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周宜早上起来,黑着脸到处找杨芸。
他们没有离婚,经过六年前的那场变故反而让这对感情破裂的夫妻重新站到了一起。是啊,在悲伤面前,人需要的总是亲情和互相扶持。周宜那次差点一命呜呼,多亏杨芸一直在身边照料。
那段日子杨芸总是不愿意想起。
女儿在看守所待着,老伴又在医院躺着。要不是当时有暖东洋这孩子,杨芸还真不知道自己熬不熬得过去。后来若寒的案子尘埃落定,被判了刑,也是东洋托着他们家的关系给缓了好几年。周宜出院之后,暖东洋也经常来家里看周宜。杨芸很是喜欢这孩子,贴心得就像自家的娃,只可惜暖东洋在大学毕业后就出国了。杨芸总感叹家里又安静了,少了什么,不习惯。
周宜老说她,你怎么不念叨自己家的闺女,老望着别家的孩子,是别人的怎么都是别人的,再怎么疼都不是你的。
杨芸一说到闺女就眼泪汪汪:“你以为我不想吗?可是她容许我想吗?好不容易出来了,也要在外面漂着,从不给家里打电话,也不知道过得好不好……”每次说到这里她就说不下去,她怎么能不想女儿,那可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啊!
周宜也痛心得厉害:“你别怪她,这孩子是为咱们着想啊。她是怕待在家里,左邻右舍对我们家指指点点,她待在外面,没人知道那些过去,她可以过得轻松一点。我们要理解她……”
这些年周宜变了,他已经不再那么苛刻,对事都学会了让一步。他心里对若寒有着愧疚,总觉得在那件事上自己有着沉重的责任。是他没有做好一个称职的爸爸,是他害了若寒的一生。
周宜马上要去学校监考了,还不见杨芸回来弄早餐。他急急忙忙去厨房烧了壶开水,准备泡杯牛奶、煮两个鸡蛋,正在厨房找着鸡蛋,门铃响了。周宜一边念叨着一边跑去开门:“你看你又忘记带钥匙了,我都快迟……”打开门的那一瞬间,他傻了眼。
站在面前的,不是杨芸。
“我……我回来了。”若寒黑着两个偌大的眼圈说。
瘦了,周宜在心里说。一时间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的情绪,越是激动表现出来的却越是冷淡:“哦,回来就好。”
说着接过若寒手里的行李,走进自己的房内,他是想哭,可是不想当着闺女的面哭,只好躲到房间里去,捂着嘴小声地哽咽了起来。
若寒迈着步子,小心翼翼走进来。
家还是那个家,但是着实感觉到陌生,六年不待在家,怎样都会陌生。
杨芸这时也买了菜回来,一到家门口见到若寒,激动地把两袋子菜扔到地上,眼圈马上就红了:“若寒,是你吗?……”
若寒反过头叫:“妈。”
杨芸一把搂住女儿,失声痛哭:“闺女啊,你可回来了!”
周宜跟学校其他老师掉了班,请了两天假,又到菜市场买了两条新鲜的鲤鱼,兴高采烈地挽着袖子在厨房给若寒做糖醋鲤鱼,他还记得她喜欢吃什么。若寒洗完澡坐在客厅看电视,杨芸忙着给若寒铺床,若寒走进去说:“妈,您别忙活了。”
“怎么,就要走吗?”杨芸条件反射地问,她就是怕若寒说要走,所以也没敢问她在家住几天。
若寒摇摇头:“我是怕你累,等会儿我自己来弄吧。”
“这次回来,就别走了吧?你爸和我都挺想你的。我们都渐渐老了,身边没个人也怪难受的。”杨芸还是忍不住要挽留。好不容易回来了,这次不能让她再走了。若寒点点头:“这次回来我不会走了。”
杨芸欣慰地点点头,终于还是留住了女儿。一家人在一起其乐融融地吃了顿饭,家里好久没有这样热闹了。杨芸吃着吃着就又感伤起来,人老了,就是那么脆弱。
周宜还是跟以前一样寡言,可是明显能从他的脸上看出笑意。若寒夹了一块鱼肉往周宜碗里放:“爸,吃菜。”
一声“爸”,让周宜心酸不已。
她还肯叫他“爸”,他们之间是已经挽回了吗?!不管是不是,她还认他,这就够了。吃完饭,若寒帮着杨芸在厨房洗碗,周宜在客厅看新闻。若寒心里对自己说,如果用自己的不幸换回了父母的和睦,那么也是值得的。只要他们过得好,她也就别无所求了。
周若寒在家待了好几天,过着清闲的日子。白天周宜和杨芸都要去上班,家里就剩自己一人,看看电视,看看碟,买菜谱来学做饭。晚上等他们回来,她就已经张罗好了一桌子的饭菜了,可是即使是这样她还是觉得空虚,感觉自己无所事事。这样下去不行,整个人都会变成废才一个。还正是年轻的时候,怎么能天天在家吃着白饭呢?
虽然杨芸一直不提若寒工作的事情,可是若寒自己心里明白是要工作了。她一直都那么自律,除了六年前的那件事,她从来不需要杨芸来操心。可是一操起心来,那就真的是操碎了心了。
她突然想起包里的那张银行卡,里面有多少钱,她还不知道。可是去查了一下,远比她想象中的多。这一笔钱足够她完成自己的梦想了。
是的,她的梦想,从小就有那样的向往,那就是开一家咖啡厅。没有和杨芸商量,她自己一个人开始在大街小巷找起店面来。
刘浅得知若寒要找店面,扬言自己足不出户都能帮若寒找到合适的店面。他是谁?他可一直是这块土地上的小霸王啊。一直生活在这个城市里,他对每一条马路、每一个拐角都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人脉眼线也广,找一巴掌大的地,对他来说的确不是一件难事。
刘浅对自己说,帮若寒也就是在帮苏默。
在飞机上,刘浅见到若寒,恨不得马上打电话给苏默,他也不想苏默为了找若寒再次发狂。可惜无奈的是,飞机已经马上要起飞,乘务员嘱咐大家关好手机,他才没来得及通知苏默。
可是若寒一直拜托刘浅不要告诉苏默自己的下落,她知道他会找她,也知道刘浅一定会把自己的下落告诉苏默,所以提前说了出来。
“为什么?你知道你消失,他到处在找你吗?”刘浅起初不赞同她。
“我不想再见到他,也不想他知道我的下落。刘浅,如果你想苏默过得轻松快乐,那么请你一定要相信我,我消失对他来说,是件好事。”
“你们真的没可能化解仇恨了?”
“嗯,我们再纠缠,只会彼此越来越恨,越来越伤,谁也不得好过。”她闭上眼,痛苦地回忆那一个晚上,苏默抱着自己,她感觉到苏默的眼泪,她感觉到他的痛苦,感同身受,因为她的痛苦不会比他少。
刘浅默默想了一会儿,他还是尊重若寒的决定,他没有告诉苏默,若寒就在身边。可是苏默一直在找,找了好几个城市,唯独没有想过要回来看看。刘浅看见苏默的憔悴,好几次都忍不住想告诉他。有一次,刘浅飞过去看望苏默,苏默正在武汉待着,当时的苏默住在租下来的公寓里,靠接一些室内设计图的私单来维持生活,他不愿意去公司上班,因为那样他就没时间去找若寒。刘浅问苏默:“你那么想找到她做什么?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你们俩不见面,会对彼此更好一些呢?”
“我不知道,但是我就是想找到她,就是痛苦,我觉得也应该我们俩在一块儿痛苦,谁也别想逃,谁也别想过上新生活。”
“那你想好了找到她以后怎么做了吗?”
“我还没想好,找到后,也许是让她杀了我,或者我杀了她。”苏默随口说说,刘浅却当了真,他听到这儿,再也没有把若寒的下落告诉苏默的想法了。让他这样找下去总比让他们两人继续厮杀为好。
也许这就是他们两个人的命运了。
杨芸最后还是知道了若寒的小九九。
那还是因为刘浅。并不是刘浅告的密,而是杨芸有一回正下班回来,走在路上看见若寒跟一个小伙子走在一块儿,说说笑笑,时不时小伙子还勾着若寒的脖子,两个人勾肩搭背地走在大街上。
杨芸回家追问若寒:“是不是交男朋友了?要是有合适的,可以带回来看看。”若寒也不小了,又有过不清白的过去,现在只要有人品不错的男孩子,杨芸都觉得合适。她不敢追求得太高,只要对若寒好,就可以了。
若寒极力否定。可是杨芸说什么都不相信:“我都看见你们抱着走在街上了,我也不是跟踪你,我就是下班回来的时候偶然看见的。你年纪也不小了,要是有合适的,妈又不反对。”
“我还年轻呢!那真不是我男朋友,我压根就没想过要找。”
杨芸还是不相信。
若寒实在无奈了,只好把原委都说了出来。
杨芸知道若寒要开咖啡馆,心里拿不定主意。女儿有这个事业心是好的,可是她毕竟是个女孩子家,开这个咖啡馆肯定要不少精力,岁月不等人,她怕女儿的终身大事就被这咖啡馆耽误了,并且,资金呢?若寒在外面一直都在企业里上班,肯定也没存什么钱。她自己是存了些钱,可是那是准备给若寒当嫁妆的。她心里七上八下,晚上找周宜商量了一下这事,周宜却很开明,“闺女长大了,她想做什么就让她去做吧,以前就是太束缚她了。没有钱,我那儿还有几万块的教学奖金,你拿去给若寒吧。”他变了,不仅仅是变得开明了,还变得有人情味了。这六年来,让他明白了怎么去表达父爱,明白了什么是父爱。他不惜拿出那些给自己和杨芸养老的钱去支持若寒,他还是爱她的,一直都爱,只是不知道怎么表达。他还说:“对那孩子,我一直很愧疚,以前没能给她什么,现在就有什么给什么吧,尽量弥补她。”
杨芸安慰周宜:“老周,你要早这样想该多好。不过,现在想明白也不晚。我看那孩子根本就没怪过你,你也别内疚了。”
可是杨芸压根没有想到若寒没有接受他们的一点资助。
“妈,这钱不用,我有钱的。”她从没提过自己有钱。
“我就是有这个资金,所以才决定开咖啡馆的。要是没钱,我也不好意思去找你们要啊。”
“寒寒,你真的有吗?你别骗妈啊,要没有就拿着。”
杨芸不相信。
“我真有,你就别操心了。”
“开咖啡馆说什么也要十几万吧,你哪来那么多钱?”
“我就不会赚啊?!”是的,那是她赚的,用自己的身体赚的,她现在想起就觉得一阵恶心。可是,这个社会就那么残酷,即使是恶心,那也要拿来花。他们家不富裕,这是她的无奈。
噢!苏默,她拿着银行卡想起他来,我该谢谢你,还是继续恨你?!
(2)
咖啡馆在刘浅的帮助下顺利开张了,名字是若寒想的,叫“忆”,刘浅对这个名字拍手叫好。若寒的整门心思都投入到“忆”上面。
刘浅很是关照她的生意,每次外出谈事,都会选择在她的咖啡馆,刘浅带去的都是些有钱又享受小资的公子哥儿,一试就喜欢上了师傅做的小西点还有现磨的咖啡,加上装修得确有品味,环境也不错,还给他们打八八折,所以很多顾客来了一次,就成了回头客了。生意也比刚开店的那会儿好得多。若寒也不是不明白老同学在尽心尽力地帮自己,时不时若寒也请刘浅去外面馆子里撮一顿。但是她不给刘浅喝酒,因为有一次刘浅一喝高,满嘴巴就围着苏默转,她不愿意听关于苏默的消息,都大半年过去了,可是她一听起来还是心里闷得慌。
刘浅问:“你是不是还介意着他呢?”
“介意。是你,你会不介意吗?”
刘浅不再说话,他能这样瞒苏默一辈子?还是出卖若寒,告诉苏默其实她就在他身边?这样的挣扎让刘浅差点人格分裂,面对苏默的时候他总是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
单位搞年底终评的时候给刘浅配了车,这可乐坏了这小子,立马打电话给苏默,苏默一接电话就问:“是不是有她消息了?”
刘浅哎哎呀呀了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他还在找,一点都没放弃。当时刘浅就差点说了出来,幸好当时手机滴答一声没电关机了。
一转眼就年底了,杨芸张罗着过年,这是若寒回来后过的第一个年。周宜也乐呵呵地合不上嘴,他乐的原因还有一个,那就是年一过完,学校就可以给他办理退休手续了。
他干了二十几年了,也厌倦了,现在女儿在身边,也是想过几天清闲的日子了。杨芸倒还是要再过两年退休,她现在的心头病就是闺女若寒的终身大事,眼看着她咖啡馆经营得如火如荼的,整天从早忙到晚,有时候累了回家倒头就睡熟了,连衣服都没换。
杨芸经常说,一女孩子家不要这么拼命,一个女人,真正还是要家庭幸福才是真的幸福。
周若寒知道她接下来要说什么,每次一说到这样的话题,若寒就挎上包包去“忆”里待着,她时刻没有忘记苏默的话。
你就是一个杀人犯,你连一小姐还不如。
一个这样的人还配有爱情吗?!她又想起当初自己和罗简全盘托出的时候,罗简脸上那一阵白一阵绿的模样,没有哪个好男人愿意接受一个有过前科的女人吧?不过也罢,没有男人她自己一个人过得下去,也过得挺好。
她算计着这半年赚的钱,打算过完年就从家里搬出来,在咖啡馆附近租一个公寓,等再过两年就给自己买个窝吧,离父母也不太远,又能有自己的私人空间,一举两得。
周宜对女儿的婚事倒不操心,但是见杨芸老是和身边的姐妹、街坊邻居走动,也时不时掺和进来看看。夫妻俩达成协议,在大年初二的时候给若寒安排一次相亲,这事两口子是瞒着若寒进行的。如果和她说了,以她那刚烈的性格准能闹个宁死不屈。
可是一见面,就闹了个大笑话。
若寒一看见餐厅外面停着的车就有点纳闷,好熟悉的车牌号码。进了里面,一看见那西装革履的男方,两人“扑哧”一声都没忍住笑了出来。
那人正是人模狗样的刘浅,边上坐着莫名其妙的刘浅的母亲,杨芸站在一旁也跟着莫名其妙。
“妈,你不用介绍了,这男的我认识。”若寒还是觉得这太可笑了。
“对,我们熟得都不能再熟了。”刘浅觉得还蛮尴尬的,就怪自己在来之前没听他妈的话看看照片,那也就不至于闹出这么个笑话出来了。
“你们认识?”杨芸问若寒。
“我们是高中同学。”
那天晚上,若寒和刘浅都快笑死了,两个人都把母亲打发回去了。刘浅开着车载着若寒在江边瞎逛着。
“你妈怎么想起给你介绍对象了啊?你这不才刚平步青云吗,应当再晚两年啊。”若寒问。
“嗨,你是不知道,我妈从我大学毕业开始就张罗着给我介绍妞,每年的过年对我就意味着两个字——相亲。我都习以为常了,随我妈怎么去呗,我还该怎么怎么的。”刘浅说得不亦乐乎。
两个人下车,在江边走着,江边风很大,若寒看着这一江春水,若有所思,原来我们一眨眼就成长到了该成家立业的年纪了。
中间刘浅接了个苏默的电话,他是给刘浅来拜年的,说了没几句,刘浅都是只支支吾吾敷衍着。
苏默就奇怪了:“你身边有妞呢?说话小声得跟老鼠似的。”
刘浅脸色一变,心虚起来:“说什么呢,没什么事我就先挂了,正开车呢现在。哥们儿回去了再给你拨电话。”
苏默还没来得及张嘴,电话就被刘浅给挂了,害得苏默只能在那边骂,好小子,等我见到你,我不把你内裤扒了要你上街游行我就不姓苏。
若寒知道那是谁,电话声音很大,她全听在耳里。
“他……过得还好吗?”这还是她从分开后第一次主动问起苏默的情况。
“还……还行吧,”刘浅肯定知道苏默过得不好,可是过得再不好,也要说好,“其实别的真的都还行,他挺厉害,去哪里都能养活自己,还能把自己养得白白胖胖的,就是他那条要命的腿哟,一疼起来他就恨不得去医院截肢,唉!
“就是六年前的摔伤,本来可以养好的,可是后来不是又出了那么大一件事吗,苏默没少自虐,没人在身边的时候他就自暴自弃拿东西砸自己的腿。当初就想废了自己,不过还是没废成,只给现在落下那么个病根子。怎么治都只是治标不治本,该疼的时候他还得疼,这就是代价。”
若寒叹了口气,他也不好过。她懂。
他是过得不好,是心里不好过。大年初二武汉的夜,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一直在下雨,冬天的阴雨,下得他整颗心都笼罩着忧愁之云。一到过年过节他就感觉到特别寂寞,内心的空洞被无限放大。因为过年,这样的孤独感越发强烈。黑暗里他也不开灯,他怕一开灯望见空荡荡的房间他会更加难过。
独自一个人坐在窗边,他的公寓在二十三层,往下可以看这个城市的夜景。他开了一瓶红酒,对影独饮。这滋味谁懂?没有亲人,没有朋友,还犯着腿疼。一下雨他的腿就会疼得特别厉害,有时候连走路都有些瘸。本来想出去走走,可是现在因为腿疼,哪里都去不了。打电话给刘浅原本想唠唠嗑,可是还没说两句,那小子就挂了电话。是啊,他忽略了,现在谁都有自己的圈子,他不便打搅,于是干脆关了手机,一个人静静地坐着,抽了根烟,想起一些往事。正想得入神,门铃响了。
是刘娜。她还是风风火火地闯进来:“我妈做的一些菜,我知道你一个人肯定没吃的,这不是开了几个小时的车给你送来了。”她开车从另外一个城市赶来给他送一些菜。
苏默很感动。自从半年前他把周若寒的事情告诉她之后,她沉迷了一段时间,然后再来找他,告诉他,她明白了。是的,她太了解苏默了,她知道他已经走进去了,就再也走不出来了。其实他们都是一类人,对某些事都太有执念,这一辈子他想解脱,是很难了,就像她这一辈子要忘记苏默,那也是不太可能的事情。两个这么执著的人,可是执著点都不在同一件事上,那么他们只能往两个不同的方向走,越走越远。她知道自己再也争取不到了。
除了妥协,她别无他法。她让他走,只是有一个要求,她必须知道他在哪里。她会交男朋友,会结婚,会生子,会幸福给他看,但是她唯一不许的就是她再也不知道他身在何处。
她多聪明的一个人,她知道这是留在他世界里最好的办法了。只有这样他和她还会有一丝交集,否则他们再也见不到了。
苏默打算留刘娜在这里陪自己吃顿饭,可是刘娜笑着说:“我男朋友还在车里等着我,我们晚上还得赶回去。”
苏默笑了笑对她摆摆手:“走吧走吧,臭丫头。”他的笑是真心的。她终于不再等他了,学会了过自己的生活,这是件好事。
刘娜走后,苏默打开她送来的用方便盒装好的菜,里面有刘娜的字条:“快乐是你,痛苦也是你;遗忘是你,执著也是你;恨是你,怨是你,爱和坚贞也是你。苏默,你要珍惜自己。新年快乐!”
快乐是你,痛苦也是你;遗忘是你,执著也是你;恨是你,怨是你,爱和坚贞也是你。
你要珍惜自己。
他一下就明白了刘娜是在告诉他,要放开往事,摊开手,就什么都可以过去了。其实他也想,知道找到她,他就可以释然了。
只要他找到她。
可是他发现他似乎再也找不到她了。
“刘浅,你是知道我过去的人。我杀过人,进过监狱,一切不美好的词汇都在我身上出现过。我曾经想过躲起来过一辈子,走得越远越好,可是后来苏默的再次出现提醒了我,我就是逃到天涯海角,我的身上也会有这些烙印。人最怕的就是自己不放过自己,当初我消失是想逃避苏默,我不想我的生命中他再次地出现。可是当我回到父母身边,当我发现我原来是如此热爱这平静的生活时,我才明白,原来放下过去,放下仇恨,什么都可以从头再来。”
“如果他也跟你一样想明白那就好了。”刘浅苦笑了一下。
“我要重新开始,不管成功或不成功,我都要去试试。”她下定了决心。
河边起了风,刘浅脱下身上的驼毛风衣披到若寒身上:
“我宣布你的新生活从此刻正式开始!”
若寒哈着热气,被刘浅的样子逗乐了。
刘浅抬眼望了望若寒,他希望她是真的笑了。
(3)
元宵节的时候,杨芸买了几斤元宵,乐滋滋地催若寒去把刘浅叫屋里来一起吃个饭。杨芸表面上是说要好好感谢这半年来刘浅对若寒的照顾,其实内心里的小九九被若寒看得一清二楚,她去找刘浅,带着点歉意。表面上也是说想应付一下自己的妈妈,她年纪也这么大了,还总是为了自己的终身大事在操心,这一切让若寒有些过意不去,于是和刘浅达成共识,来家里过过场、做做戏。
刘浅又怎么不明白女孩子一到这个年纪就被人说成“老大难”,而自己刚好可以找个借口挡住自己母亲的那一波又一波的“相亲热”。
元宵节那天天气很好,还出了些许的太阳,照得大地暖暖的。
杨芸起来得很早,在厨房里忙东忙西。若寒穿着个大睡袍子坐在家里看电视,刘浅倒是挑了件褐色的风衣穿着,两个人这一身的不搭坐在一起还真是有点别别扭扭。
“你干吗穿成这样啊?”若寒望着一本正经的刘浅有点发笑。
“这不是配合你演戏吗?倒是你,你干吗穿成这样?太敷衍我了吧?”刘浅抱怨。
“那你说你要我怎样?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那多不合适,我都一老姑娘了。”若寒一边含着糖一边笑哈哈地说。
周宜在卧室里瞟了瞟客厅,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杨芸在厨房里炸元宵,碰到溅起的油花冷不丁地尖叫了一声,刘浅倒是动作快,急忙跑到厨房里去帮杨芸收拾残局去了,若寒脚上却还只穿了半只鞋。
那一刻,若寒稍微愣了一下,她突然觉得莫名的感动,已经有很多年没这样子了,在最危难的时刻,有那么一个人奋不顾身地冲出去,为自己挡住风、挡住雨,那么安心。她的心里有什么在悸动,可是也不得不苦苦压抑隐瞒,因为在爱情上,她始终觉得自己是没有资格的。一个内心有着这么黑暗种子的人是不应该得到好爱情的。
刘浅系着围裙站在厨房里帮着杨芸切菜、洗锅。刘浅别的爱好没有,却喜欢做饭做菜,平时在家没事的时候都是他下厨,所以这次算是派上用场了。
周宜坐到女儿身边,试探地问道:“刘浅这孩子不错啊,挺能干的,我看他脾气也挺好的,又勤奋。孩子,这样的娃不多了。”
若寒当然知道周宜说的是什么,脸上又红了一阵:
“爸,你别说了,我自有我自己的打算。”
她不是一个能够被原谅和祝福的人,当然她也不想拉刘浅下水,有些东西自己承担就够了。
关于苏默这个人,他还是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她心上,虽然她逃离了他的世界,可是并不表示她就真的如愿以偿地把过去统统都放下了。
而刘浅和苏默是那么好的哥们儿,他们之间真的是想都别想。
杨芸跟刘浅端着菜和元宵走出来,张罗着可以开饭了。
在饭桌上若寒又被数落了,原因就是刘浅比自己能干,自己一个女娃,却什么家务都还不会,也不会做饭,将来真是嫁不出的料了。
刘浅粗枝大叶地插嘴:“那还不容易,找个会做饭的不就得了,在我们这一辈哟,会做饭的女生还真是少之又少了。一般都是男人下厨,这就是一个女权社会了。”
杨芸听这话笑得脸都开了花,心里说,这孩子将来肯定会疼老婆。掩埋不住自己的喜欢,杨芸又给刘浅碗里夹了个鸡腿。
这一切都被若寒看在眼里,很多时候她想插嘴说点什么,都被杨芸和周宜眼里那一团团期待的火焰给压下去了。
这个误会看样子是要越来越大了,可是没办法,谁叫千金难买父母笑呢!
硬着头皮吃饭,吃到一半,周宜心血**想喝酒。刘浅倒不怎么爱喝酒,但是也会喝,见周宜那么有兴致,也就满嘴答应陪周宜喝酒了。正喝到一半,门铃响了起来,若寒看了看杨芸,似乎在问,这个时候谁会来找咱们?
但还是很快地穿起了鞋子跑去开门,站在门外的,不是别人,正是阔别了半年之久的罗简。
罗简穿着一件驼色的夹克外套,提着一个行李包,颓然地站在门外,眼睛里全是红血丝,整个人看起来疲惫不堪。
他已经有半年多没有见到若寒了,好不容易打听到她的家,趁着春节的半个月的假风尘仆仆地赶过来,见她一面,真的只要一面就好。
若寒惊呆了,站在门口,不知如何是好。她怎么也没想到罗简会找到她的老家,并且会在这大过年的突然出现在自己家门前。
杨芸见女儿半天没进来,于是走到玄关处观望,见门口站着一个神情疲惫却相貌英俊的男人,也半天没合上嘴:
“若寒,这是?”
若寒这才回过神来,看了看罗简,然后又对母亲说:
“妈,这是我以前的上司,罗简。”
“快叫你同事进来坐着吧。”杨芸见到罗简手上的行李袋,心里倒是明白了几分,这孩子是从外地赶来的,和若寒也一定有点什么,要不,这大过年的,怎么还跑外地来?!
刘浅俨然一副上门女婿的模样,自然熟地去厨房多添了一副碗筷:“正好我们大家在吃饭呢,兄弟你也饿了吧?”
周宜坐在位置上突然脸色苍白,他的心脏差点停止在那一刻,但是大家的目光都停留在罗简身上,没有人注意到周宜的表情。
罗简望了望这一桌子的人,自己也被自己的唐突吓了一跳。
原来她就在这里,这半年来,他一直很想她,他很后悔当初没有留住她,没有用力留住她,所以这次他一定要留住她。
罗简没有顺着杨芸的迎接坐下来,而是站到了若寒面前,毫无征兆地掏出一个红色的小礼盒,打开,里面有一枚亮闪闪的戒指,斩钉截铁地说:“嫁给我。”
我要你嫁给我。
若寒顿时呆若木鸡:“你疯了吗!”
“若寒,半年前是我不对,我不该放你走的,我没留住你。这半年来,我一直都在愧疚,不停地愧疚,这半年来我没有一天不在想念你,却始终没有勇气来找你。直到昨天同学聚会的时候,我的一个哥们儿问我,罗简,你最想过的生活是什么?那一刻我的脑海里只有你,若寒,我最想过的生活就是,每天早上醒来,有你、有阳光,我和你同在,这就是我最想过的生活。若寒,今天我找到了你,我就一定要把你带回去,我要把你留在我身边。若寒,我认认真真想了好久,我想好了,并且也决定了,若寒,我要跟你求婚,我要你嫁给我!”
若寒整个人都傻掉了。
“为了表示我说的都是真的,我连户口本都带过来了。
若寒,只要你点头,我们可以马上就去登记的!”罗简真的把户口本从行李包里取出来递到若寒面前。可是若寒看都没看,她一手甩开户口本,扔到地上。没有人去看那个户口本,只有周宜,他用苍老的手去拾起户口本,站在角落里翻看着这个棕色的本本,顿时他的脸就布满了泪水。
杨芸跟刘浅也走了出来站在一边,半天摸不着头脑,杨芸拉了拉女儿的衣袖问:“若寒,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若寒自己都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来着,急急忙忙拉起罗简,说:“有什么事我们去外面解决,好吧?”回头她又对父母说:“这饭我先不吃了,我先带罗简去找个酒店安顿一下他,有什么事等我晚上回来和你们解释。”说着就提着罗简的包,拉着他这个大男人往外面走,先不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先得帮他找个酒店,这才是当务之急。
刘浅被杨芸支了出来,说要开车送他们去找酒店。
罗简坐在车后,却一声不吭,和刚才在若寒家里判若两人。
“前面有家五星级酒店,应该还不错,我还有那里的贵宾卡,到时候还能打折呢!”刘浅说着,想缓和一下气氛。
若寒点点头,说:“谢谢你,老是给你添事。”今天还元宵节呢,连个饭都吃不消停,真是郁闷。
罗简也是,什么时候出来不好,偏偏这个时候找来,真是伤透了脑筋了。
“就停这儿吧,今天对不住了。刘浅,你看这事给闹的,改天我请你吃饭给你赔不是好了。”若寒小声对刘浅说,罗简先下了车,安静地等在那儿。
刘浅摆摆手:“朋友来看看你也没什么不好的,有什么事好好说说,没有什么是不能解决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小心地瞟了一眼眼前这个叫做罗简的男生,高高大大的,眉清目秀,眼神里写满了复杂的情绪,仿佛心里有着一百个小精灵在作着斗争。
罗简在柜台办理了住店手续,提着行李跟着酒店服务员上了电梯,刘浅已经告辞,剩下的就是若寒和自己两个人了。
一打开客房的门,罗简就把行李丢在地上,伸出手去圈住正在关门的若寒。
“对不起,我只是真的太想你了。”他带着歉意说。
“太想我了就可以这样吗?就可以随意跑到我家里来上演这一出闹剧吗?就可以在我父母面前胡说八道吗?罗简,你够了!这次你真的玩过了。”若寒憋了一肚子的火,终于爆发了出来,她用力推开罗简,满脸写着“火山爆发”。
“若寒,我知道我今天的冒昧让你一时间很愤怒,可是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心话,我并没有胡说八道,我是真的来跟你求婚的。我都准备好了,就只等你嫁给我。”罗简发狂似的说着,看样子这半年来的思念确实快要把他逼疯了。
“你知不知道你说这些话的时候很可笑?!”她还是不相信,当初知道自己是杀人犯的时候他那种错愕和惊恐的表情,和今天这种为思念自己而肝肠寸断的表情,哪个才是真正的他?当初她走的时候,他丝毫没有挽留,不是吗?现在又凭什么来这里跟自己求婚?!
真的是太好笑了。
“罗简,有些东西一旦过去就变为曾经了。”若寒冷若冰霜地说。
“你就不肯给我一个机会吗?”
“我已经给过你一个机会了,可是你当初迟疑了。有些事错过了那么一步,就错过了一辈子了。就像当初的我一样,我的一个失误,却害了我整整一辈子。可是上帝还会给我机会吗?不会了,我怎么也弥补不了以前的过失,我的整个人生就从此颠覆了。”她说得那么坚决,丝毫不给半点机会。
“若寒,我想得很清楚了,我不介意那些过去,我只想要现在的你。当时我一下子还没有消化得了,毕竟那么大的事情,你总得给我一点时间去接受吧。”他苦苦哀求着,一点也不像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
“罗简,你还是没明白。我不是一分为二的,我是一个整体,我既是现在的我,亦是过去的我。你说你不介意我的过去,可是你只想要现在的我,嗬,你别骗自己了,也不要勉强自己!今天的事情我会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你如果是来看望我的,我很高兴,我相信我的家人也会很开心你到我家来做客,可是如果你想胡搅蛮缠,那么我一点也不欢迎你。”她挣脱罗简的怀抱,想往外走,却怎么都逃不出来。
“罗简,你放开我。”她大叫,心里某种恐惧又上来了。
“我不会放手的,我不要放你走!”
“罗简,你别这样,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罗简冰封不动在原地,感觉到万分意外。
是谁?罗简冷笑。
“你不用猜,也猜不到。”若寒平静地说。两人对视了一下,罗简似乎明白了什么。
“我想也许我知道了。”罗简聪明地选择不去点破。
她沉默不语,“选择”这种事情就像赌博,从来没有对和错,只有输了还是赢了。谁在翻牌之前都不知道输赢,可是一旦翻了牌后,就什么都改不了了。
两个人对峙了一下,最终罗简叹了口气:“若寒,我从来没有抱过你,你别动好吗?我就好好地抱一下你,就一下。”
如果可以,他衷心地期望,时间在这一刻停止。
永远地停止。
若寒不再挣扎,任由罗简抱着。
“如果那一刻我没有迟疑,而是坚定不移地告诉你,我要娶你,你会嫁给我吗?”他问。
“也许吧。在我还没有确定我爱他之前,我也许会嫁给你。可是,罗简,我从来不相信‘如果’这个词。你要知道,一个只能直面她人生的人是不会给自己‘如果’的机会的。”她还是那么理智,面对感情就像面对一道数学题,总是有一个不是对就是错的答案。
而真正的感情是没有答案的。
罗简苦笑了一下,原本以为志在必得的爱情却成了今天这般模样。造成如今这局面的,除了自己,还有一个人,那就是苏默。
很多次他都告诉自己,排除万难一定要走到她的身边,他不能容忍她任何拒绝自己的理由,唯独“我有喜欢的人了”这一条,他虽然没有豪情万丈,却也是坦荡荡的一条汉子,不容许感情里有半点勉强,所以最终他还是选择了放手。
(4)
周宜抱着罗简的户口本站在窗户前,痛心疾首,悔不当初。
那上面分明写着他的另外一个梦啊。那个女人的照片还是一如当初的年轻美貌。他还从来没想过自己会用这样的方式再见到她,还有罗简。
其实当年,周若寒指责周宜有私生子的时候,只说对了一半。周宜确实有一个私生子,并且寻找了多年,未果。其实他并不是没有找到私生子,相反他找到了,并且打听了有关于他的一切,他就是罗简。周宜并没有把罗简接回来,而是每个月给罗简寄去一些生活费和一些补贴的钱。罗简读书那会儿,他一直默默关注着罗简,知道他又长高了几分,今天数学考试又考了一百分,上个星期和隔壁班的男生打架,被请到了教务处。罗简每年生日的时候,周宜都会买上一支新的钢笔快递给他,可是罗简从来不知道送给自己礼物的是谁。
这样也就十几年过去了。可是周宜一直没有对家人坦白,大家都只是以为他还没有找到那个私生子。
周宜终究还是选择了杨芸,还有若寒,最最重要的是,还有这个家啊。
若寒一直埋怨周宜的重男轻女,可是她不知,周宜为了爱她,也放弃了对另一个儿子的爱。他想内疚一辈子也就算了吧,只要妻子、女儿还在身边,这一切都还是值得的。幸福永远都是这样,总要牺牲一部分人而去成全另外一部分人。
虽然周宜知道总有一天自己会遭报应的,只是他没想到报应这么快就来了,当他早上见到那一幕的时候,他是吓慌了。
以前都是从照片里看到罗简的模样,今天却这么近距离眼对眼地望着,可是罗简并不知道对面站着的就是自己的亲生父亲,他也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自己在做一件多么愚昧的事——他竟然跪在地上跟自己的同父异母的妹妹求婚。
若寒也一定没想到这是一件多么可笑的事情。
罗简是周宜的私生子。
若寒回到家里的时候,就已经见到杨芸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抹泪,周宜坐在书房里叹气,家里像发生过地震一样。
“出什么事了?”若寒惊讶地问。
杨芸指着周宜说,“你去问你爸。”
周宜走出来,拉住若寒说,“你跟以前的那个上司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什么关系?”
若寒本来就心乱如麻不想说话,现在回到家中又被逼问。她不耐烦地说,“还能怎样?我是不可能接受他的。”
“不接受就好,不接受就好,你们……你们曾经在一起过吗?”周宜又问。
“到底怎么了啊爸?”若寒有些疑问。
“罗简他是你哥哥,也就是当年找不回来的爸爸的儿子。其实当年我已经找到他了,只是没把他接回来。”
周宜的话还没落音,就听见砰的一声,门被狠狠地踹开了,瞪大了眼珠的罗简赫然立在三个人面前。原本他只是尾随着若寒,保证她安全到家,却不料听到一个这么惊天的秘密。
罗简冲上去就抓住周宜的衣领,杨芸和若寒冲上去拉扯两个人。
“你他妈刚才说的什么屁话!”罗简情绪激动,简直没了理智,完全不知道自己在闹着什么。
若寒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罗简从爸爸身上拉扯下来,脑子里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又眼看他们扭成了一团。
她张嘴还想说点什么,杨芸就在一边大叫:“若寒!”
若寒晕了过去,倒在罗简的胸前。
医院病房外面,罗简颓然地坐在地上双眼无神地望着远方,耳边来来回回飘荡着的都是周宜刚才所说的话。
这么多年来,原来他一直在默默关注自己,原来自己是有父亲的,并不是别人口中所说的“野种”。从小到大,罗简就没有幻想过能和别的孩子一样,在爸爸的怀里撒娇,坐在爸爸的头顶上射弹弓。因为母亲从小就告诉自己,爸爸得了重病,过世了。每年的清明节他们都要到墓地去祭拜父亲,真可笑,原来自己这么多年祭拜的都是一座假坟,而真正的父亲却躲在自己背后像小偷一样关注着自己。这太讽刺了。一想到母亲过世的时候那一抹触目惊心的白,罗简就心痛压抑得提不上气来。母亲死的时候还在想着父亲,母亲手里拿着的是以前父亲给她的情书,这些年代久远的情书是母亲活下去的支撑。罗简原本以为母亲的离开,是去了天国陪伴父亲了,可是现在坐在他对面的那个男人,他家庭美满,妻承子下,共享着天伦之乐。
他恨他。虽然他已两鬓双白,这突如其来的身世随着带来的是突如其来的恨。
周宜只有悲恸地摇摇头。
“这就是孽啊。”杨芸说,可是什么都于事无补了。
周宜突然站起来,他走到罗简面前,老泪纵横地跪了下来。
“老周,你这是……”杨芸走过去想扶起周宜。周宜却摆摆手:“这是我应该受的惩罚,我对不起他们母子俩。”
罗简百感交集,不知所措。
杨芸也跟着跪了下来,挨着周宜,说:“孩子,这么多年,我们这一家子确实对不住你和你妈。事情的经过我也知道,老周确实瞒着我找过你们母子俩,他也是日夜牵挂着你们的。只不过后来我们的女儿若寒出了一些事,那时候我们都深受打击,我当时整个人也面临崩溃边缘,老周不忍心再在我心口上撒盐,所以才一直保护着这个家。我们知道你们受了很多委屈,现在说再多也不能弥补全部了,如果可以,我想在往后的日子里能够好好地补偿你。”杨芸说。
“你们也不用给我在这里下跪了,你们是长辈,说什么也不能给我下跪。说补偿什么的也不用,我既然能长大成人,那时候都没有奢望什么补偿,现在更加不会有了。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当我爸是死了,每年我妈都要带着我去祭拜,我祭拜了二十八年了。以前是我和母亲一起去,后来变成我一个人去,每年去我都要带上一瓶二锅头,我妈生前就和我说,你爸最爱喝这个了。后来我妈过世了,我就把我妈葬在我爸爸的旁边,心想,这样他们俩终于可以在一起了。
这么多年来,爸爸是什么,我还真不知道,除了一座孤寂的坟头。我想在我妈心里,我爸就是一座坟头吧,这样想也许她会好过一些,总比无穷无尽的等待好。”罗简说这么一段话很是心酸,杨芸受不了趴在周宜身上痛哭了起来。
若寒不知何时也走了出来,跪在了周宜的身旁,脸上哭得梨花带雨的。
她没多大的事,医生说她只是休息不够,再加上一天发生这么多的事让周若寒的身体有点不堪重负。只要在医院观察两天,输两天的葡萄糖便没事了。她听见病房外断断续续,也不顾刘浅的阻止,硬要跑出来看,这一看,整个人都站不稳,自己的爸妈都跪在地上。
“罗简,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敢要求你原谅我,可是你至少不要把爸爸当做你的敌人,希望你能够给我们一个补偿的机会。”刘浅看着这么一地跪着的人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先劝他们都到病房里去,这大过年的,又是哭啊又是跪的,挺不吉利的。
罗简嘴上不再说什么,只是皱着的眉头从来没展开过。
最后他什么都没有再说,绝尘而去,留给大家一个荒凉的背影,摇摇晃晃离去了。
周宜看着他远去,拍着胸口说:“罪人,我这个罪人!”
杨芸拉着他的手,没让他继续。
夜深了。
刘浅好说好歹地把杨芸和周宜劝回去,自己留了下来,若寒还继续吊着水。
刘浅坐在床沿边上给周若寒倒了杯温水:“今天够折腾的吧?”
“我只希望罗简能够原谅我爸爸,要不然我们一家子这往后的日子都没法过下去了。”
刘浅情不自禁用手拨开若寒侧脸上的头发:“你太累了,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情也太多了。你说这上帝为什么就是那么偏心呢?给你安排的人生那么曲折离奇,给我的却那么平淡无趣。啧啧,实在是太不公平了。”
“你还想啊?那我们换换。”若寒被刘浅的话给带着,不再那么沉重了,话题也跟着轻松多了。
“得了吧,我才不要做女人呢。”刘浅望着若寒满脸笑意地说,“若寒,你先睡一会儿,我在这里帮你看着药水。”
若寒点点头,渐渐睡去。
半夜里,刘浅听见若寒在叫,最后惊恐万分地坐了起来,满脸的冷汗。
“刘浅,我看见他了!”她神情专注地望着一个点,思绪像被什么带走了。
“怎么啦?你看见谁啦?”他问。
“刘浅,我看见苏默了。”她一说出这个名字来,眼眶就红了,也不知道是为什么,那一刻她是真的见到了他,没来由地就想到了他,真是奇怪。
刘浅笑了一下:“怎么可能?苏默在武汉呢,你是做梦了,傻瓜!”
若寒摇摇头,坚定地说:“不是的,刘浅,是真的,我是真的见到苏默了。他就站在门前,透过那一丝丝的门缝冷冰冰地望着我,我不骗你,我是真的看到他了。”她想起昏厥前的那一秒,自己确确实实是见到了那双眼睛,还有那半撅起的嘴,再深刻不过了。
“若寒,你是今天太过于紧张了,所以才会出现幻觉。
我看你啊,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好好休息了。”刘浅拍拍周若寒的肩,以示安慰。
“刘浅,你要相信我,我是真的看见他了!”若寒急了,她很害怕,一想到和苏默之间的肌肤之亲她就觉得掉进了地狱,一切不堪回首,紧接着眼泪掉了出来,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刘浅有些纳闷,对于苏默和周若寒之间的过节是挺纠结的,可是也不至于让若寒怕成这样吧?
“若寒,我想问你一个事。你为什么那么怕苏默?”
“你别问了,我不会说。”她把整个身子都埋进被子里面去,泪水排山倒海流了出来。半年来,她努力生活,带自己爬出那个深渊黑洞,用亲情、友情来填补内心的黑暗。可是人总是会在潜意识里以为自己已经遗忘了,却不知那些记忆硬生生刻在脑海里。那是生生世世的烙印,挥之不去。
她哭得很厉害,刘浅没忍住,上前抱住了若寒。她哭得很隐忍,小小的身子蜷缩在病床上,显得很单薄、很无助,他想帮她,却不知从何帮起,唯一能做的就是抱一抱她,给她多一些的勇气。
“其实,苏默并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恨你。他甚至一直在找你,只是你一直不愿意见他。”刘浅拍着若寒的肩,缓缓安慰着,想通过自己来化解这两个人之间的恩怨,却不料这一句话更加激起了若寒的反感。
“他没资格恨我!我要还的都已经还给他了。”
“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是我不知道的?”他抓住若寒的手臂追问。
“都叫你不要问了,你还问!我不想说,你又何必追问!”
“可是,若寒,我不想见到你这样永远生活在你们之间的黑洞里,我不想看到你那么痛苦,甚至惶惶度日。你要走出来,我也必须帮你走出来。”
“我的事情和你有关系吗?”刺猬终究是刺猬,一不小心就会竖起自己身上的刺来,扎离自己近的人。你越想走近她,你就会被扎得越痛。
“周若寒,你不要告诉我这半年来你什么都看不出来,是你拉我进来了。”他多么明白自己已经夹在了苏默和周若寒这两个人中间,从他在飞机上遇见瞪着大大的眼睛、一脸迷茫望着自己的周若寒的时候,他就知道,这事他不能撒手不管。
“你可以现在转身就走,离我远远的,再也不要见我,也不要靠近我,我不会怪你和我划清界限的。我本来也就不是一个清白的人,更加不能奢望什么了。”
“周若寒!我既然蹚了这摊浑水,就从来没打算走出去过。”他说得坚决,丝毫不容怀疑。
“你不会原谅我做过的那些事的。”她终究还是不忍心把这一切的事情告诉他,过去太残忍了,她害怕他根本就接受不了,也会被现实击垮。可是,重要的是,她竟然有一些舍不得失去他,无论当他是一个朋友也好,还是别的也罢。
刘浅叹了口气,似乎和她对话总是需要最大的勇气,他转过身去,对着窗边抽了口烟。有护士进来换水,看见刘浅在抽烟,责骂了几句:“你老婆还病着呢,你怎么那么不注意?还在病房里抽烟,太不应该了。”
刘浅道歉:“对不起,对不起,这不是一时没忍住嘛。”
护士走出去后,刘浅重新坐回若寒面前:“你告诉我吧,我做好心理准备了,你说什么我都接受得了。”
若寒从被窝里爬起来,摆正了姿态:“刘浅,不管我说了什么,我都很感激你这半年来对我的照顾。”
“你说吧。”他点点头。
“苏默强奸过我!”她字字如针扎,扎在他心上。
“砰!”只听见有一声声响,刘浅的拳头狠狠砸在墙壁上。
“六年前苏默腿摔伤了,我原本想傍晚去他家看望他的,可是没等到苏默,等到的是他爸爸,他爸爸想轻薄我,我错手杀害了他父亲。六年后,就是在那个和你喝酒后分开的晚上,苏默为了报仇而羞辱了我。”
刘浅想过最坏的,却没想过比这更坏的。比这更更坏的是,他想和她在一起,他已经彻底爱上她了。
深夜。
罗简心烦意乱地躺在床上想来想去,还是怎么都睡不着,他站在酒店房间的阳台上看着窗外的月亮,点燃一支烟。
妈妈,我应该原谅他吗?
那些我们相依为命的悲苦日子,那些颠沛流离的生活,是能补偿得了的吗?
他今天就跪在我面前,哭得跟一个孩子一样,还有他的妻子、他的女儿。说起来真可笑,妈妈,你知道吗?我竟然,我竟然爱上了同父异母的妹妹,是不是很八点档?我也觉得这真他妈太搞笑了。难道是冥冥之中你在牵扯着我们?
让我和若寒相遇,然后一路跟随,这样能遇上他?妈妈,你还在想他吗?你死都不愿意告诉我原来他还在这个世上啊,到底是为什么呢?这么多年,你面对一座空坟的时候,你的心里到底有多少苍凉?那时候我小,你连一个诉说的人都没有。
妈妈。只要我一想起这些来,我就没办法张开嘴说出“原谅”两个字来。
我原谅不了,也不能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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