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总是让人愉悦的。即便是那青葱年代的糟糕回忆,也是痛并快乐着,因着那时的自己才是真正活着,且没有隐藏。
目光掠过案桌上堆叠成山的公文,我搁下了朱笔,思绪又不可抑制地飘忽了出去。
人老了,容易怀旧,我一直以为这话说得不错。这几天,我甚至都能见着风浅夏那厮在碧波湖畔走过,可他究竟在何处,我又何尝不知?
我还记得他上呈的最后一个折子,便是要告老还乡,说是什么苍冥山的鸢尾开了,他要采一枝红色的给姽婳那丫头。
世人皆知苍冥山盛产鸢尾,可没有人见过赤色鸢尾,纯紫的倒有不少。他却是像铁了心似得,三天两头往那儿跑,后来就索性呆在那儿不走了。
我奈何他不得,就只能随他去了。
那时姽婳已经离开了十三个年头,他经历了大起大落之后整个人都变了,变得不再沉默寡言,甚至是有些聒噪。我能感觉得出来,他在拼命学着姽婳,学着她的开朗,学着她的多话,学着她的跳脱,就仿佛那个女人还在他的生命里一样。
只是逝者已逝,他对这朝堂再无留念,还不若放他离去,我与他之间也许还能尚存一丝情意,即便他私心里定是恨我入骨。
从青梅竹马,再到互相扶持,接着又因一个女人,一个曾经的青梅竹马,我与他虽不至于刀剑相向,可那曾经牢不可破的兄弟关系已然出现了裂缝,而我——
从来都没有后悔过。
若时间重来,我还是会在那个时间点阻止他。风浅夏救不了姽婳,我知道,他也清楚,但人总是会将没有达成的遗憾降在自己或者别人头上。
说实话,我并不反感他对我的怨恨,因为他和我一样——同罪。
他恨着我,也恨着自己,若我再去怨恨他,那这怨恨的怪圈就永远没有结束的时候。奇怪的是,在感情的方面,我永远要比他看得透,而正是因为看得太透了,连我都觉得自己冷情得过了。
说实话,这一点还是让我很艳羡的——至少,风浅夏那厮敢爱敢恨,有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恋……啊不,也许那不是爱恋,而是挥之不去的责任与承诺所带来的终身制负罪感。
因为我听说他后来在苍冥山寻了个媳妇,性格跟姽婳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两人处的不错,就在苍冥山下某个小地方定居了,还有两大胖小子。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放下了,但是他好歹有丰富的感情所托付,应是不错……
不像我,如今也算是后宫佳丽三千了……可我规整得连同翻牌子都要计较利益得失,实在没什么要去算计的时候,我就呆在书房,一个人落得清静。
随心所欲?
哈!那不过是我年少轻狂,一穷二白之时了……
拼杀多年,在获得至高无上的权力的同时,我便失去了‘自我’。我所做的一切都自动地围着那皇位,那天下苍生转悠,就好像刚登基那会儿,风浅夏那厮还跟以前一样跟我没大没小提意见,闹矛盾,我却是动了杀心。
是了,他冒犯天子权威,视朝堂规矩于无物,该杀。
可他是我所剩不多的同袍兄弟,这大半壁江山是他为我打下的。
该杀?
怕是会让同是立下汗马功劳的旁人心寒吧……
思想斗争只有一会儿,我就决定不杀他了。给了他一个台阶,他便识相地顺坡下了,我敛了杀心,却在事后,细思极恐。
真的,从头到尾,整个思考过程里,我都在权衡利弊,全然忘了——他是我的亲梅竹马,是我的友人。
我是一国之主,却是亲手把‘阿年’这个特殊的个体自记忆里抹杀了。那时,我才懂得了,为什么他会说‘阿年,我觉得你真很可怕’。
其实从胡军发起猛攻的时候,‘阿年’就已经在慢慢消失了。我渐渐地熟悉了如何做一个大家都爱戴的领头者,我塑造了一个神,却是亲手将那个莽撞无知,会犯错事的自己慢慢地,慢慢地扼杀了。
这归功于我一向把感情隐藏得很好,好到连自己都被自己蒙骗了去,就好像别人说领头者毫无畏惧,我就好像真的什么都不怕,上战场时我领着那群兵油子,嚣张一喝便骑着那赤兔马冲了出去,而一下战场我才发觉自己的手心里头全是汗,从马背上跳下来时连站都站不稳。
仔细想想,这大抵就是常人所受的恐惧……
可次数一多,我就懒得去琢磨了,而那些生理反应也随着我的遗忘而渐渐消失,我就真的成了无所畏惧的神。
而风浅夏那厮的存在,就是在提点着我不是全能的神,而是一个活生生的普通人。这也就是为什么我特别喜欢和他处一道儿,即便他有时嘴贱得想让我一巴掌拍死他。
是谁说的,话少的人都是妙语如珠?
我能认同他话语的精辟性,但是——妙语连珠就用不上了,一针见血还差点儿,他就是有着让人分分钟跳脚的超能力。
一句,便可将你从天上拽入至尘世的淤泥。
他说——我是个胆小鬼;而我确实因顾忌到与胡军之间的实力差异与紧迫形势,而无视了营救姽婳的可能。换句话来说,我从来没有思考过救她这个问题。
他说——我很自私,自私到要让全世界都认为自己很慷慨;而我那时做了什么?
啊……我记起来了,那一日他亲眼见证了姽婳被胡军分尸,而我除了在她的尸首,啊不,那不应该称之为尸首,而是制成了食物的碎片,瞥了一眼之外还诏书一封将其厚葬,手提朱笔圈了苍冥山为她的领土,为她大兴土木,并在登基之时追封她为‘天命皇女’,就将此事揭过了,而与此同时,我与胡军已经达成了协议,他们成了我的附庸。
那一日,他站在朝堂之上,静默地听着那道道的封赏。我一抬头,便见他盯着自己,眸光是从未有过的雪亮,那眼神就好像在看着一只冷血的怪物,陌生如斯。
……
他说了很多很多话,我能记得的不多,而记得的大抵都不是什么好话。
他说我冷情如斯,定会孤独终老。
这是诅咒了。
可也确实如他所言,我喜欢的,我爱的,最终都会被我以各种各样‘合情合理’的理由给换了去,不过该痛的还是会痛的,即便这情况已经出现过无数次。
多到,连我都记不清了。
可那疼痛,却是无视了记忆上的蒙蔽,如利剑般,直戳心窝里最柔软的地方。一次一剑,鲜血淋漓,甚至等不及伤口愈合,那上头又添了新伤,连而带起旧,伤上加伤,看上去更是惨不忍睹。
分分合合,聚少离多,生离死别。
每到此时,我便觉得自己成了两个人,一个置身局中,一个冷眼旁观。而做决定的永远都是那个冷眼旁观的,因为我——
绝不容许自己感情用事。
王是王,我是我。我羡慕风浅夏那厮的随性所欲,可王会不惜一切代价将这种危险因子碾压殆尽。
我一向分的很清,清到只有我一个人的时候,我才把‘我’放出来;而一旦周围有第二个人的存在,我便成了那高高在上的王。
当然这第二个人,自是不包含风浅夏那厮,只不过如果在场的还有别人,风浅夏就会变成那‘第二个人’。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这话他也说过,说这话时,他正好被我拉扯回来,而他原本要去的便是那胡军驻扎之地,那里有他心心念念的姽婳。
两地相隔不过数十里,
却像是隔了千山万水。
因为我与他都清楚,此行必定有诈。身为主帅与军师,我们没有将数万将士的性命当作任性一场的权力。
他们之所以将性命托付于我等之手,只因为信任,信任我们能够结束这乱世,信任我们能给他们尚在水深火热的家人们一片安宁……
如此深厚的情谊,我们承得起,自然能够做得到,即便……我们肩上的担子足以将我们压到崩溃。
但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在我们还是街头混混的时候,拜了个花白胡子的老头为师,其实他教了我们几年,也只不过就教了我们四个字——债多不愁。
乍一听那四个字,我就觉得这人定是个无赖。可在这个乱世之中,只有无赖,只有这种倔强到咬紧牙关也要活着的人,才有资格活下来。
当我们在痛失兄弟挚友的时候,当我们在泥泞血海中无力挣动的时候,当我们被逼入绝境的时候……就是这四个字把我们一次一次拉了回来。
担子重?
没关系,习惯了就好。
相伴多年的兄弟死了?
也没关系,在下一次战场上,我定会为他讨回来。
双手沾满血腥?
那就更加没有关系了,我不杀人,人定要杀我。只不过,我会在他动作之前,将其手刃。
在收到‘姽婳在主君营帐’这条密报的时候,我就知道胡军就已经在那儿布上了绝杀之局。他们已经被我逼上了绝路,姽婳是他们最后一张底牌,在他们亮出这张底牌的时候,就表示他们已经到了穷途末路。
我有预感这是最后几次战役了,只要安安定定地结束了这一场,我们就会获得长时段的安宁。
可老天向来不如人愿,因为——
风浅夏消失了……
(还有一更,在第二卷的正文,咩哈哈哈~~~~~~这篇番外,没有剧烈起伏的剧情,因为一切我都在正文里有记述。。。这篇文更像是一个位高权重的老爷子在唠唠叨叨地叙着往事,散乱,但是有着独一无二的心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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