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如陶清预料的那样,师傅和蓝正英开始打太极,互相拖延时间,我坐立难安,却也记着对乔羽的保证——绝不独自行动,照顾好自己。
但刘澈的身体却明显垮了下来,好像连呼吸都要耗上许多力气,脸色日渐苍白,稍一咳嗽,脸上却又红得像要滴出血来。老军医一日里要往中军帐跑上好几回,最后索性便在中军帐住下了,时刻准备着。
我担忧地看着刘澈一日日衰落下去,明明还是二十岁的模样,却仿佛一夕苍老了许多,倚在床上气若游丝,若非靠得极近,他便像是已经停止了呼吸一般。
“阿澈,阿澈……”我俯下身子,轻轻唤他,“该吃药了。”
半晌,他纤长的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眼睛,无神地环视了一周,终于寻到了我。
“莹玉。”他唤了我一声,我扶着他坐起,靠在床上,然后把药碗递到他手中,他却不接手,只是直直望着我,像是撒娇一般,微笑道,“你喂我。”
我一时语滞,默然看了他片刻,只有拿起汤匙,舀了一勺吹散热气,送到他唇边,嘟囔道:“你的手又不是不能动……”
他含笑吞下一口药汁,然后就笑不出来了,眉心皱得能夹死苍蝇,我再送过去一勺,他便紧闭着唇不喝。
我皱眉,拼命想撬开他的嘴巴,他牙关禁闭,浓黑的药汁顺着他淡色的唇滑下,滑过尖而苍白的下巴,眼看着要滑到脖子上,我赶紧撤了汤匙药碗,拿了手绢来帮他擦拭。
他这才松了牙关,叹道:“都要死了,还要受这罪,真是苦得心都疼了……”
我无奈道:“又不是小孩子了,这么点苦都吃不了!说什么死不死的,你不吃药,病怎么可能会好!”
“这不是病,是命,命无药可治。”他好似不在乎地笑笑,忽地一把抓住我的手,“莹玉,你知道吗,一切都是命……”
我望进他的眸子深处,悲哀像浓黑的药汁一样在舌尖绽开了苦涩的滋味,如他所说——苦得心都疼了……我摸摸他的脑袋,别过脸干笑道:“别说这么消极的话,事在人为。”顿了顿,我的声音低了下来,轻声道,“你再等等,等燕离回来,或许他会有办法的。”
“没有。”
“什么?”我愣了一下,回头看他。
刘澈苦笑着说:“他看过了,没有办法。”
“什么时候?”我震惊了,“他什么时候回来了?”
“不是最近,是在帝都的时候。”刘澈咳了两声,从我手中取过手绢,自己擦拭嘴角,他低着头没有回视我,像是回忆一样用喃喃自语的口吻说,“当年,我伤了你,甚至险些杀了你,他们原是该替你报仇,杀了我的,可是他们没有,为什么……一半,是因为你的舍身相救;另一半,是因为……”刘澈自问自答,自嘲一笑,“因为他们知道,即便他们不动手,我可能也活不长了。一开始,以为是三年五载,没有想到那一刻会来得这么快,我才刚找到你不久……或许我不该贪心,我曾想,只要你还活着,我愿意折尽今生阳寿,也是到了誓言应验的时候了。你还活着,愿意见我,原谅我,纵然也只是如此,我到底应该心满意足了……”
我动了动嘴唇,低声道:“别这么说,我没怪过你……”
没错,他是将我从陶清手中骗走,骗我入了宫,骗我服下了卸功散,将我软禁在华丽的宫殿之中,可是后来我心口上的那一刀,他并非有心刺入的。
“你是为了救我,才一身武功尽毁的。”刘澈悲伤地看着我,嘴角缓缓绽开一朵苦涩的浅笑,“我永远记得在国子监时候的你,嚣张跋扈得可爱,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我记得你说过,想做一只海东青,是我毁了你……”
“阿澈,别说了。”我皱眉,喝止了他。
他却不理会我,仍自顾自说着。那些不愿意去回想的人和事,就这样,又一次鲜血淋漓地在脑中重放。
真正算起来,阿澈他并没有真心伤害过我,只是有时候用错了手段。他将我软禁在禁宫,也不曾对我做过非礼之事,只是每晚过来陪我吃饭说话,我不理他,他便自言自语,总是说:“你现在不接受我没关系,我们有一辈子的时间。”
可其实,一辈子到底有多长真的很难说,有时候是一百年,有时候可能只是一个眨眼。
阿澈对我很好,给了我想要的一切。除了自由,他对我做过最亲密的事也只是摸摸手罢了,想亲吻,却总被我警觉地躲开,那时他便会无辜又受伤地摸摸鼻子,委屈地说:“莹玉,让我尝尝你的味道……”
我一脚踢开他,龇牙咧嘴怒道:“滚!”
可即便我一次次说实话拒绝他,他还是没有对我用强,只是对旁人,他的手段就远远没有那么温和。他的心眼其实小得很,又特别记仇,那些得罪过他的,尤其是伤害过他母妃的,全部不得好死,株连九族是他最常下的旨意,少年在大殿上是修罗,到了我眼前才变成无害纯良的羊羔模样。
我知道王氏一脉大抵难得善终,只是一人,我放心不下,向他求了情。
“阿澈,太子待你我还算厚道,放了他吧,他好歹是你哥哥。”
“哥哥?”他冷哼一声,“他可没把我当弟弟。更何况……”他眼中闪过阴霾,“他对你还别有企图。”
“可他到底什么都没做。”他还试图帮过我,无论如何,我仍是感激他的。
“莹玉,你别为难我。”他无奈地说,“他是前太子,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他的身份太危险了,我不可能留着他的。”
我千方百计地求,他始终一笑置之,说:“好了,你别想太多,这件事我会处理好的。”
他所说的处理好,大概只是把“尸体”处理好。
我亦知道自己要求的有些不现实,最后只能提一个要求,让我见太子最后一面,他爽快答应了,完全没有预料到,我见太子的目的,只是为了救他,还有自救。
我借口与太子喝诀别酒,得了一坛酒与酒碗,我敲碎了酒碗,抓着太子的手反身用酒碗的碎片扣在自己喉上,低声道:“挟持我离开!”
那一刻,所有的弓箭手枪兵刀兵都围了上来,我暗中将唐思给我的袖珍暴雨梨花针针筒交到太子手中,心想万一我逃不出去,他也可以用这针筒防身,在唐思处寻得庇护。
可所谓的默契,大概就是我与太子之间所没有的东西。
他拒绝了我的好意,或许他只是不想利用我离开,没有想到我也想利用他离开,如果他知道了,大概事情会有所不同,可惜历史不能假设,结局是他推开了我,将暴雨梨花针对准了刘澈,而在同一时刻,刘澈抽出了刀对准了他……那一瞬间,我的世界都缓了下来,却也快得我来不及思考,我想若每个人做事之前都有三秒钟的思考时间,思考清楚了利弊,那这世界上大概也就没有那么多舍己为人、英勇就义的好人好事了。
至少如果能重来一次,我不会扑到阿澈身上,为他挡一背的暴雨梨花针,还要挨他那当胸一刀,他那时的眼神——震惊,恐惧,无措……这是我最后看到的,以及最后听到的,是陶清和唐思的怒吼和呼唤——他们是来得那么刚刚好,刚好可以看老子嗝屁。我没有像故事里演的那样临死还能说一车的话虐人虐己万煽情,我拼劲了力气也只说了一个字——“靠……”
半年多后,我已经恢复得差不多时燕离和我说起此事,那人嘴巴向来不留情,我被虐得死去活来,他仍说着风凉话:“你这人皮粗肉厚,打一桶暴雨梨花针都跟没事人样还有力气骂人,真不知你这没心没肺没脸没皮的人痛处在哪里。”
唉,我哪里是“没事人样”,只是装装罢了,死已经够凄惨了,还要鼻涕眼泪地给自己送行,那不是死得太没面子?
那一声“靠”里,有我多少的愤怒、不甘与不舍啊……在那一刀之后,昏迷中,梦接踵而至,我亦不知道梦里喊了谁的名字,只是那十八层地狱一般痛苦的梦折磨着我的每一寸神经,身体疼痛如冰锥火烧,让人欲生欲死。
许多事,我终究选择了忘记,忘记好,忘记师傅不要我,忘记阿澈想要我,没那么多机关算尽,大家欢天喜地……可到头来,上天也看不惯我自欺欺人了,整出那么多幺蛾子来虐人虐己。
想到这里,我叹了口气,低下了头。
刘澈伸手过来,试探着覆上我的手背,见我没有反抗,便轻轻握住了。
“阿澈,你的病,燕离是怎么说的?”我强打起精神问他。
“无药可治。”刘澈简简单单四个字,绝了一切希望,我初时听着绝望,可再一品味,又觉得有些异样,皱眉抬眼看他,狐疑道,“你是不是瞒着我什么?”
刘澈盯着我的眼睛看了好半晌,终于一笑:“真是瞒不过你敏锐的直觉。”
我反手抓住他的手,用力一握,低声呵道:“老实说!”
刘澈垂下眼睑沉默着,像是思索着如何回答,许久之后,终于缓缓开口,低声说:“曾经我以为,只要换心,就有机会活下来。太医说,极难找到匹配的心脏,但宫里,恰好有一个。”
我一震,颤声道:“是太子!”
刘澈嘴角弯起,苦涩笑道:“我想活,所以他非死不可。”他抬起头看我,“可最后他死了,我也没能活下来。”
刘澈说:“他知道这一切,他以为自己杀了你,所以选择自杀,你的匕首,最后刺入的是他自己的心脏,绝了我所有的希望。他要我跟他一起,下地狱。”
太子。哥哥。
阿澈。弟弟。
我知他于我之后自裁,却不知个中原因。
如果当初我便知道两个人里只能活一个,我会选谁?
其实我没得选,我们都没得选。
有一种选择,叫做:怎么选,都是错。
“我原希望,看着你肚子里的孩子出世,即便不能听他喊我一声舅舅,至少我还能见见他,抱抱他。”刘澈的目光落在我微微隆起的小腹上,并不明显,但衣服宽松了许多,看着有些痕迹了。
“看样子,是来不及了。”
我心上一抽,勉强笑着安慰他道:“不会的……”但事实上,看这情形,我也知道不乐观了。
老军医说,只在朝夕。我也不知道这一眼看他会不会是最后一眼。
“这个孩子,以后一定会很幸福。他有那么多优秀的父亲,还有一个最特别的母亲。”刘澈故作苦恼地皱眉,“怎么办,除了特别,我找不到其他褒义词来形容你了……”
我“扑哧”笑了,然后又迅速沉默下来。他不过是故意逗我开心罢了。
“莹玉……”他深深地呼吸了几口气,平缓了心跳,神色凝重起来,“有些话,再不说我怕来不及了。”
我嘴唇动了动,低声道:“你说,我听着。”
“我原在帝都的暗势力有三门,一门掌握了朝中所有大臣的罪证,二门掌握了邻邦朝廷重臣的秘密和动向,三门掌握了江湖武林的隐秘消息。这三门的门主我已经交代好了,我走之后,他们就完全听命于你。另外朝中大臣,原先依附于我的,我并不能保证他们的绝对忠诚,谁能用,谁不能用,我想无须我多言,你心里也清楚。我知道因为立场的缘故,你担心徐立对沈东篱不利,想除去他,但现在非常时机,若无一击必胜的把握,千万不要轻易动徐立。”
我点了点头道:“我明白。”
“你身边几人……我信得过的只有乔羽。他的父亲原是暗门首领,如今已死,暗门四分五裂,让他统领暗门吧,即便不做那些龌龊肮脏之事,总是需要有人时时刻刻保护你。未央宫高深莫测,所有的明枪暗箭都指着那里,我……我不放心你。”说到这里,他低下头自嘲一笑,“我承认,我只是想危急时刻,至少他会为你挡剑。”
我柔声说:“我知道,我都知道。”我知道你都是为我好,因此不顾其他,我却没有办法苛责你的残忍。因为我们本来就是同样的人。
“还有……对不起……没能给你一片锦绣河山。”刘澈悲哀地苦笑,仰头看我,问道,“阿姐,我是不是……很没用?”
他终于喊我一声“阿姐”,我强忍着鼻酸和心口的抽痛,在下唇上狠狠一咬,颤着声音强笑道:“不,阿澈很能干,只是我们都没能生在最好的时代。”
“最好的时代,需要自己去开创,我的时间不够了,如果有来世……阿姐,我为你打江山,你做我的皇后,好不好?”
我红着眼眶,笑着说:“傻瓜,哪里有来世呢?”
他黯然道:“那在行宫的时候,你同我说下辈子,只是敷衍我的吗?”
我怔了一下,竟忘记了自己是否曾经说过这句话。我总是随便承诺,更多时候只是敷衍,我说过便忘,有的人却要记一辈子。或许以后应该提醒自己,做不到的事不要轻易许诺,与其让人恨你一世,不如让他失望一阵。
对于“下辈子”的约定,我保持了沉默。
他像是不出意料似的轻松一笑,压低了声音对我说:“阿姐,最后一个秘密,你附耳过来。”
看他说得神秘凝重,我收敛了心神,凑上前去,却冷不防唇上一凉,他的唇瓣贴着我的,柔柔擦过,我怔然回望他,说不出话来。
他像偷了腥的猫,笑得心满意足:“你不信,不答应不要紧,我信就好了。你的味道我记住了,下辈子,我一定要比他们先遇到你,抓住你!”
我笑了,眼角弯起,眼泪却落了下来,滴在自己的手背上,“吧嗒”一声,烫得难受。反而是他,自始至终微笑着。
我们,到底都是姓刘的,其实相像得紧。痛了一分,便要做十二分难受,又哭又撒娇,骗人同情骗人疼爱;待痛到了十二分,却又要强作无事人样,满不在乎地微笑,却让看的人更加难受。
我深呼吸着抹了把脸,听到外间通传陶清求见,刘澈看了我一眼,说:“别哭了,你怀着孩子呢,让他看到了,以为我欺负你怎么办。”
我瞪了他一眼,他笑着递来一块干净手绢让我擦脸。
“擦擦脸吧。我就不见他了,有什么事,你拿主意吧。”到这个时候,他彻彻底底地放了权。
我点了点头,扶着他躺下,替他掖好被子便转身出门。
陶清见了我便迎上前来,低头打量了我片刻,必然是看出了我眼中的濡湿,却也知趣地没有多言,只是默默伸出手来握住我的,柔而有力,让我的心蓦地安定了下来,寻到了依靠。
我清了清嗓子,抬头问他:“有什么事吗?”
他低头朝我一笑,并不回答,直到回到自己的营帐,他才说道:
“部署都已妥当,为免惊动对方,入夜之后,乔羽会首先行动,将东篱、墨惟和韩歆三人救出,但要直接回大营只怕有困难,最危险的地方反而最安全,他们三人会直接前往白杨谷与我们会合。而我们这边从子时开始突袭白杨谷,唐思率轻骑从背后偷袭抢占高地,白樊发动正面进攻,我从旁策应,预计在明天太阳落山之前彻底攻破白杨谷!”
我绞着手指问道:“有几分把握?”
陶清略一思索,答道:“七分人事,我已做到了十足。另外三分,只看天意。”
我笑了笑,说:“我信你。只是徐立,如何安排?”
“徐立不会服从我的调派,白樊仍是名义上的主将,他会让徐立负责后方接应。”
我皱了下眉头:“据我所知,你这三月来的战场表现足以震慑住所有士兵了,提你为主将应该没有问题,你需要名正言顺的调兵权,不能凡事经过白樊,如此太折损效率。”
“不急于一时,等这一仗打赢了再说。”陶清的左手仍握着我的手,右手揉了揉我的发,顺着我的眉梢眼角而下,捧住了我的脸,轻轻抬高,拇指指腹在我脸颊上摩挲着,双唇印在我的额上,我闭上眼睛感受他的碰触。
“等我回来。”
“嗯,我等你。”我靠在他胸口,轻声说。
天黑之后不久,刘澈强撑着身子正装出场,鼓舞三军士气,在陶清、唐思、白樊三人的带领下,大军趁着夜色的掩护驾轻就熟地潜往白杨谷。
看着大军消失后山后,我心上越发沉重起来,天空上响了几声闷雷,从白日的天色看来,晚上必然又有一场暴雨。
“轰隆隆——”
“陛下?陛下!陛下!”身后忽然传来惊慌失措的喊声,我急忙回头,看到刘澈的身子晃了一晃,脸色苍白地滑坐下来,我心上一紧,赶上前两步扶住他,对左右呵斥道:“闭嘴!快去找军医!”那两人第一次亲眼看到刘澈病发,失措慌乱地“哦”了两声,拔腿便跑。我让另一个士兵帮着我将刘澈扶回营帐。
“阿澈,阿澈你醒醒!”他的脸色已经由苍白转成蜡黄,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我不断地帮他擦拭汗水,喊他的名字,他的呼吸沉重而急促,双目紧闭,嘴唇微张着,不知在喊着什么。
“军医,军医呢?”我回头怒吼,那士兵一抖,跪了下来:
“小……小人不知……”
“不知就去找啊!”我气疯了,颤着声音吼,“给我去找!”
“是……是是……”那人跌跌撞撞跑了出去,刘澈微弱地喊了一声:“阿姐……”
我忙回过头握住他的手,连声道:“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他扯了扯嘴角,眼睛半睁开一线,好像用尽了力气也睁不开,只能这般看着我,呼吸时急时缓,时轻时重,嘴唇一张一合,我附耳上去听他说。
“姐……木……箱……圣……旨……”我隐约分辨出这几个字,抬起头在室内扫视一周,看到床头内侧的木箱,忙抱到手里,问他:
“是不是这个?”
他轻轻合了一下眼睛。
我打开木箱,看到里面的明黄绢布,取出来摊开,扫过一眼,登时明白了。
这是他的遗诏——传位刘莹玉。木箱里还有一个小盒子,正是传国玉玺。
我颤抖着接过这两件事物,低头看到他嘴角扬起一抹浅浅的笑,却是深得化不开的哀愁。
我将木箱扔到一边,紧紧握住他的手,手足无措地看着他,不知该做什么该说什么,声音堵在嗓子眼里,说不出一个字,只有哽咽。
“澈……阿澈……”我颤抖着抚摸他的脸颊,掌下的皮肤被汗水湿透,却又凉得让人心惊。外面的雷声一阵接一阵,一声声就像炸在我的耳边,大雨倾盆,几乎要穿透帐篷。
义父离开的那天,也是这样的天气,他揉着我的头,微笑着说:
“玉儿,以后……义父不在了……要好好……好好活着……”
“就算一个人,也要……好好活着……”
义父,会在冬天让我穿上厚厚的衣服躲在他怀里取暖,哪怕他自己只着单衣;若只剩下一碗粥,他也会让我先吃饱,哪怕他自己亦三天未沾水米。他总是笑着说:“玉儿多吃点,义父不饿。”
“玉儿穿暖点,义父不冷。”
“以后义父不在了,玉儿该怎么办?”
“就算一个人,玉儿也要好好活着……”
可是我不是一个人啊,我原来还有亲人,阿澈,他是我的弟弟,他对我好,会向我撒娇,会说要照顾我,保护我,他叫我的“阿姐”
的时候,我真的很开心。义父,玉儿不是一个人……“阿姐,以后有我陪着你。”
“阿姐,我会保护你的。”
“阿姐……”
我颤抖地握紧了他的手,又一次真实感觉到了,有什么东西正被抢走,无论我怎么用力,都抓不住。
“阿澈……”我咬着颤抖的下唇,看着他的面容,摇了摇头,痛苦地伏在他的手边,眼泪一滴滴落下,湿了枕席。
到这时,我竟是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不知该如何骂退死神,留下我唯一的亲人。
“军医,军医在哪里……”我的声音嘶哑了。
直到这时,老军医才匆匆赶了进来,不及多说便坐下诊脉施针,我站在一旁来回看着,十指绞得指节发白。
老军医眉头紧皱,银针一根根刺入穴位,我看着刘澈的面色缓和过来,松了口气,忙问道:“他还好吗?”
老军医扶着床沿站起来,对我一揖到底:“恕老臣无能,只能……维持片刻了。”
我眼前一黑,脚下一晃,堪堪站住了。
“片刻……吗……”
缓缓低下头,目光逡巡着,最后落到刘澈眼睑上。
我这阿澈弟弟,原是极秀雅的,可大家都被骗了,这孩子,有一双狡黠的眼睛。
“莹玉,我们来玩一个游戏。你输了,就让我亲一下。”
“那你输了怎么办?”
“啊……”他委屈又勉强地说,“那我就让你亲一下吧……”
“为什么我叫你阿姐你才肯答应我的要求,我叫你莹玉你就不理我?”
“叫我阿姐你是我弟,叫我莹玉你算老几?”
“那么阿姐,如果阿澈叫你莹玉的话,你也别不理他好不好?”
我靠着床沿坐下,轻轻捏住他的指尖,附在他耳边低声说:“这次,即便你叫我莹玉,我也答应你。”
他的睫毛轻轻颤了一下,像是听到了我的说话,我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双睫颤抖着像落入蛛网奋力挣扎的蝴蝶,可用尽了力气,也没能挣脱命运的束缚。
他的呼吸在我的手中缓缓停下了节奏。
直到最后,他也没能喊我一声“阿姐”,或者“莹玉”。
现实总不如故事,临死的时候能让你畅快淋漓地说尽心事。
所以有些话,该说的别迟了,任何时候,都有可能太迟。
他的呼吸停止了,人仍然如睡去了一般安宁,嘴角噙着抹淡淡的浅笑,仿佛随时会醒来,笑着唤我的名字,无论我怎么纠正,他就是不愿意改。
营帐里的三个士兵跪在地上,老军医亦跪下了,我深呼吸着,让自己平静下来。
“陛下驾崩之事,不许外传。”
“是。”那三个士兵回答。
老军医犹豫了一会儿,说道:“方才微臣过来的时候,似乎看到徐将军的人鬼鬼祟祟地在附近查看什么。”
我一惊,回头去看那三个士兵。
“你们方才去请军医的事可有人知道?”
被派去请人的两个士兵对看一眼,瑟瑟发抖道:“是,是有几人知道……”
便在这时,外间通传:“徐将军求见——”
我一震,来了!
这个时候,大将均不在,阿澈驾崩,如果他突然发难,我该怎么办?
我握紧了拳头,按捺下心头悲恸,沉声对室内四人下令道:“陛下驾崩之事,此时绝不可泄露出去!”
四人忙磕头回是。
我扶着床沿站起,走到军医跟前扶起他:“这件事,还须你帮忙隐瞒。”
“微臣明白。”军医躬身回道。
我抬手拨了拨额前的碎发,整理了衣冠,深呼吸过后,掀了帘子出去,边走边回头对军医说:“你速去煎药,陛下染了风寒,一刻不能拖延!”
军医连连称是。
我们这一番对话声音不低,徐立立在外间也听得一清二楚。军医出得门去,我这才转头看徐立,故作诧异地一挑眉:“徐将军深夜来见,可有战报?”
徐立眼神阴霾,从我面上扫过,抱拳道:“微臣有要事求见陛下!”
我抚着袖子坐下,抬了抬眼皮看他,淡淡道:“陛下染了风寒,方才睡下,有什么事和我说也是一样。”
徐立冷笑道:“如何能一样!军国大事,岂是他人能够随意干涉!”
我从袖底掏出一事物,轻轻置于案上,徐立一见,脸色骤变,失声道:“虎符!”
“不错。”我扬起嘴角,微笑道,“陛下身体抱恙,早有令本宫监国,一切大小事务本宫均可定夺。徐大将军,若有急事还是速速说了,若没有,就请回吧。”
徐立惊疑不定,拳头紧了又紧,硬声道:“微臣得线人密报,说是有奸细潜入大营欲对圣上不利,微臣奉命守卫大营安全,为保证陛下安全,有必要彻查营中每个角落,如今陛下不能相见,也不知是果真染上风寒,还是为奸人所害!”
“徐立大胆!”我拍桌震怒道,“难道陛下是否染病,本宫还会判断失误吗!你是怀疑军医的医术,还是怀疑本宫的为人?”
徐立脸上一僵,低头道:“微臣不敢。只是职责所在,不敢有疏漏!还请公主见谅,让微臣确认一下。”
我面上不敢流露出任何异常,案下的手却已汗湿了掌心。
我若一早说陛下驾崩,一旦传出去,必然影响士气军心,即便没有传出去,只是被徐立知晓,也很可能被他诬陷为弑君夺权,当场诛杀。如今先说了陛下染病,若再被他察觉推翻,则更坐实了这个“莫须有”的罪名……陶清,师傅,你们千算万算,可曾算到了这一夜的风雨倾城。
沉默对峙不过一瞬,忽地门帘被掀开,军医走了进来,手上用油纸包着什么,走到我跟前回禀道:“殿下,药已在煎,这里有一炉安神香,可助陛下安眠。”
我与他相视一眼,徐立眯着眼睛看我们两个,不知打着什么算盘。
“那好,你进去吧。只是陛下吹不得风,你小心些。”我点了点头说。
军医回了声“是”,小心翼翼掀起一角帘子入内,这一线缝隙刚好够我们看到床头一角,一人躺在上面,翻了个身轻咳两声,将被子又拉上了几分,帘子很快又放下,只听到军医安置了香炉,似乎被问了什么,回了两声“是”,然后说:“陛下此时不宜劳神,静养为佳……是,微臣遵命。”
然后又是一阵轻轻的脚步声,老军医出来后,对我一躬身,道:
“陛下已然睡下,吩咐公主代理军中事务,只是若有前线战报务必通传。”
我了然点了点头,挥了挥手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军医退下,我复又回头看徐立:“徐将军,此处有本宫在你无须担心,若有刺客,亦有本宫挡在陛下之前,将军若不放心,大可招来士兵将此处围成铁桶,也算是将军一片忠君爱国之心。”
徐立皱了皱眉,朝里间瞥了一眼,似乎还有些疑虑,嘴唇一动,又犹豫着合上了。想来之前几个假动作已经迷惑住他了。
徐立站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放弃了,抱拳点头道:“微臣明白。微臣告退。”
待徐立离开,我才彻底松了一口气,喘了一口气擦擦冷汗,回到里间。
之前是里间的三个士兵机灵地假扮刘澈,见我进来,三个都跪在地下领罪,毕竟假扮至尊是大不敬之罪。我扶起三人,微笑道:“你们应变迅速,有功无罪。”又对那三人道,“你们三个出去外面守着,不准任何人进来。”
那三人领命出去,我这才取出刘澈给我的三个暗哨,这三个暗哨分别为红、蓝、青三色,吹出来并没有声音,据说是苗疆的蛊哨,只有被下了蛊母的宿主才能听到,所对应的三个宿主正是三门门主。
吹响哨子不过片刻,掌握朝中暗线的蓝门门主便如影子一般跪在我面前,看到易主,他的脸上并没有现出诧异的神色,仿佛他只是听命于哨子,而不在乎吹响哨子的是什么人。
我平复了呼吸,低声问道:“你知不知道徐立在军中有何同党?”
蓝门门主麻木地念出一串姓名,多半是副将以下,听得耳熟不多,但一数下来也有十三个之多。
“徐立手下士兵如今分布如何?”
“三千驻守,两千轮岗。就在一盏茶前,三千驻守军武装备战完毕。”
我倒抽一口气:“他想兵变?”
蓝门门主却没有回答,只是提供一些事实,由我自己判断。
刘澈的驾崩并不能隐瞒多久,那个人虽是个莽夫却不是个蠢蛋,迟早会回过神来,到时候我就没有机会了。
“你的人手有多少?”我问道。
“此处五十人。”
“有多大把握将徐立及其同党一网打尽而不惊动其他人?”
蓝门门主沉思片刻,答道:“七成。”
七成,也要一试。
前方正全力进攻,这时候不能拖他们后腿,徐立,我只有靠自己解决了!
“立刻动手,不能声张,将徐立和十三个同党一并拿下,送到暗处!”
蓝门门主一点头,领命之后便消失不见。这神出鬼没的轻功,让我想到了乔羽……摇了摇头,我将杂念甩出脑海,回到床前替“沉睡”的刘澈掖好被子,低喃道:“阿澈,帮我,帮我守护这片江山。”
我静坐营中计算着时间,乔羽应该已经救出了师傅三人,路上若无意外,大概也已与陶清他们会合。白杨谷离此处不近不远,雨声太大掩过了爆炸声,但隐隐仍能感觉到脚下微微的晃动,按照唐思的效率,大概也已经抢占到了高地,发起第二轮猛攻。
时间一点一滴从指缝间流过,从子时到丑时,丑时一刻的时候,外面起了哗变,我心上一紧,急忙跑出去问道:“外面发生什么事了?”
一人出去查探,不过片刻便仓皇跑了回来。
“徐将军抓住了军医,说是给陛下煎的药里验出了剧毒!这时正往营帐这边来!”
我一震,脚下晃了一步——好一个徐立,我真是小看他了!
我捏紧了虎符:这个时候,和当初太庙逼宫是何其相似。虎符在谁手中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士兵听命于谁。
我手中一兵一卒都无……那喧哗声已经到了帐外,雨声淅沥,掩不住徐立的声音:“众将士听命!将中军帐团团包围,不得放过一人!”
我紧握拳头,深呼吸一口气,取下壁上宝剑,拨开门帘便看见正要入内徐立,不由大声呵斥:“大胆徐立,你这是做什么?”
徐立志得意满地冷笑:“军医为陛下所熬之药中被验出下了慢性剧毒,他已经供认不讳受人指使,公主殿下,您还有何话说?”
我强自压抑着怒火,沉声道:“他人在哪里?”
“当场伏诛!”徐立眼中闪过残忍的血色,咧嘴笑道,“人证物证俱在,殿下,你弑君谋反,罪证确凿,有何话说!”说着伸手便来抓我的手臂,我一侧身闪过,怒喝道:“徐立放肆!”
那军医……我舌尖咬出了铁锈味,大雨倾盆,上百士兵将中军帐团团围住,而在这之外,还有五千士兵待命。
“交出虎符,我饶你一命!”徐立伸出手来。
“哼!”我冷笑,“妄想!”
徐立眼睛一眯,冷然道:“你不给,就别怪我自己拿了!”说着反手抓向我的手腕,我手向下一压按住剑柄,却在这时,天外飞来一剑直直劈向徐立的右手,徐立到底是老将,反应迅捷避开了一剑,一众士兵围上来将他护在身后。
我环顾四周,这才发现竟有二三十个黑衣人护在我周围——是乔羽的人,还是刘澈的人?
徐立脸现怒色,大声吼道:“李莹玉通敌叛国,弑君夺位,将她和同党就地正法,一个不留!”令即下,上百士兵便冲杀上来。
我后退三步,看着二三十个手持利器的黑衣人一言不发地杀入战局,手起刀落便是一条人命,那些士兵如何是这等高手的对手,不过片刻,一百多名士兵便尽皆倒地,而那二十几个黑衣人只是受了轻伤。
我扫过战场,徐立早已不知去向,想必见势不妙回去搬援军了。
这二十几人纵然强悍,又如何是五千士兵的对手?
我皱眉沉默片刻,问道:“你们之中,谁是首领?”
一男子出列,半跪在我面前。
“叫什么名字?是谁的手下?”
“编号五六一。新暗门,乔羽手下。”
新暗门?
我一怔,随即明白。暗门早在太庙之时便名存实亡,幸存下来的人不多,想必也就是眼前这二十几个了。刘澈说要重组暗门,看样子早已落实,并且交到乔羽手中了。
营长外马蹄声踏得地动山摇,我一咬唇:“随我来!”
那人起身说是,却在我走出营帐之时极为迅速地为我披上蓑衣,我愣了一下,没有料到乔羽对手下的要求竟也如自己一般无微不至……我回手抓紧了身上蓑衣,只当他们还站在我身后一般,我怕什么!我有陈国最优秀的五个男人,他徐立算哪门子的跳梁小丑!
登上瞭望台,原驻守在附近轮岗的五千士兵此时已经集结完毕兵临城下——可笑,此时此刻,兵临城下的竟然是自己人!
暗门门众护在我身边,徐立知道他们厉害,只躲于阵后对我叫阵。
“众将士——”徐立的声音在雨夜里远远传开,“此妖女通敌叛国,弑君篡位,我等今日!清君侧!以正乾坤!杀——”
“杀——”
“杀——”
“杀——”
一片喊杀声下,我手一扬,右手边一人随即弯弓一箭直射徐立,那一箭去势极猛,竟然硬生生插入铁盾之中,将前列众人等震在原地。
借着这一箭之威,我立于楼上,厉声大喝:“通敌叛国的是谁!
徐立你意图造反,被陛下识破后弑君,现在还想杀本宫灭口!众将士!还不将他速速拿下!”
徐立震怒道:“妖女一派胡言!”
这一夜,发生了太多事,死了太多人,明明是湿冷的夜,但我分明感觉到每一滴血液都在愤怒地沸腾叫嚣!
五千把利剑整齐划一出鞘,指向我的方向。
“哈哈哈——”我气得发笑,双手直颤,“徐立,你明知白杨谷有九雷阵埋伏,还引我大陈将士身入陷阱,难道不是通敌叛国,意图削弱我大陈兵力!”
“你胡……”徐立脸上涨红,急欲反驳。
我不给他说话的机会,立刻又道:“此时此刻,我陈国将士浴血沙场与闽越士兵鏖战前线,你不思杀敌,反而举剑向内,难道不是乘虚而入,意图造反夺位!”
“你行刺陛下,捏造伪证,栽赃陷害,甚至残杀忠良,难道不是大逆不道,罪不容诛!”
“你自名忠臣实为奸臣!食君之禄,却大逆不道,阴谋造反,蛊惑军心,阵前倒戈!徐立!你当诛十族!”
徐立气得破口大骂:“你这妖女,一派妖言惑众!我今日便要清君侧!”
“哈哈哈——”我握紧了拳头,怒极大笑,“清君侧?我就是君,你想杀我,就是弑君!我乃延熙女帝之后,凤鸣玉牌主人,纯正的皇室血统,你徐立算什么东西!你为一己私欲,置家国利益于不顾,煽动士兵造反,他日泉下,你有何面目见我大陈列祖列宗,又有何面目去见后世子孙!”我转头对五千士兵厉声道,“你们今日为小人利用,做出这等叛国之事,其罪当诛!但国难当头,知错不究,不用放下你们手中的兵器,但要认清楚,谁是你们的亲人,谁是你们的敌人!握紧你们手中的武器,我们大陈儿郎的武器是用来杀退敌人,是用来守卫城池,不是用来自相残杀的!”
五千骑兵尽皆默然低头,雨势渐弱,只听得淅淅沥沥的声音,这城下十里之地,竟无一丝人声。
徐立被我一阵阵抢白,便在理之一字上,他已经输了,而在情之一字上,他的赢面也不大了。他徐立算什么,个人感情算什么,个人利益算什么,敌国的军队就在二十里外与我们的兄弟厮杀,这个时候,国家的利益才是一切!
“大陈的儿郎们!闽越国的军队就在二十里外虎视眈眈,我们的兄弟就在那里与敌人厮杀搏斗,敌军随时可能突破防线向我们发动进攻!而你们,你们这些生于陈国,长于陈国,沐浴皇恩的人在做什么?你们这是在逼宫!睁开你们的眼睛看清楚了!谁是你们的亲人,谁是你们的敌人,你们刀口对着的,又是谁?那些人在看着我们的笑话,看我们自相残杀,你们拿着吃的是皇粮,拿的是军饷,有没有想过自己的使命是什么,保卫的又是什么?是我们刘家天下?不是!天下不是我们刘家的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你们要保卫的,是你们自己的家园,是在家中等你们回去的妻儿父母!闽越国的军队一旦踏破这道防线,陈国必将生灵涂炭!国破家亡,君,不是亡国之君,臣,却是亡国之臣!你们今日阵前倒戈,与那些侵我、犯我、杀我同胞的闽越人有何差别?百年后史书上又如何记你们一笔?若你们子孙仍在,也会被人指着鼻子骂——亡国之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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