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片刻后,陶清便让七个灰衣影卫护送我和唐思二人上路。我本想留几个人给他,毕竟我有唐思也算比较安全了,但是他执意如此,我也只有从了。
有一匹马是陶清带来的,他扶着我上了马,又嘱咐我尽早离开不许回头,他越是如此我越是怀疑,仿佛这里会发生什么似的。
一个灰衣影卫探路,另外六人将我们三人护在中间,因怕颠簸,唐思牵着缰绳慢行,我侧坐在马上思索着,越发肯定陶清有事瞒着我,可到底是什么事……我拍了拍唐思的肩膀,他回头看我,问道:“你又怎么了?”
“三儿。”我咬咬下唇,问道,“陶清瞒着我的那事,你知道是什么吗?”
“什么?”他也是一怔,“你指的是哪一件?”
想来陶清瞒着我的事真是不止一件呢。
“他留在闽越,是想做什么?”
唐思无奈道:“二哥让你回去你就回去,服从他的安排就是了,难道他还会害你?再说了,即便他是去会情人,你拦得住吗?”
我被这话呛了一下,却也找不出话来反驳。我自然相信陶清不会害我,可是被蒙在鼓里的滋味委实不好受。更何况,大概是出于孕妇的直觉,我觉得陶清瞒着我的事绝对不简单,而且很可能很危险。
闽越国会发生什么危险之事,所以他让我天明之前务必离开。
难道两国交战?
那他也没什么好瞒着我的啊……我百思不得其解,正在这时,前方探路的影卫回来报道:“三里外便是哨所,正近卫兵交接,暂缓前行。”
这时日近西山,正是交接之时,交接之时的防卫漏洞最多,平时的话,据燕离说,闽越国的守卫是极其森严的,怎么今日一路看来巡逻士兵似乎不是很多?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影卫都提高了警备,唐思的手扣住了暗器,抓着缰绳的手因用力而指节发白。
远远传来了脚步声和马蹄声,听上去大概有数十人,我们几人潜伏在树林中屏住了呼吸。
那些人嘴里叽里咕噜地说着闽越话,言语间似乎挺兴奋,似乎在讨论着什么喜事,可惜我听不大懂,在山中曾与不秃学了几个月的闽越话,单个词听着明白,说得太快便捕捉不全了。
“明天……女王……成亲……休假……”
我愣了一下,蓝正英成亲?和谁?
那些人脚步轻快匆匆而过,最后一个传到我耳中的词是——沈庄。
唐思轻轻拉了下缰绳,对影卫使了个眼神,说:“走。”
我回拉住缰绳,冷然道:“且慢。”
唐思回头看我,眼中闪过疑惑。
他大概不知道,我能听懂闽越话,虽然不多,但是足够了。
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字问道:“和蓝正英成亲的人是谁,你知道吧。”
他愕然看着我:“蓝正英?”
我把缰绳从他手中抽回,居高临下扫了众影卫一眼:“同意和闽越国和亲,这项指令是谁下的?”
七名影卫面面相觑,沉默不语。
唐思脸上闪过一丝恍然,随即又沉下声道:“我们应尽快赶回陈国。”
我笑了一声,有些酸楚地看着他:“你也帮着陶二骗我……”
唐思身体一震,仰面看着我,我看到他瞳孔一缩,声音有些低哑:“我何时骗过你?”
我不欲多说,沉默着掉转了马头,七名影卫立刻拦住我,沉声道:“庄主有令,护送陛下回陈国,不得有误!”
我冷笑:“他是庄主,我是国主!你们谁敢拦我!”
七名影卫齐刷刷地跪了下来:“请陛下回国!”
我攥紧了缰绳,深呼吸着,咬牙道:“我肚子有些不舒服,你们可别让我动了胎气了……”
我分明看到了冷汗从他们的额上滑下。
我轻轻拍了下马,马蹄声“嘚嘚”地朝着来时方向去,七名影卫踌躇了一下,最终还是跟在我身后。
唐思……唐思跃到我身侧停下,拉回缰绳,低声道:“我送你。”
我垂眸看着他的侧脸,心中涩然,轻轻点了个头,说:“随你。”
天色渐渐黑了,附近的守卫也开始多了起来。闽越皇城与我们陈国不同,他们的皇城极小,不到我们一宫之大,皇城毗邻宝镜圣地,是密宗的活动之所。据说女王成亲,须由密宗宗主见证主持,受真神大佛祝福。
七名影卫在拦阻无效后,终于对我一一吐露了实情。
陈国同意和闽越议和,沈东篱与蓝正英结秦晋之好,闽越则向陈国俯首称臣。便在这两日,陈国的人已经入住了闽越,边防松口,陶清这才光明正大地来接人。
师傅怎么会同意和亲……我腹中怀着他的骨肉,他怎么能同意和亲?
我伸手按在隆起的小腹上,心口一阵抽痛,那种抽痛持续不去,蔓延到了四肢百骸。
他推开我一次,两次,三次……我一直以为他只是矜持,心中仍是有我,否则怎会抱我。那一日在军中与他最后说过的话,他分明已经接受了我,也接受了其他人的存在,为什么不过几个月,一切都变了?
“李莹玉。”唐思的手覆住我的,低声问道,“你怎么了?”
他的掌心很温暖,我抬眼看他,摇了摇头轻声说:“我没事……”
他安慰我道:“快到地方了……你心里若有疑问,等一下亲自问他吧,小心身体,别动了胎气。”
“嗯。”我点点头,见他转回脸去看着前方,忍不住动了动嘴唇,嗫嚅道,“对不起。”
他一怔,又回眸看我。
“之前,是我误会你了。”我轻声说,“你……其实也不知道和亲之事,对不对?”
他扯了扯嘴角,似乎是想给我一个“满不在乎”的微笑,可惜失败了。
“没什么差别。”他淡淡地说了一句。
到底是……伤了他的心。
陶清是知道唐思的,他藏不住心事,尤其是那事关系到我时,所以师傅和亲之事,他定然不会告诉唐思,否则以唐思的性子,一定会因心虚而被我知晓。
当时我气得口不择言,怪他帮陶二骗我,他嘴上虽不说,面上也装得若无其事,但到底不是个善于伪装的人,眼睛泄露了心底的情绪。
“三儿……”我俯身想去拉住他的手,肚子却抽痛了一下,登时僵住。
唐思盯着前方没有回头,低声道:“到了,我护送你进去。”
我深呼吸了一口气,感觉疼痛又减轻了三分,便点了点头。
皇城的守卫依旧森严,但有七个影卫在侧,轻易便打开了一个缺口。唐思抱起我,几个起落躲在圆柱后面,看向对面灯火通明的房间,低头对我说道:“那个房间看上去便是东篱所在,你进去同他说话,我在门口望风。”
我揪着他的衣襟,两股战战,艰难地点点头。
但是事情并不如我们所愿,那里面已经有了人。
一个是师傅,另一个,是蓝正英。
我窝在唐思怀里,透过窗缝看向里间。
蓝正英二十开外的年纪,比寻常女子少了一丝温婉,多了三分英气,可是这样的女子,在看着师傅的时候,却化作十分的柔情。
“我知道你并不十分愿意接受这次和亲。”蓝正英上前了一步,目含缱绻地望着师傅的背影,师傅背对着她站在神龛前,沉默着,纹丝不动。
“东篱,我顶着全族的压力,放弃了对陈国的战争,只为了这次和亲,即便上次你们骗了我,我仍然坚持。你知道为什么……闽越山河虽小,但我愿与你一同分享。我的身侧,除了你不会有第二人。在外,我是名义上的女王,在内……”蓝正英又上前一步,伸手从背后拥住了师傅,柔声说,“我只愿意当你的女人……我不会让你后悔这门亲事的,我会用我的一生待你好。”
我心口抽痛,抓紧了唐思的衣襟,瑟缩着埋进他的怀里。
唐思紧紧环着我的肩膀,轻轻顺着我的后背,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国主,夜深了。”师傅没有推开她,仍是看着神龛,淡淡道,“明日一早便行婚礼,此时见面已是于礼不合。”
蓝正英微笑道:“你便当我们闽越是蛮夷未开化之地吧。我知明日便行婚礼,但实在想你,心中又隐隐有些害怕。”
“害怕什么?”
“怕天不会亮,明天不会到来。”蓝正英的侧脸贴在他后背上,轻轻叹了口气,“你为什么不回头看我呢?他们说,女子成亲前通常会这样患得患失地恐惧着,尤其是,当她要嫁给自己心爱的男人。”
“国主……”
“我第一次见你,便知自己再胜不了这场战争了。为君上者,须摒弃私情,以天下为重,但是为了你,我愿意倾尽天下,只要你能回过头来,抱抱我……”
我紧紧盯着屋内一切,半晌之后,压低了嗓音对唐思说:“我们走吧。”
我是个小心眼的人,不能忍受自己孩子的父亲拥抱别的女人。
“我们回陈国吧。”唐思低声说,现在离开还来得及。
“不。”我摇了摇头,“去找陶二。”
唐思沉默着,叹了一口气:“好,你要去哪里,我便陪你去。”
我心上一紧,双手环住他的脖子,枕在他的肩窝。
“三儿……我们如果还是在那破庙里,永远不出来,那该多好。”
他抚了抚我的发心,苦笑道:“逃避,终究不是办法。”然后转头对七影卫道,“带我们去找陶清。”
陶清所在之地,与皇城相去不远,不过片刻便到。
看着眼前的圆顶宫殿,我愣了一下。
宝镜圣地,密宗所在,他怎么会在这里?
唐思抱着我潜入圣地内部,守卫在侧的影卫都认识我和唐思,因此没有阻拦。入内之时,恰看到一人离去。我瞥了那个背影一眼,隐约觉得眼熟。
“你们怎么回来了!”陶清声音沉了下来,“为什么和亲?”我直勾勾地看着他,唐思左右看了我们一眼,悄然退了出去。
“身子还好吗?”陶清避而不回应。
“他答应了,你也答应了吗?”我压抑着酸楚,方才那一幕闪过脑海,忍不住眼眶一红。陶清叹了一口气,指尖摩挲着我的眼角说:
“我的时间不多,你能明白多少是多少了。”
“什么?”我愣了一下,茫然地望着他。
陶清揉了揉我的脑袋,把我脸上的易容轻轻抹去。
“我本打算,解决完此间之事,就会领军北上,那时你已在陈国,我们大概是没有机会再见一面了。既然你回来了,那趁着天还没亮,我告诉你真相,只是你答应我,不要轻举妄动。”
我点了点头。
“凉国已经决定大举进攻了。”陶清叹了一口气,“北方无将,我让贾淳杰领了五万精锐先行,莲儿暗中调集北武林力量,部署江湖奇士,为北方战场做好准备。白樊会留在南方对付闽越,闽越小国不足为惧,但是仗也不好打。”陶清拉着我的手坐下,缓缓解释道,“陈国的帝都在北方,一旦凉队越过边境,不出两日便可直攻帝都。凉国隐忍数十年,对陈国的威胁远在闽越之上,北方边境守军虽早有防备,但也难敌凉国倾国之力进攻。那日白杨谷山崩,我和东篱、白樊商量过后做了决定,借机夸大伤亡,其实暗中将主要兵力调往北方,留在这里的兵力勉强能与闽越僵持一段时间。但是闽越得凉国支援,加大了我方的火力进攻,虽然一时半会不会落败,但一旦阵地失守,守军后撤,很容易便会被他们发现我们隐藏了实力,如此一来凉国定然防备,想要杀他们个措手不及也难以成功。”
我接口道:“所以你们再提议和之事,企图拖延时间?”
陶清摇头道:“不,议和之事,是闽越主动提出的。蓝正英点名,她只要沈东篱。只要同意和亲,闽越即刻向陈国称臣。”
我想起蓝正英望着师傅的眼神,胸口堵得慌,我知道,那个女人是认真的。
“所以你们……答应了?”
“一开始,我们只道是他们的诡计,但后来……”陶清叹了一口气,“蓝正英是个女人,女人总是更多情。但用八百里河山来做陪嫁,她确实够气魄。一开始,我们没有答应,也不可能答应,直到后来,密宗宗主与我们联系上,要我们答应下和亲,与他里应外合,不费一兵一卒,颠覆闽越政权,将闽越彻底归入陈国版图。”
“密宗宗主……”又一次听到这个人,我心头一跳,“到底是谁?”
“你也见过他。”陶清温声道,“他……自称不秃。”
我身体一震,说话间,那人已经进来了。
云月白衣,飘然若仙,人还是那个人,只是神态已然变了。
不是那个不正经的半路和尚,不是那个会和我抢肉吃,嬉皮笑脸的不秃和尚了。
他的头发已然剃净,低眉顺目,面带微笑,宝相庄严,带着一丝不可侵犯的尊贵。
“施主,没想到这么快,我们又见面了。”
蓦地,我想起月前与他聊天时,他说过的话。
“和尚。”我说,“你说你犯过色戒?”
他不以为耻地微笑点头。
“那你可曾为情所困?”我又问。
不秃淡淡一笑,摇头道:“不曾。”
我挑了挑眉:“你不守清规戒律,与信徒相恋,这不算为情所困?”
“如何算?”不秃微笑反驳,“我有情她有意,从来不曾有过‘困’之一字。”
“可是,当和尚不是不能有世俗之爱吗?不是说大爱无爱方可普度众生?”我困惑了。
“阿弥陀佛……”不秃轻轻一叹,“众生是什么?佛爱众生如一人,不秃凡夫俗子,只能爱一人如众生。”
我瞠目结舌,半晌方回过神来,叹道:“佩服佩服,和尚你犯戒犯得无怨无悔,很有我犯贱的风格。只不过……”我仰天长叹,“就算是犯了戒,也未必能得偿所愿。你青灯古佛孤身一人,我累得个精疲力竭也未必能将所有人留在身边。”
“你没有安全感。”不秃一针见血,吓得我心脏一抽,低头瞪他,不秃哈哈一笑,继续道,“桃花虽好,可不要贪多哦!”
“切,又不是我自找的,‘人贱人爱’,我也很烦恼啊!”我扯扯衣袖,不自在地别过脸,“我本想,守着一个人过一辈子也就完了,哪里想到会惹出这么多麻烦来。他们怪我惹了人就跑,后来他们惹了我又一个个想跑,切,不就是想以退为进嘛!”我撇撇嘴,“我若不追,他们定然要怨恨我一辈子,我若追了,这一辈子就乱成麻了,和尚,你们都说因果报应,那我上辈子到底是造了什么孽啊,这辈子摊上这么几尊大神!”
不秃不厚道地呵呵直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是上辈子的事了,你好好把这辈子的桃花债还了吧。”
我咬牙恨道:“一失足成千古风流人物,如果有来世,我也当个小光头。”鄙视地瞥他一眼,“不是你这种犯色戒的。”
那时他不以为耻地点头微笑,如此多的蛛丝马迹,我竟然没有猜出他的身份。
可是密宗宗主,谁能料到是那样一个颠三倒四的和尚。
或许他其实不颠三倒四,那只是他的面具。
我冷然望着他,被欺骗的感觉让我脑袋发疼:“宗主,好演技。”
密宗宗主微笑道:“施主过奖了。”
我回头看向陶清:“你们什么时候联系上的?”
陶清说:“就在和燕离联系上之后,他借由燕离和莲儿,向我们传达了消息,要我们与他合作。”
我冷哼一声,道:“这人虚虚实实真真假假,靠不靠得住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也是闽越人,你怎么敢信他?”
陶清扫了宗主一眼,淡淡道:“我有理由信他。他的妻子为蓝族人所害,有复仇的理由。”
“不够。”我摇头道,“或许他只是想利用我们,届时我们的人都在闽越,他若反咬我们一口,再和凉国合作吞了陈国,这个可能性你考虑过没有?”
“我排除了。”
“你是在赌!你这和蓝正英举八百里河山赌东篱的心,有什么区别?”
“我有赌的理由。”
陶清眉头一皱,退开少许,声音蓦地冷了三分:“自然不同。她用全部身家下注的赌局只有一成胜面,而我们有九成。”
“呵呵!”我无力地一笑,叹了一口气,从桌上拿起一杯水,“那还是赌。我问你,如果这杯水里有毒,我喝下了有可能会死,你会不会拿我的性命去赌?”
他一把夺过我手中的杯子,怒斥道:“荒谬!这两件事怎可相提并论!”
“在我看来这就是一样的!”我也怒了,比嗓门大吗!
“闽越,闽越是蓝正英的全部身家,难道你们就不是我的全部身家吗!陶清,有些人有些事是不能计算不能赌的你懂不懂!”我指着宗主咬牙道,“这个人,我不信,也不愿意把赌注压在他身上!”
宗主眼神一动,看着我轻轻摇头,似乎要说什么,却被陶清拦住了。
“宗主,我有些话同她说,劳烦。”
宗主无奈一笑,缓缓退了出去。
屋里只剩下我和他。
“李莹玉……”陶清眉心不展,“人生在世谁不是在赌?有什么事能保证绝对安全?上场杀敌何尝没有性命之忧,就算坐镇军中也未必能保周全。有得必有失,有些事情值得我们去冒险!”
“可是那些你认为值得的事我觉得不值得!我要的就是你们几个安然无恙,这什劳子江山都是附带的赠品,我是妇人不是蠢人,那种买椟还珠的事我做不来!”我握紧了拳头,深呼吸两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压低了声音说,“我不想孩子没能见到她的父亲……”
陶清瞳孔一缩,沉默地看着我,许久之后,他伸出手来将我轻轻纳入怀中,我愣了一下,然后顺从地由着他抚摸我的手臂。
“我不希望我们一见面就争吵。李莹玉,你说为什么……你对所有人都是笑脸相向,就算是吵闹也不过是开玩笑,唯有对我……上次是燕离,这次是东篱。我刚刚在想,是不是我做人太失败,让你对我充满怀疑,不信任……”
我心一紧,想要挣扎着起来,却被他按紧了。
“你说了这么多,该听我说了。”陶清的声音压抑而低沉,震得我耳膜生疼,我僵硬地点点头。
“我很后悔当年没杀了你。”
我:“……”
“或者,在我没有那么喜欢你的时候,不择手段地留下你。那样就算看到你难过,我也不会心疼。”因为喜欢,所以强制留下对方,因为不是很喜欢,所以不在乎对方的感受——这才是陶清作为一方霸主的行事风格——我一直明白,所以一直不解,他为什么放了我。
“可能是因为太自信,以为就算百转千回,你终究还是要落到我手中。”
可如果不是他“欲擒故纵”,我大概也不会真心喜欢上他……“在帝都的时候,我可以不救你,你死,我得解脱。可惜我做不到了。”他自嘲一笑,低下头看我,呼吸吹拂着我的刘海,我怯怯地抬眼看他,接受他的审视。
“长得不是国色天香,身材差强人意,性子滥得一塌糊涂,你到底哪点好?”
我动了动嘴唇,没说出反驳的话来——也没什么可以反驳的,这是事实。
我想,自己到底算不上一个好人,最多就是一个好玩的人,上手了,就比较难戒掉的玩具……说到底,男人也好女人也罢,都像是衣服,每个人眼中最好看的那一套都不一样,可穿着合身舒适,不是比什么都重要吗?
“感情,大概就是不可理喻。是和别人共享,还是退而求其次……人生有很多事情,无论怎么选,都选不到最完美的,只能在不完美的选择里做到极致。我知道,你要家和,可现在已经不是一个小小的李府,而是万里江山。对于沈东篱来说,对于我来说,无非一句‘男儿国为家’,之所以要保住这个家,是因为家里有我们要守护的人。”
我嗓子眼发紧,缓缓低下了头,说不出话来。
陶清闷笑一声,抚了抚我的发:“你既然封我为‘镇宅大将军’,我如何能尸位素餐?南疆有沈东篱,北疆,由我来替你守。”
我喃喃道:“我只要你镇宅,没要你镇国。”
“我说过,很多时候我们没得选,你的家,就是国,国,就是家。”
我的心隐隐作痛,压抑得呼吸困难。
“你说得有道理……可是……我真的不能赌……我不能看着师傅和别的女人拜堂,我腹中还怀着他的孩子……”心脏抽疼,我抓着陶清的衣襟,哀求道,“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他覆住我的手:“放心。我们的人都已经部署好了,明日拜堂之时,倾巢出动,并不会假戏真做。”
“你为什么那么信那个宗主?”我愤愤地道,“我一直拿他当朋友……他是个闽越人,凭什么相信他会真心帮我们?”
“朋友……”陶清的神色有些古怪,随即又道,“他的妻子被蓝族人活活烧死,妻离子散,一生尽毁,潜伏这么多年,只是为了复仇。李莹玉,信我一次,可好?”
我犹豫着,半晌垂头不语。
他慢慢松开了抱着我的手,身上忽地一凉,我抬头看他。
他站起身来,将我笼罩在他的阴影中,我仰头迎上他的双眼,光线昏暗,看不清他眼底的波澜,只听到他低沉的苦笑。
“我是有多失败,才能让你对我这样千般怀疑,万般不信?”
我呼吸一滞,仿佛连心跳都停了下来。
陶清叹了一口气,声音慢慢沉了下来:“李莹玉,人心,是会冷的。”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对门口的影卫下令道,“守着她,不许她离开半步,如有违令,提头来见!”
我一怔,刚想起身,却在桌脚上撞了一下,肚子一疼,又坐倒回去。
“二哥……我疼……”我额上冒汗,艰难地喊了他一声。
陶清脚下微顿,却没有回头。
“并不是每次你装痛,我都会回头。”然后,他大步离去。
很疼……但是心口有个地方,疼得更难受,仿佛陈年的刀伤被狠狠地撕开,又撒了把盐。
李莹玉,人心,是会冷的。
鼻子发酸,眼眶发热。
好像有什么东西,被硬生生地从体内剥离开来了,血肉被撕扯着,刀剑磨着骨头,身上每一寸都疼得仿佛移了位。
我紧紧地抓着桌角,浑身抽搐着,冷汗很快湿透了衣服,一只手搭上我的肩膀,慌张地问:“李莹玉,你怎么了?”
我艰难地呼吸着,抓住他的手:“三儿……我好疼,好疼……”
唐思脸色变了,冲着门口大喊:“立刻让燕离过来!立刻!”
然后,他回身扶住我,手和我一样颤得厉害。我靠在他胸口,大口呼吸着,腹中抽痛如有频率,呼吸声在肺部到口腔之间回荡,震耳欲聋。
我几乎什么都听不到了,什么都看不清了……“燕离!”唐思大呼一声,“快来,她疼得脸都白了!”
一只手搭上我的脉搏,又去掀我的裙子,沉声道:“早产了,只能在这里接生了!”
“燕……燕离……”唐思那个纯爷们,手抖得比我还厉害,“你到底接生过没有?”
燕离强装镇定:“没有临床经验,人是第一次。”
“那这里有没有其他人会?”
“这里都是和尚,你觉得有谁会?”
我悲鸣一声,闭上眼睛不忍看这个世界了……“疼……”我只有这个字,疼得死去活来,像是有一把大锤子在我身上翻来覆去地砸,砸得每一寸骨头都化成了粉末。
“李……李莹玉,你别停止呼吸啊!”唐思拍我的脸颊,指导我,“来,听我的,吸气——呼气——用力——”
让个唐门的杀人狂教我生孩子,我不想活了……燕离分开我不由自主并拢起来的双腿:“把腿张开!对,就这样用力!继续!一二三,用力!”
我嘴里被塞上了燕离的腰带,以免叫得太大声被人发现,前后两个男人齐声喊着一二三,我耳鸣眼花,身上每一块骨头都痛,分筋错骨也就跟这样差不多了吧!
“啊——老子不生了!塞回去!”我吐掉腰带,崩溃地大叫。
燕离抹了把汗。
“乖,再一会儿就好了,开三指了,很快就不疼了。”
这个很快是骗人的,我知道,大夫都这么骗人,骗人说药不苦,骗人说不疼。
我泪流满面。
“呸!你不生……不生孩子不知道肉疼啊!就知道……知道欺负我、骂我、打我、威胁我,现在还看我受这份罪……老子不生了!都他娘的塞回去!”
二哥……二哥你也不来看我……你真的不要我了吗……我觉得自己一定熬不过去了,就算见我最后一面,也不肯吗?
“撑不下去了……”我泪流满面,唐思塞了一片参片进我口中,揉着我的脸颊,“塞不回去了。你加把劲,以后你说什么都听你,我们让你欺负让你骂让你打,再坚持一下,坚持一下……”
我哽咽一声,眼泪和汗水齐下。
都是男人惹的祸!
我就不该见色起意,自找苦果。
“老子……老子要生出来,就给他取名字……叫戒色……”呼吸,呼吸。
“好好好,叫戒色叫戒色。一二三……”用力,用力。
“不许再压迫我!”呼吸,呼吸。
“好好好,不压迫!一二三……”用力,用力。
“不许离开我!”呼吸,呼吸。
“好好好,不离开!一二三……”用力,用力。
“不许骗我!”呼吸,呼吸。
“好好好!”
我转移着注意力,提着许许多多乱七八糟的要求,要星星要月亮他们都给我了,但是疼痛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我悲鸣一声,说:
“我要二哥……”
燕离拍了下唐思道:“快去找!”
唐思抬头对守在外面的影卫喊道:“快去找!”
呆立了许久的影卫这才动了。
“我会死的……”
迷迷蒙蒙间,我好像看到义父了。
“义父在对我招手……”
燕离掐着我的人中:“李莹玉,别过去!”
二哥……不要我了……为什么心里那么难过,比哪里都痛,是旧伤复发了吗……“阿澈也来了……”
“李莹玉!”热毛巾擦着我脸上的冷汗,唐思的手抖得厉害,轻轻吻着我的额头,颤声说,“撑着,撑着,很快就好了。”
东方渐明,已经是九月九日了。
我的力气也快用尽了。
“看到孩子的头了!”燕离惊喜大叫。
刹那间,我身上的一块肉,掉了,空虚,空洞,茫然看着头顶,只听到燕离和唐思惊喜的笑声,然后是“哇哇”的哭声……我精疲力竭地躺在唐思的怀里,没有力气睁开眼了,就这么沉沉睡了过去……眼前一片亮,像是漫天星光落了下来,黏在眼睑上。
我努力地睁开眼睛,眨了眨。
身上是干爽的衣服,唐思趴在我床畔眯着眼,我的另一侧,躺着个小小的婴孩。
很小很小,却折腾得我几乎去了半条命。
孩子这时正睡着,小小的五官,微有些皱巴巴的,看上去……有些傻……是我的孩子。
我动了下手,唐思便醒了,忙抚上我的脸颊问:“感觉怎么样?
想喝水?肚子饿了吗?疼不疼?”
我心口一暖,想开口说不疼,便觉得嗓子哑得难受。
他立刻给我倒了杯温水,扶着我坐起。
我低头看着孩子,他顺着我的目光看去,柔声说:“是个女儿,燕离说,很健康。”
我说:“是个黑皮。”又说,“明明我那么白。”
唐思笑了一声:“肚子饿了吧,我让人给你准备吃的来。”
说着要起身,我拉住他的手,他停住脚步,低下头来看我。我抱着孩子,仰头迎上他墨黑的瞳人,嗓子眼一阵发紧:“我不饿……还有,谢谢你……在我身边……”
“你对我说谢谢?”唐思状似惊诧地挑了下眉,随即笑了,“这可真不像你的做派了。这句‘谢谢’我不敢收,来点实惠的吧。”
“什么意思?”我有些迷惑。
他在我床前蹲下,左手指尖轻轻碰触孩子柔嫩的脸蛋,眉眼间是少见的柔和。
“待她长大了,总归要唤我一声义父。”
义父……义父好啊义父妙,有义父的孩子像个宝。
我笑着说:“她的义父很多呢,乔羽、燕离……陶……”我心口抽疼了一下,将那个名字咽了回去,“这样算来,你还是他三爹。”
“三爹啊……”唐思摸了摸下巴,满意地点点头,“听上去似乎不错。”
“她有世上最英明神武的四个义父,这大陈的江山可以坐得高枕无忧了。”说到这里,我才猛然回过神,那孩子的亲生父亲呢?
方才的欢欣一点点地沉了下去,我拉住唐思的手腕,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唐思眼神一闪,说:“快到吉时了。二哥刚来过,又和燕离都过去了,外面会很乱,我留在这里守着你和孩子。”
我轻轻点了点头,收回手,把孩子抱进怀里。
很小很软,想到她曾在我肚子里待了七个月,心口便渐渐柔软了,初为人母的真实感到这时才有。
可惜她出生的时候……父亲不在身边。
二哥匆匆来了,又走了,没能说上一句话。
唐思端了热粥进来,吹凉了喂我,我抬眼看他,心里一阵过意不去。
这个男人,为我做了太多的改变,我却给不了他一样的爱情,他可以不计较一切,甘心当一个“三爹”……蓝正英的话,始终在我耳边回响着。
她说的话,让我心虚了,愧疚了,所以没有勇气去面对,只能逃开。
——我的身侧,除了你不会有第二人。在外,我是名义上的女王;在内,我只愿意当你的女人……我做不到……纵然知道师傅是假意和亲,但在听到那番话的那一刻,他的心头是否和我一样苦涩。
外面响起了喊杀声,唐思动作一顿,随即放下碗,走到外边查看了一番,然后回来说道:“按计划进行。二哥准备了马车,让我和乔羽护送你和东篱离开。”
到这时,我忽地想起一个重要的问题。
“燕离呢?为什么他要留下?照理来说,你和乔羽的武功比他高。”
唐思摇头道:“我不清楚,但二哥自有安排。”
我只有点头说是,吃下一碗粥,喝了些汤,恢复些许力气,唐思扶着我,我抱着孩子朝宝镜圣地后门走去,那里已停着一辆马车。
唐思把我和孩子在马车里安顿好后说:“等会儿东篱便会和乔羽过来,我们在这里等等。”
我低下头抚了抚孩子的后背,道了声“嗯”。
不多时,便听到紧促的脚步声,外间唐思低喊了声:“快上来。”
帘子被掀开,师傅一身白色正装,原来闽越的喜服竟然是白色的。
看着我怀里的孩子,他怔住了。
我笑着抬眼看他:“师傅。”
他终于回过神来,在我身边坐下。
乔羽和唐思在外面驱赶着马车,朝着陈国方向疾驰而去。
“玉儿……”师傅的手微微颤抖着,似乎想伸手过来抱抱孩子,却犹豫着放下了。
我小心翼翼地把孩子递到他怀里,轻声说:“小心,别吵醒她了。”
师傅忙接住了,垂眸看着她,眼中难抑激动。
我看着他清隽的侧面,微笑着问道:“师傅,昨晚,你可拥抱了蓝正英?”
师傅蓦地怔住,抬眼向我看来。
“我就是随口一问。昨晚刚好经过,看到她跟你说话。”
师傅深深看了我许久,方道:“没有。我的怀抱,只属于一个人。你知道是谁。”
我扬了扬嘴角:“不对,还有一人。”
师傅一愣。
我看着孩子,笑着说:“还有这个小不点儿。”
师傅笑了:“叫什么名字,想好了吗?”
“她又黑又小,就叫黑豆吧,小豆豆。”
师傅皱了皱眉,无奈道:“让你取名字,真是误了孩子终身。”
我吐吐舌头。
“都当母亲了,还跟孩子一样。”师傅宠溺地看了我一眼,微笑道,“豆豆,煞是可爱,便叫红豆。红豆生南国,此物最相思……”
我叹服道:“红豆好,比黑豆好看。豆豆,就用父亲取的名字好不好?刘相思,沈红豆。”
师傅愣了一下,看着我怔住了:“玉儿,你说什么?”
我亦抬头看他:“怎么了?不对吗?”
师傅正要说什么,外面突然传来马蹄声,将我们团团围住。我忙挑了帘子一角向外看去,为首一人……是蓝正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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