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金巧云真的跑了。
当然是跟着方洪兵跑了。
这在整个黑槐峪都成了一个大新闻。
在农村,跑一个姑娘并不算是新闻。因为,几乎年年都有私奔的青年男女。所以能成为新闻,那是因为私奔掉的姑娘是腰缠万贯的窑主金德旺的女儿,同时,她更是于副镇长的亲外甥的定亲对象。
这就成了新闻。
那天晚上,全家的人都出去找了。金德旺还让金建军在窑上带了二十几个窑工(都是认识方洪兵和金巧云的),四处出击,到任何一个方洪兵和金巧云可能出现的地方。重点当然是一些路口,县、镇的一些车站。
“如果抓住了,给我往死里打!打死了我负责!”金德旺红了眼睛,嗓子也哑了。
谁都知道,他的意思当然是打那个方洪兵,惹祸的人,而不是自己的女儿。
家里就只有刘璐璐和她的婴儿,以及金老太爷。
老太爷也知道出事了。
刘璐璐对着他的耳朵大声喊着,告诉了他基本事实。
他没有说话,两眼只是失神地盯着某个地方,手在抖。
其实是全身都在抖。
为什么要反对巧云和那个窑工呢?那是因为觉得那个小伙子穷,配不上自己家的有钱。为什么要把巧云许给于副镇长家的外甥呢?还是因为觉得自己家有钱,门槛高,找一个有权有势的,以后好挣得更多的钱。他虽然老了,但不糊涂,他明白。
他一直担心要出事,然而,光是担心是没有用的。
该出事还是要出事。
“这个家……早晚都有这一天。”他叹息着。
过去,金老太爷是担心社会变化。他的那种观点,也经常遭到儿孙们的否定。现在,看来社会不太再变了,太平盛世。但是,自家却会有变化。他看到儿子气冲冲地带着一帮人走了,而且还听他说只管打,打得人了他负责。真要出了人命,他能负责吗?这和窑上出事还不一样。窑上出事是天灾,打死人可是。
“你关照德旺,叫他不要乱来啊!”他冲着杨秀珍离去的背影喊。
然而,杨秀珍像没有听到一样,也风风火火地赶去了。
那个晚上,是一个非常特殊的夜晚。家里一下子仿佛人都走空了,特别的安静,如死一样的沉寂。
已经是八十四岁的金万山老人睡在东厢房,躺在黑暗里,喘息着。他感到呼吸困难。他还在担心,不知道事情会发展成什么样。出去的人,一个也没有回来,而时间在一点点地消逝。在黑暗中,他看见从窗外射进来的一些月光,淡淡的,有些惨白。
静得连地上掉一根针都能听见。
“万山——万山——”
他听到有人在叫他。
然而,眼前却是什么东西也没有。
许久,他感觉有些尿急,想翻身起来够床下的尿壶。可是,整个身子都是麻木的。他一边哆嗦着,一边努力地往下面探。然而,手在床下划拉着,总也碰不到那只尿壶。感觉其实就差那么一点点,却就是抓不到。
“嘘——”他感到有人对着他的脖子吹了一口冷风。
那股冷风,虽然很小,但却一直寒到了他的骨髓。
冷得异常。
就在他想再用力一探的时候,整个人都跌到了床下。
冰冷的地。
他想挣扎着爬起来,却一点力气也没有。手脚都是绵的,而身体却特别地沉重。
“刘璐璐——刘璐璐——”他想喊。
可是,连自己都听不到发不来的声音。
他只能消极地躺在地上,等待人发现。
等金德旺杨秀珍金建军和金建设他们回来,也许就会发现他了。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他身上穿着的就是单衣单裤。
但是,奇怪的是他并不感到寒冷。
忽然,他听到家里的大门被人撞了开来。在微弱的光线中,他看见一大群人涌了进来。那些人都是模模糊糊的,看不清他们的面目。他们有的手里执着明晃晃的大刀,也有的手里提着丁当作响的镣铐。
“把他绑起来!把他绑起来!”他听到那些人在对他嚷。
话音刚落,那些人就全扑了过去,有人抓他的膀子,有人缚他的腿,还有人摁他的头……事实上,他根本就不能反抗了。
刘璐璐还在睡梦中,突然被婴儿的啼哭吵醒了。
开了灯,看到时间显示已经是深夜两点多钟了。
家里的人还没有回来。
她担心。
希望不要出什么事最好。照她的理解,既然巧云愿意和那个姓方的好,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如果家里嫌他穷,把他招在这边好了。
窑上正好需要人手。
她看过那个小方,人很不错的。
但是,她的意见是没有任何作用的。
她发现婴儿啼哭的原因,是他把尿布尿湿了。
赶紧为他换尿布。
然而,换上以后,婴儿却还是啼哭着。
她听到外面起风了。
接着,她听到门响。
好像是谁出去了声音。
家里除了她们母子,还有老太爷,再没有别人了。老太爷那样大的年纪了,他出去干什么?外面起风了,那样的冷。
“老太爷——老太爷——”她叫着。
没有人回答她。
她疑惑着,坐起来,披上了衣服。穿过堂屋,拉亮灯,外面没有一点异常。大门都还好好地关着。疑惑着,疑惑着,她提心吊胆地一步步走向老太爷住的那个东厢房。
“老太爷——老太爷——”
她边走边叫。
老太爷那边却一点动静也没有。
她想,一定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否则,一个老人,是不可能睡得这样沉的。
拉开老人屋里的灯,她发现老太爷躺在了地上。
57
金巧云是决心要逃走的。
那天,她在车站遇见了方洪兵,就知道自己这一辈子是一定会跟定他的。
她就是他的女人。
她只愿意和他好。
跟着他,哪怕吃尽千辛万苦,她想。
不会后悔的,她想。
自己做下的事,永不后悔。
她想起她弟弟金建明的一个同村的同学,贺山,好像说是在南山采石场打工。她就带着他,却南山采石场。果然,在那里找到了贺山。
贺山比过去黑了许多,也老气了许多。
看上去,他更像一个大人了。比弟弟金建明要成熟,她想。到底一个是在农村干苦力活,一个是在大学里读书,不一样的。金巧云对他说,方洪兵是她家的一个远房亲戚,想找活干。贺山在听明白了她的意思后,就答应找采石场主说一下。
事情很简单,方洪兵就留下了。
金巧云和方洪兵约好,几天后她来看他。她要把他留在马小娥那边的衣服取回来,重新送给他。
家里人对她的心思当然毫不知情,他们都以为她和小徐基本是定下来的事,不会再有变化了。甚至连金建设也从城里特地赶了回来,操办。而就在金建设回来的那个晚上,金巧云无意中听到了父亲金德旺和金建设的谈话,获得了一个大秘密。原来,全家人把户口都迁走了,迁到城里去了。当然,表面上,父母和爷爷的户口没有迁,那是因为他们是无所谓的。他们都老了。他们也随时可以进城。事实上,亏待的就是她。
他们想把她永远地留在黑槐峪。
她就不要留。
她想:父亲的如意算盘就是牺牲她,来满足全家人。
然而,她就不要这样。凭什么让她这样?
她想报复。
她就是要走。
她不想让他们如愿。
就在她订亲的前一天,她接到方洪兵的一个电话,他说他真的想回去了。他说他睡不着,反复考虑过了,他不应该那样。他配不上她。他们悬殊太大。他不想让她受苦。他是在某个路边的小店里打的电话,声音很噪。他说他已经决定离开采石场了,马上就离开。
她当时的第一个反应就是马上拦住他,不顾一切地拦住他。
她心急火燎地经过镇上,赶到南山采石场,发现他真的已经离开了。
眼泪急得一下子就流了出来。
她知道,他一定是要搭车经过县城,然后再从县城,回他的老家。
她要追上他,跟着他,回他的老家。
历经千辛万苦而不悔,她想。
除了身上的衣服和现金,金巧云从家里离开的时候,真的是什么都没有带走。
谁能想到,金德旺的女儿能这样呢?
金巧云重新回到镇上,在车站四处找寻,没有看到方洪兵。她着急,花了一百五十块钱,包了一辆摩的,连晚向县城赶。
她是一定要追上他的。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亲爱的爷爷会在这个晚上去世。
谁也没有想到。
58
金家老太爷死了。
这是村里岁数最老的一个老人了。
他的死,意味着他那一个时代的彻底结束。因为,和他年龄相仿的那一代人,全都走光了。
凌晨三点多钟的时候,村里的人大多被惊动了。
他们听到了刘璐璐凄利的哭声。
那天的后半夜,特别的冷。
四点钟的时候,天上下起了大雨。
倾盆大雨。
村里上了一些年纪的人说,有十多年了,没有下过这样大的雨。
雨线打在人的脸上,就像是一条条在冰水里浸过的鞭子在抽。
冷得让人直哆嗦。
第二天早晨九点多钟,金德旺带着老婆和两个儿子才匆匆回来。
各路人马都带来了不好的消息:没有发现他们的任何踪迹。然而,他没有让他们撤,而是指示那些人继续把守着有关路口,坚持到最后一秒。
这突如其来的事件,不啻是晴天霹雳。
当头棒喝!
在黑夜里,金德旺的大脑在快速地运转。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他不停地问。然而,脑海里一片空白。
他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应付的高招。
只是一夜之间,他的头发更乱了,像一丛乱草。脸更阴沉了。眼睛深陷,脸颊像刀削的一样,瘦了一圈。他的身上湿透了,然而他却感觉不到冷。因为,心比身体更寒。
远远地,他就看到自家的院子里挤满了人。当时他就预感到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但是他压根就没有想到是自己的老父亲。
是父亲。
金德旺哆嗦着,大哭。
他伏在老父亲的身上嚎啕大哭。
那哭声之响,足以让在场的每一个人动容。
金德旺是真的伤心,他没有想到在这节骨眼上,老父亲就是这样巧,偏偏去了。难道,这是天意?
悲伤之中,金德旺嘱咐家里人,对金巧云的事一定要保密。如果外人问起来,只说是她因为爷爷突然去世,让她到省城接金建明去了。虽然这话听上去,非常的不可信,缺乏说服力,但能挡一时算一时吧。
进而,他又想到,其实老父亲一死,是帮了他一个大忙。那就是暂时缓和了一下眼前的尴尬。丧事的操办,自然使得定亲的事延后。而在延后的日子里,如果金巧去能被找到,那当然更好,如果实在找不到了,他到时再想办法。
能拖一时是一时嘛,只能如此了,他想。
为了不让那天下午出现尴尬,他让金建军和金建设赶紧和镇、村里一些原来邀请了的人打招呼,取消晚上的酒席。说家里出事了,老太爷死了。
最先赶来的自然是于副镇长,开着车,带着他的外甥。
向金家的人表示了慰问。
“老太爷也算是高寿了,”于副镇长看着金德旺那副样子,拉着他的手,安慰说,“不要悲痛啊!注意身体。”
金德旺哽咽着,泣不成声了。
59
一个星期以后,老太爷的丧事办完了。
办得还很风光。
镇上的好多干部都来了,送来了花圈。
院子里都摆满了。
金德旺明显瘦了,越发地老相和憔悴,仿佛一下子老了有十岁。额上的皱纹明显比过去更多更深了,头上的头发也白了一大片。眼睛深陷,嗓子嘶哑。看到的人都说,他是太悲伤了。
自然,人们没有想到他之所以那样悲伤,是因为金巧云的事。
金巧云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
所有的人都感到了奇怪,因为在老太爷丧事的安排过程中,从头到尾也没有看到过金巧云的影子。而村里人也知道,其实老太爷过去非常喜欢巧云。
巧云就是他的另一只耳朵。
他耳朵聋,总是巧云对着他说话。
巧云对他好。他牙齿不好,巧云给他做烂饭,买软食;他眼睛不好,她到县城去给他配老花镜;他没有合身的毛衣,她买毛线给他织。老人过世了,她没有理由不出现。
太蹊跷了,一定是出事了。
而金家的人在努力搪塞着。
为了掩饰,他们甚至没有通知金建明回来奔丧,这样让人感觉金巧云可能是和他在一起。然而,这样的掩饰是可笑的,有谁能够相信呢?
“巧云是不是有什么事了?”丧事结束的那天,于副镇长就皱着眉头问。
金德旺吱唔说。
“没事就好。”于副镇长说,“要是有什么事,你就直说。”
“这种事情,你老金也不用为难。”于副镇长说。
“我家的外甥又不是说找不到合适的姑娘,如果有变化,我们还是两便吧。”于副镇长的话已经非常难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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