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若寒最近觉得好奇怪,身边仿佛多了一个“田螺姑娘”。她早上到教室,发现自己的课桌早已经用抹布擦干净了。课间她去上厕所,回来就发现桌子上会有一瓶酸酸乳或者鲜橙多。原本是她值日的时候,却被卫生委员告知以后都不用搞卫生了,若寒追问,卫生委员就是什么都不多说。
她想过可能是暖东洋,毕竟他曾经懵懂地表达过喜欢自己。其实一想起暖东洋,一想起苏默那天的话,她的心里就会涌出许许多多的愧疚,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愧疚什么,那种不愿意苏默说出自己不喜欢暖东洋这件事的心情,难道是喜欢吗?
自己难道是喜欢暖东洋的?呸呸呸,肯定不会!爸爸的话我是记得很深刻的。她心里一阵胡思乱想,脑子里有两个人在打架。
下午的时候她原本不用值日,但是她选择留下来等待看是谁愿意帮她做值日,如果那个人是暖东洋,那她就下定决心跟东洋说对不起,她躲在教室的后门外看着。进来的果然是暖东洋,他看起来疲惫不少,两只眼睛里有着不少的血丝,若寒不知道那其实是因为前一天晚上写试卷写到凌晨两点才睡觉留下的后遗症。若寒以为他是因为自己的事情才如此憔悴,她的愧疚越来越深。
她推开门,教室里只有暖东洋一人。他前脚才踏进教室,她后脚就跟了进来。
他没想到她会在,有点惊讶,但是瞬间,他还是露出了温暖的笑容,虽然那个笑脸很扭曲、很难看,他还是有点不知道怎么去面对。他已经表达过喜欢她了,而她不喜欢自己,甚至躲避着自己,他也无可奈何。
但是想一想,好的爱情都是值得等待的,他喜欢她的宁静和乖巧,喜欢她,那么就愿意等她。现在他们还是高二,还有一年,他们就可以高考,就可以读上大学,那时候他一定要让她喜欢上自己,并接受自己。他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所以现在的他拼命地学习,她的成绩那么好,他要赶上她,和她考到同一个大学。
“暖东洋,那天……对不起!”若寒的声音很小很小,可是暖东洋还是听得很清楚。他突然呵呵笑了起来,一时冲动,他伸出手爱怜地摸了摸若寒的头发:“其实,没什么的。无论你做了什么,说了什么,我都不会怪你。”
若寒有点躲闪,不过最后还是让他的手搭在自己的头发上,脸一红:“你没生气吗?”
“在你眼里我暖东洋那么小气?要知道我可是公认的‘温暖王子’啊!”暖东洋开玩笑地说。他终于看见她笑了一下,很久没看见她的笑容了,也很久没有和她说上话了,今天下午对他来说无疑是那么珍贵。
两个人冰释前嫌,于是暖东洋提出要请若寒吃饭,若寒想了一下,就答应了。对于周宜的话和那些责骂,她突然觉得不那么重要了。暖东洋是自己的朋友和同学,他们没什么,爸爸根本就不明白,她在心里安慰自己,跟着东洋走出了教室。
他们走时,没看见站在教室后门转角处拿着垃圾桶的苏默,他低着头冷笑了一声,走进了教室。他不知道自己在冷笑什么,但是只觉得好笑。
他想自己真的错了,他错把照片给了周若寒的父亲,他还错以为他帮周若寒拒绝暖东洋是正确的,不过今天看来,他连续做了两件错误的事情。
也许,她是喜欢他的。苏默对自己说。
若寒点了一碗牛肉面,东洋坐在她对面,出神地望着她。这场景对于他来说就跟做梦似的,他从没想过自己还能跟若寒坐在一起说说笑笑地吃东西。若寒不习惯被他这样盯着,为了缓解尴尬,她不停地说话,说到了照片的事情,说到了自己的父亲,说到了童年时候的那次生病,她说着说着就觉得悲从中来,眼泪几次在眼珠里打转。暖东洋的心再次被她感染了,他以前会喜欢她的安静、她的优秀,现在他还知道了她的童年、她的家人,她内心里其实也只是一个很脆弱的小姑娘,他想现在他喜欢她比以前又多了很多。那一天,他们靠得很近,并且近得有些明目张胆。
刘浅找到苏默,他正在家里给自己做饭。苏明德有三天没回过家了,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不过幸好苏默暑假自己打零工的钱还剩了些在身上,随便买点什么回来自己做着吃还是行的。刘浅闯进门就大呼小叫:“苏默,你爸在王婆婆家的牌馆里打牌呢,输得差点连内裤都要脱下了,你还不赶紧把你爸拉回来?”苏默在厨房里切着菜,听了刘浅的话,刀子停在半空中一秒,然后继续若无其事地忙他的。
“我说话你听见没有?”刘浅推了他一下。
“听见了。你来了,就留下来陪我一起吃饭吧!”他点点头。
“你不先去拉他回来?”刘浅问。
“拉他回来做什么?拉他回来打我吗?还是拉他回来指着我对着我妈的遗像叫我畜生?”他想起过往,心里不甚心酸。
“这么多年了,毕竟他是你爸爸嘛。”刘浅知道苏默的家事。原本他也觉得苏默的爸爸挺过分的。不过他妈要自己跑过来通知苏默,他也就来了。毕竟街坊邻居也不想看见苏家在外到处丢人现眼,自己又和苏默是好哥们儿,难免想劝说几句,谁知道这几句话没说好,把苏默给惹到了:“他是我爸爸?要是他是我爸爸,我就不会饿三天三夜的肚子了。
他要是我爸爸,我现在能是这个样子吗?我能考全班倒数第一吗?!为了不饿肚子,我缺了多少课啊,后面赶都赶不上了!”苏默很生气,今天的他就像一头随时会发怒的狮子,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下午值日的事情,但是他就是没办法平息现在的心情,他很想发泄,对象是谁都无所谓。
很不幸的是,刘浅正好撞在了这个枪口上。不过刘浅并没当真,他从小就知道苏默心里的苦,虽然苏默很少跟他说过,发泄也是第一次,不过他真的一点也不会怪他。
因为他们是好兄弟,一辈子的。
刘浅从小就喜欢和苏默待在一起,小时候的刘浅有点爱哭,别的男生都不爱和他玩,只有苏默会对他说,不要哭,我跟你玩。刘浅现在还记得,以前暑假跟在苏默身后,陪他一块儿卖冰棍,苏默总会拿一支五毛钱的绿豆给自己吃。苏默以前的成绩很好,但是后来越来越不行了,苏默对刘浅说,再努力读书也没用,苏明德根本就没有钱,他自己也赚不回那么贵的大学学费。刘浅问苏默:“那以后你打算做啥?”
苏默想了想,说:“浪迹天涯。”
刘浅拍拍苏默的肩膀说:“那我跟你一起。”
刘浅的成绩也不怎么好,要考上一个大学,挺难的。他妈想让他考一个大专算了,可是刘浅觉得大专也没什么读的,还不如和苏默一起闯荡去。
刘浅吃完饭就回家了,刚开始两个人说说笑笑的声音一下子就没了,苏默坐在空荡荡的屋子里,觉得很寂寞。这个家里就是这样长年寂静,跟记忆里的停尸房没什么区别,苏默讽刺地笑了笑,然后赶紧收拾碗筷,晚上还要去学校上晚自习呢。
刚进校门,就看见周若寒走在自己前面不远处,苏默想起下午值日的事情来,心里一阵气愤,于是加快脚步赶上若寒,故意走到她前面去。谁知道若寒并不在乎,人家压根没有看见苏默这个人。是谁说过的,若无其事才是最狠的报复?苏默心里空落落的,她很冷,他也许一辈子都靠近不了她,也无法和她去说那一句对不起。想着想着,他放慢了脚步,往后对正在埋头走路的周若寒喊了一声:“嘿,周若寒!”
她抬起头,但看见是他,又表现出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
“你和暖东洋那小子好上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问了这样的问题,这样大概只会让她更加讨厌自己吧。可惜大脑就是不受控制,想也没想就直接说出来了,好像并没有从大脑中过一遍。
“你真无聊,这和你有关系吗?!”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那一眼里充满了愤怒,“还是说,你又要去照那些无中生有的照片给我爸爸?”
苏默没想到周若寒会这样尖锐地反问自己,也明显感觉到她对自己的敌意有多大。原本想道歉的话,怎么都说不出口了,只能装做一副很讨厌很无赖的模样:“当然和我有关系啦,你的事不就是我的事吗?”
“苏默,我到底是有哪里得罪你了吗?”她想不到自己和他之间有什么纠葛,别说纠葛了,就是交集都没有。
苏默无话可说,转变回原来一张冷漠的脸,原来装流氓不是他擅长的。他走到周若寒面前停下来,堵住了她的路,他说:“我们没有任何仇。”
她怔住了,他要说什么?
“不错,照片确实是我给你爸爸的,之前因为一些小事,让我产生了错误的想法,所以做了错误的事情。后来看见你哭得那么厉害,我才想明白那件事情不是你的错,我却把一切都归于你身上,是我做得不对,我现在很正式地真诚地和你道歉。”苏默觉得自己脸上火辣辣的,这是他第一次跟人道歉,整个人就像身上长满了虱子似的不自在,说完他就急急忙忙地逃走了。
若寒还站在原地消化刚才苏默说的那些话,一回过神来,他却已经不在了。她想起他那张憋得通红的脸,还真的是有点啼笑皆非。虽然这一个多月来,自己和爸爸的关系变得很紧张,也因为那件事而产生了隔阂。自己起初知道是苏默干的之后,也很是憎恨他,其实更多的是委屈,不知道为什么他要这样做。现在他和自己道了歉,看起来也很真诚,若寒反而没那么气了。想一想爸爸也不一定就全是对的,没有的事情他偏要去相信,这个不是若寒的错。
上课的时候,若寒接到从后面丢上来的字条。她以为是暖东洋写上来的,自从上次和解之后,暖东洋就会时常在上课的时候趁着老师背着同学在黑板上写板书的瞬间,写一张字条扔到若寒的桌子上。他们之间只隔了一排,所以这样扔很方便。看着他们这样亲密,同学们私下都以为他们俩在谈恋爱,有些女生还会暗自可惜,这么好的白马王子就这样被别的女生套牢了。而那个女生又那么优秀,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了。
可是只有若寒知道,那些字条里面写的都是习题,或者是相约一起去书店买书,或者是去图书馆看书。可是这一次,不是暖东洋的字。
字条上歪歪扭扭的几个字:“你能原谅我吗?”
是苏默。
字可真丑,若寒看见了,忍不住偷偷笑了一下。苏默坐在最后一排,肯定不敢明目张胆地把字条扔到第一排去,所以只能把字条折起来,在上面写上周若寒的名字,然后让同学一个一个传上去。
字条经过暖东洋的时候,他往后看了一眼,正好对上苏默的眼神。他的坐立不安,他的揣测和疑问,彼此都从对方的眼神里感受到了各自的内心。当暖东洋再次接到若寒回给苏默的字条时,他突然产生了一种担心和不安。
苏默,那个跟自己和周若寒完全不是一个世界里的男生,他似乎会带来些什么。
是什么呢?他问自己。
(2)
“我不会原谅你!”
“我不会原谅你!”
“我不会原谅你!”
……
这句话一遍一遍在苏默的脑海里浮现,缠绕着他不能入睡,在床上翻来覆去,整个人像一头随时会疯掉的狮子。他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一个黄毛丫头能把他弄得如此崩溃,她只不过是不原谅自己,可是这很重要吗?没有得到她的原谅,他就真的良心有如此不安吗?自己也不是什么很好的人,何必为了这么一小点事情非得把自己气得半死?
可是,就是会莫名其妙不甘心,就是那么要强,就非得让那丫头原谅自己。
脑海里有两个自己不停地在打架,根本就睡不着。最后他索性穿上衣服,跑出门,来到大马路上,他想去找刘浅,又想刘浅这时候肯定睡了。不知不觉自己就走到了周若寒的楼下,他望着楼上窗户还亮着灯,不知道她在做啥。反正也睡不着,又不知道去哪儿,苏默便干脆在若寒的楼下坐了下来,他拿着石子在地上写写画画着,写了无数个“原谅我吧原谅我吧,对不起对不起”。
她是不会看见的吧?其实也没想让她看见的。
“苏默,你在干吗?”正想着,却听见有人在说话,他抬头一看,居然是周若寒,她穿着半袖的睡衣笔挺挺地站在他面前,手里还提着一个垃圾桶。原来她在家里做习题,偶然打开窗户呼吸一下空气,却发现了他在楼下,于是向父母借口说下来倒垃圾来了。
“你又来干啥?又有什么新照片要找我爸分享?”她还是那么气冲冲的。
“你怎么下来了?”苏默显然没想到。
“这是我家,还不随我!倒是你,鬼鬼祟祟在我家楼下做什么?”若寒表现得万般抵触。
“我就是睡不着,想出来走走,走着走着不知道怎么就来你家了,”他确实是实话实说了,“因为你不肯原谅我。”他又加了一句。
“我为什么要原谅你?你不觉得你做得太过分了吗?本来你跟踪我就不对了,你还照下那虚无的照片,更气人的是,你还给我爸爸看……”
还没来得及说完想说的话,脑袋也还没有转过来,就被莫名的外来物蒙住了嘴唇,等她清醒过来,才惊讶地发现自己是被另外一张嘴唇盖住了。
那一刻,全世界都停止了,她只感觉自己晕晕的,没什么力气,像随时要倒下去一样。
“你疯了吗?神经病!”若寒使尽力气推开苏默,飞快地跑上楼,连手里的垃圾桶掉在地上都忘记拿走了。
跑回家,周宜问她怎么气喘吁吁的,垃圾桶也不见了。
她涨红了一张脸,连头都不敢抬,只说下面有条狗,把自己吓到了,说完就急急忙忙跑进厕所里,紧紧关上门,一刻也不想在客厅多待。
周宜下楼把垃圾桶捡回来,来来回回看了几遍,都没有找到狗,一片寂静。
若寒待在厕所里,自己那颗要跳出来的心脏才渐渐恢复了正常的速度。刚才那是什么?是什么?那不是电视里才有的情节吗?一男一女,慢慢凑近,慢慢叠加在一起!那是吻吗?莫名其妙的一个吻,可那是若寒的初吻!莫名其妙就被夺走了初吻!她站在镜子面前,不停用水漱口,洗着整张脸。不知道为什么要难过,只是觉得怎么洗都洗不干净!连被男生牵手都没牵过,今天居然莫名其妙被吻了,还是一个自己讨厌的人,这怎么能不让她难过呢?要是对方是暖东洋也许就没这么难过了。
“我是一定不会原谅你的!”若寒在心里狠狠地说。刚才真应该扇他一巴掌,这个流氓!
明天我一定要扇这人一巴掌。她整个晚上都在想这一句话,想着想着天就亮了。她带着两黑眼圈去了学校,却发现苏默这一天并没有来学校上课,他的位置上空空的。从第一节课到第四节课,下午上课也没来。
她总是时不时会装做回过头去跟后座借东西,再用余光看看苏默的位置。她发现他没来,还是没来,依然没来。暖东洋看出了她的心神不宁,下课的时候见她拿着水杯出去打水,便跟了出去。
“今天出什么事了吗?”他带着他招牌式的微笑,望着她。
“嗯?”她反过脸来,发现是他,也跟着笑了笑。
“看你有点心神不宁,静不下心来吗?”
“是有一点,”若寒想起昨天晚上那个类似于亲吻的东西,接来的水不小心洒了出来,“暖东洋,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
“你知道什么是吻吗?”她瞪大了眼睛望着他,一本正经地问。
暖东洋明显被吓了一跳,他没想到她的话题会转得那么快,难道她的心神不宁是和所谓的吻有关?!
“有人吻你了?”他紧张地问,他想他还只是到表白的地步,难道还有谁更大胆直接扑上去了吗?
“没有!”若寒急忙反驳,脸却立马红了,“我只是看见电视里演的。”
“哈哈,吓死我了,我还以为谁吻你了呢!”
“那要是吻一个人是代表什么呢?”她胆怯地问,实在是没有可以问的人了,可是自己心里不问,那些就跟排山倒海似的疑问压得她坐立不安,只想马上找那个人问问清楚。
暖东洋靠在走廊上望着天边最近的那朵白云说:“代表我爱你。若寒,那代表爱情,也是一个承诺。”
她站在暖东洋身后,突然觉得自己和东洋的距离好远。
她总觉得自己再也走不到他身边去了。
若寒,那代表爱情,也是一个承诺。这一句话反反复复出现在她的梦里,而两天就这样过去了,苏默还是没有出现。他到底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她无数次经过他的座位,心却无故地揪起来,事情不该是这样的。她应该给他一巴掌,然后告诉他,她怎么都不会原谅他。可是现在她什么都还没说,什么教训都还没给他,他就消失了,她一点都不甘心。
她找到正在操场上打球的刘浅,她问了刘浅苏默家的地址,可是刘浅说:“你不用去他家找他了,他压根就不在家里。”
“那他在哪儿?”她问。
刘浅挺好奇的,这丫头怎么突然找起苏默来了,刚开始不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吗?“你找他什么事啊?”
“你告诉我就可以了。”若寒横眉冷对着。
“我有急事,你告诉我他在哪里。”她又加了一句。
刘浅望着周若寒皱着眉头的脸,说了个地址给她,也许她还真有急事。
市中心医院肝胆科住院部5楼503室。
苏明德又一次酒精中毒了,苏默已经在医院两天没有合上眼,在医院和家两点上奔波。因为苏明德上厕所不方便,所以苏默晚上也在医院里守着,医院食堂里的饭难吃又贵,所以苏默白天回家买菜做好饭,带过来给苏明德吃。在那些夜夜不能合眼的晚上,他真的恨不得没有这个爸爸。
他一点也不想见到他,一秒钟都不想。
那天,当他梦游般地从周若寒家楼下回到自己家的时候,有人急急忙忙跑上来拉住他的手,说苏明德酒精中毒了,有人送他到市中心医院了。一听“医院”两个字,苏默就出于本能地抗拒,心里念叨着:他每次都不听劝,每次都还是要喝酒,他从来没有为儿子想过,也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做爸爸的,却只会给儿子添麻烦。苏默一肚子委屈,一肚子气,可是能有什么办法,那是他爸爸。他们是这个世界上相依为命的两个人。可是这是最后一次了,他不能再接受下一次,也许有一天,他再也承担不了了,逃走了,那么也是苏明德逼他的。苏默边赶往医院边想着,接下来的办理手续、签字,在苏默看来都那么熟悉,十一岁那一幕又回来了,心里固然难受,可还是要强忍着。他忙得完全没有时间去想别的事情,身心疲惫,这种疲惫已经让他随便倒在哪里都能闭上眼睛睡着。
所以当周若寒出现在医院的走廊上时,苏默根本就没有看见,也没有意识到身边有人。他就这样闭着眼睛,中午的太阳光射进来,照在他脸上,映出他长长的睫毛。他均匀的呼吸声,疲倦的模样,倒还有点让人心疼。
原本是来扇苏默耳光的若寒,却怎么都下不了手。
他还是醒了,她不过是稍微移动了一下位置。
“你怎么来了?”看见她一张纯净的脸出现在自己面前,他的愤怒比惊讶大得多。他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的事情,特别是知道他的身世,还有他有一个这样的爸爸。那是他心中的一抹痛,每次都能刺中他最受伤、最软弱的地方。
他从来不和人说起,除了刘浅,谁也不知道他身上的故事。
他不需要同情,更不需要她的。
可是这一次,周若寒,她却冒冒失失地闯了进来。
“我,我是来……来还你一巴掌的!”她变得结结巴巴,为自己的突兀感到尴尬。也许原本并不是真的想来打他一巴掌,自己也并没有那么讨厌他,只是站在他面前,不知道怎么去回答他的这个问题。要是她真想打他,那她也不至于站在原地傻傻不动。
可是他什么都不知道,现在他已经不会用脑子想问题了,因为他整个人都是麻木的。
他瞪大了眼睛望着她,愣了一下,没想到她是要来打自己的,不过想想,两天前自己莫名其妙地吻了人家姑娘,没给任何解释就走了,是他的话,他也会想扇对方耳光。
只是他没想到她会为了一个耳光而找到这里来,也太费尽千辛万苦了。那一巴掌就要扇得那么急?
既然这么想扇他,那么就扇好了。
他冷笑了一声,点点头拉起周若寒的手往自己脸上一挥,“啪”一声猛地落到自己的脸上,很响亮的一巴掌,他那毫无血色的脸上红红的五个手指印顿时就显出来了。
“苏默……”她还没来得及反应,这一巴掌就这么落下去了。可是她的心里一点也不舒服,一点也不,当初她以为心神不宁是因为没有给他一点教训,但是现在看来她扇了一巴掌比没扇一巴掌的时候还要难过。
“就这样吧,你回去上课,以后别来找我了。”他冷漠地说,跟两天前的他完全像变了一个人。
她不解,这就是他对那一个亲吻的所有解释吗?
就这样?仅此而已?!
“苏默,你亲了我,这算什么!”她还是不甘心,对着他的背影问了出来。
苏默想了想,冷冷地说:“算什么?算是堵住你喋喋不休的嘴巴!”
“……是这样?”
“难道你以为那是因为我喜欢你吗?”他讽刺地笑了一声。
这一声显得那么凄凉,不知道是对周若寒还是对自己。
(3)
周若寒走后,苏默转身准备回病房,突然觉得心特别的累。他靠在墙边上,没迈出一步,整个人就像一个黑洞。他想起暖东洋的那一张脸,面目狰狞的,坚决的。
早在若寒来到医院之前,暖东洋就来过了。他看着若寒去找刘浅,便跟了过去,早上想起她站在走廊上问自己,吻是什么意思,那时候他就感觉到她有什么困扰,要不然以他的了解,她是不会去问这个敏感的话题的。
果然,暖东洋庆幸自己多多留意了一下若寒。
她居然去打听了苏默的去处。
他想起那一个吻,心里猛然就猜到了什么,于是想也没想,火急火燎地就赶到了市中心医院。
苏默正好从家里端了饭菜过来给苏明德,在医院门口碰见了等了他一会儿的暖东洋。
暖东洋黑着脸问:“你是不是对若寒做了什么?”
苏默并不打算理他,他本来就不喜欢别人知道他家的事情,更何况来者还不善。
“苏默!是个男子汉,你就应该站出来告诉我!”在苏默经过暖东洋身边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叫住了苏默,一改以往的绅士风度。
“她和你说了什么吗?”苏默知道暖东洋指的是哪件事,可是他不确定周若寒愿不愿意把这件事告诉别人,毕竟女生对名声比较看重,至于他自己,他倒是不太在乎。所以他试探地问了问关于周若寒的一些举动,暖东洋不可能凭空而想,总得有个苗头。
“她问我,吻是什么。”暖东洋如实地说。
“就凭这个,你就怀疑是我对她做了什么吗?暖东洋,这也太牵强了吧?”苏默从那个问题里并不能确定她的想法,所以他选择了回避。
两个人僵持了一会儿,暖东洋一本正经地望着苏默说:
“不管是不是,总之,苏默,请你不要再靠近周若寒了,你也知道她是我喜欢的人。”
“你喜欢?只要是你喜欢的我就不能靠近?那你还喜欢布达拉宫呢,那是不是你就包下来,不许任何游客来参观?”苏默的话明显很冲。
暖东洋也没软下阵来:“苏默,其实我挺喜欢你的,想和你做朋友。可是,你不要逼我。”
“逼你?”看样子这小子还想搞些什么事情出来。
“我不想我们做不成朋友。”他说。
“嗬,我们本来就不是朋友。”苏默的冷笑形成一个强大的气场,让暖东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既然如此,那我也无话可说。只是你给不了她什么,而我和若寒至少能考上同一所大学。”暖东洋虽然说得很轻,可是言语里带着明显的轻蔑。他的这句话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像千斤石落在苏默的心上。
他从没想过“喜欢”这两个字。
喜欢一个人是怎样的?为她茶饭不思、昼夜不睡?还是对她千般疼万般爱?苏默不知道。他没想过要去喜欢上一个人,也不知道喜欢上一个人是什么。这些天他像一个陀螺,根本没有时间停下来去想那天晚上的事情,也没想去弄明白自己突然靠近周若寒吻下去是怎么回事,他压根也想不清楚,所以干脆躲在苏明德住院这件事背后,不用去想,也不用去面对。
不过,暖东洋的话像是一把重重的锤子,敲响了自己的早已像一条死鱼一般的脑袋。
他给不了她什么,而他们至少能考上同一所大学。
他不行,他不仅考不上周若寒的那所大学,就连最低的专科都考不上。自己本来都不曾拥有,拿什么去谈给予?是的,什么都给不了。
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本来就偏离了自己原本应该待的轨道,如果再出现近一些的交集,是不是会火车撞轨,直接车毁人亡?
无论是撞得头破血流,还是你死我亡,他都不想再去想清楚了。
刘浅带来了学校的退学通知。苏默无故旷课半个月之久,没有任何消息,学校已经下达最后的“通缉令”。
苏默却丝毫不在乎,呆呆坐在床边,他说:“今天是你告诉她的吧?”
刘浅知道可能坏事了,苏默的脾气又倔又犟,对于家境的事情,他心里一百个忌讳。于是刘浅急着解释,嘴还没开,却被苏默挡了回来:“你不用解释。记住,这是最后一次,要是再有下次,就是你刘浅,我也一定不放过!”他的狠话一向很绝,不过这一次还真狠到点子上了。刘浅别的不怕,打也好骂也好,他唯独怕和苏默断了兄弟情谊。他的朋友不多不少,可唯独掏心掏肺、手足相待的也就苏默那么一个。十几年的陪伴,并非一朝一夕的酒肉。刘浅曾经说过,他不会为苏默去死,但是他绝对会陪他去死。
所以,这样的他,不能让苏默被退学。
他来苏默家连拖带拉地哄着苏默去了学校,好说歹说,苏默才肯进了教室。那时候大家都开始准备晚自习了。
苏默才刚进教室,就望见周若寒投来的目光。四目相对,她似乎是舒了一口气,转回头去,埋头准备要预习的课本。苏默也真是够惹老师闹心的,他才进教室不久,班主任就马上赶来了,她抓着苏默站在走廊上进行了一番教育,可是苏默就是嘴硬,不肯说出自己是去做什么了。老班也急了,说,再不说,就直接退学吧。
苏默还是闭口不提。
“那就直接退学吧。像你这样的渣滓也没什么必要在这里待着了。”老师摆摆手,想将苏默推出教室,全班鸦雀无声。
突然,周若寒站了起来,她说:“苏默在医院照顾他爸爸。”
全班愕然,目光全部锁到周若寒和苏默两个人身上,坐在下面的暖东洋顿时气绿了脸,而周若寒的脸刹那间红了。
她是好学生,是老师眼里的好苗子,听话乖巧,现在她站起来为一个即将被开除的差生解释为什么没来上课。大家会怎么想,会传什么样的谣言,再说他在做什么,凭什么她会知道。可是,一切都来不及了,她已经脱口而出了。
也许,这是她活了这么多年来,唯一一次这么勇敢。她不希望他被开除,她总觉得自己还有什么事情没和他完结,他不能这么一走了之,那太便宜他了。
“周若寒,你疯了吗?”下课后苏默不顾他人奇怪的目光,把若寒从座位上拉到操场上无人的角落里,他无缘无故觉得生气,气得想马上就破口大骂。她是不是太自以为是了?站出来帮自己洗脱逃课的错误,她是他的谁?凭什么她可以这样做?
“我没疯,苏默,我告诉你,你不能这样对我,你必须为你做错的事情付出代价。”她迎着他的目光,丝毫不觉得畏惧。此刻的她连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原本那么温顺的自己,怎么会变得这样的强硬,不过不是有句话叫做“物极必反”吗?若寒压抑够了,她想她终于找到了可以发泄自己不满的出口了。
“我站出来帮你解释,帮你留下,是因为我想把你在我身上所犯的错都还给你。”
“我恨你,苏默。”
“那是我的初吻。”
那是对于他来说什么都不是的东西,对她来说却那么有意义,可是就这样被他轻易地拿走,还被他看得一文不值。
她的初吻,他不配!
苏默有点被震到,那样执拗的眼神,那样恶狠狠的话语,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她,一直温驯的绵羊变成了愤怒的狮子,原来她也有发飙的时候。
他原本以为她也只是嘴上说说而已。
可是当他有一天发现他的资料、他的照片、他的打工地点、他的打工时间、他住的那排小平房里斑驳生锈的铁门,还有他生活的一点一滴都被统统贴到了学校进门处的公布栏里。他看见这一切的时候,整个人都傻掉了,冲上去撕毁了整个公布栏。
可是第二天,又有人贴,这次还图文并茂,照片边上配上说明。
苏默人长得不错,高高瘦瘦的,还有一种忧郁,吸引学校女生的眼球也是很理所当然的。所以这么一闹,“苏默”
这个名字在学校的人气最近是居高不下,他气得快要疯掉了。
很显然,这是她做的,她还真是花了力气去调查他。
她是真的想报复他,而她也很聪明、很成功地找到了报复他的方法,那就是他那内心里最柔软、最不能触碰的伤。
那天她特意坐到最后一排,跟周边的同学说说笑笑起来。她脸上表情特别丰富,一会儿忧愁地皱眉,一会儿又开怀地大笑。她似乎天生就有这个感染力,亲和又随意。可是她对他偏偏那么固执、那么偏激,那个极端,完全是一个失控了的她。她在他面前是另外一个自己,连她自己都没发现。
可他发现了。
不能不佩服她做侦探的能力,她这样做的确激怒了苏默。他愤怒、难过、难堪,还觉得羞耻!他怒了,冲着刘浅喊:“帮我撕公告栏。”
刘浅打趣道:“拍得挺好的!撕了多可惜,难为那位拍照片的美人了,搞不好拍照的人暗恋你。”
苏默拍了拍刘浅的后脑勺,说:“要你撕你就撕,哪儿那么多废话!”
这样还不够,贴了一阵子后,周若寒就开始像蝎子一样扎他了。她的语言就是一把锋利的刀,生生刺得他疼。她在别人面前就是天使,而在他面前就是恶魔。
“苏默,你真是一个懦弱的人。你不敢和老师解释你逃课的原因,你情愿他们误会你,甚至被开除,也不愿意让大家知道你的家境。你不愿意面对你有一个不争气的父亲,你不愿意面对你们的拮据,而这一切都源于你面对不了你母亲的过世……”
“你过去也曾成绩很好,功课门门是优,母亲很喜欢你,每次你戴小红花,你母亲总会给你买你最爱的圣斗士模型。可是十一岁那年,你失去了你曾拥有的一切,唯一留给你的,就是那个残缺不全的家,而那时候的你就开始竖起你身上所有的刺,你不再敞开心扉,你用你的防备来伤害别人又伤害自己……”
“你总是做出一些让别人难过的事情,你以为看着别人哭了,你才会笑;别人痛苦了,你才会快乐。看,你的内心已经多么扭曲,你破坏美好的事物,因为你觉得你不会拥有美好……”
这些话用又粗又红的笔写好了,贴在原本贴照片的地方。
苏默站在公布栏前,目瞪口呆,哭笑不得。
“苏默,这才刚刚开始。”她经过他身边,小声地说。
苏默表面上对于这些尖锐的话从不给予回应,不反驳也不点头承认。他只是漠视,用他的冷漠去反击她。可是她心里知道,她的目的达到了,因为有那么一瞬间,苏默的眼睛里闪过一道光,五味俱全的目光,包含了很多种情绪,除了震惊之外,更多的就是恐惧。
是的,他恐惧,她说的那些话,时常出现在他的梦里,吓得他在午夜时分经常出一身冷汗。
他终于承认,她说的都对,真的,都对。那些都是他内心最深处的秘密,他其实很恐惧、很迷茫,对未来,对自己,对前途。他生存得没有奔头,不知道努力要为了谁,也不知道努力之后可以和谁分享。如果他活着仅仅是为了自己,那么他真的没有那么眷恋这个世界,他根本就不爱自己。所以他茫然,也无助。他冷漠待人,从不让别人走进自己的内心,可是这一次,似乎根本不容他让不让,她就轻车熟路地一路摸进来了。
苏默开始害怕,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生活里到处都有她的影子。是从那次吻了她之后,对,就是那个吻。那个吻是一切的源头,也是结束这场拉锯战的关键。
这一次他要结束这场战争,因为他的内心是一片无人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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