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书中给我的这一点爱祖国的热情,又从几十年的生活经验里,我深深体会到了“没有就没有新中国”和“只有社会主义能够救中国”这两句话里所包含的颠扑不破的真理!使我为自己能生活在社会主义的祖国而感到自豪,并愿尽我所能,为社会主义祖国做出应有的贡献。
(原载《辅导员》1982年第4期)
文学家的造就
文学家在人群里,好比朗耀的星辰,明丽的花草,神幻的图画,微妙的音乐。这空洞洞的世界,要他们来点缀,要他们来描写。这干燥的空气,要他们来调和。这机械的生活,要他们来慰藉。他们是人群的需要!
假如人群中不产生出若干的文学家,我们可以断定我们的生活,是没有趣味的。我们的感情,是不能融合的。我们的前途,是得不着光明的。然而人群中的确已产生出若干的文学家,零零落落地点缀在古今中外的历史上,看:人类对于他们,是怎样的惊慕、赞美、崇拜!
“天才,天才”“得天独厚”“异才天赋”,我们往往将这等的名词,加在他们身上。现在呢?这等迷信的话,已经过去了。我们对于文学的天才,只有同情的崇拜,没有神秘的崇拜;我们只信天才是在生理心理两方面,比较地适合于他的艺术;并不是所谓“文曲下凡”等等鄙俚的说法。
然而是否人人都可以成为文学家,这也是一个疑问。
细细地研究起来,这文学家的造就,原因很复杂,关系也很长远;不是一两句话可以包括过来的。现在姑且以文学家的本身做根据地,纵剖面是遗传,横剖面是环境,怎样的遗传和怎样的环境,是容易造就出文学家的,我们大概可以胪举如下:
(一)文学家的父母——稍远些可以说祖先——要有些近于文学的嗜好。这并不是说小说家的父母,也一定要是小说家,诗人的父母,也一定要是诗人——要是这样,这文学家竟成世袭的、门阀的,还有什么造就可言?——只要他们有些近于文学性质的嗜好,如喜欢花木、禽鱼、音乐、图画,有绵密沉远的心胸,纯正高尚的信仰,或是他们的思想,很带有诗情画意的。这样,他们的子女,成为文学家,就比较的容易些。这就是所谓“得天独厚”,“异才天赋”了。
(二)文学家要生在气候适宜,山川秀美,或是雄壮的地方。文学家的作品,和他生长的地方,有着密切的关系。——如同小说家的小说,诗家的诗,戏剧家的戏剧,都浓厚地含着本地风光——他文学的特质,有时可以完全由地理造成。这样,文学家要是生在适宜的地方,受了无形中的陶冶熔铸,可以使他的作品,特别的温柔敦厚,或是豪壮悱恻。与他的人格和艺术的价值,是很有关系的。
(三)文学家要生在中流社会的家庭——就是不贫不富的家庭。克鲁泡特金说:“物质的,既然已经满足了,艺术的,自然要激涌而出。”自然生在富豪之家,有时夺于豪侈禄利,酒食征逐,他的理智,都被禁锢蒙蔽住了,不容易有机会去发挥他的天才。但是生在贫寒家里,又须忙于谋求生计,不能受完美的教育。即或是他的文学,已经有了根基,假如他一日不作小说,一日不编戏剧,就一日没有饭吃,这样,他的作品,只是仓促急就,以糊口为目的,不是以贡献艺术为目的,结果必致愈趋愈下。俄国文豪陀斯妥耶夫斯基曾说过:“我固然是不如屠格涅夫(也是俄国的文豪,和他同时的),然而并不是我真不如他,我何尝不愿意精心结撰,和他争胜……无奈贫乏逼我,不得不急求完工得钱,结果我的作品,就一天劣似一天。”又有尼司璧作的两首诗的断句,如下:全诗见《社会主义的歌谣与抒情诗》(照录《少年中国》译语):
那手民现在就等着我的稿,
我连下星期的酬金都到了手,
但是我若不作便一文都没有,
上帝呵,叫我如何作?
我不会再作了,
咳,上帝,使一家嗷嗷的,
全靠着我一支笔,
偏生我又一行都不能写,
这也像是神圣的爱吗?
于此可知以文学为职业的人的景况,是如何的艰苦,于他的艺术上,是如何的受亏损。虽然是说穷愁之词易工,然而主观的穷愁,易陷于抑郁牢骚,不能得性情之正。虽可以博得读者的眼泪和同情,究竟不是促进文学的一种工具。所以最适宜于产生文学家的家庭,就是中流社会的家庭。既然不必顾虑到衣食谋求到生计,他自己又可以受完全的教育。他的著作,是“须其自来,不以力构”的,自然就比较的浓厚活泼了。
此外家庭里的空气,也很有关系。文学家生在清静和美的家庭,他的脑筋永远是温美平淡的,不至于受什么重大的刺激扰乱,使他的心思有所偏倚。自然在他的艺术上,要添上多少的“真”和“美”。
(四)文学家要多读古今中外属于文学的作品。这就是造成文学家的第一步了,他既有了偏于文学的嗜好,也必须多读属于文学的作品。读得愈多,机局愈精熟,材料愈方便,思想愈活泼。久而久之,必能独辟蹊径,自成一家。——以蚕蛾作比喻,在它成蚕的时候,整天里沙沙的只顾食叶,时候到了,身体透明了,便将几十天内所食的叶子,牵成有条不紊的长丝,也将他自己隐在里面,好比雏形的文学家,读破万卷,心中光明透澈,将百家之说,融化成有系统的思想,也将他自己濡浸在里面;然而他是不能永久拘囚在里面的,也要和蚕蛾一般,白衣如雪,咬破茧丝,飞了出去。我们可以看假如蚕儿当初不肯食叶,不但以后不能抽丝,不能作茧,不能成蛾,而且要立刻僵死的。所以即或是个人有偏于文学的嗜好,若不肯多研究属于文学的书籍,他的思想终久是要破产,终久不能勉强造成一个文学家。
(五)文学家要常和自然界接近。自然的美,是普遍的,是永久的,在文学的材料上,要占极重要的位置的。文学家要迎合它、联络它、利用它,请它定格在自己的思想中,溶化在自己的文字里。若只花花绿绿地堆字叠句,便变成呆板笨滞,无神采、无生气的文字。这种和自然界隔绝的文字,我们绝不能承认它是文学。因此文学家要常和自然静对,也常以乐器画具等等怡情淑性的物品做他的伴侣。这样,他的作品里,便满含着可爱的天籁人籁。
(六)文学家要多研究哲学社会学。我们现在承认文学是可以立身的,然而此外至少要专攻一两种的学问,作他文学的辅助——按理说,文学家要会描写各种人的生活,他自己也是要“三教九流,无所不通”的,然而这不过是“通”,若认真地去研究各种学问,然后取来应用于文学,事实上是绝对做不到的。——文学是要取材于人生的;要描写人生,就必须深知人的生活,也必须研究人的生活的意义,作他著作的标准。照此看去,哲学和社会学便是文学家在文学以外,所应攻读的功课。
(七)文学家要少和社会有纷繁的交际。文学家的生活,无妨稍偏于静,不必常常征逐于热闹场中,纷扰他的脑筋——若考察社会的情形,不是交际,自然又当别论——务要置身于第三者的位置,然后以冷静的脑筋,精确的眼力,去观察它、描写它、批评它。对于各方面既都是客观的态度和根据,便好似明镜一般,表里莹澈,照进去和反映出来的都是明鉴毫发。否则太接近了,自己也有分;“当局者浑”,脑筋不免昏乱,眼光不免蒙蔽,心思不免偏倚,便不能尽情地描写批评,也不敢尽情地描写批评了。
(八)文学家要多做旅行的工夫。这条是和以上的二、四、五诸条都有关系的。天下的美景,不能都萃在一个地方。天下的名人,也不能都生在一个地方。文学的资料也不能都取用于一个地方。文学家因此便须多做旅行的工夫了。看遍天下的美景,交遍天下的名人,观察遍天下的民情风俗;他的文学的资料,便日新月异,取之无尽,用之不竭。而且于他的思想、学问、经验,也更有极大的裨益的。
以上几条,以我看去,似乎可算是造成文学家最普通的径路;如同中学校里的普通课程一般。至于忧郁性,或是乐天性,或是他一生的境遇,都和文学极有关系;但是范围太广——参阅古今中外各文学家的历史,是个个不同的——难以细说,只得从略了。
我想的时候,写的时候,对于自己所说的,都有无限的犹豫,无限的怀疑。但是犹豫、怀疑,终竟是没有结果的。姑且武断着说了,欢迎阅者的评驳。
(原载《燕大季刊》1920年第1卷第4期)
写作文要有科学态度——给小朋友们的一封信
亲爱的小朋友:
近来,常常得到你们的来信,问我怎样才能把作文写好。我想借五四运动六十周年这个机会,和小朋友们谈谈五四运动中的一个要求——科学。我要说的是写作文也要有科学的态度,也就是认真诚实、实事求是,没有科学的态度,一定写不出真挚感人的文章。
就我自己看过的古今中外的文章来说,凡是感情诚挚,写景真实的作品,总使我感到写得入情入理,如见其景,如闻其声。否则,给读者的印象就适得其反。
例如,有一篇描写夜景的文章,是这样开头的:“我走出门来,抬头一看,呵,月圆如镜,繁星满天,这光明灿烂的夜景,使我发生了无穷的喜悦……”
“月圆如镜”“繁星满天”,这两句话分开来说,都是很好的形容夜景的句子,但是一连起来写,就成了“荒唐言”。我怎么敢这样说呢?因为我从前也写过这样荒唐的句子,后来我因病到医院疗养,躺在床上看了许许多多夜晚的月亮和星星,我才体会到曹操的诗:“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的写景是多么真实!因为“月”一“明”了,“星”自然就“稀”了,甚至看不到了。我从前写的什么“星月交辉”,是一句荒唐无知的话。
再举一个例子,有一篇描写国庆节游园的文章,是这样开头的:“国庆节的公园,是多么丰富多彩呵,迎面的花坛上的菊花和牡丹,争妍斗艳,我的心花也随之而怒放……”这几句话,如果描写的是春节广州的花市,也还有可能,但是在国庆节的北京,菊花和牡丹是不可能在花坛上争妍斗艳的,因为牡丹不是在北方十月开放的花朵。
文章写景不真实,就使得读者对作者的“无穷的喜悦”和“心花怒放”的感情的真实性,也起了怀疑。
小朋友,写文章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很容易,古今中外,能够流传下来的作品,都是经过千千万万读者评定的,群众是不会忘掉一篇写情诚挚、写景真实的好文章的。对小朋友来说,说老实话不是最容易的事吗?写真情实景不是比扶头苦想、拼凑抄袭容易得多吗?
关于怎样才能写好作文的经验和教训,我能说的只是这些。祝你们快乐、进步!
你们忠实的朋友 冰心
一九七九年四月十六日
(原载1979年5月2日《中国少年报》)
关于散文
散文是我最喜爱的文学形式。但是若追问我散文是什么,我却说不好。如同人家向我打听一个我很熟悉的朋友,他有什么特征?有什么好处?我倒一时无从说起了。
我想,我可以说它不是什么;比如说它不是诗词,不是小说,不是歌曲,不是戏剧,不是洋洋数万言的充满了数字的报告……
我也可以说,散文的范围包括得很宽,比如说通讯、特写、游记、杂文、小品文等等,我们中国是个散文成绩最辉煌、作者最众多的国家。我们所熟读、所喜爱的《秋声赋》《前后赤壁赋》《陋室铭》《五柳先生传》《岳阳楼记》《陈情表》《李陵答苏武书》《吊古战场文》《卖柑者言》……不管它是“赋”、是“铭”、是“传”、是“记”、是“表”、是“书”、是“文”、是“言”……其实都可以归入散文一类。我们的前辈作家,拿散文来抒情,来说理,来歌颂,来讽刺,在短小的篇幅之中,有时“大题小做”,纳须弥于芥子,有时“小题大做”,从一粒砂来看一个世界,真是从心所欲,丰富多彩!
散文又是短小自由,拈得起放得下的最方便最锋利的文学形式,最适宜于我们这个光彩辉煌的跃进时代。排山倒海而来的建设事业和生龙活虎般的人物形象,像一声巨雷一闪明电在你耳边眼前炫耀地隆隆地迅速过去了,若不在情感涌溢之顷,迅速把它抓回,按在纸上,它就永远消逝得无处追寻。
因此,要捉往“灵感”,写散文就比作诗容易多了,诗究竟是“作”的,少不得要注意些格律声韵,流畅的诗情,一下子在声韵格律上涩住了!“水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渐歇”。这一歇也许要歇上几天——几十天,也许歇得只剩下些断句。
但是,散文却可以写得铿锵得像诗,雄壮得像军歌,生动曲折得像小说,活泼尖利得像戏剧的对话。而且当作者“神来”之顷,不但他笔下所挥写的形象会光华四射,作者自己的风格也跃然纸上了。
文章写到有了风格,必须是作者自己对于他所描述的人、物、情、景,有着浓厚真挚的情感,他的抑制不住冲口而出的,不是人云亦云东抄西袭的语言,乃是代表他自己的情感的独特的语言。这语言乃是他从多读书、善融化得来的鲜明、生动、有力、甚至有音乐性的语言。
我认为我们近代的散文不是没有成绩的,特别是解放后,全国遍地的新人新事,影响鼓舞了许多作者。不但小说家、剧作家,诗人也在写散文,报刊上还有许多特写、通讯式的文章,以崭新的面貌与气息出现在读者的面前。而且有风格的散文作者,也不算太少,我自己所最爱看的(以写作篇幅的长短为序),就有刘白羽、魏巍与郭风。
一九五九年七月十四日,北京
(原载1959年7月26日《文艺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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