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菲，网吧吗？”张子壮站在门口喊。

西镇的夏天风都是热的，电线杆子上的家雀、树上的知了全都打了蔫。张子壮身上是跨栏背心和大裤衩子的标配，露出的皮肤带着汗水在太阳底下反射黑褐色的光。

张大少爷从小就受不了热，但他知道里面那位比他还受不了热。没过多久，小卖铺门口的帘子被人掀开了一个角落，露出少年赤着的上半身和半张脸。

穆俊菲废了好大力气抬起眼皮，在天上寻找了半天，后知后觉地想起太阳应该是在自家房顶上。他这才将门帘的空隙拉大了点，将自己白皙的皮肤暴露在张子壮的视线下，和对方的黑褐色成了鲜明的对比。

“不去。”他回答起来有气无力地，“还有，别叫我菲菲。”

穆俊菲这名字起得早，比他出生早，比他妈怀孕都早。听说他爸妈当年一见钟情，没过多久就住在了一起，整天腻在一起想着给未来孩子起名字。

他们说男孩子要叫“穆某某”，女孩子要叫“穆什么”，最后从一大串名字挑了一个“俊”和一个“菲”拼到一起，说生男生女都叫这个名字，好听还好看。

穆俊菲小时候他妈叫他俊俊，长大后这帮损友叫他菲菲。

张子壮的耳朵智能地忽略了后半句话，凑到小卖铺门口说：“你躺在家里要生孩子啊，整天整天地不出门。”

穆俊菲心想自己想怀孕还没有这功能呢，嘴上却言简意赅，指着自家小卖铺说：“看店。”

“走了。你家这小卖铺还有啥可看的，关门半天损失不了什么东西。”张子壮拍着穆俊菲的肩膀，大大咧咧地说着。

穆俊菲费了老劲躲开张大少爷的魔爪，心里不痛快却也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因为张子壮说得是事实，这小卖铺根本就挣不到钱。

这些年乡镇发展得快，大大小小的超市几乎开进了每一条街道，像穆俊菲家这样的小卖铺，也就只有附近几户过来拿瓶酱油找瓶醋。

穆老妈一早就看出这小卖铺挣不了多少钱，跑到县里找了个厂子上班，这小卖铺就留给了穆俊菲。穆俊菲平时上学要住校，小卖铺的营业时间就成了每一个节假日。

综上所述，小卖铺关门半天也不算什么大事儿，但穆俊菲只是用小卖铺当借口不想出门，尤其不想晒得像张子壮这么黑，所以一口咬定必须看店，仿佛一下午要错过几万的生意一样。

张子壮知道拗不过他，也不坚持，撩开另一半帘子往小卖铺里钻：“我买东西，行不行？”

穆俊菲眉毛一挑，趿拉着拖鞋蹭到收银台后坐下：“买什么？”

“红塔山一包！”张子壮自认为从屁兜里掏钱的动作很帅气。

然而穆俊菲像是没看到似的，表情平静得像她妈刚熨好的衣服，慢慢悠悠地从柜台下掏出一个画着香烟标志的小塑料板，上面写着“未成年人禁止抽烟”。

张子壮这才发现香烟标志上有一道小小的斜线，像王母娘娘的银河一般将“未成年人”和“香烟”分割两岸。

其实张子壮不爱抽烟，他只是喜欢装逼，装逼引领时尚，自恋成就梦想。张子壮不但引领着西镇年轻人的时尚，还努力用双手成就他们的梦想。

梦想很简单，抬头挺胸，走路带风。对于青春期的少年少女们而言，长相不重要，但长得好看不好看很重要，因此学生党里唯一的造型师张子壮的地位颇高。

但穆俊菲不做造型，他不做造型也很好看。

“送上门的生意你都不做，能挣到钱才是见了鬼，还不如跟我去网吧。”张子壮靠在柜子上。

穆俊菲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去网吧也挣不到钱。”

“你懂什么。”张子壮手里还握着绿色的人民币，“现在游戏行业那么发达，代练，陪玩，主播，哪个不是大把大把的赚钱，总比你守着个没人来的小卖铺强。”

张子壮说话的时候两只胳膊在空气里瞎比划，自以为是在挥斥方遒，殊不知在这番动作落在穆俊菲眼里宛如一只老母鸡护食。穆俊菲嘴角抽动，但张子壮还在指点江山，便错过了。

等张子壮回神来看穆俊菲，少年人早已经面无表情，点头道了一声：“哦。”

接着停顿了一会儿，他又继续说：“但是未成年人也不能去网吧。”

张子壮的万般理由在穆俊菲的遵规守纪面前惨遭折戟，又禁不住网吧的诱惑，一个人跑了。

穆俊菲在店里守了一整天。太阳从天上掉了下去，热空气依然在地面盘踞，他在隔壁买了凉皮，从冰箱里掏出一早准备好的绿豆粥，炒了西红柿鸡蛋，终于等到了穆老妈的归来。

穆老妈在县里的制衣厂上班，工资不算高，勉强能够得上一家两口的生活费。

穆俊菲的学费基本靠补助，但补助也不多，打工的又不收童工，所以穆老妈吃完饭还要出去帮别人看店。穆俊菲看着老妈出去，也套了个半袖，关了店门，偷偷溜出去。

他沿着没人的小路走，哪里黑就朝哪里钻，等他再次出现在灯光下的时候，西镇东头那间网吧正在招摇地朝着少年招手，五光十色，诱人极了。

穆俊菲轻车熟路地绕到网吧后门，从运货的狭小通道钻进去。网吧不大，没两步就找到了老板。

梁令军年纪也不大，像是刚从大学毕业不久，也像是辍学了的。他扭头瞧见穆俊菲，俩眼睛亮度提了一档，拽着少年胳膊就往二楼包间跑：“我的祖宗啊，你可算来了。”

“人很多？”穆俊菲被按在电竞椅上，一边开电脑一边问。

“有慕名而来的，有纯粹不服的，但大多数都是过来找事儿的。”梁令军抓了抓头皮，却也没觉得有多烦，“最近这游戏火，十里八村的网吧搞了比赛，还开了奖池。”

梁令军口中“火”的游戏叫英雄联盟，火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其实这游戏在线人数没想象中那么多，但知名度高，老玩家多。前些日子老牌强队LGF刚拿下MSI的冠军，吸引得老玩家不要命地往服务器里挤，网吧也就抓着这个机会捞一波。

穆俊菲等着电脑开机，手指在键盘旁敲了两下，不动声色地问：“奖池有多少？”

“现在有五万，就等着别人往池子里扔钱呢。你要是赢了，这五万块钱你全拿走，帮我打个广告就行。”梁令军拉了个椅子坐在一边，对穆俊菲不是一般得有信心。

如果把张子壮放在一边，一定会大声控诉穆俊菲骗人，说好的遵规守纪全是放屁。

“怎么参加？”穆俊菲在桌面上找到游戏图标，却被梁令军拦了下来。

梁令军示意他打开QQ，说：“先加群，一共只有十来个选手，一晚上就能打完。”

穆俊菲皱了皱眉头，加群的手慢了下来：“这奖池每天一结？”

“嗐，哪能啊。”梁令军理所当然地摇着头，“每个月一结，月末最后一天打比赛，月初转账。奖池里的钱都是网吧常客们扔的，一次十块二十块的，攒够五万不容易。”

十里八村十来所网吧，七月整整一个月也才积累了五万块钱。

“什么时候开始打啊，和一群非职业的家伙打游戏有什么需要准备的？”群里有人说。

穆俊菲挑眉，指着电脑屏幕问梁令军：“这人是谁？”

梁令军瞥了一眼：“东镇的老王吧，好像参加过城市联赛，勉强算个职业。”

穆俊菲了然，再转向屏幕的时候已经没了什么表情，淡淡地在群里打字：“第一场，咱俩来？”

说来就来，管理员给俩人建了房间。穆俊菲打着哈欠选下了璐璐，进游戏后看到对面选择了安妮，还穿着十周年的皮肤。

两个人打架，一群人观战，群里快要疯了。

“西镇摆烂了？璐璐这英雄能杀人？”

“杀人难，但SOLO的规则是一血一塔一百刀，璐璐这英雄的消耗能力可不算差。”

“推塔补刀还好，万一这璐璐杀人了……”

“杀人诛心，我只能说……干得漂亮！”

“别干得漂亮了，人老王好歹也是个职业，没那么容易死。”

“啥时候城市联赛也算职业了，我参加SOLO赛算不算职业？”

才进游戏，安妮就开了全局聊天：“认输吧，你打不过。”

穆俊菲顺手来了个屏蔽三连，操纵着璐璐滑到了线上。

安妮这英雄清线快，爆发高，就是手段的可怜，没有任何poke能力。穆俊菲把“帮忙，皮克斯！”挂在对方后排小兵身上，“闪耀长枪”朝着安妮身上戳。

安妮不愧是打过职业联赛的人，小走位扭来扭去，但璐璐的“闪耀长枪”强就强在它可以发射两发飞弹，扭过一个还有第二个，想补兵就要挨揍。

升到三级，安妮想着利用自己的被动晕眩打一套，运气好挂上点燃就可以杀。谁知道穆俊菲比他还快一步，“奇思妙想”给安妮变成一只小羊，然后追着平A。

璐璐进行普通攻击的时候，皮克斯也会跟着发射三颗飞弹，打在人身上痛得很。而穆俊菲把皮克斯挂在安妮身上，这飞弹就绝不可能被其他单位阻挡。

等到好不容易“奇思妙想”效果结束，安妮回头“碎裂之火”的同时使用引燃，试图一波带走璐璐，却没想到璐璐身上冒出一阵光芒，净化瞬间解开了晕眩和引燃。

“这手速，不会也是职业吧。”群里一阵惊叹。

璐璐的普通攻击没有停止，安妮血量危险，只能闪现拉开。然而就在她闪现落地的瞬间，穆俊菲一直死死捏在手里的“闪耀长枪”出手。

一发在璐璐手中，另一发却在安妮身上，将安妮的血量削减到了一个特别危险的程度。

但好歹是活了下来。老王松了口气，准备回程补给，却发现安妮身上有一道燃烧着的火焰不断跳动，一下，两下，三下，终结了安妮的生命。

“这引燃什么时候放上去的？”

“和净化一起用的吧，打SOLO带净化和引燃，有点东西。”

“本以为互相拉扯，结果是单方面碾压，听说被碾压的是‘职业选手’哦。”

老王看着灰色屏幕发呆，好半天在公屏上问了一句：“你也是职业选手？”

穆俊菲掏着耳朵，一只手打字：“不，我只是个小陪玩。”

“其实以你的水平，去打职业说不定也能有个一席之地。”梁令军早觉得穆俊菲很厉害。

这小孩不打游戏的时候和打游戏的时候是两个人，不打游戏时是一只软绵绵的小羊，打游戏的时候却会变成一只呲牙咧嘴的饿狼。

穆俊菲却没什么想法，相当无所谓的嗤了一声：“打职业？都是群打游戏的，谁还比谁高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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