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的汇山码头,再一次重现千人拥堵的难民潮。
通往码头的街道上,挤满各式各样的外国侨民,他们大多是居住在提篮桥附近的欧洲难民,除了一身皱巴巴的衣服,一个随身提包,几乎没什么财产。
即使没有登船的希望,他们仍旧涌在路边,翘首期盼着。
一阵整齐的队列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
数百名美海军陆战队的士兵,排成两列纵队,护卫着中间的美国侨民,来到码头的海关检查口。
人群顿时涌动起来,大群人尾随着士兵队伍,向码头聚拢而去。
因为所有人都清楚,这艘美国船是他们逃离尚海孤岛的唯一指望。
时至一九四一年夏末,关于美日之间的谈判日趋紧张,远东国际局势战云密布,大战可以说是一触即发。
六月中旬,美方提出全面解决方案,警告日本严守中立,不要参与欧洲事务,尤其是美德之间冲突。
作为善意回报,美方可以搁置争议,促成中日全线停火。
日本在华驻军和共同防共问题留待以后解决,伪 “满洲国” 问题由中日双方友好协商,慢慢处理。
实际上美方就是采取绥靖政策,默认了日军占领区,
希望和平解决太平洋争端,但日本根本不予答复 ,反而加快了战争节奏。
七月初,日本御前会议通过《帝国国策纲要》,确定以“南进”战略为主,侵华日军继续全线推进,
妄图击溃并消灭中国抗战主力,逼迫老蒋代表的民国政权战败投降。
同时日本海军主力南下,伺机消灭英国远东舰队,并占领荷属东印度(印度尼西亚),夺取那里丰富的石油资源。
而美方的经济制裁来得很快,这也将依赖美国进口物资的日方逼上了绝路。
八月一日,美国发布公告,宣布除粮食和棉花以外,禁止一切物资对日出口,并随即向民国政·府派出特使,
商谈援助法案,形成与日对抗的ABCD阵线,即美国、英国、中国以及荷兰四国的联合阵线。
八月六日,日方外交部向美方提出照会,以其强大的日本海军相威胁,强调以实力为谈判基础,
逼迫美国在中国、东南亚等地区全面作出让步,否则日本将不惜一战,结果被美国国务卿赫尔当场拒绝。
然后谈判继续,但再没什么进展了。
美日双方心照不宣,加快了备战工作。
而对数万欧洲难民来说,此时的尚海租界,真就成了一座即将沉没的孤岛。
相对几十万全副武装的日军而言,租界里的西方军队人数很少,当时英国驻军约有一千五百人,美国海军陆战队不到一千二,
法军人数稍微多点,大概一千七百多人,可士兵多数是安南人(越南),战斗力还不如中国军队。
这点军队当然守不住租界,所以租界董事会早就作出决定:
一旦年底与日本开战,租界各处驻军不得开枪抵抗,不仅允许日军自行开进租界,还要主动缴械投降,由职业军官统领着,成建制的走进战俘营。
在这种投降思潮带动下,许多侨民开始变卖家产,筹措现金,尽一切可能逃离尚海。
提拉桥外国人社区距离汇山码头不足两公里,所以货轮进港的汽笛声鸣响不久,这艘停在泊位上的美国船,立即引发了围观,变得炙手可热。
因为舱位实在有限,一张底仓船票即使被炒成天价,依然一票难求。
海关外面,挤着很多人,他们捧着大把现金,希望能捡漏买到一张船票,或是贿赂海关人员,放自已上船当个杂工,
好些人卖了宅子,坑害了很多朋友,带着满箱子的现金,依然换不来一张最低级的五等舱船票,
最后被士兵拦在海关外面,精神崩溃彻底疯了,将钞票扬得满街都是。
在陆战队护送的登船旅客里,就有许季红这个幸运女人,她男扮女装穿了一身男士米色西装,将长发盘在脑后,头上戴了一顶花格子前进帽。
她这身装扮不算伪装,当时很多名媛出行都喜欢穿男装,喜欢别人叫自已先生。
许季红扮演的,不,是冒名顶替了一位美籍华人的女公子,拿着该公子的全套证件,所以混在登船旅客里,很顺利的通过了海关检查口,
而证件的原主人,那位富家小姐却来不了了,确切的说她被劫持了,被某黑帮捆在一个仓房里吃灰,可能还要勒索她家里一笔赎金。
随着响彻码头的汽笛声,靠港的轮船冒出很多烟气,弥漫在燥热的登船口周围。
这时三个码头工人,抬着几筐蔬菜肉食,拎着几只鸽子笼,来到轮船的金属旋梯前,被陆战队士兵拿步枪拦下了。
“站住!华工不准登船,把东西放下,一会让水兵下来搬。”
一名中尉军官上前翻检菜筐,摆手要打发走三人,工人中一个满脸胡子的老者,陪着笑脸上前用英语说:
“报告长官,这些鸽子是供应给军官食堂的,这年景在尚海活鸽子可不好找,问题是食堂要的很多,这只是第一批家禽。
我得上去找管事的说说,长官能不能行个方便···我老了,上了船也不会跑,还能把这把老骨头,埋到异国他乡么?”
听他这么一说,中尉军官又打量了一眼老者古铜色的皮肤,和满脸的花白胡子,就点了点头,用手指示意。
“好吧,老头,你可以上去,但是只给你五分钟,如果时间到了你还未下来,我先把你两个伙伴踢下码头,畅游黄浦江,
再上船找到你,把你吊在桅杆上,不消两天,海风和阳光把你晒成一条臭咸鱼干。”
“非常感谢,我好心的绅士长官,愿父神赐福你。”
老者点头哈腰,通过士兵的警戒线,连忙走上旋梯。
上船之后,老者脊梁挺直了许多,眼神也变得锐利起来。
他自然是个年轻人,就是夏吉祥易容装扮的。
夏吉祥没把全部计划告诉许季红,有些事他必须亲力亲为。
如果家人真被日本特务诱拐劫持,他怎么会指望一个女人解救,即使许季红是名特工,也无法胜任救人工作。
所以夏吉祥迅速下到船舱过道里,在排队下船的旅客里,搜寻华裔妇女的身影。
此刻他五感放开,全力运用耳力目力,在船上庞大繁杂的噪音里,努力辨识那些微小的汉语发音,试图找到熟悉的身影。
他只有五分钟时间,那真是生死时速,与时间赛跑。
······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许季红登上旋梯,刚开始她就站在船舷边上,翘着脚在下船的人群里,寻找女眷身影。
扫视一圈后,没找到值得关注的目标,许季红便动起了心思,
她思忖自已体力不占优势,就算在登船口发现吴一梅她们,自已一个女人也救不下她们,
搞不好日本人随身带着凶器,趁着人群拥挤,靠近给自已来下狠的,自已洛杉矶去不成,还把小命搭在这里。
故而许季红转身走进船舱过道里,准备找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猫起来,暗中观察,在下船的人群里寻找目标。
如果真的看到吴一梅,她会设法发出提醒,但不会凑到跟前拼命,然后直奔厨房方向,通知放飞鸽子。
若是没找到人,等到下船的旅客走光,她就算完成了找人任务,不耽搁她的单程旅行,反正有生之年,她都不打算回国了。
可是好巧不巧,正当许季红穿过狭窄的船舱过道,路过筒仓一处转角的时候,忽然听到一人用日语低低的说话:
“她不走,她不肯配合,我只好打昏她,可能用劲大了些,所以很抱歉,她一时半会醒不了,
可就算醒了,她也会继续闹事,不跟我们下船,万一喊起来就遭了,咱俩都得被当成间谍抓起来!”
这时传来另一个男人阴狠的声音:“混蛋!你和这个鲜族女人一样愚蠢!如今船到了尚海,而不是洛杉矶,
就算我们暴露被抓,也只会遣送到虹口警备队。
再说上船时你怎么没控制她的孩子,若是把她的孩子抢到手,还怕她这个当母亲的不乖乖就范?”
“那现在怎么办,我又掐又拧,她还是醒不过来。”
“没办法了,一会下船的人都走光了,把她扛起来,送下船交给海关人员,就说她在船上昏倒了,咱俩好心带她找医生,让他们酌情处置,
咱们过后再去海港医务室,把这个女人要过来带走。”
“嗨!”
许季红听到这里,知道碰到了正主,她寻思自已一个男人都难对付,两个特务更不用说了,所以下意识加快脚步,向船舱深处走去。
“谁?!”那名特务立即警觉:“有人过去了,是个女人,她听到我们的说话了!”
“八嘎,你这个笨蛋,总是后知后觉!”
为首的特务咒骂着下令:“你看着鲜族女人,我追上去看看。”
说着一个矮小的身影,从角落里闪出来,他从袖子里抽出一把短刀,顺着许季红逃走的方向,快步撵了上去。
许季红感觉有人追来,连忙跑了起来,她穿着硬底牛皮鞋,在船舱的走廊里,发出噔噔的回响。
然而她的速度毕竟太慢,身后那人很快追到近前,许季红边跑边从坤包里取出手枪,喀嚓一下上了膛。
那日本矮子听到拉栓声,脚步不禁一缓,他可不想逼急了挨上几枪,试试前面这女人的枪法。
就在犹豫之时,一个黑影从斜刺里猛然扑出,凶猛力道一下将矮子贯到舱壁上,紧接着寒光一闪,一把刀捅进矮子左肋。
许季红吃惊的捂住嘴巴,就见黑影与矮子纠缠在一起,黑影提膝别住矮子手中匕首,抽刀横向一挥!
那矮子脖子被划开,便咯咯发不出声响,鼓着青蛙眼软瘫在地。
老者打扮的人在尸身上抹了几下,擦干刀上的血迹,头也不回的问:
“季红,人找了吗,都见到谁了,人在哪?”
许季红听出夏吉祥的声音,大大松了口气,连忙指引道:
“还有一个特务,就在我来的过道里,前面二三十米有个拐角,好像他打昏并控制了金素贞,但是把孩子弄丢了······”
夏吉祥没有听下去,他霍然起身,向昏暗的走廊里跑去,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许季红这时才注意到,夏吉祥没有穿鞋,他脚下好像穿着一双厚袜子。
其实这种袜子叫军足,是一种没有鞋跟的棉袜,除了可以当袜子穿,还可以用作蒙面头套,
这种日式军用袜子还有一个特殊作用,就是在作战条件下可以携带大米,一只长袜能携带五日份口粮。
见到夏吉祥后,许季红有了底气,她拎着手枪跟了上去,准备随后掩护夏吉祥。
不过许季红紧赶快追,等她赶到那个筒仓转角,夏吉祥已经结束了战斗。
他接近拐角目标后,蹬墙利用拐角的反弹,借力从船舱斜上方一下扑倒特务,同时短刀贯入对方耳郭,直刺入脑,瞬间秒杀敌人。
要说这个日本特务也很配合,受袭时没有任何反应,他的搭档总夸他后知后觉,看来说得很贴切。
许季红看到角落里,有个华裔打扮的女子蜷缩着昏迷不醒,想来就是她没有见过的金素贞了。
此刻夏吉祥正在处置尸体,因为这间统舱位于轮船尾部,他刻意将两具尸体抛入螺旋桨附近,
这样货轮不久后轮机预热,就有可能搅碎尸体,碎肉喂了鱼鳖,就不会再找到俩特务的踪迹,说是失踪也不过分。
许季红扶着女人坐起来,询问道:
“夏哥···她昏过去了···她是素贞姐吗?”
夏吉祥点了点头,自已的女人不会认错,他娴熟的翻开金素贞的眼皮,又摸了摸脉搏,翻开脑后头发,查看了一番,最后说出判断:
“严重脑震荡,她后脑受到重击,很可能昏迷好几天,甚至可能就此昏睡不醒。”
“那···那么办啊,夏哥?”
许季红不由焦急起来:“再说她的小囡,不,是夏哥你的孩子不见了,听特务说是没控制住他,好像把孩子丢了···”
“我没时间耽搁,必须得下船了。”
夏吉祥预估了一下时间,急匆匆的交代:“一定是哪个好心人出于同情,掩护并收留了孩子,我下船以后,会从旅客里寻找孩子,一定找得到的。
素贞这傻女人就拜托你照顾了,你到了洛杉矶,就按我给你的地址去拉穆尔事务所,安顿下来后设法找到吴一梅,
她可是个精明女人,嗯,你也一样聪明能干···
我在西海岸还有几处房产,记在她们孩子名下,出租的租金勉强可以维持生活了···我得走了,要是引来美国兵上船搜查,可就麻烦了!”
说完夏吉祥起身就走,边走边整理妆容,许季红还未反应过来,人就走得不见踪影。
“哎···哎···夏哥,你怎么说走就走啊?”
许季红只喊了一句就不喊了,她知道喊也没用,不由颓然叹了口气:
“啊呀呀,麻烦大嘞,我自家都呒人关照,还要照顾一个困不醒的陌生人,真额是越想越觉着吃亏呀。”
这时整个码头上人潮涌动,上千欧洲难民为了登船,开始鼓噪着要冲击陆战队员组成的封锁线。
维持秩序的指挥官不得已,便命令部下向天鸣枪,以示严厉警告,同时下令海军陆战队开始清场,将所有在码头上逗留的人,全部驱逐出去。
一时之间,欧洲难民们哀声四起,他们无处可逃,仿佛留在尚海,就要与这座孤岛一起沉没般悲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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