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这年的春节,金家是在城里的新家度过的。
平安、喜庆。
当然,也有一些隐痛。
但是,谁也不主动去说那丝隐痛。
就像没有一样。
当然,没有是不可能的。
63
新家是幢别墅。
洋气、奢华。
那感觉就像是从地狱到了天堂。
过去,只有在电影电视中才见的富丽堂皇,如今他们真正地享受了。
豪华得出于全家所有人的想像。
金德旺也没有想到。
大气、考究、豪华、富丽堂皇。在小区的门口,一边一个立着穿着藏青面料、肩膀和袖口部分缀着红黄两色条条制服的保安,他们站得笔直,就像两根树桩。杨秀珍开始进来时,步子都有些迟疑了。“怎么还有警卫?”她小声问。按她过去的想法,一定要相当大的干部(省长、市长什么的),才可能有这样的待遇。她是见过黑槐峪镇政府的大门,门口只有一个看门的老头。
金德旺说:“这不是警卫,这叫保安。”
“什么叫保安?”她问。
金德旺说:“就是警卫。”
杨秀珍想,这还不得了?所以说,有钱就是好,可以享受大干部们的待遇。
进入小区,里面是一幢幢崭新的别墅,格外的干净。漆黑的柏油道路上,连一点灰尘都看不到。到处都是绿绿的草坪,翠翠的,就如夏天一样。杨秀珍也是奇怪的,冬天里,怎么会有这样的草?而道路两边的各种树木,也都是青翠欲滴。
小区是傍着湖滨而建的。透过楼宇的间隙,可以看到美丽的丹阳湖。丹阳湖是这个省会城市的心脏,也是这个城市的中心公园。然而,碧水湾公寓小区却有一条小道直通这个公园。物业管理为这里的每个住户都购买了年卡,住户们可以随时随地自由出入。
这就是富人的好处。
不愧是明星建筑。可以说,在这个小区,处处都可以看到景致,而且,每一处都各有特色,绝不单调重复。无论是草坪、小道、假山、水池,还是长廊、小桥、凉亭,甚至是路边的拉圾筒,都安排得非常合理、讲究,非常的艺术,完全融化在自然之中。
经过花园、网球场、会所,就是一幢幢新峻工的别墅。
蓝天、白云,绿地、碧湖。
崭新的别墅前是一些随风摇曳的树木。
金德旺家的别墅也是那种欧式建筑,看上去还分成了主楼和副楼两部分。错落有致。座北向南,巨大的落地窗外,是一处很大的草坪。
进了室内,眼前更会突然一亮。客厅宽敞无比。铺着优质大理石的地面,简直像镜子一样,光可鉴人。中心位置铺上了一张高级地毯,一圈沙发围着茶几。电视柜上,摆放的是一台进口的超大屏幕电视。两侧的墙壁做上了各式的雕花,从另一边的窗户,可以看到丹阳湖的大部分景色。要是在晴天,屋内的阳光会显得特别的充足,雪白的墙面和地面,会增加光亮的效果。天花很高,一直通向上面的屋顶,巨大的吊灯垂下来,特别的漂亮。吊灯是巨大的,就像一个盛开的花冠,上面缀满了无数的各种形状的水晶。摁下开关,屋里立即无比地灿烂,弥漫着一股明媚的喜庆,简直都要亮透到人的心里去了。
在主客的另一侧,是厨房、卫生间和贮藏室,还有一个健身房。楼梯在贮藏室的一侧,它是全部由红木做成的,螺旋而上,特别的优美。而楼上的栏杆,也全都是雕花的。
卧室都是在楼上。有主卧、次卧、书房、客房、婴儿房、休息室、卫生间。地板、洁具、家具,都是进口的。据说,连卫生间水龙头的开关,也是德国货。杨秀珍看得都有些呆了,不说别的,就说卫生间,都比过去自家的那个客堂大。到处是灯,到处是镜子,到处是装饰品。房间一处接一处,简直就像一个迷宫,让她辨不清方向。
“我的天,要晕死了!”她乐呵呵地说。
在主卧室,她看到房间大得像村里的晒场。米黄色的地毯铺满了整个房间,宽大的席梦思床摆放在中间,就像一个会议台,能围坐十几个人开会。电视正对着床头,也是比自己过去家里的那个要大好几倍,而且是超薄型的。有沙发,有茶几。还有个侧门通向卫生间。天花和墙壁上有很多灯,打开来,射得她眼花。干净、豪华,让她简直不敢迈脚了。而这么多的的房间,只住着她和金德旺和金建设,怎么能不叫她惊讶?
副楼里住着的是金建军、刘璐璐和他们的孩子。
主楼和副楼是相通的,一个全钢玻璃走廊相连。
副楼的大厅虽然不及主楼的高大,但楼上的所有陈设都是一样的富丽堂皇。
金建设说,事实上也就是最近两个月的时间,这里的房价又上涨了许多。很多有钱人都选择在这里,安家落户。而且,都不是那种一般意思上的所谓有钱人,而是真正的有钱人,——大企业的老板或者董事长。
原本,金德旺并没有想到要在城里过节,他还想等一等再搬。但是,刘璐璐在那个老屋里呆不下去。她总会梦到那个晚上爷爷去世的情形。很多时候,她简直不敢一个人搂着孩子在那个屋里睡觉。
刘璐璐瘦了。村里所有的人,都能感觉到她瘦了。她的脸更白了,瘦得眼睛也显得更大了。有了孩子以后,杨秀珍对她格外地好,隔三差五地给她煨汤。各种煲汤。刘璐璐的奶水很充足,营养吸收得很好。可是,她就是瘦。
也不知为什么,老太爷去世以后,刘璐璐感觉心里空空的。有时候,她甚至能莫名其妙地出现幻听,听到老太爷走路的脚步和拐杖击地声,听到老太爷的咳嗽声,听到老太爷的喘息声。尤其是在黑夜里,她甚至能看到老太爷在屋里走来走去的恍惚身影。
金建军总是忙着,在窑上。窑上一刻也离不开人。回来一趟,就和孩子亲热一下。孩子两个多月的时候,刘璐璐回过一次娘家,在娘家住了有十四五天。她的父母也都是喜欢的。他们看到她有了后代,心想:她从此在金家的日子就安稳了。
刘璐璐也知道自己安稳了。
公婆们好像没有再把她过去和石新华的事放在心上,或者说,他们是在努力地忘记。但是,刘璐璐却忘不掉。她时不时地还会想到他,但又感觉他真的是离她太远了。
离开黑槐峪的那个早晨,下着很大的雾。金建军开着车把他们送到镇上。车子经过小镇的时候,才五点多钟。刘璐璐看到了派出所的大门,关着。而他的宿舍也是黑着灯。他的宿舍就在派出所所长办公室的隔壁一间。他是知道她的户口迁到城里去的。那一次她带着宝宝去镇上卫生院,看到他,他正在修理一辆警用摩托。
“什么时候离开?”他问她。
“我不知道。”
他微笑着,看着她。
“总会离开的。”他说,“挺好的。”
“以后就是城里人了。”他说。
她笑笑,说:“什么城里人啊?没有什么意思的。”
真的,她对城里是既向往又惶惑。城市生活一直是她所向往的,然而,她又害怕自己将来不能融进那样的环境。毕竟,她熟悉的还是黑槐峪。而且,这里有她爱过的历史。
“你怎么样?”她问他。
“老样子,”他说。
他没有告诉她,他正在和他的妻子温美娟进一步商量离婚的事。他不想说这件事,因为,他和温美娟为了离婚的事已经有好几个反复了。总是谈不拢。以吵架开始,再以吵架结束。另外,他也看不到自己会和刘璐璐有什么未来。自己只是一个小小的派出所所长,而刘璐璐却是千万富翁家的儿媳。她有享用不尽的富贵。
他是希望她能好。
而刘璐璐,当然并不太清楚他的心思。
她感觉越来越摸不清他的心思。
也许,一个人永远也无法很清楚地了解另一个人的心思。她不能很清楚地了解石新华的心思,就像金建军不能很清楚地了解她一样。
看着他黑黑的宿舍的窗口,那天早晨她忽然感觉鼻子发酸。原来,她想至少在走之前,还可以见他一面。然而,希望落空了。而且,她不知道这一走,何时再能回来。
经过镇,经过县,然而来到了省城。
现代繁华的大都会。
时空的快速变换。
她真的没有想到城里的家里会这样的豪华,超乎她的想像,简直有些不能适应。
这一前一后的变化,实在是太大了。
像是在做梦。
64
舒适无比。
然而,在这种天堂般的舒适之下,金德旺也有些不太习惯。到处都是太干净了,他抽的烟屁股不好乱扔,痰不能乱吐,小便必须要进卫生间,还要冲洗。还有各种各样的电器施设的使用,他根本就看不明白。新奇,复杂,而且古怪。
突然的改变,一下子还有些接受不了,金德旺想。这就跟过去那个故事里说的一样:穷人看着富人天天吃肉,连早晨也能吃,就要求也大吃一顿,结果肠胃不适,害得整天拉稀。他们现在就是处在有点拉稀的状态。
然而,终究会适应的,他在心里说。
金建设则显然很适应这种现代文明,而且乐于享受。他在家里指挥着一切,说着这不能那不能的。所有不懂的东西,也都由他来捣鼓。原来,他对自己在厂里的那个单身宿舍很是满意,现在已经觉得形同狗窝了。在厂里忙得再晚,他也要回来。
如今,那个厂已经基本完全被金建设接手管理了,他们家的那个亲戚老薛已经不干了。他从那个所谓的氨基苯酚项目里套走了几十万,就消失了。金德旺没有去追究,他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同他翻脸。因为不管怎么说,他能今天到城里,而且在城里置下一个工厂,是老薛的主意。最最关键的是,这个厂现在越来越像个样子。所以能越来越像样子,这当中很大一部分,是老薛的功劳。
就在他把家安置好的第二天,金德旺就去厂里看过。厂子看上去相当不错,秩序井然。一部分工人放假了,还有一少部分工人在生产。金建设说,再过一个星期,厂里就全部放假了,连同一些业务人员。
虽然这个小厂一年也才赚十多万,但金建设对这个厂的未来却充满了信心。金德旺也是高兴的。这个小厂的这一点钱,与窑上相比根本算不了什么,只是九牛一毛。可他高兴地看到儿子有了事做。
没有事做是难受的。
金德旺在城里的这个豪宅里,就感觉难受。
越来越难受。
席梦思床睡得他腰疼,灯光射得他眼花。屋子太大,楼上楼下,让他感觉过于寂静。而且,每时每刻,都在花钱。每一滴水,每一度电,都是钱。
这让他很难受。
和他一样难受的当然还有杨秀珍。
她更加感到无所事事,身上像针扎的一样难受。
金德旺在难受的同时,心里还是比较庆幸。庆幸一家现在都搬进了城里。换言之,他是有进路,也有退路。城里的这个豪宅,现在就是他退路的大本营。就算是他在黑槐峪的煤窑挖不下去了,这么些年来赚的钱,也够全家衣食无忧地生活了。不要说在黑槐峪,就算在整个县里,能像他金德旺这样在省城拥有这个豪华别墅的,恐怕没有第二个人。因此,他在心里暗暗地,知足得很。
至于进嘛,他还没有想得太多,反正到目前为止,窑上的生产还在正常地进行。
事实上,那一段日子,谁都看出来了,金德旺以后的日子不会好过。女儿的婚事得罪了于副镇长,儿子和乔娣娣的关系,得罪了秦书记。一个在黑槐峪地面上,靠采煤发迹的窑主,得罪了这样两个人物,怎么可能会有好日子过呢?
金德旺打发了他父亲的丧事以后,重重地病了一场。没有任何病因地病倒了。他感觉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累得不行。其实,不仅仅是身子累,最累的,还是在心里。在家里,他足足躺了有一个多星期,然后才又慢慢地恢复了一些元气。
就这一折腾,他好像老了有十岁。
人憔悴得很,头发也迅速地白了。
他的话更少了。
看人的时候,他的眼里有一股火。这种火别人是看不见的,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觉得所有的人都在和他作对。别的人和他作对,他不怕。他怕的是于仁发和秦家振。
这两个人,就是压在他头上的两座大山啊!
为了修补与他们的关系,金德旺尽力地讨好他们。就在他那次在会议上被“敲诈”后,他还一次性地给秦家振送过三万块钱。秦家振当时只是笑笑,没有多说什么,就收下了。也许,他收得再心安理得不过了。在他的感觉里,金德旺送他钱是应该的。因为,是他让他发了财。如果他不愿意,他可以“整歇”他。何况,他的儿子还“抢”了他的年轻女人。换了别人,谁敢那样做?
乔娣娣的离去,对秦家振来说是个损失,一个很大的损失。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样奇怪,在它快要失去的时候,你会感觉比平日更加地珍贵。为了留住她,他千方百计地哄她,央求她。他说在不久地将来,要把她提拔为副镇长。他说要给她一笔钱,让她将来在城里买一套房子。他甚至给她下了一跪,但是她还是坚决要走。
态度坚决。
看她态度那样坚决,秦家振也生了气,威胁说:如果她这样绝情,他也就无义了。他不会再照顾她和她的家人了。这个“照顾”的背后,隐含着多种复杂的意义。在他眼里,她不过是一个长得漂亮点的,并不懂政治,头脑简单的年轻姑娘,从身体,到心理,都让他占有过。她应该是臣服于他的。说得难听点,她只是他的一个玩物,玩于股掌之中的。现在,怎么可以突然翻脸呢?他想,她就算走了,可是她的家人还在黑槐峪镇,她就不怕他刁难她的家人?
然而,面对他的威胁,她只是一笑,说:“你也应该知足了,这几年,我什么都给你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秦家振说:“我是为你好!你看,你当上了团委书记,这是多么不容易啊!多少人羡慕你啊。有人在镇政府干了好多年,自学大专文凭,工作也踏实,都没有得到提拔,甚至连国家干部都没有转成。你却轻易地就放弃了,不可惜吗?再说,你以为你出去干,就能干好吗?外面的事情很复杂,我怕你要吃亏。”
乔娣娣说:“吃亏受罪,我只有试了才知道。”
秦家振最后叹了一口气,说:“这样吧,你先出去,我把位置给你留着。三个月以后,如果回来,我还欢迎你。工资,也还是照发。”
作为一个男人,一个领导,秦家振觉得这样对她很不错了。他让她不要向别人提到自己辞职的事,他说他给她留一个退路,一旦在外面混得不够好,还能够体面的回来。他对外人只说她是请假了,不说多余的原因。然而,她还是向人说了。
一时沸沸扬扬的。
秦家振不相信她能混好。
他相信她最终还是会回来的。他甚至盼望她在外面很艰难。要是她碰了一鼻子灰,回来了更好。那样,她只会更加死心塌地跟着他。他也就握有了更多的主动。
为了让乔娣娣能早点重新回到他的手掌心里,秦家振心想:他要通过各种手段来迫使她就范。而给金德旺施压,无疑是他各种手段中的重要一环。
金德旺哪里知道,他光是送钱是远远不能平息秦家振心中的怨气的。不要说是五万了,就是十五万,秦书记也仍然要治他。
前面刚刚给秦家振送去五万块钱现金,后面于副镇长就亲自上门视察工作。事实上,他那天是开车来老金家的那个沙坝村办事,找村长老洪说事,事情说完了,突然就想到拐过来看看。
那天正是农历大雪。
金德旺知道,于副镇长的突然“关心”,不是好事。视察工作是假,想心找碴是真。得罪了人家,人家怎么可能会轻饶他呢?
果然,老于在看了一圈以后,对着窑上就说三道四了。先是说年底了,县上要来人进行安全检查,如果不合格,就要停产。检查是年年都有的,年年也都顺利过关了,无非就是窑主们出点血。过去在这个问题上,镇上还都是积极地做工作的。事实上,保护窑主,就是保护领导自己。窑主和镇上的主要领导是一个利益共同体啊!但是,今年是不是还会这样,金德旺在心里打鼓了!
“今年呢,是抽查。”于副镇长慢悠悠地说,“很有可能,是到你这边来。”
“我呢,放心不下啊,所以,提前到你这边来看看。”于副镇长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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