你逼至今日绝境,愿君此去清恒,自有一片洒脱。”他回眸,黑色的明亮眼珠瞧着奚山君,嘴角微微抿起。他与季裔所经历的一切,皆是他这未婚的好妻子设的圈套,像用残食诱着饥饿的小动物一般,轻蔑戏弄着他和季裔走到此处。她到底想要什么?扶苏百思不得其解。
季裔擎住秋梨的手臂,要她一同跪下,才对着奚山君又行一礼,“先前并不知道我那老丈人便是夫人,所幸未曾失礼。多谢夫人再造之恩,还望夫人悉心照顾主公,抚养他长大成人,我自与秋梨长拜长生牌位,求您万福千岁。”
奚山君微微一笑,黑眼圈又浓重了几分。她说:“扶苏如若一直千岁,终有一日,我定然千岁。”
扶苏垂下了眸,转念想来,此语或许是她想当皇后之意?树上几只灰色的麻雀似乎瞧见了他,不断啼鸣。奚山抬头,眯眼望着树梢,忽然笑了,“终于来了。”
她转过身,对着季裔道:“此次去清恒,若走陆路,一路恐遇险阻,不妨顺澄江而下,到了平境,再转往赤流,约莫二十日,便可到那处。我臣翠元与澄江赤流之主年水君是昔日旧交,由他护送你们而去,想必年水君也会看他薄面,助你们一臂之力。”
郑王此番气恼至极,正欲借百国之力通缉季裔,奚山君如此思虑尤为缜密。翠元站在河畔,撑起木筏,对着岸上的黄衣三娘,吧嗒吧嗒掉眼泪,梨花带雨道:“我翠元大小好歹是个打不死的大妖怪,生得又这样花容月貌,岂能给人撑筏子?真是君道不复,为美色所惑,残害臣子!苍天啊!”
三娘无奈,“我若是你,便老实去了。你活这么大,除了卖痴撒娇,似乎从未明白过胳膊扭不过大腿的道理。”
翠元撒气道:“你同她一个鼻孔出气,既如此,何必同我困觉,又何必生我的孩儿?你同她生去!同你念念不忘的二郎生去!”
远处的奚山君眯起了眼,随后对着翠元,冷哼了一声。
翠元吓了一跳,打了个嗝,眼泪默默缩了回去。季裔抱着木盒,哈哈大笑起来,对扶苏道:“主公,天道既然不息,安有不可欢愉之地!”
自从扶苏回来,季裔病愈离去,奚山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以及……一成不变的贫穷。二六已经爬行得很利索,能够自己独自上树了,二五却一直没有变形,还是绿毛的猴儿模样。他以前十分乖巧,可自从上次病愈之后,便不大爱说话了,也不大朝奚山君身旁凑,只有偶尔跟扶苏学写字时,才露出些许笑意。
奚山上来了稀客。
那一身黑衣的女子带着几百只鸟嘴、长翅膀的人形妖怪,黑压压一片挤在石头房子前,扑通跪倒在扶苏的白袍之下,深情道:“公子,奴家终于寻到您了。”
扶苏后退一步,才淡道:“奉娘,许久不见。”
那鸟国的女王陛下感慨道:“奴家命人寻了您许久,可饶是天下遍布奴的子孙,也万万想不到您竟来到了妖怪设的结界之中。先前,听闻我的下等子孙说在奚山瞧见一个从未见过的白衣秀美公子,奴家还将信将疑,今日前来试探,没想到竟真是您。”
她嫌弃地瞥了一眼奚山君,低声道:“公子,此妖在我界,素行不良,既穷且奸,是出了名的流氓妖,您何等人品,定是被她欺哄,才被迫留在此处。此次奴家来便是亲自来接您,您便随我去了吧。”
奚山微微一笑,蹲下身,捏起奉娘俏丽的尖下巴道:“雀王陛下,您口中既穷且奸的流氓妖,已经怀了你家公子的种,奴家生是他的妖,死是他的魂,他去哪儿,奴家便只能跟去哪儿。这可怎生是好呢?”
奉娘尖叫,喉中的小舌头都在抖,惊疑不定地看着扶苏。
扶苏黑黑的眼珠瞧着奚山君,许久,才拾起书,软和了语气道:“奉娘,去了吧。若是为了救命之恩,你已还过。”
他蓦地想起了前事,陡然觉得有些不对。当年年纪还小的太子殿下,素日的常服自然是玄红之色,当夜不过是因夏日殿中太热,仅穿了一件宽松的薄寝衣去芙蓉棠读书纳凉罢了,结果让人看成了妖精,他走到塘边,又看到一个小女娃正扑腾,提溜起来,原来是一个长着雀嘴的小妖怪。小妖怪硬说太子殿下是她的救命恩人,太子殿下便很坦然地点了点头,大喇喇地承认了。谁知那么多年后,这小妖怪成了鸟国的陛下,还在他封在定陵之中假死之后一路哭哭啼啼地带着一群鸟把他背了出来,糊住了他的喉结,自己则变成了老妇模样。小白雀变成的老妇人热切地说:“殿下,您一定要为死去的皇后娘娘报仇啊。”扶苏抬起头,这小鸟眼中的仇恨火焰显然比自己嚣张多了。
报恩的真相,其实,就是这么不堪。秋梨对季裔,奉娘对他,他对奚山君,血淋淋的教训。
扶苏琢磨了会儿,细细思量,反倒淡淡笑了,“错了,应该是,陛下有何所求,用得着苏之处,但说无妨。”
奉娘有些心虚,许久,才拿帕子拭着眼泪,抽泣道:“奴,奴实在是无法了,殿下,您一定要帮我这一次。”
奚山君在一旁抽了抽唇角,这世道,谁是流氓还说不定呢。
话说鸟王陛下奉娘是个勤恳修炼的好妖王,好不容易七灾八劫,有冤报冤,有仇报仇,清清白白战战兢兢地走到了今日,有功德就去修,能助人就助人,从不吃人害人,几千年来如此自制,就为了修成仙,着实也不容易。到了修仙的最后一步,雷劫也过了,可就是死活无法飞升,陛下郁闷地吐了好大一盆血。她四处去仙山寻访仙人,众仙却也说不出个究竟,后来还是一位地仙,为人十分古道热肠,借着年节上天复命时,专门访道友仙君问了一问,这才知,那二位顶尖的老天尊又闹了起来,奉娘就是他们闹将之下的苦主。
二位天尊打从封神时代就没看对方顺眼过,虽说有些同门情谊,但瞧各处人马,五岳三川,洛澄黄长,地府十殿,天君人王,哪处的主位不是此二尊的门下在争?你今日做了泰山君,他明日定然入主华山殿;这位的徒儿去人间朝堂历练,立了大功,那一位的高足必定做了奸臣佞相,专拣绝世功臣扒皮鞭尸。二位天尊虽都是一脸和蔼相,白胡子比仙女裙都长,可死活寂寞几千万年,偏存着孩童兴致,从天上斗到地上,又从人间顶到冥界。甭管多少重天,两个老人家不乐意了,连天君殿都要搅得鸡犬不宁。天上诸位都知道默默站队,连灵宝天尊家的狗都知道挺着腰子吼道德真君家的猫!
这厢说雀王要回天归位了,灵宝天尊正欣喜来了得力干将,那厢,道德真君不乐意了。小小一只白孔雀,生平只拉媒保胎干得顺手,素来没什么惊世功德,这千年空下的神职,凭什么平白便让她占了便宜?恰逢仙君们开茶会,真君指桑骂槐道:“有些老儿后门拉得忒阔气,一门上下皆畜生玩意儿,那些妖气冲天的也只管往回拉,天上霞光都要染了鸡屎味,到底还要不要脸?”
灵宝门下多牲畜,似是这位天尊的审美喜好。
灵宝天尊冷笑了,甩甩拂尘道,天上人间皆知,我灵宝门下,就从没出过道心动摇之徒,虽是些灵物修成,然个个秉性单纯,感天地之气而生,比有些道貌岸然托生的不知强到哪里去。
道德真君是这样一种原则,无论师弟说什么,只要依照他说的反着来,便能得到这天地亘古不变的真理。更重要的是,假使能打消师弟的锐气,他倾尽全门之力亦无不可。
道德真君禀天君道:“既如此,愿同灵宝打一个赌。”
天君对二尊争来斗去心中早就腻味得不行,面上却笑道:“自是依允,然则彩头却教寡人定吧。赢了的,三千年内,瞧见对方,都要行礼,心中不得流露愤懑之情。至于人选,也由寡人来择。一个灵宝门下,一个道德之徒,皆尔等得意门徒,道心不移之人,谁先弃道,陷落凡尘,便作输论如何?”
二尊皆称善。
灵宝门下的人选,落到了奉娘身上。天尊旨意,若她能赢,不拘什么手段,届时立下功德,定能得以飞升。
“与孤何干?”扶苏诧异了。
奉娘只管莺莺呖呖地哭诉:“公子哪知,天君旨意,我此次不仅要附身到七十年前的青城殿下,也就是您的姑祖身上,更需勾搭得当年的云相爷放弃道心,喜欢上青城殿下,这才算赢。奴虽法力不弱,可用此倒行逆施之法,走了魂,并无暇顾及真身,需龙气呵护七七四十九日,以防野兽啄食。可龙气岂是寻常可得?奴无法,这才想起公子。”
奚山君冷笑,“好个陛下!你糊弄谁呢?寻常野兽谁敢近你之身?定是你得了消息,道德真君要趁你施法之时,派门人损你真身,你这才想起扶苏。扶苏未死,尚是百国太子,料你猜想,道德真君到时定然也要顾虑几分。你打的好主意。我善于卜卦,尚不知道德真君究竟支持谁做人间君主,若他存心要害扶苏,躲他还来不及,哪有自己送上门的道理?”
奉娘可怜道:“公子是山君未来夫婿,山君在旁,又岂会袖手旁观?”
奚山君心下不喜奉娘三分,觉得她心思太过阴毒,此一事,既利用了扶苏,又利用了自己。奚山君面上不显,脑筋转了转,却诚恳道:“不是我不肯帮陛下的忙,只是此事说来,倒也不必陛下这样大费周折。只是陛下一心向道,素来没有凡心,反而不易赢了。然则,若依照我法,你得了彩头,来日,还需借我一样东西使使。”
这一年,青城殿下二十岁,按照纪元,是她喜欢上状元郎云琅的第二年。
长公主每日起榻,总有两桩事要办。
第一桩,对镜梳妆贴花黄,努力打扮成世间最美的姑娘。第二桩,走到太液池尽头的尚书阁,等待入阁的少年云琅。
等到他拒绝自己的爱意,青城便沿着雾气终年不散的河畔走回太液池的源头,这一天便结束了。
太液池河畔有许多垂柳,绿荫伴着日光,望过去,是天与地的恒长,瞧不清楚远方。
青城这一路走得十分无聊,便时常与宫女在青石板上比赛。划拳分胜负,小公主常常输,瞧着宫女一双白兔般的小脚,乖巧认真地往前跳着一格又一格。她慢慢就离自己很远了,隔着风,挥着帕子仰颈道:“殿下,这里能瞧见云郎。”
青城常常直呼云状元的名字“云琅”,到最后却惹得身旁一众芳心都跟着她喊了“云郎”。说不清,唤他的名字,到底是因为骄傲,还是卑微了。她觉得自己很骄傲,可是,那些了解她的女孩儿们,声声喊着“云郎”,却无意识地让她只能这样卑微。
倒也不知为何这样喜欢云琅,可是,这种感情,似乎如一朵花,栽到了再合适不过的土壤之上。她时常梦见他,时常假装不经意地邂逅他,也许是在桥边,也许是在花间,也许是在宫宴,也许是在朝堂。这宫中朝中总在发酵,哪一年哪一日她又不顾规矩,振振有词地骂走了番邦求亲的王子,或者挽起袖子同求亲的世家子干了一架,脸上挂了彩。青城是世间最不懂规矩的姑娘,少年云琅常常对这死皮赖脸的邂逅显得无奈,却只能对她微笑。她并不时常想起云琅,因为只要一想起他并不喜欢自己的事实,心里便难过得快要窒息死亡。
云琅字白石,是福州云氏嫡长孙。云氏已经许久没出这样出类拔萃的人才,一族都视他为希望,可是他却自幼喜道,目下无尘,眼中除了君王百姓与朝堂民间,从未花费些微时间思索过这些人情琐事,尤其是男女之事。
母后为人温柔敦厚,时常委婉提醒道:“忍冬,天上的星星月亮也很好看,你为何只想着看看,却从没有想过得到呢?”
那些,是太过遥远的东西,只能仰望着、欣喜着,却永远无法得到。故而,如同云琅呢。
父亲理宗陛下拔出锋利的御剑,扔到她脚下,怒气冲冲道:“我成家从未出过这样窝囊的公主,也从未出过这样不识抬举的阁臣。你要么杀了他,要么自刎!”
青城觉得脚边冰凉透骨,捂住了眼。她许久才露出一个指缝,偷看父亲的脸色。父亲并没有生气,平静地瞧着她。
杀了云琅,她便活不成啦,可是杀了自己,云琅定然还好端端地活着,穿着渥丹色的朝服挺拔安静地站在那里,更可怕的是,也许第二日他便忘了自己。
“父亲,我需要好好想想这个问题。”忍冬愁眉苦脸地拾起剑走了。
当日下午,阳光正好的时候,内侍有些为难地回禀道:“陛下,太液池旁的两棵小树不知被谁给砍倒了,又不知怎的,埋成了小土丘,上书,上书……”
“上书什么?”理宗边批折子边问。
内侍捏着嗓子,余音绕梁道:“忍冬与云琅之墓。”
理宗顿笔,好大一滴墨滴落下来。
她好有出息。提着剑,却只敢拿树泄愤,一杀杀两棵,死了埋一起,一个叫忍冬,一个唤云琅,公主泪题书,再做鬼夫妻。
陛下没脾气了,打定主意不管这姑娘了。那座墓成了太液池尽头翰林院和尚书阁的笑话,无聊时说起,没人觉得腻。
云琅脚下生风,入前三宫回禀政事时,偶尔也瞟见过那个小土包,却未放在心上。
忍冬猫在好似磕掉牙的断树后,瞧着那个挺拔的背影,长吁短叹起来。唉一声,掉一滴泪,叹一声,抹抹眼。
忍冬自从两年前在蔷薇丛中磕着头,失去过往记忆之后,再也没哭过。她不知道人在什么时候会掉泪,可是瞧着“忍冬与云琅之墓”,横看竖看,真真绝望得没办法了。
二十岁的小公主觉得绝望是这样的,可是,人这一辈子,选择了什么样的路,就得受什么样的苦。按照纪元,她二十三岁,喜欢云琅的第五年时,绝望又变了另外的模样。
这一年,二十一岁的云白石已从尚书阁中挪出,坐稳了九卿之首奉常的位置,离开了太液池的尽头。月光清疏,照亮了那一丛丛阁楼,可青城面朝着阁楼,在夜晚安静的太液池畔倒退奔跑时,却再也瞧不见日日坐在阁楼之中、一身渥丹色长袍的少年。他是那样一丝不苟,在烛影摇曳中翻阅着一叠又一叠文书,却从未抬头瞧着远方柳树下的自己。忍冬觉得自己的脖子定然是历代公主中最长最挺的。她得这样这样抬着脖子,这样这样踮着脚,才能瞧见云琅。公主高贵优美的螓首这样练就,想起来怪难为情的。
可是,现在,再抬起头,那里空洞洞的,一片黑暗。
忍冬讨了陛下的旨意,开府建牙。
长公主府挨着奉常寺。隔着院墙,忍冬伸长耳朵,都能听见云琅的声音。她就整日坐在院墙旁边绣花种花,困倦时,便躺在榻上,没什么仪态地发呆,阳光中有许多飞尘从眼前飘过,她总是在想,自己这样一动不动,也许有一天会被灰尘淹没,也许有一天,忽然就没这样喜欢云琅了。
那一天,一定是个顶顶美的美梦。
二十三岁的老姑娘了,偶尔带着狐假虎威的鹦鹉在内城晃荡,那些高高的顶戴都已开始对她视而不见。饶是她有三国之势,又如何呢?一个古古怪怪的老姑娘,阴暗些想,也许明儿就憋不住,疯了呢。
皇室也开始刻意回避“青城”二字。青城成了陛下跟娘娘会脸红的话题,寻常人轻易不敢提。忍冬喜欢收集长得奇形怪状的小动物,偶尔碰到在奉常院门前,按节气晾晒祭祀用具的云琅,便把搜罗来的小猫小狗放到云琅面前。
“云卿。”
“是,殿下。”
“你觉得我这只狼买得如何?听说是只雪狼的幼崽,到了冬日,满身的黄会变成雪色,威风凛凛,一口可以咬断猪的颈子!”
“殿下,臣觉得此物通体发黄,毛发垂地,耳朵尖尖,鼻头圆圆,舌头垂在下颌,应是只狗,且是只长不大的狮犬。”
忍冬经常抱着小狗灰溜溜地悻悻回府。云琅有时候挺讨厌的,因为他只说真话。
忍冬过了韶华,可二十一岁的奉常卿炙手可热。
听说太尉家的二姑娘与司空家的幺女当街打了起来。两个娇滴滴的大美人儿,发起狠来,比泼妇都不如。太尉平素便瞧司空不顺眼,两家又是对门的邻居,太尉大人站到院墙上,握着火把,隔空跳骂:“狗娘养的兔崽子,我说战你说和,我说赈灾你说国库空虚,老子好不容易瞧上个女婿,你他娘的还来抢!只管放马过来,今儿我不烧了你家,老子明天御前改你的姓!”
司空本是文弱人,这会儿也不干了,扶着梯子摇摇晃晃地爬了上来,拿着一团黄泥咬着牙往对面就扔,“我……我扔死你!对我还敢挺草包肚子!当年你一家土匪草寇贱人,被齐王军队打得抱头鼠窜,还是你祖爷爷我拿着皇令保的你。这会儿撅什么腚?别当旁人不知道你的底细!这个女婿我要定了,你敢烧你祖爷爷的家,你祖爷爷明儿就挖了你家祖坟!”
听说这场骂战酣畅淋漓,十分热闹,听说京畿兵马司李将军过来调解时泪流满面,这边挨了一巴掌,那边吃了一踹,到后半夜才算消停。
听说,他们要的女婿,便是新任的奉常卿云白石。云白石素来目不斜视,显见得没什么勾搭姑娘的心思。这女婿,八成是老丈人们先相中的,姑娘们被爹妈蛊惑了,便觉得那是个私人的物件了,又皆是飞扬跋扈惯了的顶级豪族,乍一听闻有人抢,可不就抡着板砖上了。
第二日,太尉与司空因为治家不严,被罚了三个月月俸,陛下想起了自己不争气的女儿,脸上也不好看,便把此事含糊过去了。
又过了几日,福州云氏老封君太阴殿请旨皇后娘娘赐婚孙儿云琅,配的则是世家明氏之女明澜,百国闻名的美人,今年方满十四岁。
云封君陈情道:“云、明两家是世交,明澜自幼倾慕云琅,云琅与她青梅竹马。”
皇后想起自己快到二十四龄的女儿,叹了口气,应允了。
旨意下到奉常院的时候,忍冬听得一清二楚。几步之遥就是云白石,可是这几步之中,隔了几千块砖石。
她的侍女站得很远很远,传旨的太监好似念不完这段话了,“佳偶天成”其实只有四个字,忍冬觉得他把每一个字都拖得气力十足,好像不震死隔壁的她,便不肯罢休。
血滴在了她的长裾上,浸透了一层层湖色的绸。
那一块砖纹丝不动,忍冬捶了半晌,血肉模糊,却哭了。她把自己的脸贴在了那些滚烫得能烧死人的砖上,努力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哭泣的声响,全身毛骨悚然,用尽所有的力气警惕,就怕不远处的云琅听见一丝一毫。
所有的人都知道她卑微地爱慕他,这件事,她从不肯让步。她若是不维持自己的尊严,让他觉得自己其实是个爱得十分骄傲、活得十分洒脱的姑娘,让他知道自己离了他依旧能得到这世间快乐,恐怕,她就活不下去了。
可是,这世间,除了风寒咳嗽无法抵御,还有哭泣无法忍耐。她把十指咬得鲜血淋漓,喉咙中发出的压抑到极点的喘息却无法抑制。
她知道他们定然都听到了,因为隔壁的院子蓦地一片沉默。忍冬全身冰冷,手脚发软,完全走不动了。她只能趴在地上,疯了一样伸出双手,扒着泥土,像昆虫一样,朝前爬去。
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这样卑微,那些咸的苦的泪水全落入了泥土中。
那一段路是她自从婴孩起走得最费力的一次,她觉得自己几乎快被途中的每一根草叶打败,它们似乎柔软,却那样伤人,如同自己的心。能伤害到她的,一直只有自己这样明白赤忱的心。
她在公主府消沉了好些日子,后来,才听说云琅拒婚了。
云琅捧着圣旨到御前,如是说道:“臣一生向道,从无男女之思,若勉强成就姻缘,不过害人害己。祖母一片慈心,殿下、娘娘美意,白石实不敢遵从。”
陛下估计也考量到了自己那没出息的女儿,拧了会儿眉,淡淡应了。
忍冬的一亩三分地变晴了。她本该欢喜,却陷入另一种痛苦之中。二十三岁的忍冬,所能想到的最大的悲剧,不是云琅从未喜欢过自己,也不愿娶自己,而是,他不会喜欢任何人,不愿娶任何一个女子。任她们从十八岁喜欢到二十三岁,还是从二十三岁喜欢到几岁,无论她们怎样努力或者假装不努力,都没有用。
忍冬并不愿意认命,可是命运这样捉摸不透,在她自鸣得意还依旧坚持什么的时候,已拖曳着她的生命远远离开了最初的梦想。她懵然不觉,每日早上依旧含着竹盐水好大一会儿,就为了遛猫遛狗时笑得白牙晃眼,被他远远地瞥一眼。
忍冬时常觉得,她要是个爷们儿,这世上的小姑娘便没有不上钩的。可是云琅这么个长年被李聃勾搭的男人,上辈子是吃了秤砣投胎的,打从生下来,便以教成忍冬从龙退化成毛毛虫为己任。
她二十五岁的时候,陛下和娘娘已不大搭理她,由她在内城撒欢儿。偶尔宫中春日祭祀,她进宫请安,正瞧见奉常卿大人为各家的姑娘儿郎分福,拿柳条蘸了春天的第一场雨水,拂在年轻人的额头,冠旒从容,益发显得面色如玉起来。
贵女们含羞带怯地排队瞧玉郎,忍冬却忙得没时间。这厢排队得了福水,一眨眼,她又飞回队尾重新排了起来,一趟一趟,不亦乐乎。到最后,青城殿下的黑发几乎被春雨湿透了。她却又笑意晏晏地挺直腰板,站在了一身黑衣月章的奉常卿大人面前。
“殿下,这于礼不合。”云琅含蓄温和,像对个不懂事的孩子一般劝解道。旁的人都被青城殿下逼得有些崩溃了。
忍冬是个顶顶霸道、顶顶张狂的人物,她拨开一缕缕湿答答的头发,露出一双极大的眼,恶狠狠地震慑道:“我堂堂公主,理应得到这世间最大的福气。不过几滴雨水,赶明儿下雨了,我接一缸,让人还你!再这样磨蹭,余下多少,便教你都喝了去!”
云琅微微愣了,平静地看着她,许久,才从胸中掏出一块清新绣竹的软帕,递与她,含笑道:“非臣不识抬举,只是接这场雨时,正值夜间,殿下嫌铜盆声音扰你清梦,便隔墙泼了好大一罐玉液。臣虽尽力躲了,可不免殿下的玉液依旧入了这福水几分。”
云琅的笑那样温柔好看,忍冬的脸却黑了。她还记得自己半夜提着满满的尿壶叉腰骂人的张狂模样,当时睡得迷糊了,重雨砸金,魔音灌耳,实不能忍,头脑一热便冲了出去。
因为这桩事,忍冬羞愧了好些日子,终于意识到,自己素来是太容易冲动了。她去皇寺中上香,见大和尚们个个品性温和有礼,让人如沐春风,心中不免羡慕三分。倘使自己软和些,兴许云琅也会对她另眼相待几分。
她念了几日经,却益发心浮气躁,本欲放弃时,府中的管事娘子因为痢疾之症不敢沾荤腥,刚吃了几日素,便抱怨不迭,只道是天天饿得没力气,瞧着什么都没了脾气。
忍冬眼睛一亮。她本就不信这些神鬼修行之说,念几本经如何便能移了性子?管事娘子的话却提醒了她。这娘子素来可是个炮仗性子,吃几天素就能没了脾气,大和尚们之所以这样温顺和蔼,皆是因为沾不到荤腥没力气的缘故啊。
忍冬是个无肉不欢之人,尤其是五花肉中的那一层薄薄的糯米肉,公主殿下的脾气都是靠那一块肉养出来的。可是,今时不同往日,忍冬悟了,她开始茹素。
约莫吃了半个月,昔日威风凛凛、说话刻薄的青城长公主成了一块颤巍巍的豆腐,似乎一拍就散。她黑着眼圈恹恹地提着猫狗在奉常寺前等了一会儿,瞧着云琅身如松柏从蓝轿中走出,那些曾经瞧见他便一阵阵涌动的热血又一瞬间冒了出来,像刚凿的新井一般,无防备地喷涌出来。她看着他,依旧无法如同想象中变得平静优雅,让他一见便刮目相看。
她几乎能听到血液涌动的声音,好似一个虚不受补的人猛地吞掉一块油滋滋的大肥肉,忍冬眼一黑,就没了知觉。
忍冬醒来时,婢女朝她努力地挤眉弄眼,她想起什么,蓦地坐了起来,掀开帘子,双目炯炯,看到了十分愕然地瞧着她的丹衣云琅。他正在院内极远处低声叮嘱煮药的小童子。
“白芍药、熟地黄明日可添入一剂。”
“如今夏季,加几片薄荷叶似也清爽,有益病人。”
“此药并不苦,殿下应可入口,乌梅瓜子肉还是略等些时候再进。”
“这些鸽肉虽好,她也需补,但要些章法。”
……
瞧见忍冬醒来,云琅淡淡一笑,遥遥行礼道:“臣云琅冒昧,情势危急,唐突了殿下,望殿下见谅。”
云琅在为他抱忍冬回府一事而请罪,忍冬面带菜色,嘴唇发白,瞧着他一副避自己不及、生怕被自己赖上的模样,心下暗恼,刁难道:“你身为臣子,瞧见君主生病,为何不见丝毫忧心之色?”
云琅垂目道:“臣愿罚俸一年自惩,望殿下宽恕臣形容不露之罪。”
云奉常说了,自己不是不关心,只是脸生得这个模样,你看不出罢了。
忍冬素来表情丰富,跟个猴儿一样,碰到云奉常这样面部瘫痪的,真不知摆什么脸了。她病的时间长了,一肚子邪火,瞧见廊下肃立的丫鬟身旁一个绣花绷子,上面还插了根针,操起针便歪歪栽栽地跑到了云奉常身旁,诈尸一般,真真教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然后,然后她攥住了云奉常的一只如玉般的长手。丫鬟、侍卫几乎都崩溃了,他们最不愿意瞧见的那一幕终于发生了,殿下的花痴病病入膏肓,她终于忍不住对云郎君用强了。
云琅个子颇高,长长的睫毛好似少女小指上的一截,半张脸沐浴在暖得晒人的日光中。
他依旧没什么表情,安静地低头瞧着忍冬的动作。忍冬没有撕烂这外表温和内里冰霜的青年的衣裳,她只是拿绣花针狠狠地扎了云琅的食指。血珠迅速溢了出来,云琅一双黑得清透的眼睛望着忍冬,除了疏离和恭敬,没有一丝旁的表情。
忍冬的脸皱成一团,嚣张的气焰却一瞬间全部熄灭。她抬起头,轻轻抚摸云琅略略冰凉的玉白面庞,泄气道:“云卿,针无法使你感到疼痛,太阳无法暖热你的肌肤,至于从不能超脱五行的我,又还有什么办法呢?”
云琅却迅速后退了几步,黑眸没有表情地瞧着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温和道:“殿下,不要再这样近地靠近我,我不能忍受。”
他转身告辞,忍冬望着日光,躺在了院中的美人椅上。她蜷缩成一团之后,再用力蜷缩,那些她养的猫儿也学她的模样团成一团,与她并排坐着,喵喵叫。
许久,侍女们都担忧地瞧着她时,忍冬发声了,她吐出的也是“喵”。猫儿与忍冬,“喵喵”声起伏不停。侍女们都呆了,当她们都觉得忍冬疯了的时候,忍冬却抬起头,轻轻问道:“你们可知道我刚刚用猫语说些什么?”
“奴婢斗胆一问。”诸美齐齐道。
忍冬一本正经道:“我在骂云琅啊。”
其中一婢忍不住怜惜地瞧着她笑了,“殿下骂了些什么,也教奴们解解气。”
忍冬站在美人榻上,叉着腰,对着隔壁院子,用尽平生力气恶狠狠地震天骂道:“云琅你这个油盐不进不长眼的乌龟儿子乡巴佬,我堂堂三国之主瞧上你,你当真以为你祖爷爷祖奶奶没有烧出几百根高香?!我若如历代公主脾气,这会儿你早就被先奸后杀沉了塘!你素来不肯撒泡尿照照,我这样如花似玉、弱柳扶风、油头粉面、不胜娇羞的姑娘看上了你,你还真以为是自己好成谪仙了。拿着黑底锅挡头,你好大的脸!看上你是我瞎了眼,你他娘的也瞎了眼不成?”
弱柳扶风?油头粉面?不胜娇羞?
隔壁院子里的几个低等官员憋笑憋得难受,相互挤眉弄眼了半晌,瞧向主位上峰,那秀美的儿郎倒还面色如常,一边翻着文书批阅,一边淡淡笑了,“殿下的学问进益了。”
忍冬出了一口恶气,后有一日,欢欢喜喜地参加她爹爹和娘亲举办的年宴。不知哪个不长眼的礼官又把她同云琅的座位排在了一起,她恶狠狠地一眼瞪过去,好几个礼官掉眼泪了。平素没把他们二人排到一起,青城殿下总是连口骂着“蠢材废物”,这会儿排出惯性了,反倒又招惹了这个姑奶奶。
她能顶着巨大的压力做帝国第一剩女,不是没有理由的。青城殿下的凶悍常常被老太监当床头故事,吓尿了不少刚入宫的小太监。
她是个挺有气性的姑娘,自然没给云琅什么好脸色。她当着他的面大口啃着油汪汪的水晶肘子,偶尔斜过去一眼,真如挑衅。
云琅姿态清雅,吃了几口,便停了筷子。他素来谨慎,从不会在宫宴中放纵自己。
忍冬知道吃不饱的痛苦,那种不关心云琅整个人就不对劲就抓心挠肝的习惯真真要不得,可是,终究养成了。她从荷包中腾地掏出了一把精致的小刀,陛下和娘娘脆弱的神经绷紧了,他们方才一直装作没瞧见这个丢人现眼的闺女,可终究宠爱了这么些年,眼风带也带到了。
群臣鸦雀无声。他们以为忍冬恼羞成怒,要划花云奉常的脸面了。
可忍冬不,忍冬恶狠狠地切了一大块肘子,连脆皮带肉,夹到云琅盘中,冷冷道:“吃!”
诸侯们原本兴奋的老脸瞬间灰败了。真想把这个丢人现眼的丫头片子重新扔回娘胎回炉。听闻侄女先前骂了云琅一通,诸王满心以为姑娘的脑子回来了,再不会被一个男人迷得颠三倒四了,都拍手叫好,可今日一瞧,成家宗室一张几百年的老脸被打得啪啪响啊。
云琅黑黑的眼珠看着忍冬,许久,却笑了。他道:“殿下有疾。”
忍冬呸道:“你才有病。”
云琅食之有味地吃完一整块肘子,才抬起头,认真严肃道:“殿下有二疾。”
忍冬斜眼,“你全身上下都有病,你爷爷有病,你奶奶有病,你爹爹有病,你妈妈有病,你姐姐有病,你哥哥有病,你儿子有病,你孙子有病,你重孙有病,你玄孙有病。”
云琅低头恭谨地听她骂,许久,才抬起头,唇畔竟挂了春风一般清爽的笑意,众人皆看痴了,他却道:“殿下之疾,一在从不肯听人说完话;二在常使吾……如此开怀。”
忍冬的脸本来黑硬得如茅坑中的石头,可是,听到他说这样的话,心里努力撑着不笑,不一会儿,却趴在金丝楠木的食桌上,肩头不停耸动。
二十五岁的忍冬,曾经那样深切恨着自己的心上人,可是在他说了如此坦荡荡的话之后,却忍不住笑了,心中满是暖意。
二十八岁时,忍冬的堂侄女,年方十六岁的齐郡主成泠随着父亲,她的堂兄齐王在年节时来皇城朝拜,有些困惑费解地问道:“姑姑,你喜欢云相何处呢?他固然是这世间少见的好男儿,可是依照侄女看来,亦非好到能让姑姑喜欢十年之久啊。”
这时的云琅,已经以百国第一人的名头载入了史册。大昭史上,虚年二十有六便拜了右相的,只此一人。
忍冬的父亲垂垂老矣,破格拔擢了云琅,意图为自己的儿子,她的弟弟成灿奠定江山基业。
成泠时年已与江东谢侯议亲,等待年后春枝发芽的时候,便嫁给那个传说中惊才绝艳的儿郎。忍冬在想,自己年少时,如阿泠一般年轻的时候在干什么。那时,她方在花丛中磕着石头失去了记忆,整日天真懵然,戴着草帽在太液池畔钓虾,无忧无虑。后六宫的人却都在嘲讽她,说她那一日十分丢脸,被小状元当众拒了婚。可是她的父亲是难得的识才之人,并没有因此怪罪小状元,反而直接把他放入了尚书阁,而未按例让他入翰林。
她与云琅未相识,便已结仇。忍冬的性子睚眦必报,本是十分窝火。一日,她的那些玩伴们在太液池中行舟,各家贵女们剪了一束又一束荷花,把整只简陋古朴的小舟几乎堆满。忍冬素来爱荷,瞧见荷花,很轻易便安静下来。她们待腻了,都上岸了,忍冬却滞在舟上吃起甜酒来。酒虽甜蜜,可用荷叶杯饮多了,也有了五六分醉意。忍冬握着荷叶睡着了,伴着花枝清甜的气息,想起了她失去很久的怀抱,那似是属于母亲,又似是属于心底的一个宁谧的影子。她在睡梦中并不安稳,先是听见打雷,又听到雨声,蓦地惊醒,天上的云变幻得那样快,雨水早已淋湿了所有的花叶,还有她的樱红长袖。
然后,她瞧见了雨雾中的那个人。一身渥丹色朝服,身姿挺拔,步履清雅。她看不到他的脸,雨水打湿了她的脸,太液池常年不化的雾挡住了他的眉眼。她瞧着他朝自己走来,便觉得是心底的那个人终于回来了。属于她的怀抱,连雨水都无法遮盖的温暖,就这样,好似在她等了很久之后,经年之期,归来了。
她忘了自己喊了什么,那人停在了那里。她迅速地摇着木橹,哭着说“求你不要动”。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吧嗒吧嗒,都砸在绿叶红花之上。
那是她失去了许久的东西,这世上再无人知道了,可只有她,一直这样艰难地铭记着。哪怕失去了味觉,失去了感情,变成了一粒草籽、一片乌云,也钻心刺骨地无法忘记。
她这样深切痛苦地思念着他,是思念让她走到今日。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云琅,她站在舟中,手上握着一朵荷花。她蓦地流了许多鼻血,血液顺着手心滴在了那朵荷花的根茎上。她颤抖着把那朵花递给了岸上的少年,似乎很久很久以前,他离开她时,也是这样大的年纪。她声音嘶哑,酸涩得五脏都快要挤出来,“荷称君子,吾见汝端明秀雅,赠君此株,聊表寸心。”
原本,这是一段太正经、太合乎话本的邂逅,忍冬想起时,都几乎被自己感动了,这辈子,说出这么一番文雅端方的话,也并不那么容易,可是,荷花中却羞答答地露出一只绿肥绿肥的毛毛虫,被雨水砸得一哆嗦,爬到了云琅的虎口上。
云琅蜷手握住了毛毛虫,斯文有礼地说:“谢殿下,臣很喜欢。”他带着毛毛虫走了,忍冬和手里的荷花一起发呆。
这样一段往事依旧无法解释她喜欢他的缘故,可是却足够回答成泠的问题。
“他是我的心上人,这才是他做对的唯一的一件事。你瞧他不过如此,可是在我眼中,他却是天地至美。而天地至美,本无常主。所以,他迟迟不属于我,也不属于任何一个人。”
二十八岁的时候,忍冬的生命中发生了三件大事。第一件,她的父亲死了。第二件,她变成了帝国的大长公主,她的嫡亲兄弟继位了,年号胜文,称景宗。
而第三件,西突厥攻打大昭,战火连绵,满朝哗然,小将秦鼎崭露头角,请战西突厥,云琅作为监军,跟随到了战场之上。朝中理宗时期的老臣一直瞧云琅不顺眼,新帝践祚,政局未稳,短期之内,本应求和,可云琅却力排众议,带着秦鼎和十万将士去了战场。
与西突厥交火的前三战,云琅都输了。被先帝架空了权力的一众老臣趁机挑拨,景宗性子绵软,便疑了三分。当时国内舆论,儒生、道徒压倒性地在骂云琅:“黄毛小儿,不堪大任,急功近利,不啻叛国之徒。”
忍冬走到外城,时人纷纷骂云琅,奸相卖国之说络绎不绝。傍晚回府之时,陛下已命人查抄了相府,撤了云琅之职,命边塞守将秋大林羁押云琅回京。
相府中,值钱的统共只有五件衣裳和几串铜钱。如此寒酸的三公,世所罕见。众臣却叫嚣道:“云琅定是携了家产而逃,本就预备借突厥之乱谋反。”
一时间,众志成城,积毁销骨,云琅的三件常服和两套朝服摆在太极殿之上,就等景宗下定决心,一把火烧毁。
忍冬戴上她的青鸾冠,穿着那身绣着太阳和乌鸟的青黑直裾朝服,走到自己的弟弟面前时,这个年轻的天子笑了。他说:“皇姐来得正巧,云相此人不可信。朝中一心,今设祭礼,来日定除此乱臣贼子。”
忍冬也笑了。她站得那样挺拔,少年时的碎发现在都变成了柔顺漆黑的发丝,它们不再乱跑,安安静静的。她抱着那叠薪柴之上的衣裳,朗声道:“陛下,臣心中有惑,还请陛下解惑。”
天子与青城是亲姐弟,心中虽不悦她此刻出现,却挂着笑敷衍道:“皇姐但说无妨。”
青城抬起了头,“依照诸大人所言,云琅此人,定然狡诈坚毅非常。他五岁通读百经,六岁中童生,七岁拜入太傅门,八岁研习帝师术,垂髫辩输三大儒,十岁连中小三元,十三初入帝王门,年弱而无加薪爵,十六终于跃龙居,矢志不做三国婿。尚书阁中理政事,东方既白仍未眠。为官曾有千斗俸,养活万家贫儿郎。朝中三十中郎将,云相哺育十之八。三届状元探花郎,见之皆敬为恩师。黄洛两水决百年,狡儿六载千秋业。蜀陇旱涝常年灾,王君寝食皆不安。云氏定得疏水法,粮供流民仍有余。一朝战火烽烟起,转脸便做叛国郎。仁君忍弃学士恩,门生尽唾上师衣。
“众君既然皆有将相才,今日羞辱云琅之时口舌朗朗,昨日敌入家门,为何充耳不闻,满朝缩头?他自幼如此聪颖坚毅,世所罕见,为何先帝驾崩时不趁乱举事,反倒如今才兴窃国之心?臣实在糊涂至极,还望陛下解惑,究竟是云白石的心太善变,还是陛下和大人们太过明察秋毫?”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朝中济济满堂,却忽然都安静了。老臣涨红了脸,指着青城骂道:“女子何故上朝堂?牝鸡司晨者,陛下岂可听耳!她来此,不顾廉耻,是为了自己的情郎,诸君,莫要被她哄骗了!”
天子挥了挥手,咬牙道:“皇姐退下,寡人可宽恕你犯君之罪,但尔终不可为了私情,让忠君之臣寒心。”
青城又笑了,她的笑容好似一层薄薄云气挡不住的热烈朝阳,眼睛明亮放肆得惊人。她说:“天下万民皆知,云琅是我青城心心念念的情郎。吾与情郎心意相通,他平生知己只我一人,他是我,我也是他,尔等今日烧他衣衫,不过懦夫行径,何妨烧了我这三国之主泄愤?”
景宗的脸色变了,怒斥道:“皇姐,莫要儿戏!”
青城却变了颜色,冷笑而似不惧身后刀枪剑戟、千军万马,掷地有声道:“他们若是忠君之臣,我便坦然做奸佞之君,又何其欢喜!今日我烧己身为云琅辩白,若从头至尾未曾发声,足见吾心之坚忍同云相之诚,只愿陛下再宽限云琅十日,十日之内,云琅倘使未大捷,陛下再作处置如何?”
青城从侍卫手中夺过火把,站在薪柴之上,闭上了眼睛。
太极殿上,火焰轰然燃起的时候,所有人的脸庞都被那明亮灼痛了。他们都说他们从未瞧过这样胆大妄为,这样大逆不道,这样不识好歹,这样……痴情的女子。云琅的门生似有触动,心中惭愧,哭倒在一殿之上。
“皇姐!”年轻的天子惊呆了,他瞧着橘红嚣张的火焰蹿上了姐姐的朝服,喉咙梗了半晌,才颤抖道,“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可是,他终究没有下旨救火。天子握紧了拳。
众人看着火焰中眉毛也被燃着的忍冬,都不忍地闭上了目。
忍冬觉得很痛。她咬紧了自己的牙齿,努力让自己忽略这种痛。她抱着那叠衣服,缓缓地把它们攥在自己的胸口之上,却想起了云琅的拥抱,心中酸涩得很想哭。火苗缠上她的手指和那叠衣服时,烈火中,所有的东西都模糊了。她那样想念他的拥抱,怀念得如同那些辛苦茹素的日子瞧见糯米肉的一瞬间。她知道,他必定曾经在很遥远很遥远的时候,抱她入怀,那样珍重,那样怜爱。那或许是他们的前世,只有她记得的前世。人说讲虚妄之事是因无知,只有忍冬知道,她划定了一个虚无的前世,只是因为,太想得到。
当烈火烧遍她的全身,她想,她确定,她上辈子欠了云琅,只是,从未想过,欠他这样多。
忍冬不知,自己竟还能活着,可是,当她睁开眼时,人间已经变了天。她昏迷了不知多久,听说,云琅在那十日之内大败突厥元帅忽而朗,之前三战皆败不过是诱敌深入之计,如今早已战胜回朝,听说,她的母亲庆德太后对天子极度不满,听说,听说……青城殿下已然薨逝。
忍冬被母亲接到了身边,保护了起来。她住在侧殿一个小小的院子中,孤独地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生辰。直到她三十三岁的时候,她的弟弟景宗听说因为行事不当,被太后怒斥,次日,百国诸侯便联名上书,希望天子退位。云相退朝,闭门不理此事,无论诸王谁请,一概不纳。
再后来,又过了些日子,听说她的弟弟病逝了。新一任天子,是她的侄儿,景宗的嫡子成汕,人称真宗。
她若还“活”着,恐怕已成“长又长公主”。
太皇太后娘娘宫中没有铜镜,是一件世人皆知的事。如同太液池畔的双柳墓,竟然因为当今的帝后邂逅于斯,如今已经成了天下万民心中有名的姻缘圣地。这个载着她那样绝望的爱恋和不堪的少年时光的曾经,就这样,随着她的死亡,也渐渐逝去了。
她的母亲垂垂老矣,抚摸着她的面庞,流泪道:“我儿若颜色如故,此时想必也已生了皱纹。”
忍冬少年时就一直闯祸,一把年纪才肯消停了。她一直觉得她爹是不世出的明君,她娘是史册排名前三的贤后,从他们忍了她这么久,从没有亲手宰了她,就可见一斑。
忍冬挺沮丧的,自己这么个鬼模样,烧焦得连皱纹都不长,那些曾经有过的,只有公主殿下才有的霸道和单纯,似乎早已随着恭桶倒进了粪坑。
她喜欢云琅的第十五年,已经足足有五年没见过她的情郎。她知道云琅也许没有忘记自己,因为她为他争取的十天就这样变成了一辈子。
可是,依照云琅素来的模样,没有忘记也仅仅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忘记。
太皇太后去世了。国丧的钟声敲响的时候,太后,也就是她的弟媳带着三尺白绫来了。她恨了自己很久,如果不是自己这个长姐,也许到现在,她还是皇后,而非太后。
忍冬觉得人虽固有一死,但他娘的绝不是这个死法。所以,忍冬带着金银珠宝,很大气地从老娘给她准备的地道逃跑了。
外头的人间终究是太平了,比五年前的人心颓靡不知好了多少。她隐姓埋名,置办了宅子,又喜气洋洋地做了云相的邻居。
第一日,她命人给云相府送了一把热情洋溢的菠菜,重新调戏到心上人,她乐不可支。第二日,她又命人送了一把新采的粗绿野草,想起云琅那张困惑无奈的脸,忍冬窝在椅上十分开心。
她很喜欢读些志异怪闻,但是自从被火烧了,眼睛便不大好使了,命账房先生念了几段,终觉有些不是味道,便作罢了。
夏日的黄昏,漫天的橙红云霭,染了整个院落。黑暗之前最后的光明让人那样眷恋。昏昏欲睡的忍冬似乎是惊怔间才想起,她的美人椅不在了,她身旁的那些陪伴了她半辈子的小美人们也都不在了,一睁眼,终究物非人也非了。再也没有人不停地挥着手帕,对远方的她温柔道:“殿下,这里,也可以瞧见云郎呢。”
她叉着腰,踩在竹色的摇椅上,意气风发地张大嘴时,对着隔壁竹影婆娑的院落,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无论是爱还是恨,她都无法再告诉云琅。
那一场火,烧坏了她的嗓子。
云琅常常在竹林中走动,她听得出他的脚步声。他常常站在林中读书,林影斑驳时,沙沙作响时,忍冬便坐在泥土上,双手抱膝,听他念书。
云琅似也喜爱那些鬼怪狐灵,常常读些此等异闻。他的声音很好听,清清淡淡中,一些字句却已带了吸引人的温柔。
“时有雨,张生背书奔于荒野,四郊悄然,只闻乌啼。夜半子时,隐约灯笼,红黄四提,无有归依,遥遥荡来。生大骇,跌步而陷污泥,瑟瑟不能举身。久,陡然睃目,笼中竟非火色也,盖美人抱珠环舞,皆烛芯高低,莹润不可方物。生痴怔,触之,却轰然火光,付之一炬。”
忍冬听得入迷,一墙之隔,云琅读到“轰然火光,付之一炬”,突然想起什么,沉默了下来。第二日,他已换成别的故事。
忍冬翻遍了藏书,却找不到那些故事的源头。他总是讲着教忍冬开心的故事,书里的书生和妖怪全是圆满的结局。院中的桑葚果子熟了,她握着一大把,边吃边听故事,看着满手的红紫,料定嘴唇也是这等妖怪颜色,云琅再一本正经没有语调地念着书生迷上了哪家的妖怪,便显滑稽了。故事就是故事。忍冬笑得乐不可支。
她决定吓他一吓。她教下人寻来了野猪牙和灰色兔耳,嘴上、指甲上涂满了桑葚汁。晡时,晚霞漫天的时候,忍冬爬上了院墙。她的记忆一闪而过,前世兴许也有这样忐忑的时候,院墙让人心颤,只是因为隔壁风光秀美。
云琅背对着青苔满布的瓦壁,手中握着一本书,颀长的手指点在了书页中的某一处。他靠在竹树上,认真地念着什么,她模模糊糊地瞧见他的影子,便从院墙上栽了下来。
竹叶似乎也受了惊吓,全落在了云琅的直裾长袍上。
云琅没有转身,他继续读着:“有怪踩月而来,美如秋水,清如山河……”
然后,果真有个兔耳獠牙的黑色妖怪踩月而来,从背后缓缓又缓缓地踮脚抱住了他。她的泪水全部沾在了他的长衣之上。若是她还能美如秋水,清如山河,还能时时刻刻寻着理由见到他,该有多好。
这是忍冬这辈子第一次抱云琅。云琅怔了怔,书掉在了厚厚的竹叶之上,瞳孔一瞬间放大,握着书的手有些晃动。他低头看着环着他的那双手,枯瘦焦黑而伤痕斑驳。
云琅闭上了眼,他轻声道:“殿下,臣曾说过,对于殿下的靠近,臣不能忍受。”
忍冬六十七岁的时候,按照纪元,是喜欢云琅的第四十九年。那一年,并没有什么大事,除了,云琅离世。
他临终的时候,她没有去。世人相传,云相临终时面目十分安详,他无愧万民,含笑而终。忍冬想起了自己还年轻时的那些日子,所有的人都说她在蔷薇丛中对云琅一见倾心,她依旧没有那刻的记忆,只是现在仔细想来,这辈子,兴许只有那一刻,自己才和云琅真正的心意相通。
那时,蔷薇丛中的小殿下忙着东挑西拣,蔷薇丛外的小状元忙着低头喂鱼。还身为少年人时,瞧着这世间,真的真的很无聊。无论是嫁人,还是考取功名,都一样无聊。而人生最快乐的一日大抵便只在死前的那一日。将死之时,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都觉得这样有意思,只因知道,明天再也不会继续。
他们未曾互通情谊,他们不是夫妻,所以,一生都是那一墙之隔。她想起自己还没有失去声音,还在太液池奔驰的时候,每一日问云琅的问题。
云琅,这件周代的爵你觉得如何?是假的吗?
是的,殿下。
云琅,你觉得那只猫生得怎么样?我瞧着胖了些。
是的,殿下。
云琅,你说,这百国之中,我可是最美的姑娘?
是的,殿下。
云琅,你喜欢我吗?
不,殿下。
君心何坚决,到死无两意。
云琅入殓时,听说怀中只有一本磨破了的《孙子兵法》,这是他临终叮嘱。不必依山河而居,不必厚待云氏,不必享宗庙配祀,只要此书陪伴便可。
陛下悲痛万分,曾经翻过那本《孙子兵法》,上面密密麻麻,全是些蝇头小字,甚是潦草,似是每日赶写。无人辨认出那些字究竟写的什么,只剩下卷尾一段空白处,字迹勉强瞧得出。
那只是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有怪踩月而来,美如秋水,清如山河,生呆若木鸡,爱而不能忍,甚倾之。”
爱到何处,已不能忍受咫尺之距。
甚倾之。
生甚倾之。
忍冬一直在想,她这辈子究竟为何来到这等红尘浊世,前半生荣华富贵,后半生形同鬼魅,这样的起伏不定,生命中还有什么是恒常的。后来细细思量,她的来与去,似乎一直在持续一件事,那便是,和时间赛跑。
和这一生的时间赛跑,还能喜欢他多久?
她垂垂老矣,经常昏昏入睡,那一日,再次醒来时,才发现,一切不过是一个赌局。
她赢了,变回了那个痨病鬼模样的奚山君。转身时,一袭白衣蓝袖,芝兰玉树的扶苏,倚着不知从何处跑来的梅花鹿,正坐在橘树下读书。
他抬起了眼,淡淡笑道:“你回来了,好险。”
好险,没有输。
奉娘欺瞒了些事实,那个六十年前,只是天尊造的幻境,并非真正的六十年前。没有人改变得了过去,更何况真正的云琅是仙体,一举一动关碍苍生,诸仙自有分寸,不愿打扰。奚山君以阐教门徒之身,代奉娘做了回冤大头,奉娘却颇不厚道,未说出天君的最后一道意旨。
哪派门徒若是输了,便永远留在幻境之中。
奚山君有些惊讶,“那上了云琅身的是道德门下的哪位高徒?我临行前,特意把对前生心上人的爱意保留在青城身上,让她对云琅一往情深至斯。云琅六十五岁寿终,之后如何了?”
奚山君笃定,只有真情,才能换取爱意。
奉娘笑了,“山君虽赢了,可云琅至死也未承认喜欢过你,故而并不算输,你不必为他担心。他费尽全力,设了一个双赢的局,实乃我两教之幸。”
奚山君眉头微蹙,问道:“是哪位仙人如此仁厚,对我这样关照?”
奉娘苦笑道:“天君突下旨意择的人,只知是个十分聪慧仁厚的公子,带着记忆进入赌局,除此之外,奴也一概不知晓内情。这四十九日心中十分忐忑,总怕把你害了。”
奚山君面上笑道:“我拿着对前世心上人的欢喜对陌生人,不曾动摇半分道心,又如何能输?陛下过虑了。”
奉娘斟酌良久,才掏出一面镜道:“这面镜是灵宝天尊赐下,若我方局势危急,便会显现红光。这四十九日,可一直是红光啊,山君,故而我这样担心。莫非,误打误撞,奉旨入了幻境的便是山君前世的心上人?”
奚山君不动声色,似笑非笑地伸出手,“陛下马上就要飞升,我这等微末小人尽了全力,只为讨生活,还顾及什么前世的心上人呢?只请陛下把你珍藏的那几套人皮赏与我,我那小夫君马上要出山念书,不置办几个身份怕被人生吞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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