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星·春水

《繁星·春水》

第69章 最后的安息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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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乐的夏天,将要过尽了,那天午后,惠姑站在楼窗前,看着窗外的大雨。对面山峰上,云气濛濛,草色越发的青绿了,楼前的树叶,被雨点打得不住地颤动。她忽然想起暑假要满了,学校又要开课了,又能会着先生和同学们了,心里很觉得喜欢。正在凝神的时候,她母亲从后面唤道:“惠姑!你今天觉得闷了,是不是?”惠姑笑着回头走到她母亲跟前坐下,将头靠在母亲的膝上,何妈在一旁笑道:“姑娘今天不能出去和翠儿玩,所以又闷闷的。”惠姑猛然想起来,如若回去,也须告诉翠儿一声。这时母亲笑道:“到底翠儿是一个怎么可爱的孩子,你便和她这样的好!我看你两天以后,还肯不肯回去?”何妈说:“太太不知道还有可笑的事。那一天我给姑娘送糖饼去了,她们两个都坐在溪边,又洗衣服,又汲水,说说笑笑的,十分有趣。我想姑娘在家里,哪里做过这样的粗活,偏和翠儿在一处,就喜欢做。”母亲笑道:“也好,倒学了几样能耐。

以后……”她父亲正坐在那边窗前看报,听到这里,便放下报纸说:“惠姑这孩子是真有慈爱的心肠,她曾和我说过翠儿的苦况,也提到她要怎样的设法救助,所以我任凭她每天出去。我想乡下人没有受过教育,自然就会生出像翠儿她婆婆那种顽固残忍的妇人,也就有像翠儿那样可怜无告的女子。我想惠姑知道了这些苦痛,将来一定能以想法救助的。

惠姑!你心里是这样想么?”这时惠姑一面听着,眼里却满了晶莹的眼泪,便站了起来,走到父亲面前,将膝上的报纸拿开了,挨着椅旁站着,默默地想了一会儿,便说:“我回去了,不能常常出来的,翠儿岂不是更加吃苦?爹爹!我们将翠儿带回去,好不好?”她父亲笑了说:“傻孩子!你想人家的童养媳,我们可以随随便便地带着走么?”惠姑说:“可否买了她来?”何妈摇头说:“哪有人家将童养媳卖出去的?她妈也一定不肯呵。”母亲说:“横竖我们过年还来的,又不是以后就见不着了,也许她往后的光景,会好一点,你放心罢!”惠姑也不说什么,只靠在父亲臂上,过了一会儿,便道:“妈妈!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她母亲说:“等到晴了天,我们就该走了。”惠姑笑说:“我玩的日子多了,也想回去上学了。”何妈笑说:“不要忙,有姑娘腻烦念书的日子在后头呢。”说得大家都笑了。

又过了两天,这雨才渐渐小了,只有微尘似的雨点,不住地飞洒。惠姑便想出去看看翠儿。走到院子里,只觉得一阵一阵的轻寒,地上也滑得很,便又进去套上一件衣服,换了鞋,戴了草帽,又慢慢地走到溪边。溪水也涨了,不住地潺潺流着,往常她们坐的那几块石头,也被水没过去了,却不见翠儿!她站了一会儿,觉得太凉。刚要转身回去,翠儿却从那边提着水桶,走了过来,忽然看见惠姑,连忙放下水桶笑说:“姑娘好几天没有出来了。”惠姑说:“都是这雨给关住了,你这两天好么?”翠儿摇头说:“也只是如此,哪里就好了!”说着话的时候,惠姑看见她头发上,都是水珠,便道:“我们去树下躲一躲罢,省得淋着。”说着便一齐走到树底下。翠儿笑说:“前两天姑娘教给我的那几个字,我都用树枝轻轻地画在墙上,念了几天,都认得了,姑娘再教给我新的罢。”惠姑笑说:“好了,我再教给你罢。本来我自己认得的字,也不算多,你又学得快,恐怕过些日子,你便要赶上我了。”翠儿十分喜欢,说:“不知道到什么时候,我才能够赶上呢,姑娘每天多教给我几个字,或者过一两年就可以……”这时惠姑忽然皱眉说:“我忘了告诉你了,我们——我们过两天要回到城里去了,哪里能够天天教你?”翠儿听着不觉呆了,似乎她从来没有想到这些,便连忙问道:“是真的么?姑娘不要哄我玩!”惠姑道:“怎么不真,我母亲说了,晴了天我们就该走了。”翠儿说:“姑娘的家不是在这里么?”惠姑道:“我们在城里还有房子呢,到这儿来不过是歇夏,哪里住得长久,而且我也须回去上学的。”翠儿说:“姑娘什么时候再来呢?”惠姑说:“大概是等过年夏天再来。你好好地在家里等着,过年我们再一块儿玩罢。”这时翠儿也顾不得汲水了,站在那里怔了半天,惠姑也只静静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她忽然说:“姑娘去了,我更苦了,姑娘能设法带我走么?”惠姑没有想到她会说这话,一时回答不出,便勉强说:“你家里还有人呢,我们怎能带你走?”翠儿这时不禁哭了,呜呜咽咽地说:“我家里的人,不拿我当人看待,姑娘也晓得的,我活着一天,是一天的事,哪里还能等到过年,姑娘总要救我才好!”惠姑看她这样,心中十分难过,便劝她说:“你不要伤心,横竖我还要来的,要说我带你去,这事一定不成,你不如……”

翠儿的妈,看翠儿出来汲水,半天还不见回来,心想翠儿又是躲懒去了,就自己跑出来找。走到溪边,看见翠儿背着脸,和一个白衣女郎一同站着。她轻轻地走过来,她们的谈话,都听得明白,登时大怒起来,就一直跑了过去。翠儿和惠姑都吓了一跳,惠姑还不认得她是谁,只见翠儿面如白纸,不住地向后退缩。那妇人揪住翠儿的衣领,一面打一面骂道:“死丫头!你倒会背地里褒贬人,还怪我不拿你当人看待!”翠儿痛得只管哭叫,惠姑不觉又怕又急,便走过来说:“你住了手罢,她也并没有说……”妇人冷笑说:“我们婆婆教管媳妇,用不着姑娘可怜,姑娘要把她带走,拐带人口可是有罪呵!”一面将翠儿拖了就走。可怜惠姑哪里受过这样的话,不禁双颊涨红,酸泪欲滴,两手紧紧地握着,看着翠儿走了。自己跑了回来,又觉得委屈,又替翠儿可怜,自己哭了半天,也不敢叫她父母知道,恐怕要说她和村妇拌嘴,失了体统。

第二天雨便停了,惠姑想起昨天的事,十分地替翠儿担心,也不敢去看。下午果然不见翠儿出来。自己只闷闷的在家里,看着仆人收拾物件。晚饭以后,坐了一会儿,便下楼去找何妈做伴睡觉,只见何妈和几个庄里的妇女,坐在门口说着话儿,猛听得有一个妇人说:“翠儿这一回真是要死了,也不知道她妈为什么说她要跑,打得不成样子。昨夜我们还听见她哭,今天却没有声息,许是……”惠姑吃了一惊,连忙上前要问时,何妈回头看见惠姑来了,便对她们摆手,她们一时都不言语。这时惠姑的母亲在楼上唤着:“何妈!姑娘的自行车呢?”何妈站了起来答应了,一面拉着惠姑说:“我们上去罢,天不早了。”惠姑说:“你先走罢,太太叫你呢,我再等一会儿。”何妈只得自己去了。惠姑赶紧问道:“你们刚才说翠儿怎么了?”她们笑说:“没有说翠儿怎么。”惠姑急着说:“告诉我也不要紧的。”她们说:“不过昨天她妈打了她几下,也没有什么大事情。”惠姑道:“你们知道她的家在哪里?”她们说:“就在山前土地庙隔壁,朝南的门,门口有几株大柳树。”这时何妈又出来,和她们略谈了几句,便带惠姑进去。

这一晚上,惠姑只觉得睡不稳,天色刚刚破晓,便悄悄地自己起来,轻轻走下楼来,开了院门,向着山前走去。草地上满了露珠,凉风吹袂,地平线边的朝霞,照耀得一片通红,太阳还没有上来,树头的雀鸟鸣个不住。走到土地庙旁边,果然有个朝南的门,往里一看,有两个女孩,在院子里玩,忽然看见惠姑,站在门口,便笑嘻嘻地走出来。惠姑问道:“你们这里有一个翠儿么?”她们说:“有,姑娘有什么事情?”惠姑道:“我想看一看她。”她们听了便要叫妈。惠姑连忙摆手说:“不用了,你们带我去看罢。”一面掏出一把铜元,给了她们,她们欢天喜地地接了,便带惠姑进去。惠姑低声问道:“你妈呢?”她们说:“我妈还睡着呢。”惠姑说:“好了,你们不必叫醒她,我来一会儿就走的。”一面说着便到了一间极其破损污秽的小屋子,她们指着说:“翠儿在里面呢。”惠姑说:“你们去罢,谢谢你。”自己便推门走了进去,只觉得里面很黑暗,一阵一阵的臭味触鼻,也看不见翠儿在什么地方,便轻轻地唤了一声,只听见房角里微弱的声音应着。惠姑走近前来,低下头仔细一看,只见翠儿蜷曲着卧在一个小土炕上,脸上泪痕模糊,脚边放着一堆烂棉花。惠姑心里一酸,便坐在炕边,轻轻地拍着她说:“翠儿!我来了!”翠儿的眼睛,慢慢地睁开了,猛然看是惠姑,眉眼动了几动,只显出欲言无声欲哭无泪的样子。惠姑不禁滴下泪来,便拉着她的手,忍着泪坐着。翠儿也不言语,气息很微,似乎是睡着了。一会儿只听得她微微地说:“姑娘……这些字我……我都认……”忽然又惊醒了说:“姑娘!你听这溪水的声音……”惠姑只勉强微笑着点了点头,她也笑着合上眼,慢慢地将惠姑的手,拉到胸前。惠姑只觉得她的手愈握愈牢,似乎迸出冷汗。过了一会儿,她微微地转侧,口里似乎是唱着歌,却是听不清楚,以后便渺无声息。惠姑坐了好久,想她是睡着了,轻轻地站了起来,向她脸上—看,她憔悴鳞伤的面庞上,满了微笑,灿烂的朝阳,穿进黑暗的窗棂,正照在她的脸上,好像接她去到极乐世界,这便是可怜的翠儿,初次的安息,也就是她最后的安息!

(原载1920年3月11日—13日《晨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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