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一章
进入二月,韩嘉彦除了一直忙着帮助章素儿应付这场婚事之外,还配合着赵樱泓忙于筹备“怀孕”之事。
相州那里,慈渡慈舟姐妹俩已经着手建起了坤育院的框架,今冬,她们也已然收留了第一批孤儿和需要帮助的困苦女子。
这都是相州当地一直在流浪的乞儿和难民,近两年从遭了灾的地方一路流浪至此。这些乞儿平日里并无固定居所,都是吃百家饭,终日里在乡间地头乱跑,偶尔会帮着农家做点农活。
去年浙东遭水灾,亦有难民北上,沿着运河往近畿一带乞讨,最终落脚于相州附近。
赵樱泓写了密信给姊妹俩,希望她们能留意怀有身孕又不愿抚养孩子的困苦女子。
接下来的几个月,她要对外宣称自己怀孕了,并逐渐将十月怀胎的过程“演绎”出来,在此过程中,她必须寻找到与自己所怀“孩子”年龄吻合的孩子,如此恰好能将生产日对上。
这是她和韩嘉彦早就商量好的事,而如今有了游素心给她们做顾问,她们能将整个怀孕过程毫无破绽地演绎出来。只是要找到合适的对家却并不容易,哪能如此巧合地寻到这样有身孕的女子呢?
也就在二月,魏小武带着慈渡慈舟姊妹的回信自相州回来了,并带来了两个好消息:一是慈渡本来怀着的孩子已经生了,是个女孩子,母女平安。二是慈舟也怀孕了。
这是慈舟与郑修文成婚后的第一个孩子,他们在信中表示,愿意将这个孩子送给赵樱泓抚养,以感激赵樱泓的救命之恩。不过他们并不知晓韩嘉彦的秘密,只当是长公主夫妇有难言之隐。
但赵樱泓思来想去还是拒绝了,她有所顾虑,不希望自己未来的孩子的生父母知晓这个孩子到了公主府,这会带来一定的隐患。
于是她们只能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不断地去寻找孩子。
游素心告诉她们,喜脉起码得有身孕一个半月后才能摸出来。故而如果在二月末这个节骨眼上宣称赵樱泓怀孕,那么这个孩子应当就是在元月上旬怀上的。而这个孩子将会在本年的十月份足月出生。
也就是说,不论如何,一旦怀孕的消息宣布出去,就必须在十月前找到合适的孩子。
赵樱泓因此感到有些焦虑,但此事已不可再拖延,她最终还是一咬牙拍板做了决定。
于是就在二月廿五这一日,宫中和韩府同时得到了赵樱泓怀孕的“喜讯”。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太皇太后、朱太妃和官家大喜过望,朱太妃专程带着小桃滢和赵似前来长公主府慰问。官家本来还打算派两名太医到长公主府与游素心会诊,但被太皇太后拦阻了,她说有游素心在就足够了。
韩嘉彦、赵樱泓努力掩饰着自己内心的愧疚,将戏演足了,将朱太妃逗得开心极了。朱太妃在长公主府住了一夜,还自宫中带了不少东西,赏给游素心,夸赞游素心妙手,到了公主府没多久,赵樱泓就有动静了。
游素心只是平静地谢恩,撒起谎来脸都不红一下,令韩嘉彦和赵樱泓佩服起她来。
而韩府那边的表现,倒显得比较平静。许是韩府的子嗣素来兴旺,家里媳妇有身孕这件事对他们来说,虽然是喜事,倒也不至于如宫中那般激动。
韩忠彦专门派了内知刘昂,携着贺礼前来长公主府祝贺。这个孩子将会是目前韩家身份最为尊贵的孩子,韩家对此也十分重视,韩忠彦特意告祭家庙,向祖宗传达喜讯。
韩嘉彦有一段时日没有见到韩府的内知刘昂了,不知何时他已眉眼生褶,发鬓如霜,后背微微佝偻,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了。
想起当年母亲的尸首从河里打捞上来时,就是他去开封府认尸的,她不禁又抓着刘昂私下里询问道:
“刘叔,我这心里始终放不下一件事,当年是您去的开封府认我娘亲,当时的她到底是何模样,您再跟我详细描述一遍。”
因着近来文府密藏杨璇所绘制的《四卿救子图》之事浮出水面,她又无法克制自己去探究娘亲过去的事了。可如今线索全断,不得已,她只得再次从头梳理,就从娘亲死后验尸开始。
“六郎,事到如今,您怎的还在挂怀过去的事?”刘昂闻言,不由得反问道。
“我要当爹了,可我却未能给娘亲送终,连她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我近来夙夜难寐,只觉自己太过不孝。我只希望能描摹出她最后的遗容,在她坟前烧了,告诉她有了孙辈的喜讯。”她哀伤道。
“唉……这件事,是大郎君对不起您,大郎君也是怕您受不住,这事太突然了,他希望等您年纪大些,下了山再说。”刘昂叹息。
踌躇了片刻,他似是在努力回忆,随后组织起话语道:“当时杨娘子的身子都泡肿了,披头散发的,面庞变形溃烂了,但身上的衣服确实是她出门时穿的那件。”
“即如此,您并不能从面相上认出我娘亲?那您是怎么认出她的?”韩嘉彦问。
刘昂一时语塞,随后迷惑道:“那就是杨娘子呀,身高一般高,体格也差不离,虽然泡肿了,面庞变形了,可身上的衣服穿得分毫不差,难道还能不是她?何况如果真不是杨娘子,那这么多年过去了,杨娘子总不可能躲起来一直不露面罢。她若活着,为何不来见六郎您呢?”
韩嘉彦沉默了片刻,苦笑道:“您说的也是,对了,当时我娘亲身上有什么比较引人注目的地方吗?又或者,您去开封府认尸时遭遇了甚么,看见了甚么,不论多么微小的事,我都想知道。”
刘昂仔细想了就很久,正当韩嘉彦以为没希望时,他忽而道:
“我倒没看出来有甚么引人注目的地方,不过我认尸时,身边有个仵作正在和开封府军巡悄声交谈,我听见他对那军巡说:杨娘子的左臂折了,可能是遭受锤击造成的,不能排除他杀的可能性。”
韩嘉彦浑身汗毛一耸,仿佛被惊雷击中,呆滞半晌。
“六郎?六郎?您没事吧。”
“您说……娘亲的左臂……折了?”
“那仵作是这么说的,但后来,也没有找到任何凶手,开封府认为杨娘子多半是摔跤跌落河里后摔折了左臂。”刘昂道。
“不可能,这不可能!”韩嘉彦不断的呢喃着,“不可能,不可能!”
“六郎?”刘昂被她这模样吓到了。
“您为什么不早说?!”韩嘉彦死死抓住刘昂的肩膀。
“这,这很重要吗?您……您也没问过老仆呀……而且您不是也开棺验尸过嘛,应当……”刘昂感到莫名其妙。
“我为何没在任何卷宗里看到这一项,开封府的、大理寺的、刑部的还有皇城司的,我都查了!所有的卷宗,都没有记录我娘亲左臂骨折的事!”韩嘉彦有些歇斯底里地在原地徘徊起来,仿佛是在和刘昂说话,又仿佛在自言自语。
“也许是……本就是跌落水中造成的,所以略过了?那位仵作的话,似乎没有被当回事。”刘昂思索道。
“那仵作叫甚么?”
“这……老仆也不知道,从没问过。这都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知还在不在开封府……”
韩嘉彦深吸一口气,平稳下自己的情绪。她安抚了刘昂几句,打发他回了韩府,随后就去找赵樱泓商量这件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赵樱泓听后感到十分惊奇:“嘉郎,我记得你与我提过,你给你娘亲开棺验尸时,确认她的左手有骨折愈合的旧伤?”
“对,而且是变形的。我娘亲的左手腕有点微微地往内旋。”韩嘉彦面色苍白地举着自己的左手比划道。
“可是如果杨大娘子是在溺亡之前抵抗锤击导致左臂骨折,她哪来的时间愈合伤口?人都落水溺亡了呀!”赵樱泓道,“你确定当年你开棺验尸时,对骸骨左臂的判断没错吗?”
“绝对不会有错,给我娘亲开棺验尸,这件事这辈子都忘不了,每一个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且,假设那骸骨就是我娘亲,她曾经骨折的左手又一次骨折,手臂上势必留下两处折伤,一旧一新。但我开棺查验的那具骸骨,只有一处骨折旧伤。
“这是一个无论如何都无法合理解释的漏洞。
“尸体骸骨化一年足以,而骸骨的骨折处是可以通过人工修复,制造出旧伤的效果的。所需的工具与材料很简单,糯米、骨胶、碎骨粉末足以。”
赵樱泓感觉心提到了嗓子眼:“你的意思是,打捞上来的杨大娘子的遗体,很可能根本就不是杨大娘子?那具遗体下葬并骸骨化之后,有人重新开棺,将左臂的骨折处人为地做了修复造假?!”
“对,而且能做到这件事的只有我娘亲本人。”
“你当时没有发现棺材曾经被开启过一次?”赵樱泓感到匪夷所思。
韩嘉彦道:“樱泓,你可能不大清楚民间下葬的习俗。民间的棺材俗称‘三长两短’,棺木是以皮条捆扎的,横着三道,竖着两道,横的方向木板长,纵的方向木板短,这就是三长两短。
“棺盖与棺箱之间以木衽楔合,木衽实际就是楔子,两头宽中间窄,插入棺口两旁的坎中,使盖与棺身密合。衽与皮条联用,紧固棺盖。这样捆扎的棺材,是很难看出来是否曾开启过的。埋在地里的皮条,不论新旧,只要过几个月,就已然老化了。
“我开棺验尸时,娘亲都已下葬了三年多。假如说有人在尸体骸骨化一年后,开棺伪造骸骨左臂,且因此割断过皮条,并换了新。这中间又有两年时光过去,我还是无法从棺材和皮条的状态去判断这棺材是否曾经开启过。”
“为什么……开封府没有将杨大娘子左臂的骨折情况记录入卷宗?难道说……是故意隐瞒的?”赵樱泓越想越不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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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也许不是。如果是,那么只有一个可能性,我娘亲没死,被救了起来,而有人伪造了她的死。那具从汴河中打捞起来的女尸,不是我娘亲。
“显然韩家人对此事一无所知。伪造我娘亲之死的人,只有可能是文彦博,我娘亲遇害前曾写信向文彦博求助,虽然信没送出去,但我娘亲当时是在念佛桥遇害的,就在文府边上,我不相信文府对此事完全不知情。
“且伪造骸骨左臂旧伤,这说明我娘亲自己也参与了,她与文彦博合谋伪造了自己的死亡。”韩嘉彦道。
赵樱泓感到浑身汗毛乍然耸立,鸡皮疙瘩泛起。
“为什么她要这么做?难道她能预料到那些西夏探子入境是为了杀她的?而且……这么多年,她就这样抛下你不管了吗?还有平渊道人……”无数的疑问冒出,堵塞在赵樱泓喉头,以至于语塞。
韩嘉彦只是沉默不语。
“不对不对,嘉郎,这件事……咱们不能这么胡乱猜。只是因为刘昂这么随口一说,这么多年过去了,万一他记错了呢?那个开封府的仵作,如果是他搞错了呢?”赵樱泓摇头。
“樱泓,你是不是觉得我疯了……”韩嘉彦低声问。
“我没有……我没有!嘉郎……”赵樱泓急切辩解。
韩嘉彦却惨笑一声,道:“我觉得我自己快疯了。十多年了,我都已经放弃了,却突然看到了一丝曙光,我也很想去否认这种可能性,否则这一切……让人无法接受。但不论如何,我得去查,不为了别的,只是我这心里始终放不下,不可能放下……你明白吗?”
有泪水从韩嘉彦的眼角滑落。
赵樱泓心疼至极,她扑到韩嘉彦近前,为她拭去泪水。
“好,你放不下,那我就陪你继续查。不管多么微小的可能性,咱们都不放弃。”
“谢谢你,樱泓。”韩嘉彦张开双臂拥住她,将面庞埋入她颈窝。
泪水打湿了赵樱泓的颈项。
第一百八十二章
二月末、三月初,章素儿嫁入文府已一月有余。她没能等来曹希蕴的夜会,曹希蕴在信中告诉她,希望她忍耐,当下的文府是陷阱,她不能轻易踏足,否则可能会使情况愈发复杂难解。
章素儿虽然失望,但她心中知晓曹希蕴的担忧是非常在理的。她也并不着急,因为她知道曹希蕴不来才是最好的,最安全的,她不想她冒险,也不想韩嘉彦冒险。
只要能传信,她就已然心满意足。
她的日子也逐渐平淡下来,文府人似乎都将她遗忘了。
虽然是新妇,却独自住在府中一隅,从不见任何人,这事儿要是传出去,恐怕不能容于世俗。但文府的下人们似乎都受过专门的调教,各个守口如瓶,眸光深沉,行事端稳。这一点在章素儿看来非常不可思议。
章素儿并不能一直这般遗世独立,她也必须在府中拉拢力量帮助自己。故而这些时日,她逐渐与给自己送饭的女婢拉起关系来。每逢女婢来,她都会给她些小恩小惠,说些温润体己的话。
人心到底是肉长的,这女婢见章素儿如此可亲,也逐渐放下了防备。她与阿琳也处得不错,听阿琳说,这女婢是家生子,父母都是文府的下人,她还有个哥哥,在文及甫的书房里当茶僮。章素儿知晓这一情况后,又暗示那女婢想见一见她的家人。
那女婢十分玲珑,很快就带着她的娘亲来见章素儿了。然而让章素儿没有想到的是,那女婢的娘亲,见到章素儿的第一眼,就给章素儿跪下了,泣涕不止。
章素儿不明所以,却又觉得这位娘亲长得分外眼熟。
“七娘,您还记得阿罗吗?奴婢是阿罗呀。”她哭着道。
“阿罗……”章素儿怔忪地望着阿罗的面庞,压在脑海深处的记忆开始汹涌地翻滚。
【阿罗姐姐,陪我玩。】
【好……七娘,小心,慢点跑。】
自己躲在桌肚子底下,忽而阿罗的面庞探了出来,笑道:【找着您了。】
【啊!阿罗你作弊,你没数够数!】
自己总闹着要出去玩,可家里人都不允许。是阿罗悄悄带着她出去,去大相国寺前街。自己闹着要吃糖葫芦,阿罗却被人群挤得体力耗尽,抱不动她了。于是将她托付给一个街边摆画摊的画师看顾。
那画师从袖子里取出一包热乎的花糕给她,笑着道:【小娘子,我给你画一幅画,你看画得像不像。】
随后记忆破裂,逐渐不再成型,只有碎片在脑海里掠过:
【你叫甚么名字?】
【章素儿】
【哪儿的章家?】
【宰执章家,厉害吧。】
【原来如此,失敬失敬,即如此,你家离我家不远呢。】
【你家在哪儿?】
【曹门小河子桥畔那处宅院里。】
【啊!原来在那里,我知道那里。】
【是吗?你还知道怎么走呢。】
【别瞧不起人,我认识路的,我能去找你。】
【是吗?那我倒要瞧瞧了。】
……
【花糕哥哥!我厉害吧,我找着你家了。】
【哈哈哈,我的年纪,可以做你爹了。】
【瞎说,你明明那么年轻,我爹胡子一大把了。你教我画画,我想知道怎么才能画那么像!】
【好,章七娘子聪明,肯定一学就会。】
……
【我画好了,怎么样?】
【越来越像样了呢,七娘子。】
【那这画我拿去给我爹娘看,后日就是我的生日了,他们答应我要回来的。】
【七娘,咱们把这画埋起来如何?】
【为什么?】
【你想想,多年之后,你若是突然想起还曾埋了一幅画,再挖出来瞧,是不是很像是画给未来的自己的一幅画?】
【有意思!咱们埋在哪儿?】
【就埋在小河子桥畔那株老柳树下罢。】
【好!】
……
“啊……”章素儿抱着自己的脑袋痛苦地叫起来。慌得阿琳、阿罗和阿罗的女儿一起来扶她。
她却抓着阿罗道:“带我出去,带我出去,去念佛桥畔的老柳树下。带上铲子。”
“啊?”阿琳不明所以,阿罗却似乎明白了甚么,点了点头:
“七娘子,您休息一会,等晚上奴婢就来找您。”
当日夜里,阿罗带着章素儿,悄然自角门出了文府,来到了念佛桥畔那株老柳树下。章素儿打着灯笼,阿罗一铲一铲挖开了树根。
挖了好久,挖了两尺深,铲子终于碰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阿罗将那东西取了出来,是个铁铸的盒子,锈迹斑斑,并没有上锁。
打开后,内里是一个用油布包着的包裹,外头扎着的麻绳都朽断了。打开包裹,内里有一张折得四四方方的纸,五捆扎信件,一个锦囊。
锦囊里有一块刻着“画院李玄”字样的木牌,两块银子一吊钱,一张附有地图指引的字条:【若有困难,取此为路费。城北牧苑有小径可窃马,往金陵去,拿这个木牌寻唐氏药铺,掌柜见木牌可以救助你。——花糕兄留字】
忽而又有记忆闪现,那人对她道:【送你锦囊妙计,也一起埋进去,你以后要是觉得遇上了很困难的事,就来打开这锦囊,定能有所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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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素儿摇了摇混沌的脑袋,展开那四四方方的斑驳纸张,其上是一个人的肖像画,尽管笔触稚嫩,但画出的年轻公子依旧风度翩翩,眉目温柔。落款是七素,是章素儿的排行与名。
章素儿怔忪地望着手里的画,混乱的记忆翻搅着她的脑海,尽管心如乱麻,但她还是知道这画上的人是谁。
花糕哥哥……她儿时最信任的玩伴,也是她绘画启蒙的老师。初次见面是在大相国寺的前街,他在那里摆摊卖画。
她和花糕哥哥在念佛桥畔的宅院里玩耍了两年时光,那是她六岁到八岁时的事。那时候,念佛桥还不叫念佛桥,叫做曹门小河子桥,天天在桥上念经的元达和尚还没出现。
她九岁那年,曹门小河子桥出了一起落水案,花糕哥哥突然不告而别。这处宅院,也就此变成了文府。元达和尚也出现了,开始天天在桥上念佛。
她开始翻阅那些信件,熟悉的字迹,全是当年幼小的自己,写给未来的自己的信。她的所有想法,所有对章择的恐惧、厌恶,逐渐长大的少女的烦恼,乃至于对失踪的花糕哥哥的思念和憧憬,都诉诸于笔端。以年为单位,捆扎在一起,在每一年的生日那天一起打包埋入了盒子之中。
自八岁埋入第一幅肖像画,九岁、十岁、十一岁、十二岁、十三岁,足足五年时间,年幼的章素儿日渐长大,捆扎的信件也愈来越厚,直至十三岁那一年,戛然而止。
章素儿浑身颤抖,她不敢再看,将东西全部放回盒子里,捧着盒子,脚步虚浮地随阿罗又返回了文府。
一整个夜晚,她都在翻阅那些儿时写给未来的信,她不知道自己的童年是怎么过来的,但现在她知道了。她彻夜未眠,双目红肿,所有失去的记忆,几乎全部恢复。
只有元丰四年七月廿七,那一夜的记忆,仍然陷在深沉的迷雾之中,无法看清。
****
曹希蕴披衣起身,来到长公主府客院的前庭之中。望着前庭之中种植的春梅已然微微绽放,她出了一会子神,清瘦的身子在寒风中倔强挺立。
十多日之前,她的病其实就已然好得差不多了,韩嘉彦要带她翻越文府院墙,与章素儿密会,她却拒绝了。
不是她不愿意见章素儿,天知道她有多想她,想得心尖酸胀,痛苦难言。可她不能见她,如若见了,她还如何能离开那文府,她死也要和她在一起。如若不见,还当能坚持下去。
当然,除了这个原因之外,曹希蕴还有更为现实的考量。
章惇放自己回来了,这个消息难保他不会告知文府,即如此,文府也能预料到曹希蕴会找上门来,怎么会没有防备?
她认为那文府是个陷阱之地,不论是她还是韩嘉彦,最好都要尽量避免踏入其中,否则指不定哪一日就会被文府抓住,届时只会使得情况更为被动。连韩嘉彦都会被卷入其中,这其中的关系在外人看来不清不楚,若是闹开了,简直不可设想。
若想要尽快结束当下的局面,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让文章二家早日达成他们的目的。这场联姻的目的,无非就是章惇返回朝堂执政,而文家能在权利更迭之中继续保持地位稳固。如此想来,她唯一能期盼的就是官家早日亲政。
而她和素儿,通信即可,文字的交流已然能让她们互明心意,能让她们坚持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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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日,她们往来通信了几回,一切尚算顺利。素儿告诉她,她现在在文府之中单独居住,关上院门也算清静。
而她还在努力找回记忆,并想方设法拉拢文府中人,以不让自己陷入太过被动的境地。
曹希蕴强迫自己不要去担忧,她想要转移开自己的注意力,近些时日,她一直致力于帮助韩嘉彦唤醒浮云子。在医道,尤其是研究人的精神方面,曹希蕴这个葛门道人是颇有心得的。
她刚打算举步往浮云子的房间行去,有一个熟悉的人自客院之门而入,正是翟青。近些时日,他一直帮忙给曹希蕴和章素儿送信。曹希蕴对他颇为感激。
“曹道长,新的信。”他跑了过来,递过章素儿新的来信。信封有些厚重,这信似乎写了很长。
曹希蕴立刻撕开了信封,抽出厚厚一沓信纸,满纸凌乱字,信纸浸润着泪渍,刺痛了她的眼。她颤抖着手一页页读过去,读到最后,她立刻跑向雪蕊院。
“曹道长?!您这是去哪儿?”因为看到曹希蕴神色不对而一直候在一旁的翟青追上去,呼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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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找都尉,有要事相告,素儿恢复记忆了。”她颤声道。
“师叔不在,她去皇城司了!”翟青喊道。
“那就找长公主,此事不可耽搁。”
***
赵佶一身雪白的骑射袍,自宽阔平坦的草坪那一端打马飞驰而来。身下良驹极为矫健,四蹄翻飞,他口中呼喝着,宣泄着兴奋的情绪。
这不是他第一回 在牧苑飞驰,儿时也曾来此选马,但近些时日,皇兄让他来牧苑打听画师李玄的下落。他没打听出甚么,却迷上了来此骑马。
屡屡被李师师冷落回避,他心中的骄矜也犯了,不愿再去倒贴。他知晓自己年纪还小,与李师师年岁差距太大,她看不上自己也实属正常。
他想要快快长大,等到长大了,出阁建府,谁也管不了他了,他再去找李师师。届时他的个头一定长得比她高多了,他也一定蓄起胡须,会是个配得上她的男人了。
对此,他素来乐观,一点挫折不能使他轻易放弃,身在宫中,他知晓蛰伏与忍耐的重要性。
他纵马来到了马棚旁,马倌上来为他牵马。他跳下马来,赞了一句:
“好马!我定下了,可别给了他人。”
“喏。”那马倌应承。
赵佶骑马出了一身汗,正用下人递来的帕子擦汗。下人低声催他回宫,他应着,猛一抬头,忽而瞧见马棚旁坐着一个长须男子,瞧上去四五十岁模样,裹着幞头,一身浆洗得发白的旧袄袍。虽然瞧上去穷酸困苦,气质却相当超逸。
他正捧着一块木板,木板上铺了纸,他用一支炭笔在纸面上唰唰画着甚么。
一看这架势,赵佶顿时来了兴趣,走过去探头一看,便见纸面上一匹奔驰中的骏马,极具冲击力出现在他眼前,仿佛下一刻就能破纸而出。而马上的少年,可不正是他嘛。
“妙!好厉害的画功。”赵佶脱口而出赞道。
那男子仿佛突然被打乱了心流,顿了顿,搁下了画板画笔,起身向赵佶行礼道:
“见过遂宁郡王。”
“你是谁,为何画功这般厉害,却在这牧苑里?”
“小人是给牧苑割草的农工,每日来此送牧草。闲暇时随手画画马,不成体统。郡王谬赞了。”他谦卑道。
“随手画画?你可有师承?”赵佶吃惊知至极。
“小人家贫,哪有甚么师承,就是打小爱画,练了几十年。”他笑道。
“你叫甚么名字?”
“小人鄙姓李,名三才。”
“李三才?哈哈哈哈,天地人三才,这名字有趣。”赵佶笑起来。
男子陪着笑。
“李三才,你且在这好好干着,往后待我开了府,第一个招你来。咱们说好了!”
他从自己的腰间解下了一块玉佩,塞到他手里道:“我喜欢看你画画,但今天我得赶回去了,我还会来找你的,这玉佩你收着,就当是个信物。”
“多谢郡王提携!”李三才跪下谢恩,赵佶哈哈一笑,道了一句“起来罢”,随即风风火火离去。
李三才望着手里的玉佩,默默将其收入了袖管。
第一百八十三章
韩嘉彦提着自己的皇城司印信令牌,先后跑过了开封府架阁库、大理寺架阁库和刑部架阁库,随后一头扎进了皇城司的架阁库之中。
她虽已有两月有余不在皇城司公干,可却仍保留着勾当皇城司的官职,官印、腰牌、官籍都还在,故而依旧出入无碍。
关于杨璇溺亡案的卷宗,她不知已经翻过多少回,但如今她还是要再次去翻,她无法确信自己是不是遗漏了什么关键的线索。
比如此前捞上岸的女尸左臂骨折一事,卷宗之中是否真的不曾提到?是否还有其他的细节自己没有注意到?
然而一如此前她读过的那般,并无遗漏之处,那些卷宗行文她甚至都能背下来了,开封府、大理寺、刑部和皇城司,记载一模一样。
她在开封府之中时,还专门询问了当年给杨璇案验尸的仵作是谁。开封府知府韩宗道相当热情地接待了她,有求必应。
他们查了半晌,查到了那个仵作的下落:杜陵安,因年老已离退,记录中他已归乡养老,好在他的家乡不很远,在开封西郊外的杜村,快马过去大约要半日时间。
顺带一提,杜陵安就是篡改陈安民案死亡原因的老仵作的徒弟,那老仵作因为陈安民案而没有接手相隔仅仅三日的杨璇溺亡案,这个案子他让他徒弟去处理的。
因着路途比较远,韩嘉彦将寻找杜陵安的事暂且延后,她先往皇城司去。
杨璇的案子是从开封府转大理寺结案的,一般来说如果皇城司不曾在第一时间介入,那么此案的卷宗,皇城司也不过是从大理寺复写而来,并无区别。
可她还是不死心,她打算仔细查查那群死在念佛桥上的西夏探子的记录。而关于这些,只有皇城司有记录,因为此案压根就不曾让开封府知道,直接就被皇城司第一时间处理干净了。
那案子的卷宗一早就全调给她保存了,就锁在她公房的铸铁柜子里。她将那些卷宗取出,从头至尾仔细翻阅。此前她曾翻阅过一次,当时并未看出有什么异处。
此案发生在七月廿七的夜里,杨璇(暂定)的尸首是在七月廿九早晨于河中发现,虽然杨璇的忌日一直定在七月廿九,但她的死亡时间应当早于这个时间。按照她在河中泡肿的尸首,以及当时夏季闷热的气候判断,起码在河中泡了一天一夜。
也就是说,杨璇也很有可能死于七月廿七这一晚。
根据当时接手此案的勾当皇城司舒建元的记录,死亡的西夏探子共七人,全部为男子。尸体破碎不堪,或被剜心挖眼,或被咬喉剖腹,或被断手断脚,又或者头颅被反复砸烂,除却其中一人怀中藏有杨璇的璇玑匕首之外,并无其他特殊证物在身上,只有一些银钱及随身琐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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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他们都有藏刀于身,但被发现时,现场有六柄折断或砍豁了口的刀,还有一把刀丢失。但从工艺来看,确实是西夏人锻造的刀。
除却对于当时现场的记录之外,韩嘉彦还发现了对这七个西夏人的入境记录。原来早在当年五月时,大宋安插在西夏首都兴庆府的探子就已经发现有七个西夏探子从首都出发,自土门附近的小道偷入宋境。
宋探将此事通过机密军报报送朝中知晓,这份机密军报级别很高,有完整的字验加密,堪合解密后,由枢密院报送了当时的神宗知晓,后神宗将此情报转入皇城司,命皇城司留意。
这个过程,舒建元有着非常完整的记录,不愧是以耐心细致出名的管勾,看这位舒管勾所做的档案实在是太舒服了,条理清晰,标注明确。
此后,皇城司对这七个西夏探子做了全程跟踪监视,却并未将其抓捕,直至其入了汴梁城,竟然也没有动手。
韩嘉彦起初看到这条记录时,心中也起了疑问,但转念又想,也许是考虑到想要顺藤摸瓜,搞清楚这帮人入境的目的后再行抓捕。
但这些西夏探子进入汴梁后的行动记录却突然变得模糊起来,以至于无法搞清楚他们在城中做了甚么。
这一点,让韩嘉彦不禁生疑,起初她以为是西夏人甩掉了皇城司的监视,皇城司不知道他们去了何处。
如此,才能解释为何当时有外人匿名到皇城司报告念佛桥上的血案。
可如今再细细一想,却又很不对劲。那个匿名报告的人,到底是何人?他怎么知道要第一时间报皇城司知晓,而不是附近的军巡铺?他又是怎么报皇城司知晓的?这里面含含糊糊,实在太不清楚了。
要知道皇城司的衙门在宫内,那宫门哪里是普通人能随意进出的?虽然皇城司在汴梁城中都有散落的暗点,可又如何能是普通人可以知晓的?
也就是说,根本不存在什么匿名举报,皇城司自始至终就不曾跟丢了那些西夏人,他们应当是眼睁睁地目睹了西夏人对杨璇的围杀,又眼睁睁目睹了那些西夏人被虐杀,直至最后才出手收尸。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所谓的匿名举报,不过是为了造成跟丢的假象,掩盖掉他们眼睁睁看着西夏探子入境杀人的这一事实。
想到此处,韩嘉彦的手颤抖了起来,怒火在心中积蓄,但又被强行压制了下去。她恨自己怎么早没有想到这一层,到底是什么蒙蔽了她的双眼?
她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口干舌燥,便起身往旁边茶案探手倒茶。因着心烦意乱,她竟没注意烫手,被铁壶柄烫了一下,她手臂一颤,恰好将旁的一份文书打落在地。
她暗骂自己怎么会这么失了方寸,于是沉了沉气,将文书捡起,却不经意间瞧见了一个细节。
这是那份宋探送来的机密军报的抄写版,抄写人正是舒建元。就在军报的侧缝处,有一竖列小字,极为细小,不仔细看还以为是墨痕。
韩嘉彦眯着眼也看不清,只得打开书案抽屉,取出放大透镜,对着这列小字仔细研读。
【入境七人,皆做汉人男子伪装,其中一人身材有异,从不开口说话,可能为女子。】
韩嘉彦的头皮乍然发麻,浑身鸡皮疙瘩泛起。
女子?!
她立刻去翻找那七人的验尸报告:死亡的西夏探子共七人,均为男子。
怎么回事?难道说这七个人中途换过人?不对,她将这一路行来的跟踪监视报告仔仔细细翻过去,直至入了汴梁城,都并未提及这七人之中有换过人。
入境时还是六男一女,死亡时却变成了七男?
她忽然萌生了一个强烈而大胆的猜想:河里打捞上来的那个女人,不是杨璇,可能就是这个隐藏在文字夹缝中的西夏女探子。而缺失的第七人,被一个男子补齐了。
这份文书记录之中竟然藏了这样一个巨大的前后矛盾的破绽!
而这个破绽,这么多年竟然不曾被人察觉到,尘封的档案搁置在这架阁库之中,无人问津,直至如今被自己发现。
不,不能说从不曾被人察觉,舒建元明显是察觉到了。
在那一份宋探报来的最原始的密报之中,必然提及了六男一女这个情报,但被人为隐去了。这份密报是军报,按着一般流程,应当是报送枢密院破解,随后呈送给神宗,最后才到舒建元手中。
这其中势必有一个环节出了问题,有人隐去了女子这个信息,但不知为何又被舒建元掌握到了,这位事无巨细皆要记录下来的皇城司勾当必然意识到了这件事的复杂性与诡异性,他定是经过一番挣扎纠结,最终还是将这个细节以这种不起眼的方式记录了下来,以待后人发现。
到底是谁隐去了六男一女这一情报?文彦博?
韩嘉彦从身后的书橱之中找到历朝官员名录,寻找到元丰四年,抽出七月的那一册查找。元丰四年七月,文彦博当时不在朝中,已被命出知河南。不过因病,夏季那几个月他一直留京未出。
当时的枢密院主官应当是吕公著,难道是他?
文彦博与吕公著是多年官场上的老友,可能性是存在的,但韩嘉彦觉得可能性不大。这种机密之事,牵涉的人越多风险越大,文彦博行事素来谨慎小心,这不是他的作风。
但这已经是难以去查证的事,她决定换个思路,从舒建元入手,看他到底是从哪里获得这份六男一女情报的。
她又亲自去了皇城司架阁库,查找舒建元的档案。
舒建元的档案也是机密级别,只有皇城司管勾以上等级才可查阅。根据管档的文书所说,他的档案自从被封入后,还未曾有人再打开查看过,韩嘉彦是这么多年来的第一个。
韩嘉彦埋首入卷宗,翻了有一会儿,终于有了眉目。此人竟然曾经是王韶手下的情报军官,因在五路伐夏之中表现出色而被调入皇城司处理京中的情报工作。
韩嘉彦忽然看到一行记载:【熙宁四年至元丰五年,主理兴庆府情报驿传。】
好家伙!绕了半天还是绕回了舒建元身上,原来他就是主理情报的人,那么这份军情很可能不是第一时间传到了枢密院,而是传到了他手中,由他破译后再转交给枢密院。
如此一来,裁剪情报的人就是舒建元自己,是其他人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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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为什么要隐瞒了六男一女这一事实?又为何最后还是将这个情报记录了下来?
韩嘉彦继续翻阅他的档案,忽而眸光一凝,在舒建元成为王韶的情报官之前,他曾受到张茂则的恩惠。
舒建元的父亲本身就是杨家军中人,但很早就牺牲了,娘亲带着她再嫁,嫁给了一个姓曹的军官。这曹姓军官,是曹皇后家的旁支。
舒建元一直未曾改姓,不幸的是,他的继父后来也很快上了战场牺牲,他娘亲随后病逝。他当时不过十三四岁,穷困潦倒,差点冻饿而死,是张茂则出手相助。他一直资助舒建元读书,考取功名,这似乎也是遵循了曹皇后的意思。
他与曹皇后、张茂则的关系非常深厚,这也是他深受神宗信任,能够进入皇城司担任管勾的重要原因。
杨家将、曹皇后、张茂则,这一个个人物浮出水面,让韩嘉彦终于有了一种拨云见日之感。
元丰四年时,曹皇后已经去世,但她的外甥女——高滔滔还在。当时的高滔滔是太后,她应该很清楚舒建元与曹后之间的关系,而这份关系,也是她的姨娘留给她的资源。
舒建元身为管勾皇城司,虽然明面上只对皇帝负责,但实际上,他还与深宫之中的高太后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他的隐瞒行为,显然是对皇帝的不忠,但却应当是出于对曹、高二门的忠诚,出于对杨家将后裔的维护。
他应当很清楚那帮西夏人入境是来找杨璇的。他隐去那个西夏女谍探之存在的目的,就是为了帮助杨璇达成假死计划。这是一招偷梁换柱,杨璇自此隐入江湖,消失不见。
于是问题又绕回了最初,为何皇城司明明不曾跟丢了那七个西夏探子,却眼睁睁看着他们围杀杨璇?
答案只有一个:借刀杀人。
得到军报后却命令皇城司不插手,从旁围观,这事儿也只有一个人能做到:当时的神宗皇帝。
而杨璇身上最大的价值,就是她知道平渊道人在何处。
如此可以得出一个推论:神宗皇帝想要借西夏人之手逼杨璇说出平渊道人的下落,为此他完全不顾惜杨璇的性命安危,除掉杨璇,应当也是他的目的之一。
思及此,韩嘉彦只觉这阴暗寒冷的皇城司架阁库之中涌起了一股黑暗的漩涡,将她转瞬吞没。她的手不住地颤抖着,心头寒凉,如坠冰窟。
她缓缓将舒建元的档案放回原处,在原地木木地站了好久,终于有人走了过来,将大脑一片空白的她拉回现实。
“韩管勾,长公主派人传话,让您尽快回府。”
韩嘉彦回首看向来人,原来是隶属于他的那位押司。押司正疑惑地望着她,因为此时此刻韩嘉彦的脸色煞白,眸光涣散,好似被抽去了精气神。
“管勾?您没事罢。”
“没事……我这就……回去。”她断断续续地说着,迈开仿佛灌了铅的双腿,丧魂落魄般默然步出了架阁库。
第一百八十四章
赵樱泓正于雪蕊院的会客厅中来回踱步,焦急地等待韩嘉彦回来。曹希蕴在她身侧,依旧不停的翻阅那份章素儿的长信,有泪光在她眼中积蓄,但她强忍着,不肯落泪。
章素儿在信中难得地洋洋洒洒写起了她的家族故事。
章素儿出身于建州蒲城的官宦世家,家族兴旺,素来富足。她自幼也过着锦衣玉食,不愁生计的快乐日子。
她的上头有四个兄长,其中有大兄章择、二兄章持、三兄章授都不是同母胞兄,而是章惇的上一任妻子周氏所生。可惜周氏并不长命,在诞下老三章授后便撒手人寰。
而随后没几年,章惇续弦张氏,第四子章援与幺女章素儿出生。
章素儿之父章惇的出身时常为人所诟病,他乃是其父章俞担任苏州吴县主簿时,与一寡妇杨氏私通所生。这寡妇杨氏将她的女儿嫁给了章俞,后又坚持生下了章俞的孩子,并将这个孩子送给了自己的女儿养大。
故而章惇名义上的母亲其实是他的姐姐,他是一段为人所耻的乱/伦所诞下的孩子。
在章惇的内心深处,这件事始终是一根刺,他自小敏感,最恨他人以出身羞辱自己,故而他刻苦读书,努力奋进,再加上绝佳的聪明才智,年纪轻轻便高中。但又因为名次屈居侄子之下,一怒之下再考,二次高中步入仕途。
不知道是命里注定的子肖父,哪怕章惇对于父亲的行为再不齿,可他自己却犯了和父亲几乎一模一样的错误。
章惇在汴梁应试时,曾有一段风流轶事,而且这桩风流轶事差一点导致他丧了命。
他生来美姿容,俊美非凡,走在街上,被一美妇人勾搭,上了人家的轿子,入了府里,与美妇私通。美妇趁其睡着,将其绑住,后来还招来了许多妇人,轮流与章惇行房,闹得章惇差点暴毙。
原来这些妇人都是一大户人家的姬妾,那户人家的男主人没有生育能力,便放任家中姬妾上街勾搭外男,以期能诞下一子半女。如此折腾,已经死了好几个男子了。
章惇心生恐惧,后来在一个姬妾的暗中帮助下,好不容易扮作男仆逃了出来。此事一直到他位列宰执,一次醉酒,才失言说出,传为笑柄。
许是因为父亲和自己的两桩教训,章惇痛定思痛,不仅自此对自己严格要求,治家也非常严格,尤其是对自己的儿子们,他对儿子的教育几乎可以称之为残酷,儿子们都要求清修苦行,与家中女眷隔绝,也不允许接触烟花柳巷。
家中子嗣大多都是在成婚后才头一回接触到女子,知晓了人事。这在普遍风流的官宦世家之中非常罕见。
这导致章家的儿子们非常畏惧父亲。
而章惇因着性格敏感骄矜,非常爱面子,家里人在外做了任何错事,他都要维护。他维护的出发点不是亲情,而是自己的面子。因而回了家中,势必会对折损颜面的家人严厉惩戒。
曾经章惇父亲章俞侵占他人田产被举报,连累章惇被罢官,章惇虽然对外一直维护父亲,可这件事其实直接导致了父子关系彻底破裂,章俞也自此一蹶不振,常年缠绵病榻。
他对待父亲章俞尚且如此,何况儿子们呢?
长久的压抑,也会导致性格的扭曲,章择就是其中的典型。他的情况与他的兄弟们有所不同。
因为是长子,他生来就被赋予了一份守家的责任。章惇因着常年四海为官,家中人几乎都要跟着他四处跑。
汴梁居,大不易,哪怕是六部堂官的薪俸也少有能在汴梁置宅的。但章家不同,家族世代积攒了海量的财富,章惇又好面子,是少有的在汴梁拥有私宅的官员。这家宅是他首次步入宰执行列后购置,之后被贬出京,宅院需要人看顾,他就让长子一直留在了汴梁,守护京中家宅,并借此维系章惇在京中的关系网。
而章素儿身为幺女,自幼又受宠,章惇与张氏夫妻不愿这个小女儿打小跟着他们四处跑,吃旅途劳顿、四海为家的苦头,所以就将她留在了京中,由大哥照管。
如此一来,章择比其他兄弟多了一个接触妹妹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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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逐渐成长为成年男子的过程中,异母妹妹是唯一能见到的年轻女子。他对妹妹十分疼爱,而这份疼爱伴随着妹妹逐渐长大,如同注视着花骨朵慢慢盛放,他的感情也跟着逐渐变质,妹妹成了他禁脔,他对自己的妹妹产生了扭曲的占有欲和控制欲。
幼时的章素儿就受到诸多限制,总是不能够出去玩。除了每月初一、十五去大相国寺上香,她几乎一步跨不出府去。
但好在她有个疼爱她的婢女,时常会利用午休的借口,帮着章素儿偷出府去。因此,儿时的章素儿有个雷打不动的习惯——午睡,自午食后睡到申初,好长一段时间。这段时间恰好是章家给章择请的西席先生给章择上课的时辰,因而章择也不会来打搅。
自与李玄在大相国寺门口相识后,章素儿几乎每天都会偷出府去,找她的花糕哥哥学绘画。
此过程持续了一年的时间,不曾被章择发现。但也因李玄的不告而别而不得不终止。与此同时,章择也终于察觉到了妹妹偷偷往外跑的事。他大了章素儿十多岁,彼时已然及冠谈婚,成为了家中的话事人。章素儿最快乐的一段时光就此告结,章择开始变本加厉地对她进行束缚。
每日他都会紧紧将章素儿锁在身边,目光片刻不离。章素儿不得不在他的注视下战战兢兢地度日,不得任何隐私与自由。
他大多数时候都在努力克制他内心的欲念,与章素儿保持距离,但克制不住时,还是会忍不住对章素儿拉手、搂抱、抚摸,章素儿害怕极了,不得不每时每刻与阿罗待在一处,让阿罗贴身保护自己。
这种情况伴随着章素儿逐渐靠近及笄的年纪,变得愈演愈烈。章择甚至不顾下人的目光,在半夜扣响章素儿的房门。若不是仆人们不断周旋,最终使他不得不离开,恐怕惨剧已然要发生。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章素儿的恐惧与忍耐已经达到了极限,她当时已然生了心病,每日疑神疑鬼,惶惶不可终日。
十四岁那年的七月初,太学组织集体讲学,章择要离家几天住到太学里去。这段时日成了章素儿短暂的喘息之机。她终于能相对自由地在宅院里漫步,不必担忧章择突然出现在身侧。
就在这时,文煌真一脚将蹴球踢入章府,就此出现在了她生活中。
章素儿突然就像抓到了救命稻草。她好希望能借机逃出章家,她恳请阿罗帮帮她,哪怕能够对外发出求援之声,也是好的。但她没有直接向文煌真求援,当时已有十四岁的章素儿已懂事,知晓文煌真年岁尚浅,并不能依靠他来达成逃出去的目的。
她甚至不能将章择对她的觊觎告诉长期在外的父母,她的所有信件都会被检查。
阿罗其实一早就注意到了文府搬到了章府附近,也注意到了文煌真与章素儿亲近,她身为一个地位卑微的奴婢,能想到的唯一的办法就是发动她的表兄往文府做工,希望有机会接触到文府的郎主,促成文煌真与章素儿的婚事,让章素儿能早日解脱苦海。
然而这件事还没见到眉目,意外就发生了。自太学归来的章择发现了文煌真与章素儿的往来,盛怒之下开始着手从中作梗,使得刚刚燃起一丝希望的章素儿再次被绝望淹没。
这一回章择当真被刺激到了,他使用了卑劣的手段,伪装章素儿的笔记给文煌真写了绝交信,却没想到这封信被阿罗在文府做工的表兄发现了,他将此事告知了阿罗,很快章素儿也知晓了。
章素儿忍耐了这么多年,怒意终于在那个雨夜爆发了。阿罗拦都拦不住,眼睁睁看着她跑去找章择理论,然后被章择扇了两个耳光,打懵在地。
章择因此爆发了兽性,试图将她摁在地上施暴,病态地向自己的异母妹妹示爱。阿罗拼死相救,扑倒了章择,章素儿这才得以逃了出来。
阿罗惊惧之下,也离开了章府躲起来,后来去投靠了文府的表兄,并与表兄成家生子。
那一夜,章素儿跑入深沉晦暗的大雨之中,心中唯一的念头就是要逃,逃得越远越好。而她不知该往何处去,漫无目的地在雨夜里跑了一段路,猛得想起花糕哥哥给她的锦囊,想起那句“在最困难的时候一定有帮助”,于是便决定要去念佛桥畔的柳树下,将那锦囊挖出来。
她循着记忆往念佛桥跑,只记得自己跑过了街角亭,看到了正在办丧事的陈安民宅,随后看到了文府的侧门,最后看到了隐没在黑雨之中的念佛桥头。此后,她知道自己目睹了非常恐怖的事,最终失去了记忆。
下一段清晰的记忆,她已然回到了章府,躺在病榻之上,爹娘不知何时都回来了,守在她榻边看着她。
那一段还未找回的记忆,只有破碎不堪的光影与模糊的人,仿佛抹了层黑墨,全然看不分明。
但就在边沿了,她相信自己终有一日能想起来。
这封长信素儿写得痛苦至极,信上斑斑点点全是她的泪痕,字迹晕开,模糊又凌乱,遣词造句也没了章法,艰难地叙述着。
但她还是勇敢坚强地全部写下来了。她知道韩嘉彦一直在查李玄,她不曾想到自己竟然早就与李玄相识,她希望自己的记忆对韩嘉彦有所帮助。那处藏在她记忆深处的位于金陵的唐氏药铺,就是重大线索。
曹希蕴心如刀绞,她多想陪在她身侧安慰她,却恨自己只能坐在此处无所作为。
终于,下人通报韩嘉彦回来了。赵樱泓急忙步出会客厅,在廊下翘首望着。
韩嘉彦走进了雪蕊院,一眼就瞧见了廊下的赵樱泓。赵樱泓察觉到她身形奇怪地顿了顿,这才举步而来,步子比平时要慢了许多。
她心想许是她累了,便耐心地等她走到跟前,不等她询问便主动开口道:
“嘉郎……章七娘恢复记忆了,写了信来。”
韩嘉彦默然点了下头,便转身步入了会客厅。
赵樱泓察觉到她身上有股莫名的疏离感,往日里她每次回来,都是急切切奔到她身边来,与她拥抱亲热一番才肯罢休。今日不仅没有亲热,她甚至避开了赵樱泓的目光。
怎么回事?
但眼下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这些疑惑在赵樱泓心底一闪而过,便抛诸脑后,没有去顾及。
她随着韩嘉彦步入厅内,韩嘉彦已经从曹希蕴手中接过了章素儿的长信,读了起来。曹希蕴缓缓站起身来,走到了厅门口,背对着韩嘉彦和赵樱泓,无力地倚在门边。
她应是终于落泪了。
唰唰唰,只有韩嘉彦翻动纸页的声响在厅内响起。
好半晌,曹希蕴忽然道:“我要去杀了章择。”
“曹道长!您在说什么?”赵樱泓吓了一跳。
“要报仇可以,但不是现在,也不能用杀人之法。现在杀了章择,对解救素儿一点用处没有,反而会起到反效果。”令赵樱泓没想到的是,韩嘉彦的回应非常平静,但却异常有力地打消了曹希蕴以暴力复仇的打算。
“还请都尉赐教。”曹希蕴深吸一口气,回身,布满泪痕的面庞上,双眸怒意纵横。
“让文、章二家的联盟破裂,便是最佳的解救之法。”韩嘉彦迎着曹希蕴的目光,回答道,“就从章择下手,你、我皆不可入此局,入局必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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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尉要从何处着棋?”
“吏部考功司。”韩嘉彦将信叠起,卷成卷,负手抓在身后。
赵樱泓站在二人中间,不知为何,有一丝寒意自背后泛起。
第一百八十五章
曹希蕴问起韩嘉彦具体要从吏部考功司着手作甚么,韩嘉彦却不答了。只道了一句:
“这只是一个粗略的想法,待我仔细推演后,再与你细说。”
随后她望了一眼外头的天色,夜幕已然降临了,春夜的寒意仍然强烈,长公主府的下人们正在准备晚食。
“曹道长留下与我们一起用晚食罢,我想问问你关于师兄的事。”
“好。”
根据曹希蕴对浮云子的诊断,她认为浮云子要苏醒过来,首先就要醒脑。
他的大脑因为毒素受损,因此必须进行长期的药物针灸逼出颅脑之中的残余毒素,恢复其颅脑运转才行。只是这样枯等,是不可能等到浮云子醒来的,若再拖延下去,浮云子可能再也不会苏醒了,届时连身体机能也会因为长期卧床而衰竭,哪怕华佗在世也回天乏术。
韩嘉彦询问她可有把握解毒,曹希蕴仔细思索了半晌,给出了一个七成把握的回答。
“我可以给他解毒,恢复他的颅脑之能,但是否能醒来,还是要看他自己。这需要他有足够强烈的意志力才行。”
“好,即如此,就麻烦曹道长这些时日费心解救我师兄了。素儿那里的事,交给我来做,这个过程可能会比较漫长,持续数个月才有可能见效,但我一定会尽快让她离开文府。而且,不是以被休这种声名受损的方式,而是让文府主动解除婚姻,恭恭敬敬将她送出来。”韩嘉彦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都尉竟有此法?”曹希蕴感到惊异。
韩嘉彦点了点头,一直沉默着听她二人谈话的赵樱泓看着她的侧脸,头一回感到根本看不透她在想甚么。
“就真的不能与我说说吗?”曹希蕴感到非常好奇。
“这真的只是个粗略的想法,具体该怎么做,我都还没想好。容我仔细推敲每一步该如何走后,有了把握,再与你细说。否则现在说出来,空让你欢喜一场,这对你太残忍了。”韩嘉彦再一次解释道。
“好罢,即如此,希蕴将自己与七娘的未来,全部托付到都尉的手上了。”曹希蕴起身,要向韩嘉彦行大礼,被韩嘉彦扶住。
二人相视一眼,最后只是相对揖手,有了默契。
晚食后,曹希蕴自归客院,一头扎进了医书之中,开始仔细研究起唤醒浮云子的方法来。
按着惯例,晚食之后,韩嘉彦会陪着赵樱泓在院子里散步消食。眼下赵樱泓已对外宣称有了身孕,过去的锻炼方式也中断了,每日只是以步行活动身子。
今夜的韩嘉彦显得有些心不在焉,虽然陪赵樱泓走着,魂却不在她身边,也不知飞去了何处。赵樱泓心想她也许在推敲解救章素儿之法,故而也不敢与她搭话,怕搅扰了她的思路。
她好想问她今日在架阁库之中查到了甚么,如今只能憋在心底。自与她心意相通以来,赵樱泓头一回有了一种被冷落的感受。这滋味并不好受,让她心底起了委屈。
但她素来明事理,知道韩嘉彦并非故意为之,在如今这个是非不断地节骨眼上,许多复杂难解的问题消耗着韩嘉彦的心力,她不能胡搅蛮缠地要她无时无刻地关注着自己,疼爱着自己。自己也该给以她帮助、支撑和理解才是。
二人沉默地在府内转了一圈,待回了雪蕊院,韩嘉彦与赵樱泓道:
“今夜你先睡罢,我要在书房闭关一会。”
“嘉郎……”赵樱泓终于忍不住了,“你今日查得情况如何?”
“没有太大的进展。”韩嘉彦苦笑了一下,回道。
“没事的,也许真是咱们想太多了呢。莫要胡思乱想了。”赵樱泓安慰道。
韩嘉彦望着她,张了张口,似是要说甚么,可最后也只是上前一步将赵樱泓拥入怀中。赵樱泓今日总算等来了她的拥抱,好似得到了每日必须的给养,伏在她温暖的怀抱中,终于安了心。
“樱泓,你崇敬你的父亲吗?”韩嘉彦突然在她耳畔轻身问道。
这问题有些奇怪,韩嘉彦对先帝的称呼并非是帝王尊称,而是“你的父亲”。赵樱泓心想也许是今日她被章家那些家族丑闻刺激到了,才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于是答道:
“我自然崇敬他,皇考是位很有理想的皇帝,并且愿意拼尽全力为实现理想而奋斗。尽管他失败了,但我仍然认为他做出了非常勇敢的尝试。”
“他愿意拼尽全力实现理想……呵呵呵……”韩嘉彦重复了一遍赵樱泓的话,忽而低声笑了。
赵樱泓感到莫名其妙:“何故发笑?”
“我只是觉得有些悲哀,理想是如此的触不可及,人们总是想要拼命实现它,在这样的过程中,犯了诸多的错误,伤害了诸多的人,自己终究成了与理想背道而驰的人。理想最终也成了海市蜃楼,彻底扭曲消失了。人到底是否该为了理想而活?若那理想注定无法实现,又该如何自处呢?”韩嘉彦缓缓道。
她所发感慨,让赵樱泓感到心头一阵苦涩。想起大宋百年基业,收复失地的理想,历经数代人仍未能实现,如今空自内耗,不由得愈发深切悲哀起来。
“樱泓,有朝一日,我还是想与你畅游山水,做个甚么都不去考虑的仙人,该多好。”
“你今日这是怎么了?怎的如此灰心丧志?”赵樱泓奇怪问道。
“没甚么,也许是……有些累了,有些理想我也不愿继续坚持了。”韩嘉彦放开了怀抱,在赵樱泓额上印下一吻。
“早些睡罢。”她劝道。
“你也莫熬得太晚,我等你。”
“去罢。”
然而这一夜,赵樱泓终究未能等到韩嘉彦来就寝,也不知熬到了多晚,她终于扛不住,迷迷糊糊睡去。
待到早间醒来,听下人们说,韩嘉彦已然出府去了,她还是去了皇城司。赵樱泓心中升起模模糊糊的猜想——韩嘉彦有心事瞒着她。
她怎么会突然如此?似乎就是因为昨日去了皇城司架阁库,才会变成这般。她说她没有查到甚么,赵樱泓感到,这也许不是实话。
为什么要瞒着我?难道事到如今,你还是不信任我吗?她心口皱缩,酸涩起来。
……
元祐八年二月,召已还朝的苏轼以端明殿学士兼翰林侍读学士、任礼部尚书。名满天下的苏大学士还朝,登上了此前从未有过的高位。
礼部执掌科举,东坡要主持天下举子之试。下一届科考在明年,东坡身为礼部主官,已然开始着手准备试题了。
明年的考试文煌真也要参加。大婚之后,与章素儿不和的文煌真躲到了太学院之中,终日里不着家。因着是备考的关键时期,倒是无人催促他与章素儿尽快圆房生子,章素儿也因此获得了难得的平静。
恢复记忆所带来的风浪逐渐平息,阿罗重新回到了章素儿的身边,成了她亲密又忠诚的朋友。也连带着她一家子明里暗里帮助章素儿,尽量让章素儿在文府之中过得舒心。
章素儿逐渐开始习惯在文府里的日子,尽管不得自由,也不能与曹希蕴见面,可能够互信往来,看到曹希蕴写给她的字字句句,她已然能心满意足。
她知晓眼下韩嘉彦正在为自己奔走,也知道韩嘉彦想要让她堂堂正正从文府出来,她心中对韩嘉彦的感激难以言表。只是这样的事无异于天方夜谭,她不知道韩嘉彦到底有何办法能做到。
韩嘉彦这些时日,每日开始按时往皇城司公干。虽然此前一直说着自己不愿继续履职,如今却好似食言了一般。她逐渐变得沉默,心中有什么想法,也不大愿意说出来让赵樱泓知晓。
因而韩嘉彦的身边人只模糊地知道她要以人脉关系达成她解救章素儿的计划,只是具体以该如何做,赵樱泓问过、曹希蕴问过、翟青雁秋夫妇也问过,都不曾得到她的明确回答。时间久了,大家也都不问了。大家相信她心中有沟壑,便让她放手去做。
她开始频繁与朝中大臣往来,一改她往日里的避嫌做法。不论是旧党高官,还是暂时被打压的新党人士,她都广泛交游。每日里应酬不断,时常到了半夜也在外不归家。
有两回,她是魏小武架着回来的,喝酒喝到烂醉如泥。据说是和东坡饮酒才会如此。
如此过了两个多月,到了五月时,借由东坡的宣传,韩嘉彦的名声逐渐再次于京中传开,说这位韩都尉有王诜王都尉的风采,才华横溢,出手阔绰,交游广泛,不论是什么党派什么圈子,都能说上两句话。尽管无法左右朝政,可却逐渐成了众朝臣愿意往来的对象。
这位韩都尉还特别受官家的恩宠,官家专门给她赐了一座驸马宅院,是罪商张定远的一处院子,充公后又兜兜转转,到了韩嘉彦的名下。位置与王诜的驸马府离得不远。
韩嘉彦找了工匠,耗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将这个院子修葺一新。虽然比不上王诜的驸马府华美宽敞,却也别有一番精巧洞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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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汴梁人都知道王都尉府边多了一座韩都尉府,每日门前络绎不绝,尽是名流往来。
赵樱泓也去过这座院子两回,但都不是单独与韩嘉彦相处,总有外客在旁。她本不喜欢喧闹,那院子里全是人情往来,让她感到了负担,于是不愿再去。
韩嘉彦与她说,那府邸是战场,是她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必须要战斗的地方。尽管那战场并无刀剑血海,却全是勾心斗角。韩嘉彦越来越疲累,几乎没有时间回长公主府。
她与赵樱泓的交流越来越少了,赵樱泓只能依靠每日魏小武传回来的信,知道她在做甚么。赵樱泓毕竟对外是有身孕的孕妇,为了不让外界看出破绽,她也不能频繁出公主府跟着韩嘉彦到处跑。
于是,不知从何时起,她们竟开始了两地分居。
七月时,挺着大肚子的赵樱泓已然几乎看不到韩嘉彦在长公主府里的身影了。
早在四月时,按照事先制定好的怀孕计划,赵樱泓已然开始显怀。到了七月时,赵樱泓的假身孕模样经过游素心的严格伪装,连宫中派来会诊的太医都看不出漏洞来。然而这孕妇模样,韩嘉彦都还不曾见过。
因着时间愈发逼近十月,赵樱泓越发着急地要找到自己的孩子。然而尽管远在相州的坤育院一直在寻找合适的孩子,这个孩子至今还是没有眉目。赵樱泓想要找韩嘉彦商量这件事,却总也见不到她的人。
坊间开始传言韩嘉彦冷落长公主的传闻,更有许多谣言乱飞,说韩嘉彦因为长公主怀孕而抛弃了妻子,另寻新欢,长公主可能要被迫接受驸马妾室。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就连官家都派了人来,拐弯抹角询问“夫妻”二人的感情状况。
这些谣言赵樱泓自然是不相信的,可她被冷落了将近半年的时间也是事实。她已然不知上一回与韩嘉彦拥抱亲吻是甚么时候了。
若说心中不委屈,不难过,那是假的。
理智上她知道韩嘉彦都是为了救章素儿在做这些事,也很清楚大宋的官场有多鱼龙混杂。其中的乡党、姻亲、学流所形成的利益团体错综复杂,盘根错节,若不耗费大量的心力去钻营,根本不可能在短时间内于朝堂上获得人脉。
很多官员在宦海沉浮一辈子,也不一定能梳理得清楚人脉关系。而韩嘉彦要在短短几个月内打入其中,即便有着驸马身份加持,也是难比登天。
可感情上她难免还是会想她是不是真的对自己冷淡了。
每每冒出这样的想法,她都会立刻转开念头。她知道韩嘉彦是一个多么不爱钻营的人,她的本色是骄傲而自矜的,是不屑行结党营私之事的。她本有着匡济天下、收复燕云的崇高理想,并且一直在为此努力奋斗。
事到如今,却在做她最不屑去做的事。
赵樱泓终究还是心疼她,心疼得无以复加。
有时她又会冒出一些阴暗的念头,她会想她能够为了章素儿付出到这个地步,如果是自己要求她这么做,她是否会为了自己这般?
与自己的婚姻阻碍了她的仕途,她为了这场婚姻甘愿远离官场,不再执着于实现理想。如今她为了解救章素儿,又甘愿钻营,主动投入那染缸之中。那么自己与章素儿在她心中,究竟孰轻孰重呢?
这些阴暗的念头冒出来后,都会将她自己吓一跳。她强迫自己不去胡思乱想,却因无处诉苦,而终究陷入了沉郁之中。
时入八月,辛酉,雷雨大作。晨间宫中突然传出消息,太皇太后身体有恙,当日朝会临时取消。赵樱泓突觉心口不适,心生不妙之感。
当日午后,宫中来人,期期艾艾相告:“长公主……太皇太后病重……官家传您入宫。”
赵樱泓顿感眩晕,一旁的媛兮立刻眼疾手快扶住她。
第一百八十六章
时光倒流回七月,盛夏,骄阳似火。
太学射术靶场中走出一群太学生,人人大汗淋漓,刚刚结束了射艺的训练。其中为首一人冲到井边,喝下了第一口冰凉的井水,顿觉舒爽无比。
他名唤杜珩,正是韩嘉彦、赵樱泓曾在大相国寺撞见的、与文煌真发生争吵的那个太学生。
身旁凑上来几个学子,其中一人笑问杜珩:
“子玉兄,怎么没见着赫实啊,他应是有好几次没来射训了。”
“他啊,拜了位新师,现在日日夜夜在新师处补课呢。而且你们也知道,他家有悍妻,今次若再不高中,恐无面目回家见妻了,哈哈哈哈……”杜珩戏谑道。
众人皆谑笑起来。
“不知他拜了哪位新师,竟然如此厉害?”其中一人笑过后,问道。
“你以为是谁?那可是子由先生。在子由先生那里进学,偶尔还能遇上东坡先生,此人可真是令人嫉妒。”杜珩半开玩笑地道。
众太学生皆惊叹,有人道:“不愧是文家,这人脉我辈真是无法企及。”
“唉,非也非也,你当是谁牵线搭桥?”
众人皆露出好奇神色,杜珩道:“最近风头正劲的韩都尉。想当年,韩都尉科考前,也是子由先生辅导的。此番赫实就是在韩都尉府上遇上了子由先生,韩都尉从中牵线,才搭上了关系。”
众人皆钦羡不已,想着若有机会也得攀一攀韩都尉这一脉关系才是。
在众人面前狐假虎威地满足了小小的虚荣心,杜珩便回了舍寮,更衣洗漱。此时他面色已沉郁下来,眼底妒火中烧。
好你个文赫实,此次你飞黄腾达,也休想抛下为兄我。
夜里,惯常喜爱去吃花酒的杜珩照例往相熟的妓馆行去。不曾想刚行至妓馆门口,就遇见了一个人,此人瞧着有些面熟,长得虎背熊腰,一副武将的魁梧身板,但却做儒生打扮。
杜珩叫不上名字来,对方却一眼认出了杜珩,出声打招呼:
“子玉兄,真巧啊。”
“啊……”杜珩一时尴尬,对方却很有眼力地自报姓名:
“在下宗泽,曾与子玉兄、赫实兄一起参与过同场乡试,彼时二位兄台可真是众星捧月,在下不起眼,不知子玉兄可有印象?”
“哦,原来是宗兄。”杜珩想起来了,“宗兄,你前年可是高中了?眼下是进士身份了。”
“惭愧,忝居末位,堪堪上榜。”宗泽摇头自谦。
“宗兄这话说的,在下至今还未考取进士功名呢,在宗兄面前,是在下自惭形秽才是。”杜珩心里开始不舒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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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遇见,二人便一起往閤子里饮酒。此时的杜珩已然没了吃花酒的心情,他只是一门心思想从宗泽身上得到一些科考的经验。
宗泽眼下是在京中等待吏部派官,整整两年了,吏部至今还未能给他派官。
他倒是事无巨细将进士考试的经验全部分享给了杜珩,末了道:“令尊可还在婺州公干,在下记得当年乡试时,令尊正是婺州的知州。”
杜珩面色一僵,笑了笑道:“家父已然调任别地了。”
宗泽是婺州乌伤人,他正是在家乡婺州府参加的乡试。而巧的是,彼时文煌真、杜珩都是在婺州参加的乡试,并获得了举人功名。
杜珩倒还正常,因为彼时其父正在婺州担任知州。但文煌真本身不是婺州人,其父文及甫一直以来都是京官,也只在陕州担任过地方官,从不曾在婺州任官,其子文煌真却是在婺州中举。
当然身为文相之孙,各地州府匀出一个乡试名额给他也是实属正常,只不过这就上不得台面了。比如韩嘉彦就是在大名府中举,她本身并不是大名府人,只不过游历至大名府时恰好遇上秋闱,便就地参加了考试。她身为韩公第六子,大名府给她行了方便。
据说当时是因为文煌真在婺州求学,老师在婺州,他就干脆在婺州应举了。
宗泽点了点头,又问:“不知赫实兄近来如何?”
杜珩神色不虞,但还是将文煌真的近况简单与宗泽说了。宗泽听闻后不禁笑道:“这可不得了,赫实兄这下必定要高中了。”
“哼……他就算有子由先生指导,也未必能高中。我还不知道他,他读书是读不进去的。一看书就不耐烦,坐都坐不住。他的水平,是远远不及我的。”杜珩此时被宗泽劝了不少酒,一时有些收不住情绪,口无遮拦起来。
“是吗?若是看不进去书,那赫实兄还能中举,入太学,这也是很厉害。”宗泽笑着,又给杜珩倒酒。
“才不是,宗兄你不懂。他……就是个蠢材!文家三代人,他最孬。”杜珩连连摆手,端起酒盏再次一饮而尽。
“不过人家有家世,将来就算不能高中,混个一官半职也不成问题。不像我,家贫无依靠,实在是只能靠自己。”宗泽又道。
“宗兄你眼下不就等着派官嘛,这都走上正道了,我才是……唉……”杜珩颓丧起来。
“眼下东坡先生势必要主持明年的科举,我听闻令尊曾因支持新法,得罪了不少旧党人。子玉兄,你也是不容易啊。”
杜珩神色逐渐阴沉,再难露出一丝笑容。
夜深了,杜珩一杯接着一杯将自己灌醉,伏在酒桌上睡得昏天黑地。宗泽亦喝得满面通红,但仍然保持着清醒。他从袖中取出一封信,塞进杜珩怀中,随后起身离开了閤子,结了酒钱,出了妓馆往自己的住处行去。
转过路口,看到了一个男子正站在路边等他。他上前来见礼:
“魏管事。”
此人正是魏小武。
“辛苦您了宗先生,我家都尉特命我来问问,事情办得如何?”魏小武恭敬问道。
“请都尉放心,事情已经办妥,想来不日杜珩就会去找杨畏举报了。”宗泽道。
“好,都尉说,请宗先生等两日,您的派官令很快就会下达。”魏小武揖手道。
宗泽微微一笑,揖手拜下。
……
两日后,宗泽获得派官,往大名府馆陶县任县尉兼摄县令职事,正式开始了他的仕途。
与此同时,礼部尚书公房之中,苏轼正埋首文案,奋笔疾书。
他这些时日正为明年的省试忙碌,为了更好地选拔举子,他几乎将历年的科举题目都研究了个透彻,取长补短,拟出了新的方向。
奈何遭到了翰林院和太学院的一致反对,说他出的考题太过轻佻,让他感到十分郁闷。
他正打算写一篇奏疏,详细阐明自己的想法,呈给官家。
忽而有人敲门,不等他说请进,来人就推门而入。苏轼蹙起眉头望去,就见殿中侍御史杨畏大阔步走了进来,面有愠色地瞪着他。
苏轼与杨畏很不对付。
杨畏乃是新党的拥趸,身为御史台最为活跃的谏官,处处与苏轼作对。自从苏轼上任,他俩就总是这般横眉冷对,不能好好说话。
杨畏自袖中取出一封信,丢到苏轼案头,道:
“苏尚书瞧瞧罢。”
苏轼感到莫名其妙,拿起信来读,信上没有任何署名,乃是一封匿名信。写信人匿名举报文煌真在参与六年前的婺州乡试时,有舞弊行为,并在信中详细描述了当时的情况。
“子安,这是怎么回事?”苏轼温和问道。(杨畏字子安)
“今日往御史台当值前,轿子候在我家门口,一个蒙面人突然冲过来,将这封信丢进了我轿子里,随后跑了。”杨畏解释道。
苏轼一时沉默了下来。
“我听闻子由兄与这位文公子走得挺近?子瞻兄,您还是要擦亮眼睛啊。这眼瞧着明年就要科考了,您可别又惹了麻烦上身。”杨畏阴阳怪气了一番,旋即揖了揖手,冷笑着离开了尚书公房。
苏轼并不在意他嚣张冒犯的态度,只是捏着手里的匿名信,眸光沉凝。他见过一面文煌真,据弟弟苏辙告诉他,此子确实不是读书的料,水平甚至不如举人。
他一时上了心。
……
又两日后,恰逢休沐。杨畏应邀来韩都尉府赴宴。
韩嘉彦事先与他打过招呼,今次这宴会,请得都是新党人,杨畏感到韩嘉彦做事真是十分细腻。他已然不是第一回 到韩嘉彦府上赴宴了,最初不过是应相熟的好友之邀,应付应付场面,可一入府就被韩嘉彦这院子所吸引了。
吸引他的不是这院子有多华美,而是韩嘉彦这个人。
此人真是个极有魅力的才子,尤其是他在新政之上的见解,可谓处处挠到杨畏的痒处。
眼见着官家亲政在即,这位受宠的驸马郎,哪怕注定无官无职,也势必会成为天子近臣。与他处好关系,无疑找着了一条揣度上意的最佳路径。
故而此后但凡有机会,他都会至韩都尉府露面,并与韩嘉彦打好关系基础。韩都尉学识渊博,天文地理无所不知,与他畅谈,亦是一件快事。
“杨御史,来来来,快请进。”今次韩嘉彦竟然在门口相迎,让杨畏十分惊喜。
“小韩都尉,您太客气了,怎还亲自来迎?”
“在下着急啊,今日有御史您最爱的美酒,一整坛,前日见到,在下特意留了,就等您来赴宴。”韩嘉彦热情笑道。
杨畏,为王学死忠,坚定的新党之人。平日无甚喜好,独爱美酒与美文,尤善骈体,辞藻华美,章句典丽,连旧党的苏氏兄弟都不吝称赞。
他能够在旧党把持的朝局之中维持中央御史之位,一是太皇太后需要留个别新党人士牵制旧党,二是全靠依附苏辙。尽管苏辙乃是旧党,但杨畏敬佩苏辙才华,故不以党派而论。
他本想推苏辙为相,在此之前曾多次攻讦几位宰执,诸如刘挚、苏颂、范纯仁,前二公皆因他的攻讦被罢,到了范纯仁时,他的攻讦终于不再奏效。
然太皇太后始终不立苏辙为相,使他感到了危机。于是复又攻击苏辙非是相才,如此反复无常,令人侧目。
如今苏轼已归,占据礼部高位,深受太皇太后和官家青睐,他对苏辙的攻讦也使他处境愈发难过起来。
此人是个关键,故而韩嘉彦早在四月时,就已然开始与他接触。
经过几个月的往来,他对韩嘉彦已有十足的好感,信任之心也逐渐拔高。韩嘉彦已不止一次请他至韩都尉府把酒言欢,针砭时弊,讨论新政,这里几乎成了杨畏发泄情绪的最佳场所。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杨畏醉而怒骂:“旧党当真是一群祸害!你们猜猜我前两日遇见了甚么事?有人匿名举报文及甫的小公子文煌真在乡试舞弊!我这两日翻了翻礼部的记录,还真是怪奇,这文煌真大老远的跑去了婺州参加乡试。
“再仔细一查,当年婺州的知州杜彦常,是文公的老部下,最开始就是跟着文公在河南府为官。元祐旧党上台,他因曾经支持新法被排挤出了文氏集团。举报信中说,文氏集团让他帮助文煌真乡试舞弊,而他则能因此返回中央为官。结果,六年了,这杜彦常还在外头窝囊地打滚。这帮旧党人,对国朝敲骨食髓,说的话能信吗?!”
韩嘉彦闻言感叹道:“没想到,文家公子竟还要以这种舞弊的方式中举。”
“听闻那文煌真才智平平,全然没有继承文家人的智谋,可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再这般下去,他们父传子、子传孙,世世代代把持朝政,大宋还如何革新?”杨畏叱道。
“御史说的是,可我辈又能如何是好?”一位新党成员丧气问道,“我辈眼下各个被打压,都在无关紧要的位子上,也就子安兄您最靠近朝局中央了。此前您以一己之力,斗倒那么多旧党公卿,我辈全以您执牛耳。”
“是呀,御史。您要如何处理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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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将那封举报信给东坡了。”杨畏饮了一口酒,道。
顿时有人急了,问道:“这么好的机会,您不利用起来?”
“谁不知道文公乃是四朝老臣,文家暂时还动不得,否则反噬犹甚。我们得等,等官家亲政后再发难。”杨畏道。
经过攻讦范纯仁一事无效后,他也在尝试变化斗争方式。
“且看东坡如何处理此事,这是个棘手之事,他如何处理都能找着错处。届时,待官家亲政,不愁将他弄走。
“官家对旧党的不喜我等有目共睹,一旦官家上台,那群乌合之众必然下台。唯有东坡,名气太大,影响太盛,不搬走他,无法彻底扭转朝局。”杨畏逐渐压低了声音。
众人皆以为然。
杨畏随即看向韩嘉彦,斟满一杯酒,敬道:
“一切还得仰仗小韩都尉庇佑,没有您的帮助,我们这些人甚至连个集会容身之处都没有。您与官家亲厚,还望您多多指点。”
此话说得露骨直白,但也算坦坦荡荡。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客气,有甚么需要,御史您尽管开口。”韩嘉彦微微一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那双本来明亮的眼眸,如今却被深沉晦暗遮蔽。
第一百八十七章
七月。
这一日杨畏喝得酩酊大醉,被韩嘉彦派人送回了家宅。夜里韩嘉彦疲累地坐在书房中,连日的饮酒也使得她头脑晕眩,一时不能集中精神。
书房门旁响起敲门声,是魏小武来了:
“阿郎,小人一会子就回公主府去。您有何话,或是书信物件需要带回的?”他恭敬问道。
韩嘉彦想了想,摇了摇头。
魏小武踌躇着,终于忍不住开口道:“阿郎,您已经近两个月没回家了。长公主催了小人好几回,询问您究竟何时回家,您至今还未给答复。”
“再过两日,眼下是关键时期,我日夜都有客人要招待,不能停下来。”韩嘉彦道。
“可是……长公主也很着急,她似乎有重要的事找您。”魏小武鼓起勇气,再劝。
韩嘉彦默然片刻,心知赵樱泓是在着急寻孩子的事,干脆提笔写了一封简短的便条,封好后交给魏小武道:“你带回去给长公主,就说再有两日,我必回去一趟。”
魏小武万般无奈,只得收了信,返回长公主府。
他眼下成了韩嘉彦与赵樱泓之间的信使,虽然日日跟着韩嘉彦做事,但奉韩嘉彦之命,每隔一日就会回长公主府向赵樱泓报平安。
赵樱泓每次都会详细询问韩嘉彦的情况,他基本也只能答出韩嘉彦见了谁,做了什么事,但韩嘉彦具体有什么谋划他是不清楚的。
不过似乎长公主能够推测出韩嘉彦想要做什么事,每每面见长公主,她都还算神思镇定,不以韩嘉彦长久不归为忤。
但长公主这怀着孕,却眼见着一天天消瘦下去,瞧着真让人心疼难受。
今次回府,魏小武在雪蕊院书房见到了长公主。面对长公主希冀又失望的眼神,实在是心有不忍。好在今日他并非空手而返,韩嘉彦的信应该多少能给长公主带来些许安慰罢。
“阿郎说,有重要客人必须接待,再有两日必还。”他一边说着,一边将信呈给赵樱泓。
赵樱泓缓缓接过那封信,展开来见字:【吾知你所忧所急,吾已有所安排,两日后返家详谈。怀歉望安。】
赵樱泓咬了咬下唇,对魏小武道了句:“你下去罢,辛苦了。”
目送魏小武离去,赵樱泓默默将书信收入信匣中,这信匣独一层专门用来存放韩嘉彦的书信。
自婚后心意相通,除却韩嘉彦南下迎回翟丹尸骨的那段分离时日,她们几乎是日日黏在一处。她没有想到如今韩嘉彦人明明就在汴梁,自己竟然需要用书信去和她沟通了。
你知我所急所忧,却又为何始终不回来?你当真知道吗?你要处理的事如此重要,重要到你已不顾我们俩的孩子了吗?若届时找不到孩子,你我该如何收场?
赵樱泓心知在眼下这个节骨眼上,自己必须要做韩嘉彦最坚强的后盾,但她甚么也不与自己说,前几个月她还能做到泰然处之,可眼见着定好的分娩日越来越临近,自己这心中没有依凭,惶惶然犹如秋风败叶,不知何时就会彻底飘零。
七月,弟弟十三皇子赵似已来长公主府两次,他带来的消息并不是好消息,太皇太后身子越来越不好了,眼下还能撑着,但饭食已难以下咽,时常昏沉不醒,行动蹒跚。
此前晕厥过一回,太皇太后没有声张,宫中也将消息压下去了。但一直守着太皇太后的母亲朱太妃心里大致明白,大皇太后的时日真的不多了。她屡屡让赵似去长公主府,也是为了沟通赵樱泓,让赵樱泓早做准备。
而赵樱泓还得让翟青一直盯着文府之中的动向,时刻关注章素儿那里的情况。好在文府现在没甚么太大变化。
赵樱泓眼下找不到韩嘉彦,又面临着宫中即将到来的权力更迭,她只能强迫自己宁心静气,一件一件将事情按照轻重缓急进行处理。如果韩嘉彦指望不上,那就暂时不依靠她,当下自己必须振作精神,拿出长公主的气魄来!
她先联络宫中,叮嘱官家留意向太后、赵佶的动向,避免他们在权力交接的节骨眼上作乱。
其次再派加急信使往相州,催问孩子的事。
最后她还在为最坏的情况做准备——如果找不到孩子,韩嘉彦真对孩子的事不闻不问,她也得将这个弥天大谎编圆了。届时哪怕真的得从相州那里借一个孩子过来,也必须要借。
数月来,赵樱泓内心深处其实含着愤怒。她恨韩嘉彦突然这般抛下她不管不顾。但与她一起经历了这么多的风浪,她也渐渐了解了韩嘉彦的秉性。这个人就是这般,每遇大事,总会以躲避的方式处理,尤其是躲着自己。
她会躲着自己反倒说明了她有多在意自己。
这所谓“大事”,是指会影响到她人生的重大变故。赵樱泓模糊地猜想,可能韩嘉彦在今年二月时就是遭遇了这样的变故,她从皇城司架阁库之中查到了某种动摇她心灵的事实,才会导致她变得如此。
自己也不是没有问过,而且问了好多遍。她不告诉自己,自然有她的理由。自己哪怕去跟她闹,她也不会说。赵樱泓不想做无理取闹的人,既然如此,就让时间解决一切,当韩嘉彦愿意告诉自己的时候,自己自然会知晓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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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韩嘉彦目前还没有打算彻底做甩手掌柜,她既然答应自己两日后必回,甚至还说她已有安排,且看她这一回是否能兑现承诺。
赵樱泓已做好打算,这一次绝对不会给她一点好脸色。若她此次回来的表现不能让自己满意,那她以后就别再回来了!反正这个家也不需要她!
她堵着气,却终究还是不自觉地将目光投向书房装裱的那幅书法词作——《玉漏迟》
间琅玕,东风泪零多少。她又不争气地落泪了。
……
梁从政结束了一整日的当值,正打算返回内侍省的住处。忽见黄敞从远处的宫道行来,向他招了招手。
梁从政连忙上前行礼,黄敞压低声音道:
“太皇太后召见你,莫声张,悄悄随我来。”
梁从政心里一紧,连忙低头,随着黄敞往太皇太后的宝慈宫行去。
在宝慈宫寝殿之中,太皇太后正裹着厚衣端坐在榻上,全靠身后的隐枕软靠支撑着她的身体。她眸光昏沉,面上的脂粉遮掩不住苍白衰老的病气。
“奴婢梁从政,叩见太皇太后,太皇太后玉安。”梁从政行礼。
太皇太后努力抬起眼眸,望了一眼黄敞,黄敞会意,示意寝殿内的奴婢们全都撤出,他自己在最后掩上了殿门。
“梁从政……咳咳咳……”太皇太后努力喊出了梁从政的名字,“五月时,你夹在供奉里送给老身的信,老身收到了。今日给你答复,你上前来。”
“喏。”梁从政连忙往太皇太后榻前俯身跪行,并抬高双手。
老迈病弱的太皇太后垂望着梁从政戴冠的发顶,忽而用尽全身气力一把抓住了他高举的手腕,吓得梁从政浑身抖若筛糠,动都不敢动。
太皇太后几乎是从灵魂深处呕出了一句话:
“你回复她:老身愿应她所求。望她遵守承诺,为我大宋……革故鼎新,开疆拓土,保我大宋国祚绵长!”
梁从政感觉自己被这一句在头顶响起的话震得魂飞天外,筛糠般的身子忽然凝固,如若石雕。
这是那坚决维护旧党的太皇太后会说出来的话吗?梁从政感到匪夷所思。而这句话,她是对着那给她写秘信的人说的。
写秘信的人,正是韩嘉彦。韩嘉彦在五月时,曾嘱托梁从政务必将一封秘信送入太皇太后宫中,设法让太皇太后亲眼看到。为了达成这一目的,梁从政颇费了一番功夫。
“你重复一遍,咳咳咳……”太皇太后的手并无多少力气,虽然努力攥着梁从政的手腕,梁从政其实可以轻易挣脱。
但梁从政眼下却有泰山压顶之感,他卑微地伏在太皇太后脚下,低声复述道:
“太皇太后愿应他所求。望他遵守承诺,为我大宋革故鼎新,开疆拓土,保我大宋国祚绵长。”
“好,你亲自一字不落地转述给她,明日就去。”太皇太后仿佛突然间失去了所有力气,虚弱道,随即放开了抓着梁从政的手。
“喏。”梁从政颤颤巍巍应下。
“下去罢。”太皇太后闭上眼眸缓缓道,她的气色仿佛又枯槁了几分,但整个人依然倔强地端坐着,犹如一株不肯倒下的老松。
梁从政缓缓退出殿宇,最后关上殿门时,只能看到宫灯摇曳下,太皇太后投射在屏风之上的剪影。
他忽的没来由想起了张茂则,想起了曹皇后,一时不知为何悲从中来。
殿外等候的黄敞瞧见他出来,惊愕地问:“你哭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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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梁从政摸了一下面庞,迷茫道,“奴婢也不知道。”
“太皇太后还好吧?”黄敞紧张问。
“安好。”梁从政连忙回答,他明白,大概是自己落泪让黄都知误会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黄敞松口气,瞪了他一眼,道:“你明日的出宫手续已经批了。”
“多谢黄都知。”
翌日,梁从政在韩都尉府见到了韩嘉彦,并私下里秘密将太皇太后的话一字不落地传达给了韩嘉彦。
他仔细观察韩嘉彦的面庞,却并未能在她面色捕捉到一丝一毫的神色变化,她只是微微笑着,眸光幽深地望着梁从政,道:
“辛苦你了,你且安心回去罢。”
“都尉……奴婢不知该不该问……”
“不该问,我也不会告诉你。你去公主府看看你姐姐、姐夫去罢,莫在我这儿待着了。”韩嘉彦笑道。
“您……不回去吗?”
韩嘉彦僵了一下,道:“莫对长公主说你今日来见了我,明白吗?”
梁从政蹙着眉头,最终还是应下了:“喏,奴婢知晓了。”
梁从政离开后,韩嘉彦从自己的腰带之上解下了一个朴实无华的皮革鞘,从中取出了那把璇玑匕首,她凝望着匕首,忽而红了眼眶,喉头哽咽。
泪珠在眼眶之中打转了片刻,被她强忍着未能落下。她收回匕首,坐回了案头,开始铺纸写信。
这是一封写给龙虎山上清宫的信,她早就构思好了这封信,只是如今得到太皇太后的明确答复,她才终于能够动笔写了。
这封信,将以最快的速度送去江西,在接下来的计划之中,发挥至关重要的作用。
……
苏辙叹息地望着手里的文章,身旁的文煌真忐忑地偷觑着他,苏辙一时语塞,不知到底该如何评价他。
若实事求是地说,他这文章写得真是毫无可取之处,全是陈词滥调。可若这般直白说出来,也未免太伤他自尊,也损了文家的颜面。
他只得道了一句:“再做一篇,换掉这些套句,不要乱用典。”
文煌真默默点了点头,神情痛苦地再度铺纸研墨。
就在此时,突然想起了敲门声:“子由,是我啊。”
“兄长?”苏辙连忙去开了门,便见苏轼一身襕衫,戴着东坡巾,正微笑着立在门口,“您怎么来了?我正在给赫实辅导。”
“我就是来见赫实的。”说着,苏轼便笑着跨了进来。
文煌真受宠若惊,连忙起身揖手见礼:“见过东坡先生。”
苏轼坐到了文煌真面前,一双眼眸紧紧盯着文煌真,淡笑着道:“我有些事想要问一问赫实啊。我也不绕弯子了,近些时日,我耳闻了一些消息,赫实你是在婺州府应举的?”
文煌真瞬间面色煞白,一旁的苏辙察觉到了不对,望了眼兄长,随后也看向文煌真。
“先生何故问起此事?”文煌真强作镇定问道。
“我想知道为何?”苏轼不答反问。
“家中曾有一位西席,是婺州人。因需要回家守丧,故我随西席先生在婺州读了三年书,顺便应举。”文煌真慑于他强大的气场,不禁回答道。
“是哪位先生?我在余杭做了这么多年的官,越地没有我不认识的大儒。婺州那里我也很熟啊。”苏轼笑道。
“那位先生名不见经传,您应不知。”
“说来听听嘛。”
文煌真被逼的没办法,只得报出了眼下文府之中的西席先生的名号:“邱道几,邱先生。”
“哦……”东坡回忆了一会儿,道,“我还真不知晓呢,得去查查,得去查查。”
说着呵呵笑起来,站起身来,看了苏辙一眼,便走了出去。
苏辙似是明白了甚么,望向文煌真。文煌真压根不敢抬头,眸光注视着地面,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这一日,文煌真草草结束了在苏辙府上的辅导,匆匆离去。他心中有种大难临头的不妙之感,不得已,终于回了文府,向父亲求助。
翌日,东坡抵达礼部公署,他身边辅助处理文书工作的押司前来迎接,东坡吩咐了一句:
“让祀部的张郎中来见我。”
“尚书,张郎中五日前已经病退了。”
“哦,是我疏忽了。眼下祀部的主官是谁?”苏轼又问。
“乃员外郎主事。是章择,章从廉。”
“章择……是章子厚的大公子?”
“正是,也是今年三月才新到的任。”押司回道。
“叫他到我公房来一趟,近期关于郊祀,我有些改进的想法,要与他商谈。”
押司一时苦了脸,自苏大学士到任礼部以来,可没少折腾,一会儿整顿婚俗,一会儿整顿丧制,一会儿着手改进贡举,如今怎的又突然和郊祀杠上了?
没法,苏轼要做的事他也拦不住,只得应了一声,去祀部唤章择来会面。
第一百八十八章
苏轼公房之中,章择正在阅读苏轼给他的改革简案,苏轼自己则神游到了别处。
近些时日,他真觉得自己的时间根本不够用。
自从今年返回中央担任礼部尚书,他感觉到自己与朝中格格不入。他屡遭排挤,朝中人皆觉他立场不够旧,有偏袒新党之嫌。洛、朔皆对他的返回感到不满,加之他从前因为口无遮拦得罪了不少人,使得他一直处在风口浪尖之上。
六月时,他曾乞求外放,但太皇太后和官家不允。他无法,只得继续在礼部尚书任上,尽量去做事。
眼见着太皇太后身子每况愈下,苏轼有预感自己在中央的时间不会长了。他还有很多想做的事没做成,可每一件事推行起来都是如此困难,阻力重重。
他越发能体会到王介甫的苦楚与难处,当年在那般强大的阻力之下,王介甫还能一以贯之地推行新法,可真是太不容易了。苏轼不是拗相公,没有他“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的魄力,数月来颇觉力有未逮。
他只能先将需要做的事一件件全部铺开,同时推进,以期能在离开中央之前达到一定的效果。
继婚丧礼俗和贡举改制后,他又开始推郊祀改进,他想要化繁为简,尽量减少冗费。但这件事同样不好做,似乎砍掉哪一项,都会迎来成群的反对与谩骂。
此外,还有那棘手的针对文煌真的匿名举报,苏轼还未想好应对的策略,这两日也颇有些苦恼。
从他此前与文煌真的交谈之中,他发现此子确实心虚,看来空穴来风,并非不实诬陷。
至于举报之人,他也打听了一番,有了眉目,或许当是与文煌真一直关系不错的好友杜珩。此人当年是与文煌真一起应举的,且其父是当时的婺州知府,他多半知晓内幕,甚至他就是协助文煌真舞弊的人。
至于文煌真提到的那个邱道几邱先生,苏轼可真是毫无头绪。他已书信一封到婺州去打听了,要得到结果还需要些时日。
事到如今,见文煌真要通过子由考取进士,此人多半是嫉妒心勃发,因而匿名举报,想要将文煌真拉下马来。
苏轼很头疼这些蝇营狗苟,但身在官场中央,他也不得不去面对。
他看向坐在他眼前的章择,听闻文、章二家今年刚刚结为亲家,章择眼下是文煌真的妻兄,关系如此亲近,也不知章择是否知晓一些内幕。
可该如何与他开口说此事呢?苏轼内心也有些踌躇。
章择看完了苏轼写的改革简案,面露难色地抬起头来。
“从廉觉得如何?”苏轼笑问。
“尚书您要做的改革,确实十分必要。只是……真要推进,恐非易事。”
“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怕我被冠以新党之名,遭群起而攻?”苏轼淡笑道。
章择只能尴尬地点了点头。
“这么说,从廉也并不赞同眼下对郊祀展开革新?”
章择想了想,揖手道:“尚书,当下是七月,您不若等到今年冬至的南郊大礼之前,与官家私下觐见,由官家定夺推行如何?便也不需非要拿到台面上,与众卿讨论,引发物议攻讦。”
“你详细说说。”
“于孟冬(十月)太庙袷(同“夹”)祭时,先与官家提一提,此后一直到冬至前,官家应有足够的时间考虑。想来冬至前应能给出答复。”章择道。
“好,这是个好办法。”苏轼赞同,心觉这章惇的大公子脑筋十分灵光,虽有些取巧,不够光明正大,倒也是切实可行的办法。不愧是章子厚教出来的儿子。
与章择谈过之后,苏轼心中有底,一时心绪畅快了不少。猛得想起今日傍晚还有约,望了一眼牖窗外,天色已不早了,他便连忙收拾好物什,出宫归家,更衣准备去赴宴。
今日这邀约他已让对方等了不少时日,实在不好继续拖了。
邀他的人,正是李师师。
待他抵达师师家时,李师师已然准备好一切,恭敬等候多时了。苏轼入门时,揖手表示歉意:
“师师姑娘,近期公务繁忙,是东坡怠慢了。”
“先生您太客气了,您能赏光到奴家陋宅上来,是奴家的荣幸。先生快请进。”李师师笑容如花绽放,她仰慕苏东坡多年了,这还是头一回有机会近距离接触到大名鼎鼎的东坡先生。
今日这宴席相对隐秘,除了东坡之外,只有苏辙相陪。
师师宅院不大,但宅中景色清幽雅致。穿过回廊,李师师招待苏氏兄弟至凉亭入席,一面欣赏夏日美苑,一面品尝美食美酒。
东坡好吃,李师师今日准备了不少美食。东坡性酷嗜蜜,桌上有着数道甜肴,也有来自东坡家乡蜀地的元修菜。此外,竟有不少来自江南的菜蔬,诸如薤花茄儿、辣瓜儿、倭菜、藕、莼菜笋、糟黄芽、糟瓜齑。
还有东华门何吴二家的把子鱼,是从外地运的活鱼加工而成的,鲜美至极。酒是孟夏刚开坛的新酒,佐以青杏,樱桃,酸甜可口。
苏氏兄弟不由得食指大动,东坡感慨道:“师师姑娘真是用心了。”
“二位先生请用,尝尝这鱼,非常新鲜。”李师师一面忙着给苏氏兄弟布菜,一面又道,“二位可喜欢听曲?我宅中有位尹香香姑娘,最善琵琶唱曲,嗓音动人。”
“哦?快请出来,我兄弟二人也好一闻天音。”苏轼呵呵笑道。
不多时,尹香香捧着琵琶出来了,她比之从前愈发温婉可人。见到苏氏兄弟,福身行礼,寒暄几句后,便坐下弹琵琶唱曲。
起先唱些寻常词,都是大小晏词、温词、柳词,苏氏兄弟一面享用美食美酒,一面松弛聆听,倒也闲适悠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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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苏氏兄弟皆有些微醺之际,尹香香的唱词忽然变了。
曲调一变,忽而急促起来,唱起了一曲十分陌生的民谣。唱词非诗非词,也不合辙押韵,颇为口语化,像是民间百姓传出的曲子。
这曲子是个快板曲,配着琵琶促音,急促有力地吐落出来,如同珠子散落玉盘:
“汴河之畔大公宅,公子千金个中待。且问千金是何貌,从无机会出府来。
公子设囚困姊妹,姊妹陷囚泪澜澜。忽如一夜倾盆雨,豺狼催花酿祸害。
忠婢拼死相解救,姊妹冒雨疾奔走。茫茫天地无所归,姊妹一夜失忆还。
借问苍天可有眼,收取那豺狼贼性命……使我姊妹得解脱……”
苏氏兄弟皆愣住了,就看那尹香香一面唱,一面落泪,竟失声哭泣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苏轼连忙问。
李师师眼角亦泛出泪花,却连忙冲出去阻止尹香香道:
“香香,快停下,你太失礼了,怎能唱这样的曲子给二位先生听?”
尹香香躲开李师师的阻挠,起身行礼,拜道:“香香恳请两位先生想想办法,解救那位可怜的女子。”
“香香,不得无礼,快退下!”李师师急切拦阻。
苏辙连忙抬起手道:“且慢,且慢,二位姑娘,你们到底在说谁?我与兄长真是一头雾水呀。”
东坡也道:“二位慢慢说,方才那曲子,是在唱谁的故事?”
见状,李师师与尹香香相视一眼,皆拭泪调整了一下情绪,坐回了原位。
李师师开口道:“二位先生,奴家与香香近些时日自一位相熟的姊妹处听得了这曲歌谣,以及与这歌谣相关的故事。那姊妹前些时日在章府奏乐,从相熟的下人处听得了这一传言。奴家二人听后,心中愤慨又悲凉。香香此前因为那张定远也遭了许多磨难,对那歌谣中的姊妹同情万分,陷在其中无法自拔,情绪一直很低落,以至于在二位先生面前失态了。”
“所以这歌谣中的公子与姊妹是谁?方便说吗?”苏轼问。
“二位先生,奴家与您说这件事,也是担着风险的,您二位千万要替奴家保密才是。奴家本不该乱传这些,只是……我姊妹实在看不得女子如此受苦,而那豺狼得不到丝毫惩戒。”做完铺垫,李师师终于深吸一口气,道:
“那公子是章惇章子厚家中的大公子章择,而那受苦的姊妹,正是章择的幺妹章素儿。眼下章素儿已然嫁给了文煌真为妻,而文煌真与章择,其实乃是一丘之貉。”
苏轼霎时拧起了眉头,苏辙眸中闪出怀疑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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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李师师条理分明地将章择、章素儿、文煌真之事与苏氏兄弟说了,说到最后,苏氏兄弟面上已爬满了无法掩盖的厌恶神情。
“荒唐!太荒唐了!”苏轼愤慨地拍桌道。他真不知道,那章择竟然是这样的人,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此人竟然还在自己手下做事,这叫他简直如坐针毡。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兄长,这毕竟是传闻,您别这么激动。”苏辙比兄长冷静老练,也深知官场的尔虞我诈,他此时对李师师和尹香香起了疑心,怀疑这是别人故意做的局,目的就是要拉他兄弟二人下水。
“今日我姊妹二人搅扰了二位先生的雅性,实在罪过。真不知该如何弥补才是。”李师师歉疚道,她秀眉颦蹙,愁容不展,好似西子捧心,惹人怜惜。
“唉,师师姑娘此言差矣,饮酒还可改日,今日之事,我东坡放言,势必一查到底。你二位放心,过不多久,我会给你们一个答复。”东坡拍胸脯道。
苏辙拦不住兄长的豪情,一时无言以对。
此次赴宴便这般草草结束,李师师、尹香香面带愧疚与希冀地送走了苏氏兄弟。
在回程的路上,苏氏兄弟并辔而行。苏辙望着兄长,道:
“章家之事,不可轻举妄动。这终究只是人家家族内部的事,于朝堂尚无影响。”
苏轼不语,似是无动于衷。苏辙有些着急,继续劝道:“这恐怕是个陷阱,有人安排李师师专门做了局,请我们入彀。兄长,不可上当啊!”
“子由啊,私德有亏之人,当真能做得好公职吗?我知道你在中央摸爬滚打多年,十分不易,但我等为官的初衷,不可丢却。
“章择是我的部下,文煌真又是科举舞弊获得了功名,眼下此二人已成郎舅,若一切顺利,未来势必要踏入高位。你当真能眼睁睁看着这样的人蚀骨朝堂吗?
“你我早在局中了,若你我对这些蝇营狗苟视若无睹,还如何能心安理得地在这高位上坐下去?难道不是辜负了太皇太后的信任吗?待到百年之后,你我还有何面目去九泉之下见欧阳公?
“何况,你我还能在这位置上坐多久?恐怕你也心中有数。趁着还能做事,就做点事罢,但求无愧于心。”苏轼道。
苏轼并不是不清楚这是一个局,而是太清楚了,他只是已然不在乎了。苏辙不知该说甚么才好,只得叹息。
在苏辙的内心深处,何尝不知道兄长所说乃是正理。只是他心中清楚,如果因此得罪了文章二家,就会失去目前尚存的转圜余地。那么待到官家亲政,章惇回朝,所带来的反噬将会是难以承受的,届时他兄弟二人,恐怕首当其冲,将承受章惇最爆裂的怒火。
未来何去何从,将难以预料。
苏辙思索着,解铃还须系铃人,到底是谁做了这个局,他需要仔细思量,找到做局人,也许才能解开这个危局。他知道自己拦不住兄长,他只能一如既往在兄长背后默默守护,保护他实现他的大义理想。
第一百八十九章
七月最后一日,这一日恰是约定好的韩嘉彦归家日。
韩嘉彦一大清早便起身了,对镜仔细梳理好发髻,端正衣冠,还专门在发冠上簪了花。简单用了些饭食,便去了自己府中的马圈牵马。
今日阴云密布,隐有雷声自天边传来,眼瞅着不久便要下雷雨了。她心中忐忑,但却并不踌躇,她知道自己今日必须要回去,要给赵樱泓一个交代。
关于孩子的事,她不是完全不顾,这些时日,哪怕忙于应酬,没有空闲,她也一直在亲自寻找适合的孩子。
她亲自去了东南西北四家福田院,寻找合适的待产女子,当然她不能够表露自己的身份,故而都是做了伪装前去,并收买了一个专门替人跑腿传消息的掮客,让对方为她寻找合适的待产女子,定期给自己传消息。
韩嘉彦还找了一个消息中转的“驿站”,她利用自己与温州漆器铺子乔老丈的特殊关系,让这家铺子成了自己暂时的消息传递处。她会定期来此询问是否有新消息。
如此寻了好几个月,终于在七月初时有了眉目。城东福田院,来了一个孤身一人的怀孕女子,身孕正正好有七个月了,与赵樱泓的怀孕时日完全符合。
掮客还将这怀孕女子的底细打听得一清二楚,她本是富家千金,丈夫是个商人,做酒生意的,与张定远关系深厚。
因为此前张定远案发,她家中被牵连,丈夫判了徒刑,要去非常遥远的边关,一辈子都回不来了。丈夫在狱中给她写了休书,让她再择夫婿改嫁。
然此女子已然心灰意冷,她已无依无靠,家中家财散尽,娘家也与她割席,她对腹中怀着的孩子,也并无太多牵挂。只想生下来后,寻一户好人家寄养,而她自己则遁入空门,了却残生。
得到消息后的韩嘉彦,专程乔装去了一趟城东福田院。她那日做一中年富商的打扮,粘了胡须,画了老妆,专门变了嗓。她编造了一个贩布的杨大官人的伪造身份,希望能够收养这女子腹中的孩子。
女子感到不解,要收养^孩子,为何要找她这样还怀着身孕,孩子尚未出生的人?福田院里孤儿多的是,有不少也是襁褓中的婴儿。
对此,“杨大官人”的解释是需要知道孩子的亲生父母是谁,去向何方。那女子这才明白,这家人恐怕是为了避免未来亲生父母又回来抢孩子,倒是用心颇深。
女子表示自己需要考虑一些时日再给答复。
然而一直到七月底,女子的答复还未到来。韩嘉彦打算今日回府与赵樱泓商量一下此事,二人乔装一下,再去一趟。有赵樱泓在,那女子当能彻底打消疑虑。
她与魏小武一道上马出发,刚从府前街出来,就撞见隔壁的王都尉府前轿辇云集,似是有甚么盛大的集会。
若换了平时,她肯定要去凑个热闹,交往一番,巩固自己的人脉。她将韩都尉府建在王都尉府旁边,也有抢王诜人脉的用意。
奈何今日她必须赶着回长公主府,故而也不做声,打马准备离去。
却不曾想,忽而有人喊她:“韩都尉!韩都尉,请留步!”
韩嘉彦不能不理会别人,否则自己的名声会受损,不利于她未来的计划发展。故而不得不停下马来,回头一看,竟然是王诜在喊她。
她立刻下马,上前揖手见礼:“王都尉,有礼了。”
“韩都尉,快留步,老朽方才正要去您府上请您呢。”王诜年事已高,方才还跑了几步追韩嘉彦,气喘吁吁的。
韩嘉彦压下心中疑惑,笑道:“今日王都尉府上好生热闹,不过在下正有事要去处理。”
“此事可十分要紧?今日老朽这场西园雅集,就是专门为了韩都尉您召集的。大小苏学士、苏门四学士,米元章、遂宁郡王、师师姑娘,老朽都请了,可不能少了您这位主角呀。”
韩嘉彦愈发疑惑,不禁道:“在下可真是受宠若惊,这是何故呀?”
王诜笑道:“韩都尉,您是明快人,老朽也不藏着掖着。此前你我之间有些龃龉,但并非不可化解。今日老朽做东,希望我们能重修于好,还望您赏光。”
韩嘉彦心想,你这老小子不早几天发柬邀请,却在宴会当天突兀来邀,还请了那么多的权贵名人压我,让我不得不答应。这分明是故意的,我若不参加,那些受邀的人会如何看我?
她想起等着自己回家的赵樱泓,心中为难万分。可踌躇了片刻,最终还是不得不笑而应道:
“即如此,在下便却之不恭了。”
“好好好,来,韩都尉快请。”王诜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
“阿郎……”身后魏小武着急了,连忙趋步上前,凑到韩嘉彦身后压低声音喊道。
韩嘉彦侧首,刚要吩咐他去长公主府回报,不成想魏小武也被王诜招呼上了:
“唉,这位小郎且安心留在我府上,我专门备了茶点,你且吃些去。”
说话间,已有几个王府的小厮围上来,热情地招呼着魏小武往下人房行去。魏小武这下想走也走不了了。
不让我的下人走?甚么意思?怕我让下人出去搬救兵?韩嘉彦疑惑。
片刻后她明白了,恐怕还真是怕魏小武返回长公主府报信,因为长公主对王诜的厌恶是实打实的,她若不愿看到韩嘉彦在王诜府上,韩嘉彦便可以以此为借口离去了。
这老匹夫谋划此次集会,恐怕不是一日两日了。他看出自己与赵樱泓长期分居,且一直在努力积攒人脉。便瞅准了时机,乘虚而入。
且他有十足的把握,自己参加过此次集会后,便不会再与他作对。且不论这集会之中的名人所带来的人脉关系,单论集会产生的舆论外溢,就足以将韩嘉彦在旧党之中的声望再往上拔高一节。
韩嘉彦知道自己只能遂了这老匹夫的阳谋。
可是樱泓那里该如何是好,事到如今,只能让魏小武找机会溜出去向赵樱泓报信了。
……
韩嘉彦今日要回来了。
赵樱泓不知为何没来由地紧张起来,一大早便起身,在媛兮的帮助下绑好假孕的腰身,洗刷完毕。便叮嘱府中采买些新鲜的,韩嘉彦喜爱的吃食。
她也不知韩嘉彦几时能到,可又不想表现得太过期待她归来,故而也没派人去韩都尉府探听动向,只让府里下人去府门口观望着,一旦人回来了,就立刻回报。
接着她心不在焉地靠在自己书房的软榻上,卷着一本书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着,过不多时,字是一个也没看进去,心思已不知飞去了何处。
从上午等到午后,韩嘉彦一直未归,她的耐心几乎要耗尽了。直到约莫未时末、申时初,魏小武急匆匆地赶来,向赵樱泓报告情况:
“长公主,阿郎上午出发时,恰好遇上隔壁的王都尉府来人。拉住阿郎,非要他下马入府。阿郎推辞不过,最终还是被带进了府中去。
“眼下阿郎难以脱身,小人当时也迫于形势在王都尉府上待了好一会儿,一直到不久前才寻到机会溜出来,向您报信。实在抱歉长公主,今日阿郎恐怕不知何时能回来了。”
魏小武说这话时,眼瞅着赵樱泓原本尚算红润的面庞白了下去,随后又转为愤怒的赤红。她眸中逐渐泛出难以抑制的泪光,气怒于胸中盘桓,终于压制不住爆发了。
“你回去,告诉她,让她再也不要回来了!我赵樱泓,就当没有她这个夫婿!”
说罢愤怒起身,欲甩手离开。
魏小武心中大急,立刻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拦住了赵樱泓去路:
“长公主息怒!且听小人一言!”
赵樱泓此时怒火中烧,长久以来压抑的愤懑、委屈在此时彻底爆发,她哪里能听得进去魏小武说甚么。
她绕开魏小武,魏小武却拼了命扑上前,一把抓住赵樱泓的小腿。他此举乃是僭越冒犯,但他已然顾不得那么多了。
“今日阿郎早早就起来了,他为了来见您,给冠帽簪了花,难得换上了许久未穿的华服。他还与小人提到,今日有邀您出行的计划。阿郎真的不是故意爽约,当时王诜邀请众多名士聚集,突兀造访相邀,对阿郎施压,阿郎在那样的情况之下,不得不答应赴邀。长公主!您千万不可误会!”
他的急切声辩,不是没有起作用,起初挣扎着想要甩开他的赵樱泓,动作忽而顿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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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公主……阿郎这些日子里,总是一人在书房中过夜,我时常晨间见他伏在案上,床榻上被褥齐整,冰凉凉毫无睡过的痕迹。他没有一夜是睡得好的,他时常想给您写信,写了却又不发,总是丢到火盆里烧掉。长公主……阿郎他真的很苦……小人……小人看不下去……”魏小武说着说着,落下泪来,泣不成声。
赵樱泓咬着唇,压抑着哭声,泪水倾泻而下。
“你放开我……”僵了好一会儿,她拼命压制着颤抖的声线,不肯回头,“我还怀着身孕,你扯着我,若我跌倒,你有多少项上人头可抵?”
魏小武连忙松开手,卑微地伏在地上,抽噎颤抖。
他真的不明白,为何如此相爱的夫妻俩,会莫名其妙闹到这个田地,他真的看不下去,哪怕拼了这条卑贱性命,他也希望长公主夫妇能重归于好。
赵樱泓终究一言不发地离开了,魏小武咬牙,起身往外冲,结果一下撞到了守在门口,神色惶惶的媛兮身上。
“你去哪儿?!”媛兮喊他。
“我要把阿郎带回来,今日他无论如何都要回来。”
“你不要胡闹!”媛兮冲上去拉他。
“媛兮!你是长公主的贴身侍婢,你也做点什么!一直这般下去,你愿意看到主子们分崩离析吗?”魏小武对着她怒吼道。
媛兮被他吼得呆滞,而魏小武已然跑出去了。
媛兮红了眼眶,她也感到委屈。魏小武甚么也不懂,而她比魏小武知道内情更多,故而才会如此踟蹰难前。
长公主和她提过,阿郎不回来,可能是因为她查到了阿郎母亲之死的隐情,她一直这般躲着赵樱泓,也许是因为这隐情与皇室有关。
长公主是如此的冰雪聪明,她既然能够这么说,恐怕猜测已然八·九不离十。媛兮知道了这些,还如何能去强硬劝说阿郎回来?
眼下她做不了甚么,唯有照顾好赵樱泓。她急忙迈开步子去追赵樱泓,赵樱泓已去了长公主府湖畔的凌云阁。凌云阁上有一处露台,是公主府最高的地方。登上露台,可将整个公主府,乃至更远处的旧城北墙收入眼中。
此处乃是今日赵樱泓安排好与韩嘉彦宴饮的地方,她本想寻个敞亮又凉爽的地方,二人能平心静气坐下谈谈。长公主与阿郎本就是在高台之上相识,她如此安排,也存了一份想要从头开始的意思。
美食美酒早就送上了楼台,如今却只有赵樱泓一人坐在台上,自斟自酌。媛兮找到赵樱泓时,她已经摒退左右,一杯接着一杯要将自己灌醉。
“长公主!快别喝了!”媛兮连忙冲上前去,夺下赵樱泓手中的酒杯,“您还怀着孕,怎么能这样作践自己的身子?”
“哈哈哈……”赵樱泓苦笑出声,面上却早已挂满了泪痕,“媛兮,你不是当真了罢,这谎言骗得了所有人,连我们自己都要被骗了……”
“长公主!”媛兮真是怒气上来了,立刻打断她的话,“您的身子如此金贵,怎容得了半点摧折?哪怕您自己不顾惜,奴婢也必须顾着,这是奴婢的本分。”
“摧折……到底是谁在摧折我?你叫她回来,你叫她回来啊!如此我便不摧折了,我好得狠!”赵樱泓真是醉了,酒壶被夺走,她干脆去抱旁边的酒坛。
“长公主!”媛兮放下酒壶,又连忙去拉她。
“你们今日都反了吗?!一个个都敢对我动手动脚了!是我平日里待你们太宽容了吗?!”赵樱泓愤而甩开媛兮的拉扯,怒道。
“长公主……”媛兮哭了,束手无策地立在原地,“您不要这样……媛兮心疼……”
“你不要管我,我只想喝醉,喝醉了就甚么也不知道了。”赵樱泓神色凄苦地推开她,坐回了桌旁,重新拿回了酒壶,直接张口倒酒。
媛兮实在是没办法了,只得去找游大夫来,至少能减轻赵樱泓醉酒的痛苦。
……
天色渐晚,却因头顶乌云密布,不见星月。
韩嘉彦被灌了好多酒,终于有些扛不住,一人躲到西园旁的一株梅树下,倚在廊下的柱子上,醉眼迷离地望着西园内名流雅士、王公贵族彼此觥筹交错。
彼时李师师正在演奏,赵佶在侧为她伴奏,苏轼正在唱词。米芾、王诜挥毫作画,画下当前这一热闹景象。苏门四学士则各自盘桓,赋诗作词,举杯欢饮。
“韩都尉,今日有些心不在焉?”苏辙不知何时来到了她身侧,询问道。
“子由先生似乎亦然。”韩嘉彦回道。
“我耳闻韩都尉与师师姑娘似乎有些渊源,不知真假。”苏辙望着远处正在抚琴的李师师,淡笑问道。
“师师姑娘人脉广博,我与她只算是寻常友人,有些唱和罢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可当年韩都尉一首《玉漏迟》,挽回了长公主的芳心,这个中还是师师姑娘起了牵线搭桥的作用呢。”苏辙道。
他这话正戳到韩嘉彦的心窝深处,她喉头哽咽,一时沉默下来。她知道自己今日爽约的后果恐怕会很严重,再写多少首《玉漏迟》也无济于事。
她更担心赵樱泓那里是否还安好,此时真是归心似箭,可又害怕自己回去见到赵樱泓,不知该如何面对她。
“韩都尉,你年轻时在龙虎山上……”苏辙还当再问,忽而远处有一人急匆匆跑来,正是风尘仆仆的魏小武,他今日从西园跑到长公主府,横穿了大半个汴梁城,又从长公主府跑回西园,再次横穿大半个汴梁,跑得几乎要断了气。
“小武?”韩嘉彦吃了一惊,她派小武回去传信,却没想到他还会回来。
“阿郎,您今日必须回去!”魏小武大喘气着,却决绝坚定地说道。
“她怎么了?”韩嘉彦整颗心都提起来了。
“您再不回去,就再也无法挽回了!”魏小武泣道。
韩嘉彦面色煞白,赵樱泓怎么了?小武为什么要哭成这样?她难道想不开了?难道……
她脑海之中嗡嗡作响,浑身都在打摆子,脑子里已经听不进魏小武后来说了甚么,耳中尽是耳鸣。她顾不得其他,甚至都不曾与苏辙道别,就径直冲出了西园。
一道霹雳倏然划亮阴云密布的天空,轰隆,头顶一阵雷声炸响,酝酿了一整日的雷雨终于倾盆而下。
韩嘉彦冒着大雨单人纵马跑在已无人烟的雨夜街道之上,视线被雨水蒙蔽,过量饮酒与强烈的情绪冲击,使得她整个人头晕目眩,神志已不很清晰。
她冲到了旧城天波门城门口,根本顾不得守城卫兵的拦阻,怒吼一声“皇城司办案!”就直接闯了过去。
“小心!前面路堵了!”后面的卫兵的高喊声被淹没在了倾盆大雨之中。
韩嘉彦闷着头纵马到了撷芳院附近,忽而前方出现了一处大坑,旁边院墙不知何时倒塌了,将路堵死。
韩嘉彦骑得太快,马儿几近失控,加上视线不好,她发现这处障碍时,马已经冲到了近前,根本来不及勒马。
顿时马失前蹄,韩嘉彦整个人被摔飞了出去,情急之下,她的功夫底子促使她下意识在失控翻飞中做出了最大努力的调整,避免自己的头部腹部着地。
她用左臂撑了一下地面,听到了清脆的骨折声,最后整个人滚飞出去数圈,摔在地上半晌爬不起来。
大雨倾盆地砸在她的身上,她不知在泥泞的地上躺了多久,还是挣扎着站起身,左臂奇怪地垂着,一瘸一拐地往长公主府行去。
她浑身脏污,发髻都要散了,狼狈至极,却倔强地迈着步子,终于还是艰难地走回了长公主府。
“阿郎?!”守卫长公主府的卫兵吃了一惊,差点就没认出她来。他连忙要去喊人帮忙。
韩嘉彦不理会他,径直往府内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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婢女小厮们举着伞纷纷围了上来,大家都被她这凄惨的模样吓坏了。韩嘉彦却只是不停地走,口里喃喃地问:
“她在哪儿?她在哪儿?”
“长公主……在凌云阁台上……”不知是谁回答了一声。
韩嘉彦立刻凭着记忆往凌云阁去,奴婢们根本也不敢碰她,只得一面给她打伞护送她往凌云阁去,一面派人去通知陈安。
不巧的是,陈安今日被赵樱泓派去了宫中,关注太皇太后的情况去了。因赵樱泓最近总有种不祥的预感,她放心不下。
故而眼下偌大的长公主府里连个能主持事务的人都没有。
韩嘉彦终于进了凌云阁,蹒跚地爬上了楼台,便见到了酩酊大醉的赵樱泓和正在照看她的游素心。
“都尉?!您怎么会……我不是,我没有!”游素心大吃一惊,几乎是从赵樱泓身边跳起来,躲开老远,连连否认。
但韩嘉彦这回没有做任何反应,她只是愣愣站在原地,凝视着赵樱泓,问了一句:
“她还好吧?”
“长公主饮了不少酒,刚刚才睡着。都尉,您……没事吧?”游素心小心道。
韩嘉彦紧绷的神色终于松弛了下来,忽而双眼一翻,整个人栽倒在地,不省人事。
第一百九十章
翌日,八月朔,赵樱泓从宿醉中被唤醒,头疼欲裂地坐起身。唤她起身的媛兮一面为她披上外袍,一面道:
“陈都知就在外候着,有急事要见您。”
“请他进来。”赵樱泓神志还不是非常清醒,此时脑子发木,只记得自己派陈安入宫探望太皇太后去了。
陈安步入了凌云阁的寝室之中,揖手拜下,神色凄惶:
“长公主,太皇太后……昨夜突然病发晕厥,今晨朝参取消了,几位宰执已然入宫探望去了……”
赵樱泓心中一凛,登时抬起头来。
“官家……可曾召我入宫?”她问。
“暂时还未。”
“陈安,你去备车马,我要去宫门口候着。”赵樱泓挣扎着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媛兮连忙扶住她。
“喏。”陈安立刻返身出去做准备。
“长公主……阿郎昨夜回来了……”媛兮忍不住道。
赵樱泓顿时浑身一僵,片刻后,道:“你与我先去宫外候着。”
“她昨夜冒雨赶回,不慎坠马,摔折了左臂,还坚持着走回了府里看您,就倒在您的榻前。这会儿起了高烧,曹道长和游大夫正在照看她。”媛兮再次鼓起勇气道。
赵樱泓的唇瓣在颤抖,泪光在眸中打转。半晌,还是坚持道:
“先去宫里。”
“长公主!”
“你莫再教我!当下太皇太后的情况最重要,她在府中养病,自不会有恙,回来再看她不迟。”赵樱泓忍着头皮传来的一阵一阵的抽痛,愠怒道。
媛兮只能叹息。
这一日赵樱泓在宫外车马上候了大半日,等来了官家的召见,入了宫。太皇太后昏迷了一整日,总算在傍晚苏醒了。但整个人非常虚弱,说话几乎都发不出声来,必须要由贴身的嬷嬷凑到她唇畔听,再转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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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樱泓得以探视祖母,太皇太后神志尚算清醒,还能认出她这个孙女。只是喊了赵樱泓两声,便无甚力气说话了。这一夜赵樱泓留宿宫中,为太皇太后守夜。
翌日,左相吕大防、右相范纯仁,率门下侍郎苏辙、御史中丞郑雍、枢密使韩忠彦、签知枢密院刘奉世入崇庆殿问圣体。
左相吕大防等提出:“元丰五年,神宗皇帝服药,曾赦免在京及畿内罪人。”
太皇太后虚弱回应:“不消如此。”
吕大防又言:“元丰中,神宗皇帝自以圣躬服药,降此指挥。今上为太皇太后,於体尤顺。”
官家代为答道:“依从惯例。”
此前太皇太后病中奏事,官家皆不曾处分,这是官家以太皇太后为尊,不逾矩行事。
赵樱泓默然陪在大殿屏风后,静静看着官家逐渐把持朝局。
这一夜,她依旧未曾回府。
再一日,众宰执再至崇庆殿问安,太皇太后强撑病体,对吕大防等言:“如今我这病,愈发严重了,与相公等必不相见,相公等且用心辅佐官家,为朝廷社稷。”
言罢,昏昏沉沉不再发话。吕大防等面面相觑,欲退,太皇太后忽而喊住了范纯仁:
“范相公留步……”
众宰执皆望向范纯仁,官家见场面僵持,便开口道:“都下去罢,范公留步。”
众宰执依旧未动,太皇太后努力支起半个身子,官家连忙为她背后垫上隐枕。
太皇太后抬起松弛下垂的眼眸,喘息着道:“老身受神宗顾讬,同官家御殿听断,公等试言九年间,曾施私恩与高氏否?”
吕大防对答:“太皇太后以至公御天下,何尝以私恩及外家。”
太皇太后道:“老身固然只为至公,然而,我一儿一女病且死,皆不得见。”言罢,泣泪而下。
官家红了眼眶,殿中陷入沉默。
好一会儿,待太皇太后情绪平复,吕大防轻声道:“臣等听闻您圣体向安,请您放宽心,好好服药养病,会好起来的。”
太皇太后缓缓摇头道:“不然。老身正欲对官家说破,老身殁后,必多有臣子在官家耳畔说些左右圣断之言,宜勿听之。公等亦宜早求退,令官家别用一番人。”
此言一出,众宰执皆面色煞白,官家神色微变,凝望着太皇太后,心绪酸涩难言。
太皇太后临终放权,点破最后一层窗户纸,让官家换掉当前的宰执班子,这是要官家放手去做事。
尽管众宰执早有准备,此时听见太皇太后亲口说出这番话,一时也心绪苦闷。人人面现阴郁,默然不语。
太皇太后呼左右:“今日是社日,宫中可曾赐出社饭?”
左右回禀:“回太皇太后,社饭已备好。”
太皇太后努力挤出一丝笑容,对吕大防道:“公等各去吃一匙社饭,明年社饭时,思量老身也。”
众臣皆悲,跪地叩首谢恩。
当日夜间,太皇太后秘召赵樱泓至榻前。
“樱泓,你靠近点……咳咳咳……”她虚弱道。
赵樱泓跪在榻前登床之上,凑近太皇太后跟前,垂首聆讯。
“老身昨日梦见天女降世,拯救万民于病痛水火之中。天女慈悲,自言早已托身于凡间女子之身二十七载,只因被困囚笼,不得脱身,无法祈求天下安定,苍生福康。老身询问天女凡间身份,天女不明言,只道天机不可泄。她给老身两个卦象,豫卦明章,谦卦静素,老身知晓此二卦象中含有天女俗名。你……替老身寻……寻天女……”
“太皇太后……”赵樱泓起先困惑不解,但望着太皇太后凝视着她的眼神,赵樱泓忽然浑身震动,猜测到了甚么。
“孙女记住了……孙女记住了。”
太皇太后放了心,轻轻拍了她一下,似是鼓励她去做事。
赵樱泓立刻呼喊周边的内侍、嬷嬷,就在太皇太后榻前,将方才太皇太后所说转述了一番,末了道:
“太皇太后要寻天女,诸位何解?”
众奴婢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作何回答。
赵樱泓道:“即如此,我去请示官家。”
……
这一日,从宫中传出消息,太皇太后得碧霞元君托梦,碧霞元君欲拯救天下万民病痛之躯,奈何困于民间女子之体,不得解脱。因天机不可泄,只留下豫卦明章,谦卦静素两个卦象。
官家得知,立刻召见上清储祥宫住持,询问此两卦何解。
上清储祥宫住持支支吾吾,给不出解答,反倒吓出了病来。只说自己道行太浅,还需请教自家师兄——龙虎山上清宫张天师。
这位张天师正好就在往汴梁的路上,再有半个月便到,官家虽心中焦急,却也无法,只得一面等,一面广贴布告,希望招募到有本领的道人来解此梦。
然而令人诧异的是,往日里那些在汴梁扎堆、成日里满口玄黄的道士全都集体静默了,数日来,无人发声,更无人应召。
仿佛一夜之间,天下道门都以龙虎山上清宫张天师为首,只等他来解卦析梦。
而满朝文武,对此事也不置一词,都在静静观望。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此间按下不表,且看赵樱泓这头。
她在宫中守着太皇太后三日,但因身怀六甲,被官家劝回了长公主府休息。
赵樱泓急匆匆归府,进门后第一件事就是询问驸马韩嘉彦所在。陈安回道:“阿郎人在独院,这会子刚用了午食歇下。”
“她身子怎样了?”赵樱泓挺着“肚子”,一面加快步伐走着,一面问。
“烧退了,因着过度劳累,身子有些虚。断了的左臂很疼,阿郎这些时日当是也没休息好。”陈安恭敬答道。
赵樱泓乜了他一眼,能感觉出来陈安在替韩嘉彦说话。
她默然走入了驸马独院,身边的下人们都很识趣地没有跟进去,守在了院门口。
她先去了寝室,没看到人影,于是又去了书房。书房门是半掩着的,跨入其中,便见韩嘉彦一身绸缎中单,散着发,左臂以白布吊在脖间,正躺靠在摇椅上,用一册书蒙着脸,静静地一动不动,只有胸腹间有悠长的呼吸起伏,似是睡着了。
正是夏末最闷热的时期,但因着韩嘉彦这些时日淋雨受寒发热,驸马独院里并未置冰块降温。此时这屋子里是有些热的。
她好像并未缠裹胸布,身上宽敞的绸缎中单下能隐约瞧见女子的身材曲线。赵樱泓心想,在这公主府之中,游素心、雁秋都是知晓韩嘉彦女子身份的人,韩嘉彦并不缺照顾她的人。
曹希蕴虽不知晓韩嘉彦的女子身份,但她已然与韩嘉彦、赵樱泓关系甚笃,哪怕未来知晓了也没有关系。
赵樱泓站在她身前,一时不知该不该开口唤她,甚至不知该对她说甚么才好。踌躇半晌,她撤回步子,想着干脆让她先睡着。
不成想刚转过身去,还未迈开步子,忽闻韩嘉彦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樱泓……回来了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赵樱泓顿时鼻酸了,胸口泛起一股怨怼的酸楚之情。她也不回身,冷冷道:
“这话该我来说,驸马离家大半年,可终于回来了。”
韩嘉彦沉默了片刻,问道:“太皇太后如何了?”
这话激起了赵樱泓的愤怒,这人回来后,连一句道歉的话都不说,在她眼里,自己是已经不存在了吗?自己的作用只是传达消息的工具了吗?
她转身怒视她,却惊讶地看到韩嘉彦已然站起身来,不知何时来到了她身后不到半臂的距离。更令人愕然的是,她的唇上、下颌多了些青黑的胡茬,那分明是粘了用碎发做出来的假皮。
“你…你这脸,怎么回事?”
“我假作男子嘛……手伤了,不方便刮胡须,若是每天脸上还白白净净的,难免惹人怀疑,干脆便趁此时机,开始蓄须算了……这是迟早的事,待到孩子出生了,为父者就不得不蓄须了。”韩嘉彦淡笑着道。
赵樱泓被这一打岔,方才的怒气已然泄了五成,瞧着她这张俊美的脸上突然多出的胡茬,真是怎么看怎么不习惯,一时又涌起些滑稽可笑的情绪来。
“丑死了!”赵樱泓骂道,随后自己又禁不住笑了出来,笑了又觉不妥,扭过头去咬唇想将笑意收回去。然而不知怎的,委屈便又起来了,泪水终于止不住滚落而下。
“樱泓……一切都是我的错,你如何惩罚我我都认了,我只盼你好好珍惜自己的身子。”韩嘉彦伸出右手,想拉住她的臂膀,却又踌躇着缩回,怕被她甩开。
“你干脆改个名字,就叫韩退之算了,遇事就知道退,你真是打退堂鼓的翘楚啊!”赵樱泓一面落泪,一面开口讽刺道。
韩嘉彦也被她逗笑了,点头认了这讽刺。只是若韩愈泉下有知,恐怕要气得揭棺而起了。
“我问你,你是不是早就和太皇太后暗中通过气了?那个天女托梦的事,是不是你安排的?”赵樱泓挑眉问道。
“长公主冰雪聪明,果然一猜就中。”韩嘉彦道。
“你到底做了个甚么局,你给我从实招来,我再考虑该如何处置你。”赵樱泓瞪着她道。
“咱们……就在这里说?”韩嘉彦问。
“不然你还想在哪儿说?”赵樱泓心想这人又耍甚么滑头。
“那咱们先擦擦眼泪。”韩嘉彦从腰间摘下汗巾,帮她拭泪,赵樱泓起先没拦阻,直到擦了两下她才推开韩嘉彦的右手,嫌弃道:
“臭死了,你这些天怎么洗浴的?”
“无法洗浴,只能擦擦身子。”韩嘉彦一时尴尬,小心退开了半步,怕自己身上的味道熏到了赵樱泓。
“大半夜的,下那么大的雨……你骑马就不能小心点吗?你到底在赶甚么?”赵樱泓怨怼道。
“我赶着回来见你,小武说,我那夜若回不去,就再也无法挽回了。如果当真如此,那是我无法承受之痛,我已经……我已经……失去了一切……再也不能……失去你……”
韩嘉彦本情绪平静,可话说着说着,突然就说不下去了,抽噎着落下泪来。
赵樱泓根本看不得她流泪哭泣,顿时潸然泪下,屋内静默了下来,她们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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