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亥时,天色阴沉。
秦定江坐在中军大帐,帐外就是滔滔大河,日夜轰鸣不绝。
按照前夜递来青州军报,玄武军在东都城北十里处扎下主寨,只是围城,却已有三日未曾动弹。
如今青龙军尽在前线,偌大个东都只有城尉守着,且不论玄武军陆续补上的十来万人马,即便是古尔巴那五万先锋,拿下那里当易如反掌。
如此可见,卯蚩的意图不是攻取青徐,而是逼迫自己回撤。
秦定江做出这个判断后,心绪逐渐安稳下来。
卯蚩这些年蛰伏北疆,连皇帝诏命都不曾理会,为何闻羽刚到东线戡乱,他便随之起军响应?
秦定江此刻闲下来,开始细想这个关节。唯一的可能就是卯蚩当年在星图宫是闻若虚的属下,大概念在闻羽是旧主之子这层情面上,多少也要有所表示,引兵南下虚张声势一番罢了。
秦定江正在看着江北的地图,只听帐外喧闹,出去看时原来是斥侯营到附近村镇抓了一批木匠回来,正推推搡搡催着干活。
临徐大营一场大火,刚刚山坳有时一场破袭,本来辛辛苦苦从徐州运来的云梯和木槌已所剩无几,按着随军匠人的速度,十天半月也造不够攻城的器械。
无奈之下,秦定江只好抓人回来,照图赶工。
青龙军的斥侯营效率颇高,不到半日已抓了二三十个匠人回来。随后又出岔头,工匠虽然够了,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个节骨眼上砍竹裁木的苦力又跟不上了。
秦定江索性将快骑营的两千人马都四散出去,陆陆续续又带回七八十个身材壮实的村人。
接连被袭,秦定江已然防备这些外人,命百十个戟兵转圈围着造作场地,但有可疑,当场刺杀。
那些木匠手里只是短锯和凿头之类的工具,苦力们手里倒是拿着斧子,可即便其中藏着闻羽的斥侯,倘若真动起手来,那些人还不等近身就会被长戟刺透了。
只过了两三个时辰,日头自南转西,一架架云梯雏形已现,在夕阳的映照下颇有气势。
秦定江看着远处城头的那个孑然的身影,却不知对方为何还能站得那么安稳。
秦定江在营中巡视一圈,重新回到大帐准备看地图。
除了二十年前天道军过境,江北近三百年未历战火,他手中拿到的图纸原本是商旅所用,上面只粗略标记着府县名称和大致方位,村镇却一个没有,山川河谷也草草一笔带过。
图虽粗糙,聊胜于无,秦定江刚想研究一下河阳的水文走势,就听外面又闹出动静来。
“传我将令,营中再有喧嚣者,打他五十军棍!……”
秦定江怒气冲冲掀开帘子,只见一群人已在五十步开外的地方扭扯成一团。
他知道那个方位就是造作器械的场子,定是那些村人懒惰蛮横,与兵士发生了冲突,于是告诉身边的亲卫长,“你过去看看,那些苦力再不听话,按住几个直接砍下脑袋,余下的便都听话了!”
赶着午后天热,秦定江心绪烦躁起来,索性站在帐前,看那亲卫长跑过去执行命令。
又半刻功夫,那边一开始肃静下来,却又蓦地鼓噪起来,只听人喊道“见鬼嘞!”……
造作场不知为何彻底动乱了起来。
青龙军此前有了被闻羽袭营的经历,早已风声鹤唳。
望楼上的哨兵看清了形势,连忙擂起醒鼓,打着令旗招呼各队人马列阵备战,众兵影影曹曹都往造作场的方向扑过去了。
半刻之前,亲卫长赶到造作场边,见带头闹事的是一个赤膊的苦力,那汉子个头不甚高,体材却极为壮硕,一身青铜色的皮肉在太阳底下泛着油光。
汉子此刻满脸紫红挂满汗珠,正推搡着几个戟兵,满口喊着“燥热!燥热!要酸枣汤!”
既是主帅有令,亲卫长招呼五六个戟兵把那人按在地上,拿一个木桩垫起脑袋,抽出腰刀便要杀鸡儆猴。
谁料亲卫长那刀猛地挥下,却一瞬间贴着那汉子脖颈上肉皮滑了出去,害得他猛地晃了一个踉跄。
身边围着的兵士和木匠,本来见到要杀头都紧张得要死,此刻却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亲卫长虽不明所以,火气却更升腾起来,换作双手反提刀柄,刀尖冲下瞄着汉子后背心窝处直直扎了下去。
众人见状惊地一呼,以为这次必然要死人了,却见那刀尖仍旧像根筷子怼到冰溜子上,滑出去斜插进沙土地里了。
亲卫长索性不管腰刀,回身夺来一把铁戟,岔开双腿,半屈膝盖,憋一口气,悠起双臂,直冲着那汉子天灵盖刺过去。
只听一声闷响,戟刃依旧滑开,戳在汉子的肩膀窝,总算蹭破点皮肉。
那汉子此刻却挣得抬起头,翻眼瞪着亲卫长,森然喝道,“老子只是口渴,要碗汤子吃吃,你却要杀我命。此番你杀我三次,我也要还你三次!”
话音未落,只见那汉子兀地顶膝弓腰,双臂一发力便把拿他的五六个人都甩开了。
汉子起身之时在地上随手抄起一把钉凿子打木楔的五寸方锤,双脚一跺,离地二尺,抡起胳膊就照亲卫长头顶砸了下去。
众人吁地一声,只见亲卫长虽戴着铸铜的半开头盔,仍被砸得登时七孔流血,明摆着活不成了。
那汉子双脚落下刚一沾地,倏地又弹起身,照着方才动作又来了一锤,却把亲卫长钉楔子一般定在那里倒不下,头盔瘪了一半,血水混着脑油哗啦啦顺着盔沿往下汆,离得近的都被喷了一脸的血水。
围着的众人早看得呆了,再没一个人放声。
待那汉子故技重施砸完第三锤,立在那儿的只是个身子,肩膀上扛着一片皱巴巴的铜皮儿,哪里还见头颈。
汉子把铁锤往地上一丢,双眼猩红大喝一声,众人心花都吓得裂成八瓣儿,你推我搡地往后闪躲,生怕这个魔神杀起了性再敲掉几个脑袋。
待到远处的各队兵士按着哨兵指挥冲过来时,那些逃跑的方才被逼着转身,却见那汉子却像头受了惊的野猪一般,早已穿过营门,往西颠吧颠吧窜出个老远。
后赶来的兵士没见到之前情景,只见亲卫营的主官倒在血泊里,成了无头冤鬼,知道出了大事,生怕主帅震怒,无论步骑,都顾不得转身引马提枪,足有三五百人涌出大门追了过去。
那汉子听到身后喊杀声渐近,扭头一看却显出一副夸张的惊恐神色,哪里还像之前那个杀人魔神?只见他嘴里不知念叨着什么,脚下也不跑直线,蹦蹦跶跶、七拐八歪地斜着路往前溜。
脚力最快的一个刀斧手眼看着追上汉子,挥起斧头就要发力砍过去,谁知脚下一空,直扑扑掉进了一个陷坑,眨眼间便没了踪影。
秦定江此时已到营中望楼,眼见着汉子撅起屁股一口气跑到城墙根底下,身后的追兵却前前后后二三十个消失在地面,余下的见此怪状像是被下了定身咒,一个个立在原地手足无措,哪里还敢迈步。
又着了闻羽的道儿!秦定江望着那汉子顺绳索往城上爬的笨拙模样,已然想仰天大笑一场。
营里冒出个砍不死的滚刀肉,营外是不知多少的陷坑,此时的青龙军哪里还有半点战意,恐怕夜里都没人敢睡觉吧!
自午时至酉时,青龙军大营戒备森严,再无半点动静。
酉时一过,西面远处天际乌云翻滚,雷声阵阵。
河阳城中,府尹和闻羽正在向那汉子敬酒,“一人自由出入十万大军,便是武神再世也当叹为观止。此番令叛军畏首不敢出营,全赖堂主之功!”
“闻将军,府尹,举手之劳而已。只是倘若土孙子知道我在这里喝酒,他却在山里刨土,还不气得七窍生烟!哈哈哈哈……”
金钟性情诙谐,声音也自然爽朗,只是喝酒时甚是仔细,一杯酒抿了几口,还剩了一小半。
“将军不要见怪。”府尹淡淡笑道,“金钟堂主的横练功夫却是要多荤少酒,否则便损了功力。”
“堂主自便,闻某若是有此等本领,莫说是禁酒,便是让我日日吃土都无妨!”闻羽哈哈大笑。
“将军说到吃土,土孙子在城外做的手艺到底不错,却不知他那边此刻进度如何……”
府尹说罢,看着窗外黑沉沉的天色,不禁暗自担忧起来。
土孙子前夜带人打地道出城,却在青龙军大营前按照方位挖了大大小小百十个陷坑,深有五尺,底下密密麻麻戳上三寸铁钉,上面却不打通地面,虚浮着两寸表土,土盖下面用米浆厚厚刷上一层。
如此一来,土盖绝不会自行脱落,上面看来只是平地,可人马一踏上去便受不住力了。
金钟与土孙子相熟,自是懂得躲过陷坑的步伐,可惜那些追兵掉了进去,即便不死,也伤了腿脚,穿了肚腹,绝爬不上来,一个个只在陷坑里嚎啕,声音从一个个坑洞里传出来汇在一起,却似狼哭鬼叫,惨绝人寰,搅得营中之人心神不宁,却没一个敢去救的。
秦定江约算手下人马,强攻河阳并无全胜的把握,看着西面山里已下起瓢泼大雨,想明日这大河之水便会上涨,搞不好还会冲毁营帐,不若在此扎下一营断后,自己带大队人马趁天未亮绕过河阳城直取吴关。
夜过初更,秦定江睡不得觉,出了大帐在营里徘徊。
雷雨已移转到了这边,按着常理,雨下了这么久,营边的大河该上涨不少。
可秦定江仔细观查,那水流非但未涨,反而隐隐似要断绝,岸边本是牙床的地方都表露出来,显出两条乌黑的淤泥带子。
夜雨凄迷,诡影重重,尺外不得人声,丈外不辨人影。
秦定江正在迟疑之时,只听除了那雷雨声、号叫声,远处传来一阵沉闷的轰鸣,带着脚下的大地都颤动起来,急忙登上望楼,命哨兵多点火把,只见一滚三五丈高的大潮已朝大营这边平铺过来。
土孙子脚力快,从山中赶回河阳城,与闻羽等人登上城楼,只见那无数人马营帐早已漫进大河之中,黑压压的一片挣扎起伏,像是油锅里翻滚的芝麻。
“这般大水砸过来,就是鱼鳖也得溺死在里面!”土孙子很是得意,若不是着急想看自己的成果,他此刻早就钻进府尹的酒窖里去了。
土孙子前夜打完陷坑之后,带人马不停蹄赶到了山涧,几十个人每人背着一筐浆糊,用马驮着器具,一到地方便选取两旁都是坡土的窄流之处,用一张五丈长的渔网做架拦在河中,先铺上几层绒布,再拿浆糊和着黏土打在上面,一两个时辰便将大河之水彻底截流。
山雨倾盆而下,不过一刻的功夫,便在山涧容积一个湖泊大小的水库。
土孙子带人远远站在高处,看得时机已到,两边一同发力扯松渔网。那河水瞬间打破了土坝,如噬人的恶龙盘旋而下,直往下面的山口压了过去。
“秦定江当初引十万大军傲踞东来,本以为会势如破竹直取中都,哪曾会料到未到吴关便在此处折戟沉沙,却被大河送回老窝。”闻羽见杀绝这么多人命,虽然得胜,却多少有些唏嘘。
“土孙子这活做得干净,可也全赖府尹运筹帷幄,早有准备。”天气闷热,可金钟却披着一件厚裘衣,闻羽已问得他那横练的身子须每日涂抹菜油,却是沾不得雨水的,心中暗想这般壮汉却处处仔细娇贵,甚是有趣。
“那也不是酒仙人一个人的功劳,”土孙子抱怨道,“这二三年来,我带人在城南改迁河道,又日里夜里磨了十万担的浆糊,把河堤和城墙都夯得密不透气,否则的话这大水还没等冲到东面,河阳城就先泡汤嘞!”
闻羽听罢,恍然得知这一场水淹七军的大戏,府尹已然在台下筹划良久,不禁肃然拱手致谢。
府尹对土孙子笑道,“知道你的功劳,快去喝酒便是。”
话音刚落,土孙子一个鹞子翻身,往里跳下墙垛,顺着石阶跑下城楼。
“这给扳指的守得一城,就如守得一国。即便是前朝宕清四野的仁将军也不过如此!”闻羽知道府尹不愿在外人面前吐露身份,只得用暗语赞叹。
“国无大小,人无君臣,守得一心,三界清明。”府尹依旧春风过颜,似飘飘之仙。
几人正在谈论间,只见闻贪跑上城楼,大喊一声,“国公爷,八十万白虎叛军已入汉州!”
闻羽听罢只觉头眼发胀,站立不住,未曾想自己这些日来拼尽全力,死地求生,挡住了东面的十万人马,西面却已门户大开。
闻羽急急告别了府尹,带上土孙子,二人与随从一道,连夜冒雨往中都赶去。
路上,闻羽向土孙子交待了三个请托,其中一个便是想尽办法放一人出中都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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